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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怎么,你想说孤疯了?!”南境之主登时露出森森獠牙,猪鼻子透过泥巴一拱一拱地哼哧着:“凡是说孤疯了的,都得死!”

言罢将妖力一并迸出,呈倾山之势,向他们压来。夜谰微抬手掌,幻出一条高山般漆黑的手臂,冲散妖力结成的屏障砸向他。南境之主面露惊讶,祭出妖力冲散手臂,冷哼道:“传言果然都是假的!什么你修炼受挫,要不久于世,都是假的!”

他从哪儿听得的传言……夜谰心下微惊。“修炼受挫”这件事,他极少在旁妖面前提起,唯一一次则是那次搪塞曾祖的时候。怎几日光阴便传到了南境?!

这时南境之主招来一柄长刀摆了个架势,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乌云当成棉被把自己重新裹了进去,嚷嚷道:“不跟你打了!老子还有正事儿要忙!”然后掉头就跑。

连枫游与夜谰紧追其后,满心不解。南境之主一向是个莽的,突然避战真是出乎意料。这时夜谰扭头问向他:“你知道该如何停下这场雨吗?。”

“知道,有个祭坛。”连枫游顿了顿,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我也是今早得的消息。”

所以不是他知瞒不报,将北境妖族的生死置之度外。

“你自己能终止祭祀吗?能的话我来拖住南境之主。”夜谰又问。

连枫游颔首,转身向着某个方向飞去,期间忍不住回头看了夜阑一眼。

为什么不质疑我呢……他心生落寞。夜谰猜到他早已洞悉南境的事,却并没有质问他。不知从何时起,夜谰开始站在最远处旁观着他的一切。有时候他特别怀念那个行事冲动的夜谰,因为咬了小猫一口,便掐着他的脖子恐吓他。不似如今这般面对他时,眼里心里只剩下一个词——放弃。

“谰哥,你终究让我给毁了。”连枫游一时间有些恍惚。夜谰正在变成他所向往的样子,却也变成了他所害怕的样子。不过这都是他自找的,没有回头路了,就这么走下去吧……

说到放弃,其实第一个放弃他的人,是他自己。

轰隆,连枫游的背后猝然响起一声巨响。他侧眸看去,只见折返回来想要偷袭他的南境之主被夜谰挡了下来,仅交手一个回合便震碎了半座山峰,乱石铺天盖地。他游动身躯,灵巧地避过碎石,最后望了一眼与南境之主对峙的夜谰,蓦地消失在云端中。

“夜谰,你以为能阻止得了我?!”南境之主恼怒地捂住瞎了的右眼:“我本想放你一命,你却非要找死!今日就让我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话音落下,他忽然张开短吻喷出一口瘴气,带着浓浓的腐烂气息,只嗅着一点,便觉头脑不甚灵光起来。

夜谰忙闭了嗅觉。见南境之主藏在瘴气里飞扑而来,忙急旋身险险避过,却感眼睛一痛,眼前全是虚影。原来臭到“辣眼睛”这句俗话,真的存在。不仅如此,他的皮肤也跟着灼烫起来,手背与面颊迅速泛红。

尔后又交手了一炷香的时间,雨还在下,南境之主却没受到丝毫的影响,越战越勇,招式越来越狠辣,且总是要先怪叫一声吐出瘴气再出招。夜谰身心俱疲,既要抵抗妖力大涨的南境之主,又要忍受钻心的疼痛,稍一闪神便被刺穿了手背,汩汩地涌出了黑血。

中毒了吗?夜谰暗道不能再拖,但愿连枫游动作快点。谁知连枫游这家伙还挺有默契,他这厢刚想完,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只见远处冒出一行青烟,中间夹杂着道道红光。

南境之主大呼不好,横冲直撞地冲破夜谰的防御,往红光方向飞去。夜谰没见到连枫游的踪影,自然不会放任他离开,勾掌与其再度扭打在一起,难舍难分。

雨势渐小,南境之主不禁怒火中烧。这时天上飞来几只老鹰,不恰时机地喊道:“境主!有死士突袭守军!上将军战死了!”

“什么?!”南境之主的嚎叫登时转了个弯儿,跟破败的唢呐似的嘶吼道:“夜谰!你这卑鄙小人!”

