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快死了,此时的南境漫天瘴气,于她而言无疑于剧毒。蜉蝣朝生夕死,而她已经活了太多的年岁,理应满足。然而……
她发过誓,赌上这条低贱的性命,永远追随夜谰。那个男人在虫族无处可归的时候,给了他们尊重与活下去的理由。她脸上的面具,是夜谰亲手画的,背面其实是一道符咒。这个面具成功地将虫族的寿命延续了百年,使得他们也能像其他妖一样修炼、化形、并且能派上一点点用场。
她隐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北境与西境交界的草原上,一位孤冷的少年立于风中看向无垠的天空。而她则躺在湿漉漉的泥土里,悄悄吸食着少年无意中漏出的妖力,试图令自己看到明日的晨光。
她生于东境海边,那里曾有一座灵山,山巅上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灵石,传说是女娲补天时所剩的石头化成的。
而她比较幸运,恰巧生在了这石头上,吸取了精华,成了第一批开了神智的虫族。
然而这也只能使她多活上几天罢了。于是她带着其它虫族穿山过海,寻找着延续自己寿命的法子。
可惜,没有妖愿意接纳他们,只觉得虫族恶心无比又卑微无用,她们被各族驱逐,想回到东境时,却发现东境之主已经占下了灵山,把灵石搬走铸成了宝器。
她们真正地失去了一切,可她依旧不甘心,总觉得哪怕是卑微的蜉蝣,也应令这条烂命物尽其用。所以她想了个法子,带着族妖在妖界来回游走吸食大妖的妖力,竟成功地活了十多年,活到了虫族的极限。
如今的她已经进入了衰弱期,又放心不下族妖,只能苟延残喘多活一日是一日。她无意中找到了这位少年,依靠他身上的妖力延续了三天寿命,已是灯枯油尽。
他是谁呢……蜉蝣躺在地上努力记着少年的容貌,只觉得这么好看又强大的妖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隐隐还有些失落。
谁知少年竟注意到了这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了个阵,将她放了上去。
“开了神智的小虫子,很稀有呢。”少年洁净的眸子里满是惊奇:“原来是你趁着我修炼的时候,悄悄吸取了我的妖力。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阵法上的蜉蝣攸地被一股纯澈的灵力救活了,抖着翅膀爬了起来,倔强地与他对视着,虽是满心惊恐。
少年却并没有驱逐她,默认了她的存在,甚至会往地上放一个苹果,装作忘了的样子供她趴在上头歇脚。
就这般百年过去了,她的少年一点点长高,变强。而她也终于得偿所愿,用完整的人形站在他面前,诚恳地感谢着他的恩惠,唤他为王。
“想追随我?好啊,不过会很辛苦。”那时的少年有着温和的笑容,抬手将一个面具盖在了她的脸上:“你有家人吗?一起带来吧。对了,我叫夜谰,你有名字吗?”
蜉蝣微怔,随口给自己起了个有点敷衍的名字:
“蜉,蜉蝣的蜉。”
……
“蜉,不要死。”不知是谁把她拾了起来,放在有点坚硬的发丝中小跑了起来:“我知道谁救走了主公,你还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找回来!”
