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只是车驾出了陈滩的时候,林瑯才突然回了神来。
分辨清楚自己周身后,一把抓出对面张谦的手腕便发问:“将军要把唐玉树带到哪去?”
“不知道……”张谦不敢对视林瑯的眼神。
“成都吗?”
张谦摇头。
林瑯像是并未操劳过一般,突然恢复了气力,捏着张谦手的力道让张谦疼得厉害:“舅舅——我们自这儿下了车去,躲在这里,我们不回金陵去了!——等唐玉树几日后醒了,好了,我们就把他偷出来,我去和他到别处过,好不?”
纵使被捏得极痛,张谦也不抽手,只缓缓道:“他是一品骠骑将军,我们只是平民……”
“如果……”林瑯的心思在飞速地筹谋计算,半晌后眼神皎然一亮,口中言谈过激得让人鼻酸:“如果杀了一品将军,被抓了的话会被斩首吗?——会连坐吗?如果买凶的话——我记得我在金陵有认识的朋友,似乎有这种通路——舅舅,你说□□的话贵吗?我这儿……我这儿也没带钱,我先跟你借着,日后我还你,你要利也可以!”
“瑯儿……”张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瑯的穷兵黩武,只错开了他的眼神,抱住了他。
由他单薄的身躯发出的颤栗因拥抱而渐渐平息,俄而,耳边却又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张谦也无计可施。
他突然想起十四岁跟着自己走丝路的林瑯。
那年从高昌国离开的时候,林瑯想把他在高昌国捡的狗一并带走。可是丝路艰难,带一只老狗上路确实是个负累。回中原的那一天,自己用“如果不带大羽一起走,路过陇右时,给你买颗和母亲生前带的那颗夜明珠,一模一样的那种”条件说服幼小的林瑯放弃带狗走的打算;那天在车驾之中的林瑯,也与今日一般。
那狗追了载着林瑯的车驾很久,而林瑯也一直望着身影越来越小的大羽,不顾吃着一嘴的风沙,只顾嚎啕。
张谦会怕——怕每次将林瑯带走的都是自己,他必定也会恨自己吧。
可张谦也知道李犷的性子——他若想要的,会翻天搅地也要得了手,才肯作罢。
☆、第三十四回
第三十四回楼阁间茶盏叙旧话 病榻前药石换新生
李犷第一次见到唐玉树,是在成都城的城墙下。
正在值岗所以站得挺拔。
那不苟言笑的表情,出现在十七岁的,还未彻底摆脱稚嫩的少年的脸上,显得几分有趣。
李犷停下了行径的脚步,看唐玉树。
值岗的唐玉树那双放远的眼神,偏就在此刻偷闲般收了回来,落定在他正前方的不远处,于是因方才的正色而显得威武的浓粗眉毛便展平了许多。他偷偷牵起嘴角的瞬间表情,就此成了李犷耳中的一声轻叹。
顺着唐玉树的眼神,李犷转了头去。
横过了街,李犷的视线也顺利捕捉到躲在对面檐下,交替着踢脚,对着唐玉树笑的小姑娘。
李犷掏出了从江南带来的冰糖,给小姑娘吃。
“抿在嘴里,别咽下去——甜吗?”
“甜。”小姑娘含着糖,把那份方才给她哥哥的笑脸,也毫不吝啬地给了李犷一份。
“你认得我吗——就敢吃我给你的东西?”
“认得。”青秧点头,咧开嘴笑所以露着缺失的门牙:“你是将军!”
李犷也一并坐在了檐下的台阶上,问她名字。
“我叫唐青秧!”
“青秧?——那是你哥哥吗?”视线因与小姑娘的对谈,而有了坦率落定于少年身上的理直气壮。
“对!”
“他叫什么?”
“哥哥叫唐玉树!”
青秧和玉树。
“乱世里凄苦阴郁的脸孔看得太多——我见他们两个,只觉得像光。”
李犷把茶饮了,探身出窗口向院子里的下人问道:“唐玉树的药服了吗?”
