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围剿
一道惊雷响彻天空。
前一刻还是半天朱霞的美景, 眨眼间便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结界碎裂, 黑沉沉低压的阴云瞬间覆盖了哀龙谷上空。
无数电光在云层中压抑着闪烁,那是来自修仙界各宗门长老的威压与震慑之力,只要他们心念一动,雷霆便会随时劈下。
刹那间,正片山谷的飞禽走兽尽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息声藏匿于各处, 本能地畏惧着那不同寻常的雷云。
仔细看去,天边还有一大片御剑踏云、身着法衣之人,气势汹汹破结界而来, 正是各大宗门派来围剿的仙者大能。
然后自天边传来了一道似男非女、忽老忽少,如图种种声线彼此叠合在一处的复杂人声。
“孽障沈纵,还不速速出来认罪受罚!”
声音响彻天地之间, 如洪钟般响亮而刺耳,叫人脑袋嗡嗡作响, 一道道的波纹也接踵而至。
嗡地一声轻响, 温知寒起身拔出本命宝剑, 一道剑气化作九九八十一道,破窗而去,将那无形的威压尽数抵挡。
他回头看向沈纵, 心念一动,轻轻说道,
“别怕,这其中只是有些误会,他们抓错人了。师尊这就去和他们解释清楚, 很快就会没事了。”
“误会?”
众仙门前来围剿,沈纵也并不惊讶,听到这话,却微微挑起眉梢,“师尊怎知这是误会?”
“因为我知道真凶是谁。”
温知寒说得笃定。
时间紧迫,无暇多言,他匆忙将现状告知沈纵,便低声念出最后一道咒言,
“无妄无执,自守清静,形神具安——合!”
“你……!”
突然听得咒言,沈纵眼皮一跳,瞳孔骤缩,却未来得及做出任何挣扎,便感觉神魂一轻,失去意识。
温知寒抬手接住徒弟陷入昏睡的身体,小心掰开他的嘴,将一枚红色玉石制成的法宝放入他的口中,以此在天地间隐匿他的身形。
“离人树。”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树木根系刺破木质地板,层层叠叠将沈纵昏睡的身体包裹其中,裹成蚕茧般模样朝着地下深处拖拽而去。
前后不过用了几句话的时间,温知寒便将人藏匿去了。
但天边的千军万马并不会傻傻等待,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作为名门正派,仙道宗门向来是先礼后兵的,他们似乎也猜到沈纵不会直接出来认罪,喊话没得到回应,便表示可以动手了。
顷刻间,无数道雷电便劈向地面,最多的十几道雷电更是直接劈向温知寒所在的小阁楼。
他连忙巨剑抵挡,一时间狂风大作,耳边轰鸣不已,雷电散去后,阁楼已经彻底倾塌,只有他借助灵力高悬于半空之中,耳边被震得一片嗡鸣,许久都听不见其他声响。
“温峰主!”
那声音隐隐带着愠怒,朝他喊话,“沈纵身在何处?他身负诸多重罪,今日必须捉拿!”
温知寒抬头看去,确认了众人已经瞧见自己身影,御剑也一同来到高处,
“他不在这里。”
话还没说完,他便又听到层层叠叠诵经声。
各大宗门见他竟然现身抵挡,纷纷摆阵,顷刻间,天际便显现一道道金色的巨大仙界法身,祂们如巍峨的大山一般,屹立于四面八方,通体透明而威光慑人,叫人只是抬头直视便会落下泪来。
每一道金色法身,都是集一大宗门众仙之力召唤而出,由千百年功德加持,天道庇佑、威力无穷。
各宗门道祖法身显灵在此,依然堵死了他与沈纵出逃的可能性。
温知寒却依然从容镇定,朗声问道,“不知我徒犯了什么重罪,让前辈们如此大动干戈?”