“论卑鄙,夜某不如你。”夜谰只觉长舒了一口气。南境之主生性多疑,都城守军占了全境一半的兵力。南境之主智无四两不擅带兵作战,杀了上将军便是群龙无首。他养了这批死士多年,为的就是在此处派上用场。

当然,他本不应动用死士这么早。老蛟显然算计了他,在他离开妖界期间,兵权被老蛟死死攥住,如今又撤走了王宫守军,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次如果能幸运一点,保留死士中坚力量,日后还能稍轻松些。若全部折了进去,那就只能从头计议。

“夜谰,把命留下吧!”南境之主仰天长啸,赫然变作耸天立地的黑毛猪妖鸡,将妖力一并祭出,踏着电闪雷鸣的黑雾冲了过来。

身形上夜谰是吃亏的,毕竟他无法化回原形。夜谰拉开距离,双手自空中虚幻一捞,竟将南境之主召来的闪电握在掌中,呈双鞭狠狠抽去。铜墙铁壁般坚硬的猪皮在这一击下开了不深不浅的数道伤口,南境之主心惊,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改为冲他不间断地喷射瘴气,试图遮掩自己的动作。

夜谰也将妖气笼罩在周身以作防御,但他不敢在此浪费太多妖力。他能感觉到毒素正沿着他的筋骨蔓延,且怪雨的效力并未全部消散,再加刚刚一番厮斗牵扯到了心头上的封印,三管齐下阻碍着他的力量。

想办法离开此地,夜谰开始向南境外移去。南境的灵脉过于浑浊,不利于他恢复。不如将战线拖到中部,等他的援兵到了还能再战上一阵子。

野猪再度横冲而来,夜谰将双鞭击出,藤蔓似的缠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锢紧的鞭子登时没入了野猪的皮肤中,滋滋啦啦地放着电,疼得他死命地挣扎,将周遭瞬间夷为平地。

夜谰双臂青筋暴出,指间到手腕缓缓变成了灰黑色,想必已中毒至深。双方僵持中,远处银蛇急速飞了过来,看上去并无大碍。

夜谰睨向他,刚要喊撤退,腹部突然猛地一痛。只见一柄长刀自后背穿透了他的腹部,刀身布满了黑色的咒文,带出喷洒数尺的鲜血。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去,惊觉持刀者似是凭空出现,锐利的黄绿色蛟眸里满是得逞的快意……

夜谰从空中坠落,看着那位将他一手抚养大的长者,漠然地站在半空中俯视着。银蛇惊叫着俯冲而来,想接住他却落了个空。

他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床柔软的棉被中,腹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他似是在急速移动,身后是被拉开了一段距离的追兵。老蛟好像化回了原形,巨大的双爪勾了过来,却被他们从指缝中逃跑了,便喷出一道火墙试图拦住他的去路。

他努力抬起头看向前方,隐约瞧见身下的坐骑有对熟悉的白耳朵,尖尖上还有小绒毛。面对火海没有丝毫的停留,一头撞了进去,破火而出……

☆、【走散】

此番一战,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势态,尤以西境最甚。

相传北境之主“重病缠身”,无力扶持北境,改由二代夜氏家主,也就是老蛟坐镇北境。没过多久,北境与南境正式结盟,并莫名其妙地宣战了西境。东境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西境妖心惶惶,出逃者无数。

西境之主单枪匹马来到北境与老蛟和谈,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在旁妖看来是谈崩了。三日后,西境之主宣布封锁西境进入备战状态,北南两境派重兵压在西境边界上,隔着草原虎视眈眈,却并未动手,就这么干耗着。

西境众长老联名进谏,望西境之主三思而后行,毕竟怪雨之后,西境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对抗两境联军。笙玖看着惶恐不安的长老们,幽幽道出了和谈的内容。原来老蛟要她交出笙樾阁里头锁着的东西,被厉声拒绝后原形毕露,做起了土匪行径。

“老蛟要那东西干什么!”众长老大惊:“那玩意放出来只能危害世间……莫非他……”

“以此胁迫妖界与人间呗,还能怎样。”笙玖冷笑:“只要这东西在西境一天,他就不敢轻易妄为。一旦被他占为己有,西境在劫难逃。”

“但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儿。”长老们焦虑不已:“若他们打上门来硬夺……”

