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刚一落地,他就感受到那悬崖刮来的凛冽寒风。
乌云沉沉,雷光涌动。
仙君背对着他坐在崖边。
大美人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那是应玠,仍穿着一剑派的服饰。
身旁的,是一柄沾满血的长剑。
那把剑,是他亲手杀了他的爱人的剑。
至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走出来过。
大美人快步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应玠。
这个拥抱,晚了太久,也迟了太久。
大美人颤声道:“应玠,我回来了。”
应玠身体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回头。
大美人忍着眼泪,他来到应玠身前,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脸颊上还蹭着血渍。
应玠茫然地看着他,好似瞧着一缕并不真实的幽魂。
他甚至不能确定,眼前这位究竟是不是大美人。
大美人忍着眼泪,他捧着应玠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应玠手指微微一动,他对上大美人的眼睛,轻声道:“你在喊谁?”
大美人笑着落泪:“应玠,我养大的小混蛋,在凡间共处多年的……”
“我夫,应玠。”
应玠好似想对他笑,但下一秒,他却用力将大美人推开。
大美人被硬生生地推出的幻境。
在被击出幻境之前,他看见了汹汹燃起的烈火。
看见穷奇的利爪从应玠的胸口贯穿而过。
有半个巴掌大,明亮的金珠在穷奇的掌心之中,被粉碎成沫。
黑暗彻底将大美人淹没之前,他好似听到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那两人的交谈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是小公子与仙君,亦是大美人与凌北的对话。
“神仙也会死吗?”
“会,神仙也会陨落。”
“陨落以后,就跟人一样投胎转世?”
“陨落以后,就不会有以后了。”
上碧落,下黄泉。
都再也寻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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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界平日里总是很安静,时间仿佛在此处静止,皆为不老不死的神。
这阵子反而多了不少喧哗。
就连扫地的仙侍,都忍不住交头接耳。
只因神界发生了大事。
穷奇破阵而出,再临人间。
有一仙侍正同另一个描绘他听来的事情。
说是好在当时有仙尊在场,亲手斩下了那穷奇的头颅。
不过仙尊也因此元气大伤。
另一个惊讶道:“仙尊那般厉害的人物,竟也受了伤?”
仙侍摇了摇头:“你不知道,他在收服穷奇的时候,被那妖界魔尊背后捅了一刀。”
他生气道:“这些魔界妖人,果然都该剿灭干净了才好!”
说完后,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凌北上神……”
仙侍:“而且你们听说了没有,他们此行还带回来了一个妖。”
“听说是凌北上神在人界的男妻。”
“什么?这怎么可以!妖怎么能够……”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谁让你在这嚼舌根的!”
两个仙侍慌忙转身行礼:“参见冥鹤上神。”
青衣人也不理会他们,越过他们,直直往自己目的地去。
刚一开门,便见眼眶通红的念之走了出来。
青衣人低声道:“你爹爹……”
念之肿着眼皮小声说:“他不说话,也不喝药,就那样躺着。”
青衣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他先下去休息。
念之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冥鹤叔叔,我……是不是再也没有父亲了?”
青衣人不说话了。
他蹲下身,抹去了念之眼泪:“不会的,你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一阵。”
青衣人的声音微哑:“你要认真修炼,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他便会回来。”
念之用力地点了点头,青衣人又哄了他几句,他才离开。
青衣人目送念之离开后,这才踏入屋内。
床上躺着个人,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息,就好似死了一般。
青衣人皱眉道:“念之来了,你也不同他说说话?”
青衣人:“你缺席了他长大的时间,现在也要缺席他的后半生吗?”