风轻抚在她的身上,她看向自己细若无物的四肢,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轻声道:
“再往南走……我感觉到猫的气息了……”
☆、【心魔】
南境最南端是一片荒漠。风一过,尘沙漫天,遮掩着零零星星的野兽骸骨,以及四五株干枯的草木。
赫辛夷将发丝里的蜉蝣放在手上,小心护住,顶着风艰难地走着。蜉早已没了动静,但依旧执拗地散发着微弱的灵力,织出一道透明的细线,延伸向远方,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赫辛夷踩着没过脚裸的沙子,双腿如同被绑上了沉重的铁索,寸步难行。他顺着蜉的感知线不停地往前走,哪怕前方空无一物。风灌入了他的耳朵,呜呜咽咽地仿佛是夜猫的嚎叫。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不禁咧嘴笑了,嘴角干裂到泛出了血腥味。这风的动静确实难听,怪不得连枫游说他哭起来跟夜猫子嚎似的,羞得他再也不敢哭出动静。
那时他被老蛟砍了尾巴,扔到柴房里痛苦地哭嚎。夜谰偷了药膏替他上药,他疼昏了头一直嗷嗷喊,引来了门外守卫,禀报给了老蛟。
老蛟特来看笑话,并命仆从把夜谰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夜谰也不知疼,抱着老蛟的腿求药,反弄得老蛟烦厌,把他提起来打算当面拧碎他的脑袋。倒是连枫游机灵,站出来说让他活着比死了还痛苦,这才打消了老蛟的念头。
那时他恨死连枫游了,觉得这条蛇的心思比老蛟还要毒。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连枫游偷偷溜进了柴房给了他续命的灵丹。又看他因失血过多而瑟瑟发抖,卧在他身侧替他取暖。
“蠢狼,干什么非要去偷那张狼皮呢?”幽暗的光线下,连枫游的面容比现在稚嫩了许多,下巴不是尖的,团呼呼的有点像包子。他的两个眼眶底下始终有一片青黑色,听说是因为长期夜里惊悸,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赫辛夷想回答,一张口却疼到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只能涕泪齐下,委屈巴巴地咬着嘴唇发狠。
“偷回来,你父王也不会复活了。”连枫游用凉兮兮的小手擦掉了他的眼泪,往他鼻尖上吹了一口气:“给你呼一呼,忍着点,别喊出声……你嚎得跟夜猫子闹春似的,也不怕他们笑话。”
他登时涨红了脸,缩进毯子里小声抽噎。连枫游便嗤嗤地低笑了几声,两只眼睛跟黑豆似的乱转:“谰哥让曾祖关小黑屋啦,以后你小心着些,别再给他惹麻烦了……”
他捏着连枫游的衣袖小声应着,满身的虚汗与血腥味掺杂在一起,难闻极了。连枫游却不在意,搂着他的脑袋又道:“现在的你不行呢,太弱了。等你变厉害了,再去把狼皮拿回来。我们把它葬在漂亮的山谷里……我娘说,山谷里起风的时候,会把魂灵带向远方,跟蒲公英一起飞走,找到能落脚的地方,重新生根发芽……”
“唔……”他听得云里雾里,却莫名觉得安心了许多,忙点了点头。
“所以啊……要活着。”连枫游的眸子里莫名盛了泪,脸上却是笑着的,令他更为费解。
不过他还是伸出小手指头,戳到了连枫游的鼻尖上,哼哼唧唧地说道:“拉钩……”
连枫游微怔,旋即勾住了他的指头:“拉钩上吊,骗人是小狗。啊,你本来就是小狗……”
吧嗒,他愤愤地咬住了连枫游的小指头。
……
“你才是小狗,你个骗子……”赫辛夷苦笑。他至今都想不通,连枫游为什么会追随老蛟。是计划着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孩童的恨意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有些是无法释怀的。杀父之仇为一,挚友背叛为二。他始终记得,几年后的一个下午,连枫游缄默地跟在老蛟身后,瞥了他一眼后擦肩而过,自此日渐疏离。
他又恨上了连枫游,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约定,隐忍地筹划着复仇。他要让连枫游知道,选择老蛟是多么错误的决定。嘲笑羞辱一番,再去求夜谰原谅这条蠢蛇。
结果那夜的一场厮磨,彻底打消了他的劲头,甚至怀疑起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连枫游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又究竟被重新定义成了什么?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能感觉到连枫游正主动往火坑里跳,而他站在上头不知该如何拯救。