收到“喂下了”的回应,他才把头伸回来,对着陈逆一笑,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十一岁那年,还不懂权倾朝野的概念,也不懂杀鸡儆猴的意思。”
“只听人们戏称父帅作——‘王朝栋梁’,我只晓得王朝栋梁就意味着万万人的敬仰,却不明白万万人的敬仰又意味着什么。那次父帅带着母亲去赴天子之宴,我因染了风寒所以被留在了府里——那时候我还哭了,如今觉得算是……幸运吗?呵,也不算——那次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着的京郊盛宴里,竟能混入刺客?于是父帅和母亲被杀了。隔日举国悲鸣的时候,作为唯一血脉的我素缟而立,站在壮阔的府邸门前,单薄的,竟觉自己与那风中飘摇的每一张冥纸,大抵都没什么差别。”
“权倾朝野者葬身阶下,皇帝也演了落泪的戏码。抹着明明就很干燥的眼眶,挑着眉毛,对十一岁的我说:‘我叫你袭了你爹爹的爵位——你从此就是王朝里最年轻的将军。来日长大了,也要像你爹爹一样,替我效力,知道吗?’——你猜我什么反应?——当时的我对他冷笑了一声。”
“而后我就□□爹接到了江南——我干爹,就是张谦的父亲,林瑯的姥爷,你这把刀的……主人。”抵在李犷腰腹最无防备之处的刀刃,就着财神府三层阁楼外落进来的昏蒙天光,显得钝旧不堪。
他将刀刃用手轻飘飘地拨去,再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替你林大恩人也罢,替你自己也罢……你恨我,我欣赏你。”
李犷并不在意陈逆这个持刀少年的威胁,这让陈逆的眉头更缩紧得深重起来。
“可恨我的人太多……我着实不能一一给个交代——包括他。”
陈逆知道李犷口中这个“他”,指的便是唐玉树。
“我以为此后一切的权谋斗争,都再与我无关。收好了伤疤,与干爹、姐姐、谦哥儿他们,一并悠游在江南,度过余生就作罢。可二十一岁那年,我又被召回了京城——王朝安稳了十年之久,突发的叛乱竟然那群明明心狠手辣的人,却堵在这个关头上,无一人肯出征。”
叛军从南诏揭竿,一路北上,直至成都沦陷也就三个月。
“有一日,他们想起了还有个我——王朝最年轻的将军。他们为我加封,赏金银封王侯。送我出征的那场宴上,所有人都向我举杯相敬,所有人看着我,口中说的祝词我一句都没听清楚,我努力分辨了去——却明白他们赤口白牙间念叨的,都是——替我们去死。”
“我替他们去死。可以。”
“我对唐玉树说起我的故事,他听得发怔……”
李犷垂了眼睫,陈逆见他此刻念着唐玉树时的神色,倒真有几分与林瑯相仿。
“他两条眉头拧着,像是心疼我。可他嘴拙,表达不出他的感受,只是愣在那里半晌,跟我说说了一句:将军,我做你的刀,我护你周全。他小我四岁,可肩膀却宽阔得让我想去依靠——陈逆,你且告诉我:他这句承诺只是报恩和效忠吗?——我料是,他对我也有情。”
陈逆没有答话。
“青秧有顽疾,所以我遣了皇帝赏我的大夫,去帮她看病——我每每带着大夫去找青秧,他都会笑着看我。我喜欢他对我笑的样子,于是我倾了一切我能给的,在青秧身上,即使大夫早就告诉我——她治不好的。”
“唐玉树感念我恩情。”
“有一役是在龙泉驿打的,当时苦战太久,而亲自上阵的我被人砍伤落马——说来好笑:我不该被标榜‘王朝最年轻的将军’——我该被称为‘王朝唯一不会武功的将军’……那次我以为我会死,可我在距战场五里外的军帐中平安醒来之后,他就睡在我榻下冰凉的地上,他守着我。”
