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失声雨(12)
但真正冷静下来, 阿兵脊背发凉地明白,现在不是梦, 那些经历更不是。
他真真切切被带到某个地方, 和同样被带去的人互相挑刺,输的被处决,砍下头颅, 如同切瓜。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死?晕倒后醒来,就睡在这间招待所里?
他越想越混乱, 草草收拾起行李, 急匆匆下楼。经过前台时, 他很想问一问是谁将他送来。但他不敢, 如果那些人并不打算放过他呢?如果前台和他们是一伙的?
他什么都不敢多做, 手机也没了,包里只有一支陌生的手机。
他犹豫片刻, 不敢开机,在街上跑了一百来米, 才小心翼翼地跟一个大爷打听这里是哪里。
大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说着他听不大懂的方言。他费劲地交流, 终于问到往西南走一刻钟,就是中巴车站。
他要马上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都好。等出了这里, 他就报警!
在中巴车站,他看到最近的大城市是夏榕市,但是中巴只能到县城。不管三七二十一, 他先买了去县城的票。
辗转来到夏榕市时, 他差点冲进车站旁的派出所。
可真到了报警关头, 他反而迟疑了。
他完全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细, 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一大群人囚禁起来的?一般人做得到吗?是不是有保护伞?
这事根本不能细想。
他步步后退,不敢在夏榕市停留,甚至不敢坐公共交通,坐黑车回到家所在的城市。
到了家,他才稍微感到踏实。他想起阿梦,他的同学。
阿梦输给他,按理说已经被处决。但他没死,阿梦呢?是不是也活着,比他先一步回来?
他买新手机,办新卡,找老同学打听阿梦。几圈下来,同学们揶揄他,“你小子,是不是知道阿梦漂亮了,打起人家的主意来了?”
他敷衍过去,照着地址来到阿梦公司楼下时,紧张得心脏都差点跳出来。
阿梦下楼,看见他时,眼中的惊恐无法掩饰。
这一瞬间,他们成了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
“跟我来,换个地方说。”阿梦从他身边经过,丢下一句绷得很紧的话。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先后走进一家学生书店。
里面很吵,孩子们的叫喊声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阿兵盯着阿梦的脸,艰难地说:“你……”
“我活着回来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梦非常害怕,她好不容易才麻醉自己,那场经历只是噩梦,但阿兵的出现击碎了她的幻想。
“我,我也活着。”阿兵抓住头发,“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阿梦沉默,视线暗含审视。也许是终于在阿兵脸上看到自己当初的惶恐,她说:“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出来得比你早,想的东西比你多一点。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到山洞里?”
阿兵张了张嘴,“我……”
阿梦说:“我和你不是朋友,但除了我,你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述。我也一样。”
阿兵镇定下来,点点头,“我偶然上了一个网……”
那个网的标志是一堵坍塌的墙,上面有很多视频,有的和真人冒险类似,有的是唇枪舌战,有的是带着面具的人讲述这个世界有多低劣、不完美。
他对其中的冒险和挑刺游戏很感兴趣,人们互相指责对方人性深处的卑劣,就像是一场线下版的网络骂战。现实中,他可不敢指着别人的鼻子这样指责,但如果给他这样一个“擂台”,他也很想放飞自我。
他偷偷搜过这个网站,搜不到,只能从得到的特殊入口登入。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选中的人。两个月前,收到邀请后,他立即着手准备,早早请好年假。十一月一号,一辆车准时等待在说好的地方。
“上车不久我就睡着了。”阿兵说:“醒过来之后,我就在山洞中。我当时不知道那是哪里。”
阿梦说:“它在夏榕市最南边的群山中。”
阿兵血液鼓噪起来,“是!你也查到了?”
阿梦说出一个小镇,她在那里的宾馆醒来。阿兵一怔,他和阿梦醒来的小镇不是同一个!
但阿梦并没有表现得惊讶,“他们不可能把我们所有人丢在同一个镇里,那样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我和你一样,也是偶然得到入口,上了那个网站,被内容吸引,主动参与。”
深呼吸一口,像是将沸腾的恐惧压下去,阿梦接着说:“我回来之后再也不能上那个网站,我反复想这是怎么回事。我猜,我们可能是他们的实验品。”
“实验品?”