这时,手心中的蜉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低鸣。他忙抬头看去,前头依旧空空如也,但不知怎的,隐约有种微妙的不协调。
于是他开了术眼,惊觉此处有一道屏障,隔离出了一小片空间,阳光无法射入其中,拐了个弯落在周围。他伸手去碰,手指穿过屏障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流水似的潮湿。
空间吗……为什么会设在这里?赫辛夷低头看向蜉结出的连线,确是到这里戛然而止,夜谰跟程雪疾很可能就在里面。
他环顾四周,并没发现明显的阵法或者器物,里头的力量也极为隐秘,看不出阵眼在何处。正四下摸索着,脚下突然一阵晃动,白光大作,惊得他忙闭上眼往后退,把手背到了身后。
岂料光芒落尽,再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片汪洋之中。海浪迎头打来,冲得他呛了一大口苦涩的海水,惊慌地把蜉举到了头上。
蜉打他的指缝中钻出,稍稍恢复了点精神气,抬头望去。只见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隐约有两个“太阳”在缠斗,再定睛一看,竟是两道人影于云层中上下穿梭。紫闪与黑火相撞,溅出一片火星,落入海中腾起阵阵白雾。
“白巫族长?!”赫辛夷眼尖,离老远一瞅,便看出其中一个是白巫族长。此时的他有些狼狈,长袍破破烂烂,抱着法杖与对手拉开距离,低头瞥向他,登时为之一振。
“赫统领!主公被劫持了!”白巫族长扯着嗓子大吼道。
赫辛夷一惊,举目望向与之对峙的敌手,发觉是位年岁很轻的少年,不禁愣住了。
“不要轻举妄动。”蜉绕到他身后,趴在了他的脖颈上:“没见到主公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明白。”赫辛夷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呼呼游了起来。
白巫族长登时傻了眼,眼见着他以熟练的狗刨瞬间窜出去二里地,不禁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不想救夜谰了吗!”
话音未落,一支无形的箭矢突然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痛呼一声向海面坠去。赫辛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听那少年温和道:“我送你们去见夜公子。”
言罢已是海空颠倒,刚刚还在海水里狗刨的赫辛夷,冷不丁被带上了高空,顿时头昏眼花,四肢乱颤。一抬头,发现蜉不知何时化成人形,用薄如蝉翼的翅膀努力飞着,便克制不住地抱住了她的小腿……
“……松,松手!”蜉被坠得喘不上气来,薅着他的耳朵呵斥道。
“不要!”赫辛夷惨嚎,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姐姐!我不会飞!”
蜉本就虚弱,被他这么一扯,无可奈何地向地面坠去。赫辛夷尖叫着垂首一看,发现海水不知何时变成了陆地,顿时双眼一抹黑开始等死。
二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蜉砸在他身上没有大碍,扑棱着翅膀又飞了起来,赫辛夷则疼得捂着屁股打了个滚才站起来,龇牙咧嘴地看向不远处的石亭,愕然发现里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猫!”赫辛夷登时忘了痛,惊喜无比地跑了过去。
石亭中,程雪疾一动不动地盘坐在地上,双目呆滞。他面前摆着沉睡的夜谰,面无血色,宛如死尸。
赫辛夷刚翻过栏杆,眼见着这么一幕,小腿一软险些磕在地上。蜉率先跑过去,试向夜谰的鼻息,手指哆嗦了一下后,又趴下细细观察了半天,稍松了口气:“神魂未灭,有救。”
“猫,谁把主公伤成这样的?!”赫辛夷问向程雪疾,见他毫无反应,似是魂魄出鞘,忙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蜉又探向程雪疾的识海,惊觉里头混乱一片满是瘴气:“不好,他被心魔缠住了!”
这时天空上忽然飘来一道声音:“这是夜公子必经之劫,万不可擅自挪动他们。”
“可是……”赫辛夷迟疑,扒着栏杆仰天大吼:“度不过去怎么办?!”