“那我就亲自破了封印,同归于尽。”笙玖波澜不惊,似是在说玩笑话。

然而长老们可谓吓破了胆。因为他们知道,笙玖一向说到做到。想必老蛟也是顾及着这丫头疯起来什么都敢做,这才没直接打进来。

大殿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直到笙玖倦了,挥退众妖,靠在摇椅上休息,出离得沉默。

疏雨走了过来,端给她一杯提神的清茶:“境主,船到桥头自然直。”

“夜谰不见了。”笙玖没有接茶杯,失神地看向窗外:“我去北境,主要是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我能感觉到,他根本就不在北境。”

“依属下猜测,老蛟定是把他软禁在某个地方了。属下已经派鸦族去找了。”疏雨小声道。

笙玖微微摇头:“不,不是。我的羽毛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哪怕老蛟把他藏进地底,我都能察觉到。”

疏雨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境主,要不要考虑跟东境结盟……”

“想都不要想,没用的。”笙玖眼睫微眨,似是蒙上了一层雾:“等打了起来,东境只会把我们弃掉坐收渔翁之利。而且等谰哥回来,看见我们与东境结了盟,他会失望的。”

“境主,北境之主他……还活着吗。”疏雨犹豫道。

笙玖自袖中拿出一枚暗淡的羽毛,轻轻摇晃着:“活着。如果他死了,这片羽毛就跟着消失了……然而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他应是受伤了。大笨蛟贼得很,不会被老蛟轻易捉住的。”

“那,您就宽心些,再皱眉头就有皱纹了。”疏雨故作轻松地笑笑,抬起手替她抚平眉头。

笙玖怔然,半晌轻声道:“疏雨,你许久没对我这般亲昵过了。”

“是吗?”疏雨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改了主意,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秀发:“我是您的仆从,按理不应当这般僭越。”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我的仆从。”笙玖微微侧头,靠在了他的手上,合上了眼:“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陪着我。父王他处处留情,若非我是只凤凰,他怕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族中兄弟姐妹,哪个都交不上心。只有你懂我……”

“境主,这是属下的本分。”疏雨心中苦涩,再垂首时,发觉笙玖已疲倦地沉沉睡去,便保持着一个姿势任由她压着自己的手。

他看着笙玖稚气未脱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他的小姑娘好像是被迫长大的,不情不愿地扛起了整个西境。妖界只津津乐道于西境女皇的美丽与强大,却不知这高傲的外表下是无尽的孤独。

所以她喜欢北境之主,那个跟她惺惺相惜的家伙。夜谰与她,本可以做意气风发的少年,究竟是谁,将他们逼成了百岁老人般的寂寥?

思绪中,笙玖手里的羽毛突然微弱的亮了一下,却也只是稍纵即逝,像极了风中残存的火烛……

……

“师父,他还能醒过来吗?”亭台中,夜谰安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似是在沉睡。然而他腹部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涌动着黑色的气体,里头掺杂了扭曲且奇怪的符文,如同无数条蚯蚓蠢蠢欲动。

程雪疾只觉得骇然,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一身白衣,盘坐在蒲团上嘴角勾笑:“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竟是那位与夜谰有一面之缘的陆姓占卜师。

“师父,我该怎么做?”程雪疾俯身趴在夜谰心口上,惊觉里头一片寂静:“师父,他没心跳了!”

“不必惊慌。”陆公子抬手轻挥,亭台外的天空瞬间由白昼变成了黑夜,繁星点点,淡月胧明。再一覆手,又是日朗风清的白天。亭台外的池塘边上本有几只冒尖的竹笋,日夜交替后忽然变成了细竹。池水中几条红鲤一晃而过,不知去往了何处。

“在这个空间里,一切都是虚假的,也不存在生老病死。”他合上手中书简,若有所思:“只要他还在你眼前,一切都可以挽回。”

“可我还是好担心……”程雪疾忧心忡忡地攥住了夜谰的手:“师父,您是仙人,可能不懂我的感觉吧……”

“我不是仙人。”陆公子轻笑,目光落在沉睡的夜谰身上:“我有两位挚友,困在了我触及不到的地方,生死未卜。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他们躺在我眼前,哪怕是棘手的重伤,都比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得强。”

