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他的锋芒
殷无极醒来时还有些眩晕。
他只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 怀中仿佛仍然残留温度,他本能地摸向枕边,却是空落一片。
他猛地坐起身, 身上的被子滑下些许, 露出微微敞开的胸膛。他的墨发披散, 外袍叠在身边,玄色里衣因为熟睡而显得有些褶皱。
颅腔内的刺激感还未消退, 他扶着额头, 几乎分辨不出真实与虚幻。可枕边的寒凉,与城主府粗犷奢华的风格, 让他陡然被泼了一盆冷水, 彻底清醒了。
他在想什么啊……
谢云霁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殷无极揭开被子看了一眼, 只见衣料上尽是欲的痕迹,积了很多。
他蓦然心跳如鼓, 想起梦中的痴缠,那深入骨髓的激情让他筋骨皆酥,心神飘荡, 突然极想亲吻师尊。
可殷无极已经不是那个被娇宠的少年, 双臂一捞,却只是空旷, 哪怕他从流浪魔洲的叛徒,到居住于华丽府邸之中的一城之主, 也不过只是踏出了第一步,是断然够不到师尊的衣角的。
年轻的大魔垂下眼睫, 神色显得有些狼狈,就好像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
而被他这样恣意幻想的那个人,哪怕涉了红尘, 却是心如冰雪,若是知道他这样卑劣的渴望,说不定还会觉得他太幼稚,放不下这情痴。
殷无极随手打了个响指,把被子和床单毁尸灭迹,然后拿了套里衣,去沐浴更衣。
等他洗去了一身的放浪颓靡,重新穿上锦袍,束好发,对镜一照,他的绯眸依旧灼灼如火,却是褪去了那些近乎放肆的思念,恢复了平日的冷漠与锐利。
已经入夜,窗外满天星斗。
殷无极推开房门,随意一瞥,却是怔住了。
身披轻甲的将军正坐在他的门前,斜倚着墙根,枪正放在他的身边,正是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他宛如蛰伏的狼王,身上披着深秋的露水,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
“醒了?”
“萧重明,你怎么在这?”
“你听了圣人的消息,就突然昏过去,我能怎么办?”萧珩摸了下脖颈,却沾了一手的露水,他的身体有些僵,显然是长久维持一个姿势不动,骨头都有些不爽利,“龙隐城城主你才当了一个月,屁股都没坐热。混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大刀阔斧地搞事,多少人恨你,想要你死?”
“平日你是渡劫大魔,没人敢正面与你作对,但暗地里针对你的事情,就半点也没停过,老子都要忙疯了。你倒好,腿一蹬,就敢昏个一天一夜,诚心让老子替你操心是不?”
“……所以,你在帮我守门。”殷无极顿了一下,然后也躬下身,看着男人琥珀色的瞳孔,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不然呢?”萧珩简直服了他了,上下打量了一下恢复往日精神的青年,才无端松了口气,揉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道:“你以前就这样,一遇到有关圣人的事情,就不能理智思考,现在好了点?”
主君是个情种,他早就知道。
那能怎么办,自己选的人,跪着也要跟下去。
“……好多了。”
“以后不能一个月不睡觉,知道不?”萧珩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自己跟着他,还没实现抱负呢,先得被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折腾到长白头发。“虽然修士不睡觉也不会累,但那仅限于修炼,像你这样把自己掰成八块处理事务,死不掉,但是离疯不远了,你自个精神状态什么样儿,心里没数?”
“知道了,萧重明,你好啰嗦。”殷无极也坐在他旁边,用手肘捣了他一下,示意他让点位置出来。“过去些,有酒么?”
“臭小子,不识好歹,老子这是……”萧珩横他一眼,然后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酒坛子递过去。
“将军关心我。”殷无极笑了,苏醒时的空落感,终于有了些许填补。“谢谢。”
“嘶……别叫将军,肉麻。”萧珩咧嘴笑道:“殷老弟,别谢了,咱俩谁和谁啊,你这么正经地感谢人,听上去怪不习惯的。”
“……”
“当然,你要是乐意叫声哥,我回头就给你把蓝岚的脑袋摘过来,给你当球踢。”萧珩凑过来,右臂揽住他的脖颈,猛地搓了一下他的发,眼神亮亮地看着他:“怎么样,老弟,这买卖划算吧?”
“萧重明,你找打吧?”
