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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道子飘凌

第168章 道子飘凌
白衣的圣人循着卦象而来, 看到的是一场皇城大火。

他站在城郊的高山之巅,衣摆猎猎飞扬,却见山下皇城刀兵四起, 火光冲天, 四面城门洞开, 有披坚执锐的乱兵闯入王都,将这乾坤彻底颠覆。

乱世多枭雄, 地方有人起兵逐鹿, 求仙问道也救不了流逝的国运。

王朝永续,不过凡人的妄念罢了。

谢衍居高临下地望向遥远皇城, 一切血色与杀戮尽在他的神识笼罩之下, 而他的神色漠然无情, 并无半点插手的意思,好似仙神自云端, 有种不涉红尘的缥缈之气。

他的背后的皇家道观,在漆夜中陷入寂静。道家的香火气息极浓,有人彻夜问道, 灵气激荡, 却深感悲恸无力。

圣人淡淡一笑,抬眸, 看了一眼那写着“白云观”的牌匾,然后随手一拂, 那紧闭的观门便轰然洞开,露出幽深的内里。

谢衍抬脚, 跨入门槛。

他如一片缥缈的白影,行过这清气缭绕的道观,金刚像陈列在进门两侧, 绘着精妙绝伦的壁画,香火气息想要沾染他的衣袂,却又退避三舍。让那手执儒卷的白衣圣贤一路畅行无阻,不多时,便到了三清殿前。

他此次来寻的,便是天道指引的师徒之缘。

此人是天潢贵胄,无意于皇位之争,却又天资极佳,颇具仙缘。他于早年出家清修,在皇家道观做了道士,一边跟随国师修行,一边看顾国运,为当今皇帝祈福、祭祀、延续紫气。

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气数已尽之国,迟早有一日会覆灭。

他出身道门,为道门之俗世弟子,卦象却显示,他本是儒家圣人的真传大弟子。

而殷无极,本不是天道为他安排的弟子,那写在天命里的缘,不是师徒之缘,更非爱恨纠葛,而是经久的相杀之相。

从今往后,仙魔两别,他与殷别崖迟早兵戈相向,为宿世冤仇。

师与弟子,本该是相互扶持,如今却要动刀兵、起干戈、甚至杀至只余一人,何其可笑?

若是喜欢谁,收谁做弟子,都要天道安排好,他这个圣人,当的与傀儡有什么分别?

殷无极叛门已过去数年,他的情绪依旧不高,旁人只觉圣人心思更加莫测,手段也更雷厉风行,好似剥去了仅剩的一丝感情,彻底成为神坛上的白玉神像。

但是儒宗不可无后继者,圣人不可无弟子,这无益于仙道稳定。

所以道祖上一次与他对弈时,建议他再收几名弟子。有了新人,旧人带来的怅然与憾恨,自然也就淡去了。

道祖提及此事时,是在长清洞府。

谢衍端坐于他的面前,手中执棋,眸间清寒,毫无情绪,但他却是许久未落子。

道祖本以为他不会应,却听见圣人道:“可。”

“我以为你还会固执己见。”道祖开玩笑道:“毕竟你能为他做出违逆天道,私入魔洲之事,于你来说,这已是极不寻常。”

“这是为仙门计。”谢衍微微阖起眸,却仿佛从黑暗里看到那孩子双眸幽幽的火。

青年踏着花,旋身回望,绯唇扬起时,竟是灼灼如三秋之风月,望着他时,眉目间凝着的是缱绻一生的情意。

他笑着唤他:“师尊、师尊。”

而转眼间,那张笑靥便带着极致的憎恨与痛苦,连眼神也仿佛质问。

棋子落在棋盘上,将道祖的黑子杀的片甲不留。

“你的性子这般凌厉,又怎么养的好孩子,上一个,性子那样激烈,你不去纠正,反而护的厉害。”道祖叹息着摇了摇头,抚过长髯,道:“谢小友可有打算?这一回,还要那些名门正派的精英弟子吗?”

说罢,道祖玩笑道:“若是知道圣人要遴选弟子,恐怕这些弟子个个都想叛门了。”

“不要。”谢衍垂目,神色深深,道。

“也是,你如今正在布局,最是不可受仙门影响。倘若未来改革,你总不能把弟子的宗门给革了。”道祖与他相交许久,笑道:“道统、门户、世家、宗族、礼法、教化……你想做之事,太多,也太难,若无人帮衬你,倒是显得寂寞了。”

“我曾想有人帮衬我,于是我教他,做‘为万世开太平’之人。”谢衍微微阖眸,道:“此番收徒,我要为往圣继绝学者,我再也,不会那样教弟子了。”

承载了他所有心血,却又离开他的人,仅一个便够了。

他已懂得,圣人也有无力之事,亦懂得,倾尽所有苦留不住的滋味。

往后,弟子只是弟子。

“……是谁在那里?”三清殿前,长跪着一名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青年男子,他周身灵气充盈,若雪山之巅,端正肃和。

而他的怀中,是一名气绝的少年,教他悲恸欲绝。

道子问道:“观中有禁制,你是从何而来?”