“师父……”程雪疾自知失言,垂着尾巴不再吭声。

自从他来到了妖界,一切都仓促到令他战战兢兢,仿佛将他在地牢里虚度的五年给补了回来。

他想不通夜谰到底对他抱着怎样的情感。这只大妖太奇怪了,想一出是一出,仗着自己生来强大便各种瞎折腾,一点都不惜命。

他只是只小猫咪,一只得过且过的小猫咪。主人对他好,是福分;对他不好,是命。早在许多年前,他便认命了。可夜谰给了他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变得不满足,半妖也是如此。不知从何开始,夜谰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趋于完美的人。所以他对夜谰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感,容不下一丁点的瑕疵。

“累了吗。”程雪疾失落地抚摸着夜谰的额头:“对不起……”

话音刚落,夜谰的眼睫突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他腹部的伤口开始猛烈地喷射出黑烟,里头冒出一串串符文将他缠绕了起来。

陆公子神色一凛,急忙结阵压住了外溢的黑烟,冲惊魂未定的程雪疾低声道:“不太妙,这咒术的主人找上门来了。”

“老蛟来了?!”程雪疾登时窜了起来,警惕地看向亭台外的世界。不消多时,只见平静的池水突然泛起了涟漪。天色瞬间暗了下来,似是已至日落黄昏。涟漪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急速抖动的波纹,水沿着纹络不断下沉,中间空出了一个黑色的洞。

陆公子起身,缓缓步下台阶,于池塘边负手默立,本患残疾的双腿竟如正常人一样站得笔直。一道黑影自池塘旋涡中缓缓升起,浑身披着池水。完全现身后,水哗啦一声落回了池塘。

程雪疾登时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挡住夜谰面前。那人一身灰袍,手持法杖,上头的铜铃微微摇晃,竟是白巫族长!

“阁下是……占星师?”白巫族长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面露讶色:“果真年轻有为。”

“是你啊。”陆公子却宛如见到了旧相识一般,平静道:“想来带走他?”

“他是老夫的外孙,自是由老夫亲自照料。”白巫族长低叹一声,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亭台。岂料那亭子竟如活了一般,随着他的前进,嗖地退后了一步。无论他怎么走,都无法缩短之间的距离。

白巫族长顿住脚步,冷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陆公子凝视着他,双眼泛出奇异的光芒。

周遭的景物骤然消失了,连同夜谰与程雪疾。取而代之的是繁星点点的夜空。他们二人立于虚空之中,手边便是不断陨落的流星。

“阁下既是占星师,应知天命不可违。”白巫族长心生惶恐。眼前的这位少年到底是和来历,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幻化出如此壮阔的空间。

陆公子睨向身侧的两枚星,一颗是紫色,另一颗则是乌突突的灰色。两颗星星亲昵地贴在一起,发出恒定的光芒。他的眉头瞬间舒展了许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反正已经违过一次了……”

……

程雪疾呆呆地看向外面。陆公子与白巫族长一并消失了,独留他不知所措。

得保护好夜谰。他暗暗咬牙,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的衣物,伸手去托夜谰的脑袋,想垫在下面好让他舒服些。岂料在他触碰到夜谰的一瞬间,忽然头重脚轻一阵眩晕。回过神来,已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他无措地环视四周,身边是熙熙攘攘的路人以及大声吆喝的小贩。红彤彤的糖葫芦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吆喝着取下其中一根递给了一名孩童,孩童笑嘻嘻地举着糖葫芦,与小伙伴你追我赶,身后是大人们殷殷的呼唤。

这里是……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想跑,双腿却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手,用力向前拖拽着。他诧异地抬起头,瞳孔登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娘亲……”他胆怯地小声唤着。妇人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绕过卖糖葫芦的小贩,带着他往某个胡同走去。

“娘……不要……娘!”他惊恐地挣扎着,伸手去扯路人的衣衫,试图求救。然而所有人都如同没看见他一般,漠然地行走着。

冷汗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绝望地抬起头看向远处,蓦地于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侧身对着他,眼神呆滞地盯着一个货架上的风筝。似是有所感,微转眸望了过来,与他瞧了个对眼。

“夜谰……”程雪疾眼睁睁看着他淹没在人群中,克制不住地嘶喊道:“夜谰,夜谰!……”