殷无极知道,萧珩在刻意岔开话题,要他不去想师尊的事情。这个男人看似萧疏粗犷,实则心思细密,他也领情。
就是这人闹起来,折腾,又嘴贱。
年轻的城主伸臂一碰,挡住他的擒拿,而那促狭的将军,却是个越打越来劲的主儿,酒坛便来回递,他们各使一臂,边拆招边喝酒,不多时,那酒坛见了底。
“我弄不明白你要睡多久,就先把那商队首领先找借口扣下了,免得他出去乱说。”萧珩道:“待会我把他放出来,你再去安抚一下。”
“城中出事了吗?”
萧珩变了个招,双指并起,去点他的腕子上的灵窍。却又被殷无极看穿,他用手背抵住萧珩的双指,越发行云流水。
“还好,就是你醒的及时,明日刚好满一个月,你该去城中巡视一遍了。”萧珩说道:“明儿我跟着你,城里不太平,免得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殷无极弯起唇,道:“以我的境界,城里谁能杀我?”
“那是你不知道魔洲的恐怖之处。”萧珩却是笑了,道:“再强的大魔,他终究是个人,魔洲修炼速度快,可为什么大乘期的魔王和流水一样换?这地儿的老家伙们,最擅长的就是杀人,总会有你闻所未闻的方法能杀了你。”
萧珩是见过的。
那些跗骨的毒,那些化尸的水,那些阴狠至极的杀人手段。哪怕再强的大魔,落入陷阱之中,也不过是笼中之鸟,能够留下一条命就算是幸运。
“我在魔洲也混迹了快千年,对这里的一切,比你熟悉得多。”萧珩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把坛子摔了,然后捂着脸,大笑道:“我是怎么活到大乘期的?这千年里,除了你,我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信过。”
“一个也没有?”
“你入魔洲时,轻信过别人吗?”萧珩瞥他一眼,道:“付出代价了没?”
“……还好,只是背后一刀,没有要命。”
“那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真实境界。”萧珩嗤笑一声,道:“你初入魔洲时,是半步大乘吧?那时候,仙门叛徒无涯君的消息,在上层闹的沸沸扬扬,你以为你只是在流浪,你的行踪,在很多人眼里都是透明的。”
“……”
“后来你大乘期,才更难追踪。看样子是吃过亏了。”萧珩并没有掩饰他一直在关注殷无极的事实。“吃了亏才长记性,你还是被保护的太好。”
他顿了顿,又恶声恶气地道:“圣人护着你,老子可不会,只会在你跌倒时大声嘲笑你,你可记住了,别让我逮到小辫子。”
“萧重明,那你为什么会在门前守一夜?”殷无极支颐,似笑非笑道:“将军若是觉得厌烦,怎么不像是对待曾经的主君那样,杀了我再离去?”
“……操。”萧珩被他一堵,良久才骂了一声,哑着嗓子说:“那能一样吗?”
他带军来投,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当殷无极无意于此时,萧珩不会来找他,只会远远地护着,像是幽灵一样徘徊,却不会轻易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以他对殷无极的了解,他并非是止步于此的男人,所以,听到龙隐山之事时,萧珩才会那么兴奋,以至于立即想与他一见。
萧珩看到了自己未曾想过的道路。
“现在的你,有种近乎无畏的天真。”萧珩的右臂中抱着红缨枪,身上的轻甲冰冷,而他锐利的眉目之上,跃动着摄人的明光。
他出乎意料的坦诚,道:“在北渊洲,天真会让你死的很快。但是如果没有这种无畏的天真,你会被同化为其中的一员,你会变得不是你。”
“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殷无极扶着额头,看向高空,魔洲南部向来阴沉潮湿,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夜空的模样,“千年已矣,谁能不变?”
“不,你压根不明白。”萧珩却是摇了摇头,他道:“我与你相聚不过几次,但我却觉得,你从从来没有变过,和我当年认识的少年人,简直一模一样。殷无极,你知道,你身上的少年意气能够保留下来,又有多难?”