“温峰主何必装傻。”
这一次出来说话的,是月影宗的门主,
“沈纵品行不端、贪婪无度,与邪修里应外合、杀人夺宝,与魔修勾结作恶,散布修魔之法于民间,这些还不够吗?!”
“我们知道沈纵是你唯一的徒弟,但大局当前,还请温峰主不要徇私枉法,”
另一个仙尊在人群中出声说道,
“你到底将他藏到了何处?快快交他出来,这事便与你无关!”
“这其中必有误会。”
正如原著中的发展一样,这世间无主的一系列罪名,最终还是安在了沈纵的头上。
温知寒微微皱眉,依然竭力为徒弟辩驳着,
“我知道这些罪行背后的主谋真凶是谁,沈纵是被栽赃嫁祸的!”
直到这时,他们终于知道,是温知寒这个师尊为了庇护自己的徒弟,将人用什么秘法藏了起来。
乌云厚重,雷鸣不断,本应跟随法诀中的生辰八字自动锁定目标,却因为失去了沈纵的气息方位,只是胡乱地一下下劈向山谷之间。
雷声太大了,遮掩了藏匿在土地深处的异样声响。
一边是仅比云层山峦低了些许的高空之上,温知寒以孤身与众仙门辩驳。
另一边,是离人树以枝干包裹守护,无边无际的泥土乱石之中,沈纵身中咒言陷入沉睡,周身却并未沾染上一点脏污。
下一秒,他的呼吸却变得急促沉重,猛然睁开了猩红的双眸。
离人树一惊,下意识收紧枝干。
【你你你、你怎么醒了?!这玩意这么快就失效的吗?!】
沈纵没有它。
他的面色阴沉,眼底仿若淬了最冰寒的毒,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变了人一般,深深萦绕着纯然的怨恨杀意。
【喂……你别乱动啊,你乖乖在这儿呆着,就、就一定会安安全全的,你师尊……】
离人树的话没说完,数十条树根变齐齐断裂了。
它发出无声惊叫,却怎么也阻挡不住沈纵。
他们原本在地面之下数百米,这样的深度还是它好不容易才钻下来的,废了离人树好一番功夫。
如今,沈纵却醒了。
……准确来说,【醒来】的那一个,并不是沈纵。
而是他的心魔。
符水确实生效了,沈纵本人的神识被压制着,陷入了久违的沉睡,光怪陆离的梦境缠绕着他,比层层的树根更加难以挣脱。
只可惜,温知寒只知压制沈纵的神识,隐匿他的气息,却不知他身上还有心魔。
“沈纵”睡着了,心魔便彻底失去了控制。
他一言不发,周身的气息外放,仅仅是失控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灵气。
离人树想阻拦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灵力充裕的树根,他的双眸赤红,比棺材还小的活动空间完全无法限制他,直接一章拍在树根之上,便自行运转起前世修来的秘法,如湖底的漩涡般疯狂夺取吞噬离人树的力量。
他只是吞噬着灵力,但他的丹田却好似无底洞一般无法填满,离人树慌了,树根一个接一个的枯萎——那并不是本体,却让它的本体也感到了恐惧。
片刻功夫,沈纵的修为便原地突破,半步金丹。
雷劫在距离他很远很远的泥土上方轰隆作响,混杂在围剿他的雷鸣之中,无人注意。
他却依然没有停下,一手抓着离人树的分枝,一手在泥土中挖掘起来。
他就像是地下的漩涡,像是抱有无尽怨恨的厉鬼,不知疲惫、不知疼痛,一下下用毫无章法的灵力和蛮力向上放攀爬挖掘,他的双手破了皮,指甲碎裂,又随着灵力的充盈飞速愈合。
离人树不敢说话了,它只是个灵物,不是人类,不懂人类,但却知道怕鬼,虚弱地想找办法逃走,最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树苗,被一把关进沈纵的灵囊里。