床上的人总算动了动,青衣人推开了窗子,让天光照了进来。
他回身,瞳孔便微微一缩。
只见床上的人垂落在床边的头发,泛着银光。
大美人…… 竟是一夜便白了发。
而他的手,则轻轻垂在床边,他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
大美人刚出声时,声音哑得厉害。
也弱得厉害。
但青衣人还是听见了。
他听见大美人说:“他曾将本命天珠给了我。”
“我怕护不好,就没有要。”
“我该要的。”
青衣人上前,安静地坐在了脚踏处:“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应玠吃无忧丹那时,你也是这样。”
青衣人:“那时候你不像现在这样…… ”
大美人安静地闭上眼,他眼睛哭得太久了,现在已经没办法清楚视物。
青衣人:“无论如何,你也得振作起来。”
青衣人:“凌北……不,应玠应该也不愿看到你这幅模样。”
大美人呼吸放得很轻:“如果死了能见他……那该多好。”
青衣人沉默。
大美人紧闭的双眼又滚下了一行泪。
这次泪里竟带着血。
“只是就算死了,在奈何桥处,我也见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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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人叹了一口气,从大美人房里出来,又绕到青遥那处。
青遥此次也是受了重伤,穷奇与魇魔二妖,并不是多好对付的。
加上那添乱的魔君,哪怕他们此次有了师尊的帮助,也受了不轻的伤。
青遥正闭关。
听他坐下的仙童说,他此次在魇魔的幻镜中动摇了道心。
所以这闭关时日会比以往都要长,没有很重要的事情,便不出来了。
青衣人只好绕道,回了他的父亲那处。
虽说是父亲,但青衣人只觉得他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
记忆中,师尊便一直在修炼,偶尔驾鹤仙游。
不比应玠带着念之那会,凡事都亲力亲为。
应玠许是经过凡世的一遭,回来后更有人味了些。
而他只是师尊历劫时所带回来的因果。
师尊仍在养伤,尚未闭关。
青衣人很轻易地便见到了他。
他坐在疗愈的冰床上,赤裸的上神,露出了腰腹处狰狞的伤口。
青衣人:“您为何没有杀了他。”
他们皆知,青衣人口中的他是指魔君。
师尊眉眼微淡:“杀过一次。”
青衣人没有继续追问了,仙尊有不想说的事情便会这种表情。
青衣人:“那蛇妖再这样伤心下去,怕会不好。 ”
师尊:“他的身体还未养好?”
青衣人:“何止不肯养伤,头发白了,眼也快哭瞎了。”
师尊:“我算过了,你师兄的劫,便是那蛇妖。”
师尊:“只要那蛇妖还在你师兄身边,你师兄迟早陨落。”
屋里有一朵金色睡莲,睡莲中央,有簇微弱的,泛着金光的魂火。
青衣人看着那虚弱的魂火:“无论如何,还是要告诉那蛇妖真相吧。”
青衣人:“我相信把实话跟他说,他会知道如何抉择。”
师尊:“你从前不也让他抉择过吗?”
青衣人低下头。
师尊:“找药老去看看那蛇妖,尽快治好了,送回妖界。”
青衣人:“你这样做,师兄也未必高兴的。”
师尊:“那蛇妖即无妖丹,也无修为。”
师尊:“你师兄修补元神,重塑肉身也不知要多久。”
师尊:“他何必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等一个不知何时才回来的人呢?”
青衣人还是觉得不得劲,但他没有继续反驳仙尊。
而是恭敬退下了。
回到大美人的住处,他看见大美人竟然起了。
大美人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坐在廊下。
恍惚之间,青衣人又仿佛回到了当年。
那年凌北还是应玠,大美人就时常坐在廊下,等着还是弟子的应玠回来。
青衣人虽然觉得曾经的凡人冥鹤很蠢。
可是晏之和应玠并不蠢。
他们只是拥有着……他不可能再拥有的东西。
青衣人上前道:“你怎么起了?”
大美人:“今天是他生辰。”
大美人:“我不善厨艺。每次他生辰,反倒是他煮面给我吃。”
“我这几日总是在想,如果一切能重新开始,我肯定……”
大美人缓了许久,才说出之后的话。
“我肯定不会抱走应玠。”
“让他留在凡人父母身边,平安长大。”
“那该多好。”
青衣人听不下去了:“那你呢?”