谢衍轻笑一声,打量着那渐渐直起身的青年,道:“从来处来。”

道子又蹙眉,道:“此夜不平,道观不欢迎外人。”

“国将亡,前朝皇子出家修行的皇家道观,必为新皇所忌,尔有何去向,还是如这少年一般,为国殉死?”

“……”

“风飘凌,南皇第四子,少有仙缘,为国师之俗家弟子。”谢衍缓步走入道观之中,看向三清之像,却半点不跪,神色毫无波澜。他道:“汝可知,出世容易,入世难。”

“何解?”风飘凌紧了紧手中少年冰凉的身躯,道。

“人有生死,王朝亦有存亡。命,从来不是祈求得来,而是双手去争,若是祈求天道便得国运昌隆万万年,那凡人不必治国,皆去求道好了。”谢衍冷笑一声,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该是你一名皇子所作所为?”

“你若要看穿这兴亡之道,剥了你的道袍,走进田间地里,见旱灾之下,穗中几颗粟,见战乱之中,人为何易子而食,水患背后,有多少蛀虫食空饷,教人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道解不了你的困惑,我能。”

“敢问阁下之道。”

“我为儒者。”

“……”

风飘凌将手中少年尸身平放于地,淡淡地道:“这是我的侄子,他是在皇城城破后,唯一前来向我报信者,亦然告诉我,他已经对这个看似升平,实则混乱的世道失望,他不肯余生背负国灭家亡之创痛,宁可逃到痛苦与灾难追不上他的世界里去。他希望来生,有山,有水,有音乐,不再受荣光所累,权势所缚。”

“他选了出世,你要与他一样?”谢衍回身,以圣人之孤傲,倘若对方有一个犹豫,他便会直接离去。

“不,我要知道,为什么道解不了我的痛苦与忧愁。”那身着道袍的道子转过身,向着那白衣临江的身影缓缓跪下,在漆色的黑夜里,向他的背影磕了一个头,道:“倘若我随阁下入世,您可予我答案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以汝之年纪,倒是不错。”谢衍吟了一句,却笑道:“且随我走吧,我会收你为徒,我会教你,何为盛衰,何为离苦,如何解这世间灾厄,如何看这天道兴替——”

“往圣之学,继承古今,从今日始,从我辈起——”

*

龙隐城易主,萧珩来投,两件皆是大事,需要好好操办处理。

殷无极成了殷城主,便再也不是那个流浪于魔洲的孤狼,而是有了地盘的狼王。说到底,“殿下”乃魔尊之储君,不过虚衔,反倒是“城主”背后代表着一城势力的支持,才是真正的实权派。而这个权能否归到他的手里,却也并不止是武力说了算的,还要看民心所向。

他已经昼夜不眠地工作了快一个月,在此期间,他找出了矿奴们的奴隶契纹,兑付了自己的诺言,将这群与他自矿场起义的奴隶彻底抹去奴籍,转为军籍,分发军饷,重新整编。

在他重新整编时,萧珩听闻他立军之道为“义”,先是笑了,说不愧是他。在殷无极抬头瞥他时,他又忍住嘴角的弧度,故作正经地献策,道:“但是,光有义还不够。”

“愿闻其详。”

“兵是什么,王之利刃,若这利刃调转方向指向自己呢?”萧珩坐在他身边,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见正在焦头烂额处理公务的殷无极,终于从文山之中正正经经地看他,便笑道:“若是义军,只适合你一无所有时,以义字聚人心,倘若你要剑指魔洲尊位,第一条便是‘忠’。”

“不是为财帛,不是为信义,而是没有任何条件的,对你个人的忠诚。”萧珩敲击着桌面,道:“你是救他们于水火的殿下,你是天生的王者,是注定要改变整个北渊洲的人,而他们为你献出生命,是一件荣耀的事,你要这样成为他们的神。”

“而我不是神。”殷无极顿了一下,透露了一星两点,平静道:“萧重明,我觊觎至尊之位,天道都恐怕不会容我……”

“无妨,交给我就行,你想当至尊,那就去当,天道算个屁。”萧珩却嗤笑一声,俨然对天道很是不屑,然后拍上他的肩膀,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但重点是,他们心中该为什么而战。”他又笑了,“治军的事情,交给专业的来,你甭操心。”