然后他被拽入了小巷中,高耸的石墙遮住了他的视线,就这般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赏光追文的小天使们,真的谢谢大家(鞠躬)。

本文尽量做到不烂尾,在砍大纲的同时,把伏笔跟剧情圆上。所以预计还得有个十多章才能完结。

十分抱歉让大家看见了如此不入流的文,下一部我会努力研磨文笔与剧情,稍稍进步那么一丢丢。

谢谢。

☆、【戏文】

北境夜氏本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们齐聚会客厅,甚至连抱病在床许久的几位长老都被抬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或看向地面,或端着茶杯局促不安。老蛟坐在高椅子上眼神阴冷地扫视一周,见无妖敢抬起头看他,不禁心情复杂。

“谰儿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老蛟沉声道。

众妖纷纷颔首,依旧不敢搭腔。老蛟便低咳一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谰儿修炼受阻已久。上次闭关时,不慎伤了心脉,怕是……”

“族长定会转危为安。”某位老妖忙不迭地回答道。

老蛟默默瞥了他一眼:“北境不可群龙无首。谰儿身体欠佳,又性子孤僻,着实不易再担任这境主之位,所以……”

众妖屏息凝神,暗道老蛟肯定是想独揽专权。毕竟这些年来,他的心思长了眼的都能看出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只见老蛟向门外招了招手,缓声道:“枫儿,进来吧。”

连枫游踏入屋中,浅笑着向列坐两侧的老者们拱手行礼:“枫儿见过各位长辈。”

举座皆惊,不敢置信地听老蛟继续说道:“以后就由枫儿来继任北境之主。”

“老祖宗,三思!”一急性子的老妖起身道:“这孩子虽是夜家养大的,但毕竟是外族妖,怕不能服众啊!”

“枫儿的实力乃同辈中的佼佼者,有什么不服众的。”老蛟不悦,冷哼道:“难不成让你坐这境主之位?”

“老祖宗,恕晚辈直言!”另一老妖站了起来,虽发须皆白,在老蛟面前仍旧是个小辈:“想我夜氏一族能有今天的地位,着实不易,若将北境大权交由蛇族后裔,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枫儿从今天开始,正式纳入夜氏一族。”老蛟竖起一根手指:“更姓为夜,入我夜氏族谱。”

“荒唐!”某位重病未愈的长老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指着连枫游气到发抖:“区区蛇族,怎能入我夜氏族谱!这是玷污我蛟族的荣耀!”

此言既出,厅堂内登时陷入尴尬的寂静。老蛟轻捋胡须,许久后低叹道:“枫儿,按夜家的规矩办吧。”

话音刚落,连枫游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再出现时已至那长老面前,微昂着头冲他笑了笑。

长老一愣,恍神的功夫就听噗嗤一声,连枫游的手臂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又缓缓退了出去,手臂与衣衫依旧白白净净,未染一滴鲜血。

“你……你……”长老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跌坐在椅子上抽搐了几下后没了声息。

众妖顿时大骇不已,警惕地紧盯着连枫游。但见他小步上前,笑容不减地在老蛟面前跪地叩首不语。

“手法如何,像不像咱夜氏妖?”老蛟垂眸,看向连枫游的头顶,低声道:“再者,蛇族悉心修炼可为蛟,没什么大差。”

“老……老祖宗英明!”坐在末席的一只妖弹跳而起,脸上堆满了奉承。

其余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犹豫不决。突然,那死去的长老身上冒起了黑烟,胸口处的空洞迅速扩大,如同焚烧了起来似的眨眼化作了一摊灰烬。

众妖登时魂飞魄散,滑落座椅跪在地上参差不齐地喊道:“老祖宗英明!”

