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还没醒……抽血……”
“我可以……回去吧……假期……”
对话声不知从何而来,模模糊糊地钻进耳朵里,扰得人不得安眠。有纷乱的脚步声离开,也有新的脚步声靠近,藏在被子里的右手被轻柔拉起,上臂被什么东西束紧了,臂弯处忽觉冰凉,随之便是轻微的刺痛。
“凌启……”
凌启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额头,手心很热,声音忽远忽近。
“……应该快了……今天……”
“凌启!”
凌启猛地睁开眼睛。
视界被白色元素占了大半,威利半弯着腰,浅褐色的瞳孔中倒映他茫然的脸。右手边护士正收拾用过的针管,托盘上放着暗红的两管鲜血,余光中还能瞄见已经快出病房门口的人影刹住脚步,齐齐回过头。
视线对上,威利愣了一瞬,随即收回试温的手,护士则是淡定扭头,朝门口的几人说了声“他醒了”便让出了位置,公式化地开始念一大串护理事项。威利稍微退了一步听她说话,凌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又依次看看围上来的几人。
——都是些熟面孔。
凌启差点没记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地底。那天救援队挖开土层后,奇迹般在岩间洞道找到了昏迷的他与威利,把他们送到了市区医院……今天是第几天来着?忽然有些记不清。
“启子醒了,醒了就好。”凑得最近的是金阳,平日里与凌启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届。见凌启一脸茫然,直接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发:“你也忒吓人了,明明检查结果都好好的,昨天突然就发烧昏迷,刚才教授还打电话过来呢,说再不醒就要安排你转院。谢天谢地。”
楚婕端着水杯,把吸管送到凌启嘴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威利哥都几乎没事了,你却睡了整整二十几个小时,唉,怎么样,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病床被其他人摇了上来,凌启有点迟钝地摇头,张嘴叼住吸管。他自己倒没有生病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似乎睡了好久,浑身没力,脑子也有点懵圈。
好在大伙儿也没指望他给什么反应。
凌启一边小口小口地吞咽温水,一边听着同门们絮絮叨叨的慰问,偶尔摇头点头。
外面阳光微黄,墙上挂钟指着的是五点。因为之前检查的时候清醒过,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倒不完全陌生,只是听着也能大概理清楚情况,这是他入院后的第四天,自己昨天早上发了会儿烧,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都好好照顾自己,威利哥多顾着点启子……啊!”
已经过了医院允许的探视时段,护士再一次来赶人离开病房。金阳被楚婕推着离开,跨出房门的前一秒嘴里还在喊着明天见,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房门啪的一下关上的声音打断,声音骤停。
凌启眨眨眼的功夫,病房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与威利相对无言。
有些尴尬。
在同一间病房住了四天,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着单独相处,但这个人……是正常的威利,而“那个威利”不知所踪。
凌启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理智告诉他,同一个壳子底下究竟是哪个人格并不见得有那么重要,但他实在没办法不在意。毕竟先与眼前这个人恋爱又闹掰,在地底下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果不区分开来的话,他更不知道该面对自己。
凌启坐在自己病床上,转头看了隔壁床位的威利一眼,却又匆忙挪开视线。
沉默持续了有半分钟,他才找回魂魄,勉强想了个借口,背过身把自己缩回被窝里:“我先、休息了。”
快到夜班医生巡房的时间了,走廊上溜达的病号也都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整个住院部安静得让人心慌。
凌启没有听见回答。只是半晌后,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同样穿着病号服的身影从床尾绕到他的面前,脸上写着关切。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玻璃窗外投进了的光线,把凌启笼罩在投影里,有一瞬间的发冷,像极了地底那股阴寒。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裹紧身上的被褥,却没有抬头:“……没有不舒服,只是困了,想再睡一会儿。”
“好,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威利点头。说完却不回自己床位,搬了个椅子在凌启床边坐了下来。
病房里只有他们俩,没有护工——似乎一开始是有的,但后来威利以什么理由拒了回去。凌启看着床单,威利看着凌启,投下的视线看不出任何异常,礼貌、温和、平静。
十分钟后,威利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忽然开口问:“睡不着吗?”