“听天由命。”然后没有了下文。
赫辛夷傻了眼,转过身来盯着夜谰发呆。蜉也发了会儿愣,忽然变作飞虫趴在了夜谰的心口上,轻声道:“赫统领,我去主公的梦境里引他回来。你看准时机呼唤主公的名字。”
“什么时机啊!”赫辛夷焦急地问道。
蜉没有回他,一动不动地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喧嚣的街头,夜谰茫然地徘徊着,却如同鬼打墙一样始终走不出去。
他对这里没有印象。嘈杂的小贩叫卖声,诱人的食物香气,以及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挤得他来回踉跄。他无措地看来看去,目光扫到一个摆满了风筝的货架,顿时挪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之前好像也看见过这个东西,而且看了好久,但他记不清什么时候看见过了。粗制滥造的风筝上画着燕子与别的图案,几个铜板就能买一个,很是便宜。
买一个?他伸手摸向口袋,又莫名顿住了。他下意识地觉得,好像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被他遗忘了,他应该走了,不能被此处绊住。
然而这谈何容易。他终于在袖子里如愿摸出一个铜板,打算交给小贩。手刚伸出,突然听见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你要的不是这个。”
他顺着声音看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一位身着绿裙的清秀的女孩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年岁不大,眼神却带着种奇怪的沧桑感,仿佛洞穿了一切。
“你是谁?”夜谰疑惑。
女孩攸地不见了。他急忙旋身查探,发现她出现在了更远的地方。站在某个幽暗的小巷子外头,嘴唇一动一合地说了些什么。
“你等等!”夜谰慌忙跑了过去,险些撞到一位妇人身上。他没有理会,径直绕过去奔向女孩,衣服却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是个低矮的小男孩,小手死死拉着他的衣服不放,脸上刻满了恐惧与哀求。
“放手……”夜谰将衣服用力抽了出来。男孩的表情登时变成了绝望,被妇人拖着走向巷子。
夜谰怔住,默默盯着那个孩子。见他不断回身张望向自己,不知怎的,心口突然狠命地缩了一下,疼得他倒了口凉气。
他又是谁……夜谰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被妇人拽进了巷子,与站在巷口的少女擦肩而过。少女似是有所感,瞥了那孩子一眼,低声道:“要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你等等……”夜谰快步走向她。少女却再度从他眼前消失,只留下身后看不见尽头的巷子……
☆、【风筝】
夜谰犹豫地看向黑漆漆的小巷,里面隐约传来了攀谈声以及断断续续的笑声,如同窃窃私语的鬼魅。
他踟蹰了一阵,总觉方才那个少女邪门得很,似是在蛊惑他进去。但他无处可去,只得硬着头皮踏前半步。
岂料脚刚落地,小巷突然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攸地前进了许多,使得他瞬间落入巷子中间,背后的巷口已成了模模糊糊的光晕。
前头有一个岔路,动静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刚想探头看看,就听随着一声撞门的巨响,嘈杂声徒然增大了许多:
“别跑!快按住他!”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中,正是刚刚遇到的那个男孩。男孩满脸的泪痕,衣衫被撕扯开半边,慌张地跑了出来。看见他时错愕了一瞬,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妈的,小兔崽子敢挠我!”一群男子紧随着他跑了出来。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眼睛上被挠了五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指着男孩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他绑回来!”
男孩的手登时加大了力度,爪子几乎穿透了他的衣服,眼睛死死盯着他喊道:“夜谰!救我!”
“夜谰……是谁啊……”夜谰迷惑,抬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脑勺,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好像有点熟悉。恍惚间,男孩已被那群人揪住了后衣领子,登时惊叫出声,眼泪蹭在了他的身上。
“喂,住手。”夜谰蹙眉,下意识地打落男子的手:“你们是什么人?”
“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男子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我是谁?”夜谰额角生痛,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些许破碎的画面在不断游走。
“滚开!”那人粗暴地扼住男孩的手臂,将他扯了下来。男孩反身咬他的胳膊,却被一拳砸在肚子上,登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夜谰微惊,刚要低头扶他,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男孩依旧仰头看着他,眼神由惊恐变成了愤怒,眼泪簌簌地淌了下来:“为什么不救我!”
夜谰顿时有些无措,见那群人粗暴地扯着他的头发往回拖去,一股无明业火油然而生,一拳砸向那名男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头,竟只是将那人打得踉跄了一下,跳脚吼道:“妈的这小子活腻了!”
其余人立刻打腰间抽出短刀,扑了上来。夜谰忙旋身避过,瞥向坐在地上发呆的男孩,咬咬牙与他们扭打成一团。
他不知自己被砍中了多少刀,闷声挥舞着拳头,能打倒几个算几个。最后他筋疲力尽,跌倒在地,看着疯狂砍来的刀片,并未感到害怕,而是有点诧异:“原来我这么弱?”