殷无极忽然怔住了,久久不言。
他听到萧珩摇了摇头,发出近乎叹息的感慨,道:“……圣人在你的身上,花了比你想的,还要多的多的心血啊。”
将军说罢,握着枪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臂膀。酒带来腾腾的热气,要他似醉非醉,而琥珀色的眼眸里,却是极端的清醒。
萧珩站在星斗之下,低头看向那沉默不语的年轻大魔,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殷无极是一往无前的利刃,而他要做的,便是为他挡下一切明枪暗箭,要他永远这样明亮,要他的锋芒不会被人折断。
“不要怕,你往前闯,做你想做的事情。”萧珩攥紧了枪杆,骤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道:“老子还活着,就没人能杀你。”
*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正适合巡视城中。
“殿下……不,城主,您随我来。”柳清站在他的身边,一身朴素低调的褐色长衫,木簪束发,身上没有任何修饰。他的脸上难看的疤痕,几乎毁去他曾经清秀的容貌。
柳清已经被殷无极安排去管理龙隐城的财政了,他虽然曾是炉鼎,但是却在魔修中属于脑子好用的类型,更是亲人死绝,孑然一身,没有半点带累。
“原来的城主府已经拆除完毕,清点核算后,拆出的魔晶石、夜明珠、各类重要矿石都已经入库,账本已经送到您的书房了。”
“做的不错。”
殷无极一身玄衣锦袍,衣料上有着隐约的金色暗纹,在阳光下宛如流动。他腰间悬剑,宽肩窄腰,墨色长发束成冠的模样,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而萧珩早就等在城主府外,见他与柳清边说话边出来,便也是一身便衣劲装,显得高大俊朗。
“走了,先从军营看起?”
“是该去看看,扫盲做得如何了?”殷无极与他边走边说,“我上回去教他们功法,发现几乎九成不识字。”
“所以你觉得魔修为什么大多都炼体?”萧珩无奈,道:“你让这群脑袋空空,一身蛮力的家伙去记术法,还不如杀了他们。”
“我把赫连景丢给你了,怎么样。”
“是个不错的苗子,我带一带,你拿去用。”萧珩说到这里,又是笑了:“你喂他吃了什么迷魂汤,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对你还挺忠诚。”
“驯狼嘛……”
殷无极入主龙隐城后,并未刻意去笼络人心,而是首先选择兑现对自己的兵的承诺,把他们给好好地安置起来。
这些由奴隶转为军籍的魔兵,当真接回了自己的家属,摆脱了奴籍,有了固定的军职,还能每个月拿到修炼资源。对他的赞美,更是发自真心实意。
这些奴隶大都是龙隐城的本地人,城中还有亲戚朋友,见他们得志,自然有人心中会有不一般的观感。
这个新来的大魔,不但没屠城,还讲信用,还真是怪难得的。
一个月过去,城里的平民魔修,看着那些本以为沦为底层,再也没法翻身的人,现在不仅有了功法可练,灵石可拿,还处处受人尊敬。
北渊洲空气里都含着浓郁的魔气,只要有了合适的功法,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能冲击金丹期、元婴期,甚至更高。
魔修们瞧着他们走路带风的嘚瑟模样,哪能不眼红。
城主的魔兵,待遇也太好了吧,下次招兵是什么时候,能不能去试试啊?
而城里,被如今仍在城中的魔修豢养的家奴们,更是踊跃极了,恨不得下一次招兵就能招到他们。
他们拼死也要逃出去,若是能拿掉奴籍,当了兵,自己就不用世代为奴隶了。
城中虽然风平浪静,但是人心早已浮动。
“城主今日会到城中巡视,咱们有什么要求,拦下他提。”有人在鼓动着。“咱们也想为他效力,总不能不让吧。”
“城主是渡劫期的殿下,真的不会一言不合杀了我们吗?”有人忧虑。
“殷殿下不是那种人。”这是从矿场里出来的小六子,他本来被充作奴隶带去矿场,如今华丽转身,在原先的圈子里颇受尊敬。
今日他被调来巡逻城中,见到原先的朋友,他激动道:“殷殿下那么强的人,对我们又特别好,他还教我们认字儿,还教我们功法——”
“小六儿,你又骗人了,哪有渡劫期大魔会亲自教你这种混不吝。”一个大汉笑他,“渡劫大魔,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你是地底的烂泥,踩在鞋上都得蹭掉,你说殿下教你识字,嗤——”
“……什么殿下,明明是个坏人。”隐蔽之处,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忽然轻声自语,她的袖中藏着一根涂了毒的金钗,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娘亲就算没有自由,但至少还能活着,不会死……”
今日是城主巡城的日子。
她要去看看,那个解散了风月楼,将楼中炉鼎全都赶出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