“既然大家伙都同意了,那便这样办吧……”老蛟令连枫游站起,握着他的手轻叹道:“枫儿啊,不要辜负曾祖的期望。明日就举办祭天礼,宣告妖界,由你正式接管北境!下去准备着吧。”

“是。”连枫游应下后退下了,向王宫飞去。

妖王宫内一片凄清,仆妖们并不知晓这王宫的主人已然换了一只,但也隐约嗅出点不同寻常,心照不宣地闭紧嘴巴,悉心洒扫。

连枫游穿过狭长的小径,步入无人的花园。院中池水清澈见底,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来回徘徊,似鱼,却不见实体,只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儿。

很多很多年前,北境本没有王宫,此处也只是个稀疏平常的小湖泊。因为离本家比较近,幼时他与夜谰经常到这里来练功。湖泊里曾有不少鱼,全被夜谰给捞光了,就地挖灶起火烤了吃。

那时他身子孱弱,烤鱼多半被夜谰逼着强入了他的肚子。赫辛夷作为仆从没资格跟他们一起练功,夜谰便会悄悄包几条鱼回去给赫辛夷开小灶,就像是一家中的长兄,无时无刻都在照看着不争气的弟弟们。

三十年前,夜谰成为北境之主,选定此地建造王宫,特意吩咐下去,不要填掉这个湖泊。于是湖泊被围成了小池塘,圈在了花园里头。

他看向水里的鱼影,莫名地笑了起来:“不甘心被吃掉吗?这么多年了,依旧阴魂不散……没用的,就算落了个影儿,也没什么用处。”

鱼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单调地摇动着尾巴缓缓移动着,如同一滴跌落在清水里的墨点,慢慢化开。

连你们都落了个影儿……为什么她没有呢。连枫游抬头看向某个方向,克制不住地走了过去。

还是那个仓库,守门妖已经彻底不见了。估计是受上次赫辛夷偷东西的牵连,被打发到了阎王爷那。门上栓了个硕大的门栓,与他来说只是个摆设。身形一晃穿墙而入,里头呛人的灰尘登时扑了一脸。

他咳嗽着走向角落,在一堆杂物中摸索半天,找出一个坏了半边的盒子,小心打开。里头躺着那枚镶着绿色珠子的发簪,光洁的表面上晃过一道黑影。

啪,折扇与利爪撞击在一起,折为两段。连枫游握住发簪退至三步开外,眯眼看向这暗中躲藏已久的某个身影:“赫辛夷,你倒是不怕死。”

“你这混账骗子!”赫辛夷的双眸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杀气腾腾确为一匹饿狼:“主公何在!”

“我不知道。”连枫游平静地回答道,将盒子盖上随手放至一旁。

“他跟你一起去的南境,你怎会不知!”赫辛夷的尖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尽力压低声音道:“连枫游,你忘了主公对你的恩情了吗!”

“他被猫救走了,连曾祖都找不到他的下落,我怎会知晓。”连枫游扬起嘴角,似是带了一抹讥讽:“而且,他已经不是主公了。现在北境之主的位子,是我的。”

“什么?!”赫辛夷大惊失色,一闪神的功夫,便被掐住了脖子按在地上。

陈旧的木板随着一声闷响,扬起漫天灰土。赫辛夷不甘示弱,反手扼住了他的脖颈,用力掐出五道紫痕:“傻子!你现在就是老蛟的傀儡!跟个笑话似的在戏台子上丢人现眼!”

“那又如何,谁不是被戏文安排的呢!”连枫游的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却终究没伤到他:“谰哥拿错的戏本,终于被我给抢回来了。你知道什么是可怜吗,可怜就是……”

连枫游的声音越来越飘忽,双眼攸地泛起绿光。赫辛夷登时浑身战栗,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扭开头想闭上眼。岂料连枫游早有准备,掰着他的脑袋,双指扒开他的眼皮,猛地贴了上去。

流光乍时落入了赫辛夷的眸中,一股冲动充斥着他的全身,唤起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野兽。他稍运妖力,抵着连枫游的腰一翻身,竟成功地反制住了他。

连枫游的喉结在他的掌中微微颤抖,脸上久违地有了些血色,却是异常的病态感。赫辛夷口干舌燥,抬起手拨开挡住他前额的长发,撞见了一对盛了泪的眸子,蓦地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且危险起来。他挣扎着起身想走,却被揪住领子狠命一扯,结结实实地砸了回来,登时一阵耳鸣。

温润的两瓣竹叶叼住了他的耳垂,朝露般潮湿。击碎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只能听见愈加急促的呼吸,有他自己的,也有连枫游的。蛇信子轻舐着他的喉结,带着热气吐出两个字:

“抱紧我。”