当时的侍卫扶起苏醒的李犷,告诉他说:“唐伍长在横尸数千人的山谷里一个一个翻,终把您找到的,又背了您五里地扛了回来——他自己腹里有断刃,早上才挖出去就来守您了……许是麻沸散没褪药效,所以睡了。”
“我赶林瑯走的时候,林瑯跪在我面前哭——他说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他。我听了嫉妒——我本以为这是我一个人可以享得的温柔。也从小到大鲜少有人如唐玉树这般真心待我,所以一旦有了,我幼稚地像个心智还未开化的孩童。”
“我赏他官职赏他钱财——若我是皇帝,我大约会赏他整个天下。”
“我召集全部兵马,我于城楼之上宣读唐玉树救我的功勋,还有我对他的赏赐。”
“赏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那时候的幼稚动机——被一个人如此珍惜,以命相待,对我而言要胜过打赢几百场战争的荣光。”
“我不知道该向谁炫耀,于是我向所有人炫耀。”
青秧的病是奇病,好不了的那种。
只凭着李犷将皇宫里带出来的各种奇药吊着她;若非强行与无常鬼相博,她怕是早就死了。
“可他却一直对青秧抱着希望。有一次我随他去寻青秧,我听他们兄妹聊起未来聊起以后。后来我偷偷告诉青秧——‘若日后打完仗了,我也不回朝堂上了,我解甲归田,去江南’——青秧,你要吵着你哥哥,就说以后要去江南。”
“江南?”李犷犹记得她听到之后眼神明亮。
“对,江南。”
“江南好吗?”
“好啊——有糖吃,有烟花,有三月烟雨,广陵,姑苏,金陵城……”
“江南的人好吗?”
“将军算是半个江南人,青秧觉得将军好吗?”
“好!”青秧点头如捣蒜!
李犷萌生出些许恶趣味,问青秧道:“将军和哥哥……谁好?”
“一样好!”女孩思索半晌又摇起了头:“不一样的好!将军的好像温婉的水,蒙着雾气,格外好看;哥哥的好像是水边的岸,粗糙又安心!”
——“她嘴甜,我喜欢她。”
叛军从最初的十万,被这个未曾读过一本兵书的将军讨伐到只剩八千。
成都城已经被夺回,内城里刚刚安顿政治好,可是却因浮世饿殍,闹起了瘟疫。
青秧染上了瘟疫。
“需要把她安置在外城——但,绝对不会亏待她。”李犷对唐玉树说出口时,情绪复杂。
唐玉树没有料想中的意气用事,只说好,“但我天天都要去看她。”
“可以。”李犷允了:“只是……免疫的药你要记得按时吃下。”
那日叛军是突袭来的——外城防守薄弱,被攻克得过分迅速。
——八千死士的恐怖之处,不亚于十万兵。
外城失守之时,唐玉树正在内城墙上。
他焦急地望着流民,最后跑到内城门前去,吵着要出去。
李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唐玉树,向把守着城门的卫兵冷静地下令:“城门不能开。”
唐玉树见到李犷,以为见到了救星:“只开一个缝,我一个人出去,不用管我死活!”
李犷却将眼神转向别处去,像是一记白眼:“我的刀——要擅自离鞘吗?”
“……”一时语塞因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但内心的焦急还是无法因此而消解:“可是青秧在外面!”
李犷总能在不合时宜的场合里,在脸上挑出笑意来,虽然是嘲讽与蔑视的情绪。他说:“呵——你没有当军人的觉悟吗?——打开城门的风险,你一个人担得了吗?”
“没有!”唐玉树因焦急而愤怒:“我没觉悟,我参军就是为了赚军饷给青秧看病!”