“不然怎么解释?”阿梦稍显激动,“他们利用我们做一场人性实验,但是要验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说输家都会死,并且当着我们的面杀死败者。但那其实都是道具,没有人死去,输的人被分开丢在各个乡镇,醒来后就像做了一场梦。”
阿兵眉头紧锁,“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不明白,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阿梦说:“难道你想查清楚真相?你有这个能力吗?”
阿兵下意识摇头,“我,我差点报警,但我不敢。”
“我也是。”阿梦叹气,“我的生活好像回到原来的轨道了。只要我不去想,好像就不会感到害怕,他们也不会再次出现。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不再去凝视深渊。”
阿兵沉默。在无力和无奈中,他感同身受。
“说起来,我们之所以会中招,不就是对那个网站太感兴趣了吗?”阿梦自我开解,“也许我们不再去探究,时间一长,这件事就会真的变成一场噩梦吧。”
两个人互相倾诉,总好过一个人担惊受怕。离开书店时,阿兵感到轻松许多。他和阿梦约定,今后谁也别提这件事,谁也不能去探究这件事。
夏榕市。
重案队对张春泉和赵皆的调查卡住了。物证证明,赵皆就是横索桥断裂的罪魁祸首,但他缄默不语,既不承认犯罪,更不解释动机是什么。
而一个陌生的犯罪团体在浓雾中浮现轮廓,张、赵夏天的失踪和现在的行为都与这个团体有关。但警方目前知道的,仅仅是他们利用了“浮光”暗网。
沈栖已经挖干了赵皆电子设备上的痕迹,但当他对抗的是整个“浮光”暗网时,一切重要内容都无法被探知。
有更多的人正在失踪,但是被重案队掌握的失踪案只有余大龙和薛斌这两起。两人至今音讯全无,方远航为自己的朋友担心不已。
“不是‘只有’,是‘已经’。”凌猎说:“不觉得我们在无数失踪案中找到这两起已经算是破天荒了吗?”
会议室一片沉默。但大家都明白,这的确是个巨大的突破。如果没有冬邺市和丰市的合作,他们就算查到有那个“塌楼”团伙的存在,也无处下脚。也许要等到新的命案发生,才能后知后觉地发现:又出现新的死者。
“余大龙和薛斌肯定没死,而且会完好无损地回来。”凌猎说。
方远航一下子坐直,眼睛发亮。
凌猎在他肩膀上按了按,“我这不是盲目乐观,是基于前面四人的判断。假设雍辉豪和唐旗是第一批,张春泉和赵皆是第二批,余大龙和薛斌是第三批。雍、唐回来后还在继续工作,有没有受到影响,谁也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是事后被‘浮光’灭口。张、赵受到影响,一个自杀,一个杀人。他们都没有死在失踪的时间段里。”
方远航咽了口唾沫,“决定因素出现在他们回到原本的生活后?但是‘塌楼’的挑选标准是什么?”
凌猎摇头,“不知道。”
沈栖说:“是不是都有什么心理阴影?余大龙有个沉痛的过去,薛斌为铸成的错误后悔。”
“现在探讨标准还太早。”季沉蛟说:“每个人都有心理阴影,我们和失踪的人没有区别,这不构成一套独立的标准。”
沈栖抓抓头,“那怎么办?”
“我们的优势在于,已经在余大龙和薛斌回来之前,知道他们和‘塌墙’的关系。”季沉蛟看着面前的分析草图,皱着眉,“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隐瞒失踪的事,也许是出于惧怕心理,也许是有别的打算,又或者被洗脑。就算把他们拉到面前来问,他们也可能不会说。所以,沟通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
说着,他看向方远航。方远航不由自主坐得更直。
“信任和亲近。”季沉蛟说。
“‘塌楼’挑人有递进性。”凌猎说:“到余大龙这里已经很明显了,他们需要能够接近警察的人。”
方远航说:“可是为什么?”
凌猎说:“我也不知道。这可能是一群很偏激,又脱离实际的人。通俗来说,就是疯子。航哥,一旦余大龙回来,你的作用将比我们任何人都大。”
方远航连忙起身,“凌老师,叫我小方就行!”
出发前,他问明恕凌猎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恕说,那就是个狗子,比狗还狗,你叫他凌狗子。
他可不敢这么叫。而且相处下来,他觉得凌老师很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哪儿狗了?