血液飞溅在地上,却不是他的。惨叫声迭起,只见瘦弱的男孩跳到了一名汉子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直撕下一大块血肉。
“妖怪!是妖怪!”那汉子捂着脖子在地上打滚,其余人大骇不已不敢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男孩黑色的头发缓缓变成了银色,一对儿雪白的猫耳蓦地钻了出来。
“来人啊!有妖怪!”受伤的汉子连滚带爬地逃窜着。巷子外突然来了另一帮人,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拿着绳索,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夜谰爬了起来,冲向颤抖着的男孩,将他一把抱起,迅速翻上墙壁跳至大街上。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推开拦路的摊子,踩着掀翻的菜果努力奔跑着。身后是源源不断的追兵,耳边是不知情的路人发出的尖叫,汗液掺杂着鲜血蒙住了他的双眼。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喧嚣的城镇,跑进了一片森林中。怀中的男孩出离得安静,扬起小手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液,然后搂紧他的脖子不敢撒手。
他一刻不敢停,却觉得越来越无力。眼前的树木好像在长高,怀里的男孩也变沉了。最后他摇摇晃晃地顿住脚步,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赫然发觉十指短了一半,俨然变成了孩童的手。
“哎……变小了……”男孩惊讶地捧着他的脸蛋,蔚蓝的眸子里满是费解,试探地唤道:“夜谰?”
“……你在叫我?”夜谰还是想不起自己是谁,断断续续地反问道。
男孩刚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他连忙扯着夜谰站了起来,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躲在了一棵大树后头。
没过多久,一群人牵着狼狗路过,个个凶神恶煞,瞅模样像是群打手。狼狗嗅着血腥味在原地徘徊,往他们的方向看来。男孩见状,紧张地绷紧了身子,攥着夜谰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见此情形,夜谰懵懵懂懂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那就是男孩绝不能被这群人抓到。于是他猛地挣开了男孩的手,跑出了灌木丛。狼狗与打手们登时兴奋地咆哮起来,雨点般的石块以及箭矢落在他的脚下。他深吸一口气,向着未知的前方再度奔跑起来,尽管浑身发麻使不上力气。
“夜谰!夜谰!”男孩好像在喊他,声音带着哭腔。他也不敢回头,只期望着能多引开一些追兵。正想着,脚下突然一空,他从悬崖上跌落,无助地转过身看向渐渐远离的天空,最后的念头则是:
还能再遇到他吗?
“啊!!!景书……夜谰……不……”悬崖上,男孩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身形却模糊了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引导夜谰与他相遇的那名少女凭空出现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男孩消失的地方,又看向空无一人的悬崖底部,隐约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如此,主公的心魔跟猫的心魔混在一起了……而猫的心魔竟占了主导位。”女孩自言自语着,脚下一点,轻盈地飞了起来,向着来时方向飞去。
果不其然,在最初的街头,她又一次遇到了被妇人拖拽着的男孩。这次她没有去找夜谰,而是兀自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低声道:“就算在梦里,你也无力反抗吗?”
“你是谁?你是……”男孩的脸色惨白,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景象中逃离出来,见到少女时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蜉?”
“再困在这里的话,主公就要死了。”蜉冰冷的手指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很难过吧?那就反抗吧……杀光他们。”
“雪疾,赶紧走。”妇人仿佛没看见蜉,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胳膊,却没能带动他半分,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程雪疾垂着头,嘴唇颤抖地说道:“可她……是我娘亲……我不想离开我娘……”
“离开的话,又如何?”蜉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眸中冷光缓缓透出一丝温柔:“猫,你可以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奢望不爱你的人,怜悯你?”