泥土松动,天雷轰隆,终于,一只脏污的右手从地面钻了出来,左右拨开泥土,然后是左手。
心魔操控着沈纵的身体,负面的怨恨让他看起来更加不似活人了,他披头散发地从泥土里钻出,比尸体更冰冷阴,比魔修更疯狂偏执。
却也是境界突破,正在结丹的天之骄子。
他终于重新站在长空之下。
刹那间,渡劫的天雷、围剿他的层层雷罚同时盯上了他。
他却没有在意那些将至的雷。
心魔只是抬起头,如鹰隼的眼眸穿过万丈高空,死死盯着正与众仙门辩驳的师尊。
“温、知、寒。”
杀了温知寒。
让三界失去这个人。
长剑出鞘。
温知寒顺着雷鸣集中的方向低头看去,在瞧见那道狼狈却挣扎爬出的身影时,心脏几乎停跳。
不要。
身体是比想法更快一步动起来的。
雷霆万钧,转瞬即至,凌厉迅疾,当叫人粉身碎骨。
师尊的剑却比雷霆更快。
时间在那一刻都仿若变慢了,万籁俱寂,一道道雷电瀑布般落下,尽数被半空中的一道剑光劈砍挡下。
又是几道雷光纠缠,犹如叶脉汇聚而下,温知寒人剑合一,灵力汇聚,狂风大作下,巨大的虚空剑影化作银龙出水,鸣啸着迎紫色雷击而去,银紫光芒相撞,在头顶炸裂开来。
天地都被这一瞬的威光照亮。
新的结界随之落下,将沈纵护持其中。
温知寒半边身体都随之麻痹,险些直接坠落,他丹田的灵力几乎为了抗下雷劫而被掏空,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
然而,这却只是第一批降临的十几道雷击。
以一人之力,与雷劫、与无数宗门大能降下的雷罚对抗,就算是元婴期的温知寒也有些吃力。
然而还没等他喘一口气,雷云未停,遍布四方的金光法身却先动了。
他听到了嗡嗡唱经声。
是《太上妙法逐恶咒》,寻常时间,这咒言单独使用,威力便已能驱邪除恶,如今更是直接驱使了四面八方的金光法身——祂们齐划一地睁开眼眸,数十道金色锁链自虚空降下,全部都直冲沈纵而去。
温知寒慌忙回头,想要阻挡,却又有雷霆落下,分`身乏术。
他刚刚落下的结界,就这样轻易被束魔的纯阳锁链击碎。
顷刻间,金色的锁链便当众将沈纵的四肢驱赶束缚,逼迫着他当众跪下。
一根根锁链咬紧沈纵的四肢关节,每一条都由宗门金身牵引,有千钧之力,心魔还没来得及用那一把长剑做什么,便右手一松,连剑柄都抓不住了。
锁链自虚空而生,长度看不见尽头,在其束缚之下,沈纵的身体每挣扎一次,那锁链便缠绕得更紧一分,直到他动弹不得。
心魔愤恨不服,抬头想要咒骂,却又被一条较细的金色锁链绕过口鼻,当的一声,就叫他咬在锁链上。
鲜血顿时从嘴角、手腕流淌下来。
心魔却感觉不到疼,越是疼痛,他便越是力量无穷,哪怕说不出话来,也不断挣扎着,甚至抬头看向那群高高在上的仙众,眼底满是恶意与讥讽,疯了般大笑起来。
这般不知死活的挑衅举动,仿佛更加印证了他们抓对了人,刹那间,念咒的声音更加重了。
脖子上也缠上了锁链,沈纵被迫低下头去。
眼看着他们还要继续动手,乌云密布中又有新的雷罚正在成型,温知寒心慌意乱,连忙高声叫喊,
“住手!!”
怎么会这样?!
他明明亲眼看着沈纵睡下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沈纵明明知道这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就是担心沈纵不肯相信自己,就是怕沈纵不愿意就这样接受他的庇护,才硬要将人藏起来的。
离人树这个废物!!
奈何他不顾一切阻挡雷霆的举动已经落入众人眼中,前来围剿的众人被他激怒,有人发话怒叱道,
“温知寒!你想死吗?!”