凌猎笑了两声,并没有和方远航争辩称呼的问题。
夏榕市、冬邺市、丰市三地都时刻关注着余大龙和薛斌的通讯,一旦他们使用手机,立即就会被定位。
但重案队不会守株待兔,赵皆活着,季沉蛟就要想方设法撬开他的嘴。
“现在还有两人情况危重,其中一个是你带过的实习生。”季沉蛟注视赵皆,“好几个人虽然活下来了,但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床上度过。”
赵皆轻蔑地笑了一声,右手想推推眼镜,但鼻梁上已经没有眼镜。是他主动抛弃眼镜,用朦胧的视线面对警察。也许这样会让情感变得更加迟钝,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堤防。
“你的同事、上司都不相信你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季沉蛟语速平缓,近似拉家常,“他们说,你一定是被威胁,或者精神被控制。”
赵皆不为所动。
“对了,你知道谁为你哭得最厉害吗?”
赵皆挑眉,“哭?为我?”
季沉蛟说:“很诧异?觉得不应该有人为你哭?”
赵皆抿着唇,看样子是确实为此困惑。
“是那个被你挡在身后的女孩儿,小欢。她说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可能犯罪,唯独不可能是你。”季沉蛟耸了耸肩膀,“因为你保护过她,所以在她眼里,你是个好人。”
赵皆垂下头,神情被遮住。不久,他的肩膀颤抖起来,笑声从喉咙挤出,“看看学校教育培养出来的都是什么废物?好人?哪有那么多的好人?”
季沉蛟说:“赞同。”
赵皆笑声停下,眼神警惕。
“纯粹的好人几乎不存在。”季沉蛟说:“绝大部分都是好坏参半,坏又没坏到极致的人。”
赵皆像是想起了什么,别开眼不再与季沉蛟对视。
“我还是很好奇你在那个网站看到了什么,失踪时和他们干了什么。”季沉蛟说:“他们重新塑造了你,但为什么要重新塑造你?你对他们有什么价值?把你变成一把刀就是他们的目的吗?要报复社会,造成六人死亡多人重伤,明明可以有更轻松的办法,为什么偏偏是你?”
赵皆张嘴,近视的眼里没有焦距。
季沉蛟说:“没有一个选择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必须是你。或者,你这类的人?你有什么特殊?我想来想去,你的特殊可能在于,你是个程序员,一个优秀的程序员?”
赵皆脸颊抽动两下,呼吸有变得急促的趋势。
季沉蛟近来已经将赵皆的工作履历、范围了解得清清楚楚,赵皆在网络底层搭建上颇有建树,联想到“塌楼”依托“浮光”,赵皆被盯上的原因有可能是他的这份工作,这份技术。
季沉蛟笑了笑:“你别紧张,今天只是聊天,我没有任何证据,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须臾,赵皆突然含糊地吐出一句话:“……有罪。”
季沉蛟没听清,“什么有罪?”
赵皆却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在焦灼而又紧绷的等待中,丰市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薛斌的账号在丰市周边登录了!
但薛斌没有进入丰市,也没有联系和他关系紧密的曾姝,买了机票,准备出国。
黄易立即带队到机场找人,薛斌看见一群便衣朝自己冲过来时,精神恍惚,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薛斌人好像傻了,不管我怎么问,他都没反应。”黄易刚在医院把薛斌安顿好,就给季沉蛟打电话,“他身上有些淤青,但我们鉴定过了,不是要紧的伤,磕磕碰碰造成的。关键是他精神有问题,只想出国。”
季沉蛟叮嘱一定要把薛斌稳住,保护好他的安全,黄易保证:“这你们放心!”
“意料之中。”凌猎说:“薛斌的心理承受力,现在还没疯掉已经很难得了。张春泉当时回来,状态可能就和他差不多。”
季沉蛟沉思,“如果身边没有人关注,没有警方盯着,他们会渐渐消化这段经历,要么隐藏起来,要么像张春泉那样在痛苦中自尽。”
凌猎说:“也可能像赵皆这样选择最极端的方式。”
季沉蛟看着时间表,“从前两次的时间推算,余大龙应该很快就会出现。”
“他比薛斌更加关键。”
余大龙在清晨的浓雾中奔跑,直到喘不过气,摔倒在地上。他的眼里充满恐惧,恐惧具化成眼泪。
他强迫自己镇定,在包里翻找个人物品。
但他的手机不见了,只有一个陌生而崭新的手机。他根本不敢用。
今天是离开那里的第三天,他颤抖着从贩子手里接过一个二手手机,放入很少用的卡,开机。
五分钟后,在夏榕市重案队,方远航扯下耳机,朝楼下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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