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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仆从散去, 大门贴上封条,只是落得个抄家,瞧来上位者还算宽和。王泓站在中书令府邸外的石阶下, 未修面容, 黑眼憔悴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王”字跌落尘埃, 嘴角勾起冷笑,心中不是滋味。

第172章
  仆从散去, 大门贴上封条,只是落得个抄家,瞧来上位者还算宽和。王泓站在中书令府邸外的石阶下, 未修面容, 黑眼憔悴的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王”字跌落尘埃, 嘴角勾起冷笑,心中不是滋味。
  路上有人嚼舌根, 端的是冷言冷语——
  “没夷三族都是好的喽!知足吧, 以为自己还是公子哥儿!”
  祸不及亲人不代表仁慈,若是王恭再强硬一些, 若是没有士族门第间错综复杂的联姻, 以会稽王对其的忌惮,借陛下之手, 灭掉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是作为棋子所需付出的代价, 也是作为弃子必然的结果。
  连乳母也告别回乡后, 不过短短十息,便只剩铁毅还随侍在侧。
  “少爷……”
  铁毅挠了挠脑袋, 心里很沉, 但又隐隐觉得着实还没到凄风苦雨的地步。家道中落放到别的人身上, 或许是罪入奴籍, 或许是饿死街头,亦或者沦落风尘, 但搁王泓这儿, 似乎还不至于。
  退一步说,太原王氏家大业大, 几家叔父伯父都还在,且离京当得个封疆大吏, 舒服至极,京都里也得卖个面子;再退一步讲,往乌衣巷投奔母族谢氏,冲着谢安外孙的名头,下半辈子起码温饱无忧;再不济,还有个当豫章太守的舅姥爷。
  铁毅不是个木疙瘩石头心肠,只是打市井出身,觉得死了老爹固然悲惨,可比起世上真正大悲大痛之人,不过小巫见大巫。
  “好啊,连你也要幸灾乐祸?”王泓见他吞吞吐吐,狠狠瞪过去一眼。
  “不,不是这样,少爷,小的意思是……”
  铁毅仓促解释,王泓却不听,还伸手将他推开,不给好脸色:“你滚,谁是你少爷,你这话说得好讽刺,你看我,再看看这家,我还是少爷吗?”
  “不,不是,少爷,不,你是……”铁毅捋不清舌头,好好一大男人,竟快急出眼泪。
  王泓见此,背过身去,紧抿双唇。铁毅打小跟他,以其脾性,是做不出那种小人得志的恶心事,但他心里总结着疙瘩不舒坦,在这节骨眼上,不想承认自己的败落,更不愿面对现实。
  良久后,无力招架的他才摆手,放他离去:“你走吧,我想独自清净。”
  铁毅看到的是,王家倒台,王泓从一顿能吃十只烧鸡到一顿只能吃一只,总归有肉吃,但王泓心知肚明,谁都怕沾霉运,只怕都避得远远的,就算看着亲戚那点面子给他吃住,也不过寄人篱下。
  自己有多少斤两,他还尚有自知之明,既没本事,往后怎抬得起头。接济、施舍,碰哪样都落面子,对现下的他来说,吃喝根本不在考虑之中,自尊比生存更为重要。
  想不出个所以然,王泓决定先去小酌两杯解解愁,建康大小酒肆,最偏爱的一只手便能数出来,次数多,脑子不肖思考,腿已领着人抵达目的地。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一瞧他来,赶紧给算账的老掌柜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迎上去。
  “王公子,今儿客满……”
  不待跑堂的把话说完,王泓一巴掌把人掀开,径自往里走,无论怎么唤,也不停步。朝大堂打望一眼,两侧还剩有不少空座,只是二楼的雅舍和挨窗的隔间确实落座甚多,不过要说余位,还是能数出一二。
  又是个狗眼看人低的。
  王泓心里憋着火,偏要看看他们敢放肆到什么程度,于是扭头,狠瞪了身后的跟屁虫一眼:“小爷我现在就要去寻常那雅间,有本事喊人把我扔出去!”
  小二摸了摸鼻头,沉默地留在原地。
  老掌柜腾开手,跟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怎地不拦着他?”
  小二两头不讨好,心里也委屈,便将那擦桌布一展,啐道:“不过是出川的虎失群的雁,他上赶着找晦气,就叫他找去!”
  老掌柜在他脑瓜顶上不轻不重落了一把,叹道:“做人不能如此!”
  王泓走至长廊尽头,将那木门拨开,门板相碰,发出好一声悚然的响动,里头吃酒的人都回头来看,脸上表情似开了花。
  一个不少,全是往常喝酒吃肉的朋友。
  王泓抄着手站在门边,既不脱靴入内,也不阖门离开,就这么直愣愣盯着满座。左侧搂着姑娘的,脸上潮红,像已吃醉,将脚一抬,后跟落在桌面上,阴阳怪气道:“哟,瞧瞧看,这是哪位贵客?”
  帮腔搭话的人一个个都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什么风把王大公子吹来了?”
  “你开黄腔,保不准人家改名就跟娘姓谢喽,谢家可不比王家好?呵,祖宗庇荫,至少不会遭连坐!”