“沈纵冤枉的,你们抓错人了!我有证据!!”
眼看着出了变数,温知寒再也不敢耽搁,直接抛出杀手锏,“我能证明他没有与邪修共同作恶!修魔之法也不是他散布出去的!他不是什么恶徒!!”
温知寒原本不想这么早就把证据拿出来的。
今日众仙家来围剿,他便知道白迟辛一定也会现身——按照原著中那缺乏耐心的样子,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下,白迟辛一定会忍不住亲自来确认一切顺利进行。
只要沈纵不在,众人是不会直接对他用刑的,只要再等等,只要白迟辛露出马脚,他就能当众揭露真相。
但现在来不及了。
温知寒迫不得已,只好直接用了下策,提前将前些日子搜集来的种种罪证抛出。
他高声念出每一个邪修共犯的名字与罪行,拿出一个个与‘自己’相关,却与沈纵无关的证明和推论。
围剿依然发生了,天道意志的影响如此强烈,但他绝不会让沈纵如原著中那样陷入绝望。
“证据都在这里了,”
温知寒高声说道,“所以,幕后主导这一切的真凶从来不是沈纵,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也不是他,而是——我。”
他暂时没有提被夺舍的事,若是说了,恐怕更加难以取信于人。
但作为缓兵之计,他必须代替过去八年里的那个人认下罪名。
这样就好了。
至少,这样一来,就证明沈纵是无辜的了。
他的徒儿不会喊冤入魔,不会万念俱灰,之后的种种便都能挽回了。
“今日要抓之人,应当是我。”
雷声终于小了一些。
然而,还没有等他说完,这次围剿的领头人却不耐地打断了他。
“温知寒,你果然执迷不悟。”
“……什么?”
“你以为我等毫不知情吗?”
那声音听着便令人隐隐头疼,此刻还带上了几分无奈,
“早早便已有人告知,若是我们直接捉拿沈纵,你便会想法设法替他顶罪,好保全徒弟。”
“他是这么说的?”
温知寒一听,急忙问道,“是谁这样和你们说的?!他人在哪儿?!”
高空上的声音并不回答,“这与你无关,温知寒。”
温知寒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
白迟辛果然在这里!
他不但亲自来了,还生怕他保下沈纵,提前做了手脚,硬生生要把他揭露真相的话语按头成【顶罪】。
好一出将计就计。
“证据在前,你们依然不愿相信……”
温知寒死死攥着长剑,不明白白迟辛给众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事到如今,唯有将那厮的残魂亲手抓出,方能证明一切了。
他能感觉到残魂就在附近,只差一点,最后只差一点点的线索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愿相信自己?
心口刺痛着,温知寒不愿想起,却还是想起了原著之中对这场围剿的描写。
名门正派不像正道,修仙的宗门暗藏龌龊,他们是虚伪的,从里面腐烂的,没有人在乎真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为一切负责的罪人。
是乌合之众,是无能之辈,是人多势众,所以他们可以定义何为真相,他们向沈纵一遍遍地证明这个世界的无药可救。
温知寒从不愿相信这样片面的描写。
他自幼修仙,在玄天宗成长修炼多年,个修仙界确实并非完美,凡人毕竟是凡人,但这是他的世界,修仙界到底有没有救,他能不知道吗?