李犷知道这是真相,可李犷最不想听到真相。
所以,唐玉树也该知道真相。
李犷冷笑了一声:“她早该死了,若不是有我。”
唐玉树一愣,却仍冥顽地喊着:“放我出去!”
李犷转身走开,几步后停下来对身侧的人吩咐:“绑起来——其余人给我守好内城。耗死这八千,成都就平叛了!”
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士气大振。
——“除了撕心裂肺的他。”
“青秧不出意外地,死在了那场混战里面——那之后,唐玉树就不再肯和我讲话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恶心?”李犷坐在了椅子上,将下巴搁置于桌面。不及陈逆回答,他自己就笑了起来:“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剥夺了他去救青秧……或者说与青秧一同赴死的权力。”
“那时候的我,病态地,甚至有点嫉妒青秧;她拥有着唐玉树所有的爱,可她明明只是一个负累。”
“倒是我——我恨不能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他却还是会在我和青秧之间,选择青秧。”
“战后唐玉树说答应过一个人,要带她来江南……那个人便是青秧。造化弄人的部分,便是青秧的江南梦——那本是我给予她的一份虚妄寄托,她当真了,他也就当真了,他为偿这一梦于是离我走了。他听青秧说起过江南少年温婉如水,如今他找到了他的那个少年,却不知道青秧口中的如水少年,是我啊。”
“其实我不是什么传奇话本里的反派角色……骄纵如我,有时候也想求得世人的一点点体谅——于大义处:我是将军,我虽不愿,但肩上还是扛起了一份职责,我不能因他一人,让所有内城的将士和百姓承担起风险;于私心:我知道外城的屠戮残暴,他一出去,就再也不会站回我身边来了。”
“后来我问过他——”
当时的李犷蹙了眉,常日他眼神里的轻蔑此刻四散而去,换成一种悲戚,他说:“玉树,你就那么恨我吗?”
唐玉树不说话。
李犷那双眼显得格外清冷凄凉:“墙外是尽染瘟疫的流民,墙内是残存的军力,我是将军,这个决定你要我怎么做?——因为我把她挡在外面,你恨了我这么久——你可曾有过一瞬间,对我的处境有过怜悯?”
听到李犷说出这句话,唐玉树不懂得要如何回应他。
只抽开了李犷的手,义无反顾地转身走掉了。
“小弟弟,你相信宿命吗?——世人传闻我年少有为,有甚者拿我当蓝本编出什么‘娇将军’的传奇故事。我听过——听罢也只会随着众人笑一下。我这种人啊,不能说没有喜欢的东西,但从唐玉树转身离开的那一日开始就明白一件事儿……”
斟完壶中最后一点余茶,话也停顿在了这个节点。
陈逆手里的刀早不记得在哪个节点被自己收回鞘中。只抬起头看了一眼李犷——那张与“将军”身份完全不相匹配的姣美面孔上,犹挂着一丝浅笑。
李犷说:“很多我喜欢的……其实……注定就拥有不起。”
随从“咚咚咚”地跑上正堂的三层来,先是警惕地瞥了一眼提着刀的陈逆。却在李犷漾着微微笑意的平静语气发问:“何事?”之后,才松懈,抱了拳禀道:“唐伍长醒了!”
陈逆转身跌撞着跑下楼去,紧随其后李犷的步伐也并没有多稳健。
从昏到醒,整整十五天。
☆、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五回烈火鸟难换公子笑踏雪驹快追少年情
那厢李犷将陈逆挡在了门外,自己进了厢房。
一进来,就见唐玉树吵着要下地——有吵的力气,想来这几日的补药应该不白下。
见李犷进了来,唐玉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林——将军?”
捕捉到唐玉树认错人的行径,李犷翻了个白眼:“我和他哪里像了——我比他好看得多吧。”
“我咋个没死?”唐玉树自己也有些意外。
“我没让你死,你怎么死的起。”
“哦……”唐玉树还有些混沌。
大夫向李犷禀告着状况:“血肿化开了……今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遗留症状。唐伍长身子自己比较好,接下来这阵子气血补好了,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李犷点了点头:“那可以行路吗?”