“……嗯。”凌启还是维持同一个姿势。
“那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说什么?”
“说说——我们被埋在地底时发生的事情?”
凌启呼吸一窒,心脏霎时间怦怦跳动起来。
他终于愿意抬起头去看威利,但那张脸上并没有多余的什么东西,眼神也是清澈如一,似乎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你还没醒的时候我一直回忆地底发生的事情……因为救援队说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昏迷在另外一处安全的岩洞里,周围还有我的脚印,但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威利稍稍俯下上半身,靠在床边的护栏上:“我只能记起和你一起清点了物资,后面就断了片,完全想不起任何事情。医生说我头上没有外伤,可能只是饿晕了过去才没记忆,但这与救援队说的根本对不上,况且我们也不可能昏迷这么多天还只是体虚。所以我想知道——你能记起来的所有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情绪,只是眉眼间露出了淡淡的困惑,不似作假。凌启在被子下面悄悄用手压住了剧烈鼓动的胸口,指尖仍有些抖。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明明“那个威利”也说过威利不会共享到他的记忆,但方才乍一听到地底,还是差点丢了魂,直到听威利说完,才十分克制地吐出紧张的浊气。
“没发生什么。我……记得的也不多。”
凌启很是缓慢地吐字。
毕竟烧了几天,说话时嗓子有些卡顿也是正常,恰好也能借着这份不顺慢慢调整气息,他避开威利的眼,半句话半句话地组织语言:“基本一直在找出口,但是氧气不足,走得很慢。后来隐约听见上面的爆破声,我们就开始循着声音的方向走,最后大概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吧……我也没更多印象了,你或许、是缺氧造成的吧。”
威利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些。
“是这样吗?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凌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
说不是为什么,他越发冷了,被子下的双腿并拢着缩到胸前,蜷成可怜的一团,像在卑微挽留着仅有温度。
威利见此顿了顿。
“——怎么了?”他又伸手贴到凌启额头上探测温度,“你很冷吗?”
宽大的手心几乎包住了凌启的半张脸,是梦里常出现的温度,热到几乎发烫。
凌启有一瞬间的微微瑟缩。
但几秒后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脸蹭了上去,本能追随这份温度。
凌启看见威利脸上温和破裂,露出了惊愕与尴尬,就这么定在原地。
这是少有的表情,莫名地叫他心底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冲动盖过理智,干脆扶上那截手腕,破罐子破摔地认下:“嗯,有点。”
威利如梦初醒。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将手缩回去,逃离似的退了一步,鞋底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
窗外光线慢慢地开始变深变弱了,屋里没来得及开灯,有些许昏暗。凌启抱着被子,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却在夕阳的拥抱下被激起了不该有的攻击性,他执拗地盯着威利:“我很冷,这个被子不太保温。”
一秒,两秒,三秒。
雕像似的僵持。
到第五秒,威利才终于动了,却不是走向凌启。他步幅混乱地走到门口按开了灯,又急忙忙地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对上凌启的视线,勉强笑了笑:“稍等,我去护士站多要一张被子。”
凌启闭上眼睛,脱力把自己砸进床垫里。
“不用了,空调调高了就好了。”
他翻了个身,忽然对所有话题都失去了兴趣:“刚才你问的事,我们在地底就只是一直在找路而已,体征良好是因为找到了水源,没有其他更特殊的事件。你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的话我要睡了。”
“那我们有聊了些什么吗?在地底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没有啊。”威利喃喃自语。他的态度有些怪异,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又看了凌启一眼,忽然叹了口气,脸上就又变回那副礼貌谦逊平和的模样,像极了面具。
“没有就好,可能是我错乱了,抱歉。你好好休息吧。”
凌启点头,没有再开口,看着对方回到另一个床位,身体被护栏挡在视野之外。
他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