难道真就如那书中写的一般,人都是会变的,哪怕是持有道心的众人也不能免俗,在利益面前对证据视而不见……
温知寒手中的剑越发锐利逼人,他缓缓抬起剑尖,喉咙深处隐隐冒出腥甜。
“温知寒,你冷静一点。”
忽然间,玄天宗的一人走了出来,突然出声打断其他人的兴师问罪后,对着宗主与这次的领头人请命,
“请诸位仙尊给我一点时间,温峰主并非蛮横不讲之人,让我去与他解释一番。”
其他人见有人自发愿意当这个‘说客’,自然省事许多,看在玄天宗的面子上,都点头应允了。
温知寒抬头看去,竟是苏长老。
苏长老依然是那副模样,声线冷淡,他提着剑走出,一身的肃杀,
“沈纵诡计多端,不知用了什么计谋,说服胁迫你为他顶罪,你不必做到这种程度的,别忘了,你不光是沈纵的徒弟,还是一峰之主。”
长风起,人后至,苏长老身着青衣,御剑来到他的面前,到了近处,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
“我知道不是沈纵做的,但是你现在说真话已经没人信了,主动为了徒弟去认罪实在不像是一个邪修会做的事。”
他一愣。
苏长老竟然原因信他?
不……苏长老一直都知道沈纵的处境。
“既然你不肯承认,非要讲证据。”
苏长老说着,长剑举起,直指温知寒,“便让众人都看看你被沈纵胁迫的证据。”
“什么?”
苏长老的身上并无敌意,他的剑尖刺过来时,温知寒下意识躲闪,身上并未受伤分毫,衣衫却忽然被挑破了。
一层层白色的绷带暴露在空气之中。
腹部的绷带,手臂上的绷带……原本缠绕得好好的,此刻也自行散开,露出了尚未来得及彻底痊愈的伤痕。
“温峰主,只要我拿出罗盘,即刻便能证明你身上的伤口都是沈纵留下的。”
苏长老收起长剑,直接问道,
“还需要我做到这个地步吗?还是说,你还有什么新的解释说法,能证明沈纵这逆徒从未胁迫你、从未以下犯上。”
温知寒一把捂住了小臂上的牙印,被这突发的情况扰乱,险些忘了该如何应对。
他回头,看了一眼沈纵。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把人抓走。
缓缓地,温知寒松开了捂在伤口上的手掌,粉红色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
“我能证明。”
就在此刻,沈纵却更加用力挣扎了起来,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起——竟然险些让他挣脱。
说话间,最后一道金丹期突破的雷劫即将落下。
温知寒转身要冲过去为他抵挡。
苏长老却忽然闪身挡在他面前,两把长剑彼此碰撞,互不相让,他的声线语调在瞬间变得严厉,
“温知寒!你的智呢?!”
智?
我一直很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一切的真相,我——
“你难道认为你能为他挡下一切吗?”
苏长老总是冷静的,他仿佛无法被任何事牵动情绪,是天生的无情道,然而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免俗地流露出了一丝焦急,
竟是焦急,而非怒意。
他像是在阻拦温知寒抵挡徒弟的雷劫,又像是不止在说雷劫。
恍惚间,温知寒似乎又听到了残魂的声音。
自负的、狂妄的、高高在上,认为这个位面的一切都不过如此,认为一己之身能代表天道。
他忽然想起那个声音说过,沈纵是不会死的。
天道不会让沈纵死。
原来如此……
白迟辛的一切计划、一切诡计,都是建立在对【天道】的信赖之上的。
明明自居穿书者,藐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却比任何一个在这里诞生的人更加笃信天道的力量,将【命运】视为不可违逆的正确答案。
哈……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温知寒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以己度人的时候。
他下意识以为白迟辛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谋害沈纵,因为那残魂的恶意是如此明显。
但实际上,白迟辛或许并没有那么在意沈纵,谋害、围剿、栽赃嫁祸,对这个书中的【反派师尊】来说,只是必须进行的原著剧情之一。
他忘了去深思白迟辛真正想要的东西。
趁着此时的乱子,白迟辛究竟是为了什么特意来到这里,混入人群?