这真是条剧毒的蟒蛇,令他沉醉到药石无医。赫辛夷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困兽,沙哑且挫败,几下扯碎了他的衣衫,闷头横冲直撞。灰尘在空中飘忽打璇,落在地上又随着震动弹跳而起,恰似湖水泛开的涟漪,黑白二鱼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

最后一次高昂的冲击后,杂物散落,铺天盖地地朝他们砸了下来。赫辛夷双手撑着地面尽力护住了连枫游,盖在一堆破破烂烂的画卷与布料之下,猝然清醒,眼神由迷茫转为复杂,呆呆地看着在指尖穿梭的发丝,蓦地把脸埋了进去,一抖一抖地无声地哭泣着,手则不停擦拭着连枫游脸上的虚汗以及灰土,然后将他勒得紧紧的,仿佛怕他偷偷溜走。

连枫游的双眸赤红,白皙的皮肤沾染了一层灰尘,呼吸逐渐趋于平静,眼前虚晃的影子也落了实。他看向摇摇欲坠的房梁,用手背蹭去赫辛夷侧脸上的汗水与眼泪,揪过他的耳朵小声道:

“可怜就是……我站在戏台子底下,看台上的人唱我的戏文……”

☆、【寻找】

翌日晌午,北境妖王宫举行祭天大礼,北境正式易主,据悉新任北境之主曾是夜氏的外姓家臣。

妖界登时炸了锅,北境妖们更是不敢置信。他们虽对夜谰了解得不多,但这些年来,北境在夜谰的扶持下可谓欣欣向荣。再加上前几日的那场怪雨中,夜谰仅凭一句话便打破了僵局,使得众妖对他敬佩不已。

岂料劫难刚过去不久,脑袋顶上的主子突然换成了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着实令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关心起了夜谰的去向。

“据说境主重伤难愈,这才禅位给了他的家臣?”酒楼中,几名小妖交头接耳,筷子敲在碗碟上哒哒作响:“可是夜氏这么大个家族,怎不在族中选继承者,凭白便宜了外族妖?”

“我听在宫里当差的表弟说,这位新任境主是由老祖宗亲自扶养的。”另一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而且重伤难愈什么的,保不齐是假的……咱真正的境主应该是死了!自打那日怪雨之后,他根本就没回到宫里去过!”

“啧啧啧……”其他小妖纷纷惋惜地摇起了头:“要说当年妖界混战,北境之主何等风光!现在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西边也快开战了,咱北境的安稳日子彻底没了。”

众妖又叹息了一阵,结了饭钱便离开了。无妖注意到一只绿色的小虫从门后悄悄钻出,穿过妖群向西境飞去。

两境联军依旧压在边界上,满脸的百无聊赖。西境里头则是静静悄悄,连出来对峙的守军都被撤回去了,一时间摸不清西境之主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绿色的飞虫堂而皇之地打数百妖兵的脑袋瓜子顶上绕过,落入西境森林中化为人形,仰起头冲茂密的树冠低声道:“青黛,许久不见了。”

随着树叶的一阵晃动,一只乌鸦盘旋而下,化作一高挑黑衣女子,原是鸦族首领:“蜉,你还活着,太好了。”

“主公确实不在西境吗?”蜉问道。

青黛颔首:“他不在这里,我们境主一直在秘密找他,却是石沉大海……怎么,连你也找不到他?”

“找不到,况且虫族所剩无几,力不从心。”蜉的语气依旧听不出悲喜,但她始终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青黛面露悲戚:“果真如此。我甚至怀疑那场雨根本就是针对虫族设下的……有消息称,北境之主与另一只妖一同去了南境,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本想去南境一探究竟,但南境封锁得厉害,我没能得手。”

“好,谢谢你。”蜉并未多言,变作飞虫攸地消失了。

“等下!你的身子……”青黛焦急地喊着,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回应。

此时的南境可谓满目疮痍。那场怪雨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南境妖族的死伤极其严重,剩下的多半都是能登上台面的大妖。

商铺以及酒楼冷请无比,幸存的大妖们肆无忌惮地抢夺着无妖看管的货物。满地的死尸与泥污掺杂在一起,散落的果子滚来滚去,仿佛直接回归了蛮荒岁月,南境尽是未开智的莽妖,不存在规矩与管制。

南境王宫里却是歌舞升平。温泉被填成了泥坑,南境之主四仰八叉地躺在里头打滚,时不时发出一声猪叫,好不快活。他的脖颈上戴着个铁状的锁头,随着他的翻滚,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几只臣妖跪在边上,相互递了个眼□□言又止。见南境之主终于滚累了,忙上前道:“主公,各大家族皆损失惨重,联名进谏要您拿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南境之主满嘴的泥巴,哼哧哼哧地吐着泡泡:“死的都是群废物!孤替他们清理了门户,他们不该感谢孤吗!”