大夫道:“可以了。”
唐玉树清醒了:“行路?去哪儿?”
李犷说:“金陵啊。”
“不行……馆子耽误了十来天。”唐玉树说着就要下地:“林瑯呢?”
“走了。”
唐玉树看着李犷半晌,绕过李犷就往外走去,一面走还一面喊:“林瑯——林瑯!”
被李犷牵住了衣服:“你回来!”
“我要去找他。”
“你现在敢去,我让你一辈子找不到他!”
从回来至今,整整十五天。
最初林瑯回林府的时候,林老爷是非常欣喜的。推却了近日来所有的业务来往,都安排给下人去全权打点。窝在府里也不出门,整日换着借口去林瑯的书房寝房里转悠。
察觉到林瑯自回了府邸里之后,兴致一直不太高,知道林瑯喜欢玩儿鸟,于是林老爷又四面八方地张罗了一挂珍禽来——几日前甚至搬进来一个与人同高,通体嫣红色羽毛的黑喙大鸟,说是从吐火罗买回来的,叫什么……“火烈鸡”还是“火鸟”。
“总之……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风格!”卖给他鸟的西洋贩子是这么说的。
林老爷不知道林瑯喜不喜欢,只有些病急乱投医的劲儿,大张旗鼓地把大鸟带到林瑯面前。
却也只让林瑯多瞥了几眼,还了林老爷一个笑,就回屋里读书了。
那笑太明显的不由衷。
不清楚这人到底怎么了——往日里总嫌林瑯不做正事,四书五经背得结结巴巴,可如今终日见他躲在书房里面仔细念书,却心头打鼓打得生疼。
“乖得不成人样了……”
就连顺儿也一并变了——不咋呼不唱曲儿也不往脸上抹胭脂,吩咐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蹲坐在林瑯书房前看天看云,看着看着就哭。
有一日林老爷前来书房里,凑在林瑯跟前没话找话“念累了就休息会儿,别变成书虫了”——说完便被自己的笑话逗得捧腹,可兀自笑了一会儿,对上林瑯平静的表情时,笑声又渐渐转为一哂。
见林瑯的笔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瓷娃娃,又伸手摸来把玩,比照着林瑯的脸:“真像——谁给你买的?”
“自己买的。”林瑯似乎也努力地笑,回答的声音淡得不好听清。
把瓷娃娃挂回笔架时,吊绳的结扣突然松动了,那瓷娃娃应声落地,大颗脑袋和小小的身子就碎成了两截儿。这失手,吓得林老爷自己都不敢说话。
林瑯却笑了一下,从桌椅间挪出了身子来,走过去蹲在地下,用手一点一点将碎片拢起。那些碎片无情划破了林瑯的手腕,伤口处冒出了血珠,林瑯却对伤口的存在置若罔闻,偏执得可怕。
那娃娃是中空的,摔碎的时候里面掉出了一张纸片。
林瑯仔细地展开来了,林老爷立在一侧不敢凑过去,只望着林瑯像失了心神一般——瞅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就傻笑,笑着笑着又笑累了一样,张着嘴巴用力地呼吸——像是因为情绪太过浓重,却压抑着不肯流出眼泪的哭,又或者像是发不出声音的咆哮。
最后将手里的纸片重新卷起来,塞回了前襟贴身处。坐回桌椅间去继续埋头看书。
爹爹出去之后,林瑯才忍不住把眼泪掉了下来。
离开陈滩这十多天的光景,他每一个刹那都在想唐玉树。
就像是——有人将唐玉树缝进了自己的神魂里面,用骨梗作针,脉络为线,缝出了细密针脚。
于是一旦拉扯开来,就撕扯得生疼。
林瑯想起来唐玉树当时写字的模样,圈着手臂不让他看,笨拙地写得别别扭扭。
才知道那字条上的字,是他死记在脑子里的话。
得知那字条上的字之后,林瑯再也读不进去任何书籍。只觉得那印刷整齐的宋体,全数变却了形状,于是硬读下去,脱口而出的全都是这句。
——“羽从琳琅拥轩盖,玉树流光照□□。”
林瑯想——玉树怕是从未见过诗句里描述的,那种绮丽画面。
他不知道这些诗在讲什么,他只知道这押韵的七个字的句子,里面提到了他们俩。
这个人,简单纯粹得要命。
可惯常自诩“走过丝路”的自己,却甚至连好生收藏起他的温柔,都做不到。