程雪疾怔然,胳膊被妇人扯得生痛仍默不作声。妇人急了,扬手要打他,却被一口咬在胳膊上,啃出一圈牙印,登时惊恐地松开了手。
“跑,跑起来。”蜉转身冲着街口飞去,却发觉夜谰这次并不在这里,不禁愣了一下,旋即冲向她奔来的程雪疾伸出了手:“走啊,去找他。”
程雪疾握住了她的手,如同牵住了一支风筝,轻飘飘地引领着他。跑着跑着,他忽然笑了,含着眼泪傻里傻气地问道:“蜉,主人是爱我的,对不对。”
“嗯。”蜉小心地抓着他的指头,侧脸在光线下略显透明:“这次不要跑丢了。”
……
夜谰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某间屋子中。月光自窗棂流淌到了地上,正好能照亮屋中陈设。这里很是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微合的房门上挂着风铃,不时响起几声轻响。
“这是哪儿…我怎么了…”他又一次忘记了一切,头重脚轻地坐了起来,摸索着下了床榻,环顾四周。这里有股令他怀念的气息,墙上悬挂着一件白色的外衫,桌子上摆着吃剩的茶点,以及一个黄纸做的风筝。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个风筝。竹骨歪歪扭扭全然不似小贩卖的规矩,上头画的图案也很丑,看不出画了个什么。他把风筝举过头顶,冲着月光晃了晃,不知怎的,忽然有股想出门放风筝的冲动。
可是现在是夜间……夜谰犹豫,睨向房门缝隙,终究没忍住走过去推开了房门。门外是一处安静的小院,木头架子上晒着花茶,一个藤球遗落在木架旁边,随着风吹过,孤零零地晃动了一下。
他举着风筝向院外走去,踏出篱笆的一瞬间,打了个激灵,又缩回了脚。但是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个孩童。孩童贪玩是天性,放个风筝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于是他出了院子,向着黑暗的丛林走去。风铃在他身后急促地摇曳着,却未能制止他的脚步。
没过多久,他便在丛林中央寻到一小片空地,看着被大树圈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骐骥地小跑了起来。手中的风筝一抖一抖地应和着,许久后终于飞离了他的手,升向朦胧的圆月……
☆、【控制】
静谧的夜空下,孤独的风筝已升至最高处,化作一个小小的灰点,如同刻在月亮上的青斑。
夜谰牵着风筝线,望着月亮出神。看着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眯着眼仔细打量了起来。只见树冠上方好像罩着个透明的壳子,隔断了天空。月光无法穿透下来,只能停在壳子上方,形成了一小片湖泊状的光晕。
这是什么……夜谰诧异。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是他牵着风筝左右转悠,不时拿风筝碰一碰那个奇怪的穹盖,心里充满了孩童的好奇。
冷风吹过,使得他逐渐清醒了起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跟娘亲在这座山林里生活了很久。林子里除却偶尔路过的几只野兔,再无其他人的踪影。他也没什么可玩的,天天守着屋子等娘亲回来,给他讲好听的故事。
可是娘亲太忙了,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深夜才会回来。娘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只能寂寞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好像住过比这舒适又宽敞的宅院,娘亲给他做过很多玩具,还有一只小白猫陪他玩。
后来,他们不知为何搬到了这里。没有玩具,没有伙伴,连小白猫都不见了……到底为什么呢?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树林深处传来。夜谰微惊,忙收起风筝藏在身后,缩着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位背着草药筐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白色的衣衫整洁如新,眉眼温婉,墨发及腰,宛如月下仙子但略显单薄。轻敛额发低笑道:“谰儿,又偷跑出来,不怕受凉吗?”
夜谰一怔,刚想问她是谁,却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娘亲。”
“晚上还要放风筝?”女子走向他,将药筐放在地上,嗔怪地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贪玩鬼。”
这是我娘……真好看。夜谰呆呆地想着,踮起脚去摸她的面颊。女子微怔,旋即用袖子擦去他额头上的虚汗,小声问道:“谰儿,怎么了?又忘记娘了?”