他是温知寒,是沈纵的师尊,他——才是白迟辛真正的目标。
不是沈纵,是名为温知寒的这个身份。
苏长老提醒他了。
温知寒自己并不知道白迟辛是如何混进去的,但苏长老知道白迟辛在哪里,知道这个突然出现混入人群的家伙有问题,所以特意借着游说的这一会儿过来提醒他。
他骤然间冷静下来,思维重新变得清晰。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雷劫,他若是真的想救沈纵,便不能自乱阵脚,反而给了白迟辛可乘之机。
“温知寒,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
苏长老站在他的面前,再次提醒他。
他点了点头,视线交汇间,苏长老眼底的紧张终于褪去。
温知寒手指微动,将离人树的分枝从沈纵身上唤出。
雷声轰鸣而至,刹那间,无数植物的根系从土壤中钻出,如鸟笼般抵挡雷击。
离人树的许多枝干都被劈得焦黑,哇哇大叫起来。
【啊啊啊疼死了疼死了!】
【温知寒你这个混蛋,这是额外的帮忙!报酬要加倍!加倍!!】
温知寒也将计就计,装作与苏长老谈崩了,长剑猛地挥出,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地与昔日的同门大打出手。
他再次想起了在原著中看到的剧情,干脆便学着其中的语调,装作道心不稳的模样,无章法地不断出剑,同时怒喊出几句愤世嫉俗之言,
“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尔等日日潜心修炼,便是为了仗着人多势众,颠倒黑白吗?!”
他这话骂得不留余地,一下激怒了更多人,然而温知寒却并不管,只与苏长老打得难舍难分,越发接近那一群高高在上的仙众。
“呵……仙修又如何?不是照样道貌岸然,作恶多端?魔修又如何?倒是比你们这般虚伪模样要活得光明磊落!!”
“温知寒!你休得胡言!”
当啷一声,长剑相击,玄天宗中有人看不下去了,再次走出一人,恳请道友前辈们莫要出手,将温知寒闹出的乱子交给他们自己处。
琴音猛然响起,温知寒身形一顿,被苏长老击退少许。
音修……
这招数可影响人心智神魂,以此达到退敌的效果。
温知寒立刻顺势而为,眼神微微失焦,装作神魂不稳、道心破碎的模样,偷偷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鲜血。
“温峰主……”
愣是苏长老见他这样,也不忍打下去了,下意识要伸手搀扶。
“我说过……我才是那个幕后主使,你们、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认罪,你们凭什么不抓我?!”
温知寒脸色惨白,跪在剑上,在高空中俨然是一副摇摇欲坠模样,倒不像是一个元婴期的修士应有的水准,他抬头望着乌云般黑压压的人群,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白迟辛盼着这一刻,想必已经判了很久了。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一道纤细脆弱的神识终于趁此机会瞧瞧爬了过来,犹如菟丝花的嫩芽一般缠上温知寒的肢体。
温知寒低垂着头,装作并未察觉,半合的眼帘下却是一片清明。
上钩了。
温知寒周身灵力猛然爆发,神识反向吞噬,死死攥住那残魂的气息绝不放开,同时掐指作诀,灵气凝实成锋锐剑锋,猛然刺向自己。
灵剑瞬间贯穿肉身,鲜血喷溅,剑身消散。
同一瞬间,前来围剿的仙众之间,一道陌生的修者身影同时惨叫一声,口吐鲜血。
“白迟辛!”
温知寒忍耐着伤重的疼痛,竟有了笑意,“找到你了。”
白迟辛贪心不足,只想着要趁机再次夺舍,却不知在神魂相连的那一瞬间,便被他发觉了。
他是故意冒险,让白迟辛的残魂与自己的肉身产生联系的,唯有这样,他这具身体受的重伤才能同步影响到白迟辛的残魂。
凭借着伤口的同步,他才在数以千计的修者之中准确找到了白迟辛藏匿的身影,才能在所有人的面前证明【夺舍】这一禁术的存在。
白迟辛自觉夺舍失败,当即便要逃走。
“抓住他!”
温知寒立即喊道,“那是个鬼修!方才对我用了夺舍之术!”