是报应吧。从此以后,唐玉树是死是活,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未有战争时,听闻成都也是个繁华盛世。
唐玉树是从那里来的,带着那里的独特口音。
林瑯喜欢拿他的口音说笑;喜欢看他被自己捉弄之后,羞着脸,还同自己一起大笑的样子。
唐玉树“ㄌ”和“ㄋ”两个音分不清楚。
近来爹爹许是上火的关系,舌头上长了口疮。
几日前腊月廿七?……还是八,林瑯也记不清楚——总之是按习俗要吃饺子。
围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饺子的时候,林瑯发了呆,爹爹唤了一下他的名字:“宁瑯——”
林瑯抬起头愣住。
爹爹又改口:“林囊——嘶,你说好笑不?这几日舌头长了疮,话都说不清了。”
约莫是方才吃饺子蘸的醋太酸,冲得鼻梁生疼,林瑯突然埋下头去,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泪偏偏止不住。
昨日张谦来府上看林瑯,循着礼数去见林老爷的时候,林老爷眉头紧锁,头发花白得更明显些:“不然放了他回去吧……”
“真的吗?”张谦意外。
“回来是回来了,变成这个模样我看着难受……”
“可是……李犷把他的后路断得死——姐夫,不是我说——你是他亲爹,也该知道他的性子。”张谦惯性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如今李犷把他倒是给你劝回来了。林瑯自己都在那立了铁誓——说要考功名做大官儿去——这哪一项不是你想要的?”
林老爷点头称是,可点了半晌头,才悠悠地探出一句:“可这哪一项怕是都不是他想要的。”
张谦引导式发问:“铁誓是他自己立的——不是吗?”
“哎呀——那是因为他把魂儿给丢了才这么说的!”林老爷急得跺脚:“那个李犷——你告诉我,他到底用什么招数把瑯儿劝回来的?魂儿丢了,那人说的便都是胡话——那能信吗?”
张谦点头:“你想明白了就行——那你就放他回去吧。李犷那边我去对付。”
林老爷倒似乎是认真在考虑张谦的提案。来回踱步想了半晌,又问及:“他那……小兄弟可好了?”
“李犷说——大夫说今日没了大碍——旧年受过大伤,当下没发出来成了隐症,不过也从鬼门关给捞回来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醒不醒的了……”
“需要钱吗——给他点儿?”林老爷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先思路都一样。
“啧,不是钱的事儿。是那小子的魂儿也丢了——怕是跟回林府来了吧……”张谦摇了摇头:“姐夫,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
“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李犷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瑯不想玩开什么火锅馆子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他怕有朝一日他也病倒了,多少钱都买不回命;他就决定要回去读书考功名做大官——想变得像我一样。”
唐玉树不行李犷的话:“你为啥子要赶走他?”
被拆穿,李犷也懒得继续杜撰,只坦白道:“因为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添乱。”
“我不需要他对我有啥子好处!”唐玉树怒目:“他就是好处。”
唐玉树护着林瑯的姿态太强硬,这让李犷看去了,心头揪得疼。但他不表现出来,只一如既往地玩味地笑:“我不强求……你恨不恨我,我都会救你。我救你,也没指望你原谅我。”
“那我现在就去把他带回来。”唐玉树又要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