“主公,话不能这么说啊……刚诞下的婴孩也死了,一些老臣也……”那臣妖面色晦暗,想起自己家夭折的孙儿不禁垂首落下两行清泪。

南境之主则满不在乎:“南境不需要弱者!日后孤要夺得妖界大权……不!是掌控六界!这些废物会拖累孤的!”

“可是……”那大臣有些急了,咬咬牙喊道:“境主,您不能再食妖了!这样下去,您会入魔的!”

话音未落,一团烂泥呼哧砸在了他的脸上。南境之主捶胸大吼:“老子就是要入魔!老子当不了神仙,就要当魔尊!天道惩罚不了我,上界!上界你们等着!六界都是我的,是我的!”

然后又跺脚骂道:“你们这群窝囊废!天天就知道给孤添堵!滚滚滚!孤要吃果子!快拿来快拿来!”

说罢冲向端着果盘的女妖,一把夺了下来往嘴里使劲塞着。女妖被吓得尖叫逃跑,他却哈哈大笑,丝毫没有了廉耻之心。

众臣妖不禁无奈摇头,依次退下。走出大殿范围方敢攀谈起来。

“主公已经完全疯了,这样下去,南境必会自取灭亡!”一妖扼腕长叹。

“我听说,主公先前日食百妖,还抓了人族孩童来吃……不走火入魔就见了鬼了!”另一妖心生愤慨,不禁口无遮拦起来:“我听说,咱境主早年得了个宝贝,叫什么……“明刹锁”,说是能抵御煞气,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地食妖,丝毫不惧煞气缠身。然而现如今看来,这破锁头怕是一点屁用都没有吧!”

众妖无奈地应和着,这时狼王突然走了过来,冲他们抱拳道:“诸位,你们家中的情况本王已经听说了。境主大恩,决定弥补诸位的损失,备了上千斤灵丹供诸位恢复妖力。”

臣妖们微怔,旋即回过神来,七嘴八舌道:“狼王,您就不要骗我们了。境主什么态度,我们早已摸清楚了。这灵丹怕是您自己的吧?”

狼王不置可否,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大家都是同僚,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怎能坐视不管……就是境主他……”

“我们都懂,都懂……”众妖感慨万千。一妖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道:“如今北境易主,局势不明;东境坐收渔翁之利,西境女皇也不是好惹的,咱大军压境这么久,也没见她服软……偏偏主公他已是神志不清,与疯癫无异……若日后北境倒戈,南境遭此重创,会不会……”

“本王发誓,定会守住南境,誓死不让!”狼王单手指天,信誓旦旦。

众妖登时有了主心骨,围在他身边又道:“狼族骁勇善战,您又军功赫赫,实乃我南境大幸。我等……愿意追随狼王殿下!”

“诸位的心意本王都懂,若境主他一意孤行,那……”狼王没有说下去,只给了他们一个坚决的眼神。

众妖自是心领神会,又寒暄了几句便四散离去了。狼王立于宫殿前,听着里头打雷般的呼噜声,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挑。

境主终于把自己给弄疯了,夜谰虽下落不明,但也难逃一死,东境与西境被重创后不足为敌……

南境,已成他的囊中之物!这些年的卑躬屈膝该结束了。

没有妖知道,“明刹锁”是他进献给南境之主的;他们也不会猜到,这把破锁头确实能使佩戴者避过天罚的宝器,但……只有一次罢了。

而这个次数,已经被用掉了。至于用在了谁身上……

“北境之主……啊不,你现在已经不是北境的主人了。”狼王阴笑着,只觉浑身上下无比地畅快:“别看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

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本以为不会被任何妖知道。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蜉就趴在他的背后,将他心里的想法读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摇摇晃晃地飞出了王宫,趴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