偏偏此刻,几道惊雷凭空落下,让白迟辛得以趁机逃走。
众人就是反应再慢,疑问再多,也不会看不出败露的鬼修,此刻也纷纷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有人拔剑而出。
温知寒身受重伤,神识的力量却依然不减,死死抓着白迟辛的残魂不放,也提剑追杀而去。
只要距离没有被拉远,白迟辛便已是逃不掉的了。
天际边靠众人合力维持的金色法身终于散了,那一道道锁在沈纵身上的链条也终于消失。
心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疼痛的身体,捡起地上的长剑,仰头寻找温知寒的身影,随后也御剑追了过去。
那白迟辛虽然是个实力不强的鬼修,却不知为何身怀绝技,明明被众宗门高手围剿,却频频甩出无数天材地宝,每每有人即将把他活捉了,却总是在只差一点时不慎失手。
温知寒咬牙追上,不顾同门其他人的阻拦担忧,唤出九九八十道剑影朝着白迟辛刺去。
下一秒,却见半空之中凭空出现了一道奇怪的传送阵法,白迟辛仓皇逃窜进去,便消失不见了。
有人紧随其后踏入阵法追查,温知寒也紧跟其后。
“等等,不要都去,留些人与我守在此处。”
苏长老拦住了几个同门和其他宗门之人,冷静说道,“恐怕有诈。”
然而下一秒,就又有一道黑影越过所有人,在阵法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瞬冲了过去。
苏长老讶然回头,“沈纵?!”
“不碍事。”
白发苍苍的玄天宗门主拍拍他说道,“依我看,沈纵那孩子很快便能洗清身上莫须有的罪名了,随他去吧。”
……
温知寒被阵法传送离开,只觉得眼前景色猛然变幻,再看去时,眼前已经没了什么鬼修白迟辛的影子。
今天前来围剿的仙修多达数千人,跟着他一起追拿白迟辛的有数百人,而阵法传送过后,和他一样站在这里的,却只有几十人了。
温知寒微微蹙眉,不敢相信这样都能叫这人逃了。
在他身后,修士们小声地议论起来。
“那鬼修呢?”
“不见了。”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就在此处等前辈们接应吧。”
“这都能跟丢?”
“怎么也没人拦着点温峰主……刚才真吓人。”
“看来是不唯一的传送阵法,”
他听到有人分析道,“温峰主不必担忧,必然有其他道友和那鬼修传送到了同一处,必然不会叫他真的逃了。”
“……”
“倒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及时处一下吧。”
温知寒并不认得那几人,无言地摇摇头,心底的不安还是无法散去。
忽然间,又一个人影被传送了过来。
他若有所感,回头望去,眼睛微微睁大了。
“沈纵……”
其他人也纷纷看去。
“啊……所以,这个沈纵到底……”
“怎么让他也跟过来了?”
“这对师徒,诶呀……”
沈纵浑身都是伤口,眸色幽深晦暗,提着一柄长剑,一步步朝着温知寒走去。
混乱之中,他已经成功渡劫,跃升成为一名年轻的金丹期修士。
他方才经历那样的变故,没人怀疑他的道心是否稳固,没人认为沈纵现在看起来气场阴沉有什么不对——换了谁被这样冤枉一番,都不会心情好的。
如果他确实是被冤枉的话。
“师尊。”
被心魔控制着的沈纵声音有些沙哑,随着他一步步靠近,周围的修士们逐渐有些担忧,下意识地都朝着这边围拢过来,将这师徒二人的围在中间。
关于谁才是那些邪修的主谋,尚且还没有定论,一旦鬼修跟丢了,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又隐隐带了些怀疑。
当所有修者聚在一起,只听命于前辈时,只要他们的师尊、长老、宗主没有发话,他们便不会多想。
但如今,不过几十人站在这里,人们便不禁有了动摇,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相信沈纵是无辜的。
毕竟他看起来太狼狈、太可怜了。
温知寒望着徒弟,也当他是太委屈了,“别怕,你不会被定罪的,为师知道,你是无辜的。”
那些原本就同情沈纵,认为他确实无辜的人顿时在人群中点头,“是啊,沈纵,你也别太激动了,你如果真的清清白白,就不必畏惧宗门的审问。”
“为什么?”