  也有唱红脸的,端得是随和和事佬。
  “朋友一场,舌头不要就割了去下酒。”
  “阿泓,兄弟开玩笑,别介意,来来来,坐下吃喝。”
  说着还递过去干净酒盏一套。
  任谁在这鲜明对比下听了好话都会耳根子软,下意识寻求依靠,果然,只瞧王泓挑了离那人最近的位子下脚,放柔声线,几次欲言又止后才得开尊口:“我,我想上你家待几日。”
  “这可使不得,”那人推脱,又怕他误会,为了挽回面子,极力解释,“说来凑巧,家中这几日不方便,内人正发火闹脾气,这若是冲撞上,岂不闹笑话……”他将手拢在唇边,小声嗔骂了一句,“……母夜叉。”
  他家娘子贤惠得那叫一个夫唱妇随,这母夜叉的点子还是王泓当初给想的,原因无非是人新婚燕尔,不想在外多奔劳应酬。
  但王泓没揭穿,目光顺着座次,往旁边一人身上落。
  “你呢?”
  “我?王大少爷,您可说笑,我爹那脾气你是晓得的,他……”接话的小个子瞬间成个怂包。就他爹那个势利眼,这话倒是实诚。
  王国宝一死,王恭是心满意足,但响应他起兵的人可不少,荆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杨佺期,还有个常年盘踞江陵的桓玄,万一这几位也来点要求,开了头决定怀柔的司马道子会不会一一相应?
  这节骨眼上,没人想当靶子,赔上整个家族。
  王泓不抱希望,他算是看出来,这些人也就是嘴皮子上的朋友,明里暗里只盼着把自己摘干净,连毫无亲缘的人都是如此,指不定父家母家的亲戚正隔岸观火看笑话,能帮都不定会帮,何况当初他爹不怎么受待见。
  德不配位,自是遭嫉妒诟病的。
  但他又不肯死心,还想再验一验人情是否当真如此淡薄,这求外人好像比求自家人心里要好受些,遂点了酒桌上一人道:“我依稀记着,年前借了你一只先秦的鹿鼓同一面兽纹镜把玩,也该是时候还来了吧?”
  可人却操着一副无辜又莫名其妙的口吻回他:“哪里借过?”还想搜肠刮肚,倒腾一串子借口。
  王泓拍桌,不欲再听,把手头的酒泼过去。
  一时间,满座皆放下酒盏,连抱姑娘的都松开了手,气氛沉重而凝滞,像压着阴惨惨的乌云,每个人脸上只留下最直白的冷漠的表情。
  “这顿小爷我请,哼,以此为绝!”王泓愤慨,从面上一直红到脖子根,整个人梗着脖子,环顾一圈,恨恨道。
  说完,他竟摔杯为别,快步走出去。
  小二被响动惊吓,扒着门框探头张望,王泓瞥见,稍稍留步,当着众人面撂下话:“记我账上。”
  “账上没钱,往哪儿支取?”小二顺嘴说漏了话,臊得王泓下不来台,他从前都是挂账,说顺了嘴,一时还没改过来。
  小间里的人笑得前俯后仰,搂姑娘的招手:“还是我们自己给吧,王大少爷,真不来吃点?以后怕是没机会喽!”随他话落,又是一通哄笑,连带那一旁的小二,也抿唇憋气,满眼写着“痛快”二字。
  王泓再受不住,两拳紧握,跑了出去。
  春夏交替,正是黄梅雨季,外头响了两声晴天雷,雨水倾盆落下。铁毅没离开,而是暗自随他,一路跟到酒栈,两人在阶前迎面撞上。
  “少爷!”
  王泓瞟去一眼,理也没理。
  雅间的公子哥儿推窗,正瞧见这一幕,拎着酒壶有说有笑:“你们看,还不算糟糕,这不还有个蠢货跟着?”
  铁毅在身上乱摸一气,将钱袋子和扒拉出的碎钱对着窗户砸去,转头对着老掌柜哆嗦道:“钱,我家少爷的,我,他,给了。”楼上的人骇然色变,老掌柜一把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
  “作,作甚?”铁毅生得一根筋,极力克制自己不拔刀。
  老掌柜将他拖到柜台前,摸出一把崭新的油纸伞塞到他手里,嘘声一叹:“老夫在建康城干了一辈子,才从伙计做到掌柜的,迎来送往见过太多,大起大落乃常事,看开即可。”而后,他在铁毅的手上按了一把,“替老夫谢谢王公子,无论如何,从前他常光顾生意,开门迎客,盼往后还有再见之机。”
  王泓一路跑,跑得急,下台阶时还跌了一跤,干脆破罐破摔,就近找了那桥洞蹲着,可风吹雨斜,很快便湿了身子,他只能抱着膝头,缩在一烂乌篷船边。
  他没脸去投奔在外的叔伯,王恭也是太原王氏的人,说到底还真就是自家人对自家人下狠手,他也没脸去投奔谢家,从前冷眼旁观会稽王连同他爹对谢氏打压,却从未帮腔,甚至有意无意疏远。
  数来数去也便只剩个王谧,但此刻却非是不愿,而是不敢。琅琊王氏这几年并未显山露水,但不代表其根基不厚实,氏族间的利益纠葛本就难以理清,这一山不容二虎,二王本就有争,以前自己对其又称不上多尊重,怕也会碰一鼻子灰,同这些人一样,惨遭奚落。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王泓,也跟着小心猜度起来。
  自个就如那大难临头的鸟,竟是无枝可依,王泓愈发委屈,躲在雨里失声痛哭,悔恨从前凡事未留一线,以至如今无人援手,又愤懑往昔识人不慧,误交损友,只落得钱人两失。
  天公似也怜惜他心底苦楚,将风雨声加大,赶走沿途的行客,给个机会发泄。王泓无所顾忌地抹眼泪,直到一柄油纸伞从头将他遮住。
  ——是铁毅。
  王泓讨厌被不如自己的人同情,麻木而冷酷地推开伞柄,始终不肯回头,直到整个人被雨浇得头脑发昏,倒在河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