青衣人:“这样与你当年使用无忧丹,又有什么区别。”
青衣人:“你从未想过他愿不愿意被你放弃?”
大美人缓缓看向青衣人,突然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青衣人咬咬牙:“走。”
大美人睁着通红的眼,他紧紧抓住了青衣人的袖子,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青衣人:“师尊管不了这事,总有能管这事的人!”
青衣人:“什么劫什么命数!大不了这神仙不当了,修什么狗屁仙道,还没当人痛快。”
青衣人:“我就不信了!这破天道,还非要逮着你们两个折腾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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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美人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他感觉到青衣人将他带去了一个地方。
那地方的气息,相当威严,叫他一条小蛇妖,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可青衣人说,带他去寻道清尊者,这是能帮他,也是能帮应玠的神。
忍着本能的恐惧,大美人恭敬又恳求,跪伏在地。
青衣人说了许多,尊者却只需一条,便可驳回青衣人的所有话语。
尊者沉声道:“你师父说得没错,神妖殊途。”
尊者:“天道不容。”
尊者:“凌北已经为了自己的强求,而付出了代价。”
青衣人不甘心道:“妖也有可能修成神不是吗?”
尊者:“是,但不包括你带来的这个妖。”
大美人:“我会努力的。”
尊者叹了口气,他抬手一拂,大美人只觉得眼睛温热,视野便慢慢清晰。
尊者悲悯天人的脸,也映入他的眼帘。
尊者:“修仙一途如若这般轻易,这神界便就仙满为患了,人尚且难以得道,何况是身有罪孽的妖。”
大美人黯然地垂下眼。
尊者看了蛇妖好一会,唤他上前。
他执起大美人的手,闭上双目。
不知多久,尊者才道:“怎会如此。”
青衣人:“怎么了?”
尊者:“他身体里皆是凌北的灵力,几乎要与他的神魂融为一体。”
青衣人:“所以呢?”
尊者:“其实还有一个方法,但是这要看你愿不愿意。”
大美人急切道:“我愿意的。”
尊者温和道:“你还未听完,这便愿意了?”
大美人:“不管是什么方法,只要能救回应玠,我都愿意。”
尊者:“哪怕叫你再入轮回?”
大美人一怔。
尊者:“作为妖,你尚有再次结丹的机缘。还能活上百年,千年。”
尊者:“可是你若舍了这妖身,再入轮回,便只能活短短几十年,如若你的修为无法入道,到时既不能成妖,亦不能成神。”
大美人听明白了,这是一场豪赌,端看他愿不愿意。
尊者:“至于凌北,他无须你救。待你入了轮回,他的情劫也算过了。”
青衣人:“等等!”
说罢,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护出了一朵金色睡莲。
这是他偷来的,在师尊房中,施了手偷龙转凤。
青衣人:“你们得问凌北……愿不愿意。”
睡莲上的魂火摇晃,隐约地往大美人的方向倾斜。
尊者叫青衣人将那盏睡莲放入他的手中,他轻点魂火,那魂火便旺盛起来,渐渐凝成一道人影,那样虚弱,似风吹便散,但大美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应玠。
他仍跪在地上,却在此刻再也忍不住,膝行数步。
应玠的影子刚一落地,便同大美人一起,跪在地上:“道清尊者,弟子不同意。”
大美人立刻便红了眼:“这是我的选择。”
应玠看也不看他:“劫数也是我的事,无需你入轮回来解。”
大美人伸手想碰应玠,手却只能越过他的魂体,落在地上。
大美人看着自己的手,缓慢收拢,握紧成拳。
他安静地流着泪,颤声开口。
大美人:“那好,那从今日起,我们便再无瓜葛,永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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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道清尊者的意思,他的存在便是应玠度不过的情劫。
即便二人强行要在一起,依然为天道所不容。
这次便是穷奇现世,便将作为上神的应玠伤成这样,成为一道虚弱的魂火。
那下次呢?
他还能接受又一次失去应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