殷无极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萧珩心中一动,嘴上仍是笑着,眸光却变了变,道:“怎么,不放心?”随即故作轻松地道:“军中无二虎,你不放心也是正常——”

殷无极站起身,黑袍滚滚,却是在他面前站定。

他的剑不出鞘,却调转剑柄,将剑柄处交予将军手中,只要他起了心思,拔剑便能斩他。

殷无极淡淡地道:“萧重明,我若为帅,你便为将,我若为君,你便为帅。我既用你,便不疑你,倘若某日你觉得我变了,起了反心,便来反我。”

“若是某日,连我唯一的兄弟都对我忍无可忍,说明我已经疯了,或是无能,或是无道,死不足惜。”

“届时,你叛主便是,不必顾忌。”

“……”

萧珩平生第一次被主君堵到哑口无言,愣了好久,神情有些傻。

“什么表情,真蠢。”殷无极嗤笑。

“……好家伙,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主君能够把‘你来叛我’,说的这样轻描淡写。”萧珩站起身,一把揽住他的脖子,让那冷静理智到可怕的青年露出微妙的嫌弃神情。

他心中涌起沸腾的热血,那是从未在任何主君身上得到的,名为“信任”的东西。哪怕他嘴上说着自己忠诚,他们的眼中,始终有着戒备与警惕,那是上位者必须的素质。

他却没有料到,自己这辈子,还真的会有“士为知己者死”的那一日。

多么难得。

“你若为君,我便为帅,此话当真?”

“一言九鼎。”

“哪怕我拥有百万的兵,调转刀锋时,当真能杀了你?”

“我不变,你不叛。若我疯魔无救,你来杀我。”

“君臣两不疑。”

“不疑。”

“好,记住你今日的话。”

萧珩伸出拳头,挑起眉看向殷无极,却见年轻桀骜的大魔也伸出手,与他双拳相抵,重重一碰,好似一个延续千年的誓言。

“你知不知道,但凡不是我,你骨头都能被啃干净。”萧珩叹了口气,又换回了之前玩世不恭的状态,用力地揉了一下殷无极的发,“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呢,只得多个要操心的弟弟……”

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到门外有人道:“城主,是仙门的情报。”

“进来。”他已经开始编织自己的情报网,而商贸便是很好的形式,前日,第一支完全由他的势力组成的商队跨越流离谷结界,成功抵达了流离城,完成了第一次交易,今日便该返程了。

门开了,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商队首领,出身平民,性格灵活机变,背景干净,偏又胆大心狠,最适合做情报头子。

“仙门势力较之前,并未有大的变动,道门举办了论道大会,广发请帖,而同时,佛门也举办参禅大会,两家之间的道统之争日趋激化,而儒道……”

殷无极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自身却不动声色。唯有在他提到儒时,神色微微凝住,显出几分在意来。

“对了,还有圣人,他新收了亲传弟子,名为风飘凌。”

“圣人……弟子?”

殷无极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近乎茫然的神色,声音却黯哑了几分,问道:“圣人,哪个圣人?”

“当然是儒门圣人谢衍了。听说啊,那风飘凌曾为道子,如今叛门,现在已经由圣人带回微茫山教导了。”商队首领顿了一下,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家城主的过去,顿了一顿,不说话了。

潮水一样的窒息涌上心头,让殷无极几乎失重似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好险才站稳。

他咬紧了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恐慌与无助,极力压抑着胸膛中的猛兽。

不是早知道师尊不要他了吗?

怎么这么不争气。

他迟早要再收弟子的。

迟早的……

可殷无极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仍然锥心刺骨地痛。

他不是特殊的,那个位子太特别,谢衍是不会为他留着的。就算他在魔洲当上至尊,又如何,他根本就回不了家啊。

离乡的游子,正如无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谁又来解他的乡愁呢?

“下去吧。”

“城主……”

“我说下去!”他忽然压抑不住自己暴怒的情绪,可旋即又意识到,这是他的弱点,不可暴露在外,理智与几乎失控的情感反复拉扯,要为了龙隐城,几乎一个月没有任何休息的精神濒临极限。

他拂袖,转身便走入里间,越是压抑而沉默,却越是教人担心。

萧珩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商队首领,对方立即知趣地离开,顺便带上了门。而将军也跟上脚步,往里间走时,他却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喂,主君——”

萧珩推开门,却见那恣意狂妄,剑指魔洲的年轻大魔,如今却倒在地上,陷入了沉睡。

他蜷着身体,抱紧了手中的剑,近乎绝世的容色上浮现出不安稳的神色。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