沈纵却轻笑了一声,提起长剑,直指刚才说话的人,“我凭什么要被抓去审问?谁不知道一旦进去了,就由不得我了?”
“不会的。”
温知寒上前一步,连忙挡在那人面前,轻轻挡住沈纵的剑,“我会……”
“师尊!”
沈纵却突然激烈地打断他,“您之前对我做的还不够多吗?!”
“……!”
温知寒被他的眼神一刺,张了张嘴,“不是……”
“邪修又如何?你何必事到如今了还反过来装作好心的模样?!”
沈纵嗤笑一声,“觉得自己很善良、很伟大吗?温知寒,你还要傻到什么时候?!”
“沈纵——”
“人是我杀的,可他们该死!我杀了又有什么错?!”
沈纵再次打断他,当众叫骂道,“和魔修勾结又怎么了?我若是不与魔修勾结,恐怕早就死了!!”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沈纵……认罪了!
“少在我面前做好人,我不需要你来为我顶罪!”
沈纵长剑一挥,绕开面前的温知寒,灵力汇聚,猛然朝着众人发难刺去。
“小心!”
众人原以为他刚刚突破,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没想到一剑挥出去,便是金丹末期的巨大威压,措手不及,竟真的被他打伤。
沈纵冷笑一声,调转剑锋,直接对着温知寒的命门刺去。
当的一声,温知寒的本名宝剑自行出鞘,挡住了这一下。
“不……”
温知寒浑身冒出一层冷汗,“不是这样的。”
有哪里不对。
强烈的违和感浮上心头,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沈纵要故意说这些话,他明明已经竭力澄清了,为何还是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要认罪?
被冤枉、被泼脏水、被逐出师门……不是原著中最大的意难平吗?如今有了翻案的希望,为什么要放弃?
为什么……要在众人前故意做出目无尊长的模样?
那根本不是沈纵会说的话。
温知寒心底慌乱极了,脑海里混乱一片,试图从无数的信息中找出答案,找出沈纵突然这样的原因,可沈纵的攻势来得更加迅猛,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温知寒!!”
沈纵目眦欲裂,暴涨的灵力汹涌而来,将他向后击退,“你故意将我困在哀龙谷,不就是为了将我活捉吗?!”
“我不是为了这个!”
温知寒不愿反击,不愿与徒弟战斗,手中握着长剑,一招一式却都是防守。
他一边挡住沈纵的剑,一边注意着四周,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插手,怕他们伤到沈纵。
他不允许原著中沈纵被众人打伤的情景复现!
“沈纵!你先住手!!”
温知寒朝着远处躲闪,可徒弟已经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了。
他们二人缠斗着越来越远,一不留神,已经离开了这片树林。
看到林木外的风景,温知寒的心顿时一沉。
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地方……
“归天崖……”
是原著中沈纵被围剿时身受重伤,绝望中摔落的那个悬崖。
按照《归途》中的剧情,沈纵便是从这里坠崖后彻底黑化的。
心魔也认出了这个地方,但他只是低笑着。
上一世,沈纵就是在这个归天崖被‘杀死’,这一次,他要反杀回去。
沈纵的剑再次刺向温知寒。
杀了他。
此时此刻,杀意却成了心魔唯一的念头。
脑海的最深处,属于沈纵本人的强烈意愿化作耳边的嘶喊,在这一刻与心魔的意念达成一致。
他会杀死温知寒,会认下所有罪行,他不在乎。
既然这个‘温知寒’早会变质发臭,变成一个令人作呕的卑鄙小人,那不如在今天就【死】在他的手中,然后以最好的模样,被所有人、被这个世界永远缅怀。
这样,便不会走前世的路重蹈覆辙,便不必再看着所有人一点点遗忘师尊原本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