夜谰忙摇摇头:“记得娘……但是记不太清别的了。”
“没事,记得娘就行了。”女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好吗?娘去那边拾些磨菇,明天给你煮好喝的汤。”
“好!”夜谰乖巧地应着,嘴角抿笑地盯着她看,总觉怎么看都看不够。
“傻孩子。”女子无奈地拧了拧他的脸蛋,背起筐走进了树林中。
夜谰摇着风筝,待她走远后落寞地眨了眨眼。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有时睡醒一觉起来,甚至会忘了自己叫什么。这使得他有些发慌,却又怕娘亲担心,只能默默承着。
一定是平时动得太少了。多跑一跑,会更健壮吧?夜谰噘着嘴,又绕圈跑了几步。岂料他稍一用力,风筝线攸地绷断了,风筝歪歪扭扭地栽了下来。他连忙捡起风筝,泄气地将线绑了回去,却忽然泛起一个淡淡的念头:
如果线够长的话,它是不是就能飞出这个壳子了?
去哪里找线呢?夜谰犯了愁,四处找寻着可以拿来当绳子的东西,却一无所获。他捻了捻手指,静下心来运转着体内的力量,指尖果真生出一条晶莹的长线,随着他的心意连接在了风筝上。
“这是……我的力量吗!”夜谰惊喜地握了握手指,再度绕着空地开始小跑。风筝呼啦啦地发出了声响,轻而易举地飞了起来,遮住了一小片月光,忽明忽暗地摇摆着。
他雀跃地踮起了脚,指尖不断往线上输送着力量。风筝登坚硬了许多,撞得壳子咚咚作响。不消多时,就听一声细微的破裂声,他的风筝嗖地钻了出去,带着胜利者的骄傲,轻轻盘旋着。
夜谰笑了,紧盯着那个小小的窟窿,发觉壳子外的夜空跟里头的不一样。颜色深了许多,也没有星星,好像被乌云遮住的幕布。
这就是真实的夜空吗?他说不出地失望,正想着把风筝收回来,手中的线突然一坠。就听轰得一声闷响,一股狂风顺着那个窟窿灌了进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紧接着,冗长的嘶鸣响彻整个夜空,数条巨大的黑影猝然掠过,稍停顿了一瞬后,猛地撞了过来。
透明的壳子骤然破碎,化作漫天繁星四散开来,夜谰被狂风掀翻在地,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看见一片晃动的影子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个个生着黄绿色的瞳子,宛若潜伏在黑夜中觅食的野兽。
他吓坏了,挣扎着爬起来要跑,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咕咚摔了出去。一只枯槁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他脸上挡去了视线……
“谰儿!!”他听见一声尖叫,以及树枝折断的声音。药筐被扔了出来,摔落一地的山菇。他从指缝间看见女子向他跑来,在离他四五步距离的地方突然被一股飓风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夜谰僵在原地,颤抖着看向那群黑色的“怪物”。这些人身着黑袍,上头带着狰狞的家族龙纹,将他死死围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浑浊的大脑登时如同遭到了狠命的撞击一般,记忆的潮水汹涌地倒灌而来。
夜氏……夜氏一族的族徽……
女子趴在地上,额头流着血,艰难地爬向他,颤颤地伸出了手,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她的容颜。夜谰无助地从人群中伸出了小手够向她,如同在虎口里垂死挣扎的小兽。
“谰儿……”她咬牙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一众黑影中站在最前边的某人走向她,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她的头上,把她按回了土里。
“白杞,你以为,能逃得掉?”那黑影幽幽地说道,眼睛斜过来瞥向夜谰。正巧月光乍泄,照亮了他的模样。那人满脸褶皱,眼角上扬透着一股子狠厉的气息,黑袍上的族纹是用金线勾出来的,与他人稍有不同。
夜谰心中一阵狂跳,迅速将此人与记忆里的老蛟重叠在一起。此时的老蛟稍年轻了一些,发须尚未全白,面容也更加冷峭。与他对视了一阵后,忽然阴恻恻地笑了:“小子,老夫找你找得好苦。若非那个风筝,你就在老夫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风筝……夜谰心里咯噔一声,瞥向脚下支离破碎的风筝,瞬间明晰了一切。
是他的错,是他贪玩用妖力放飞了风筝,撞破了娘亲布置的结界,暴露了位置。
是他的错。
他不该放那个风筝。
“谰儿,跑啊!”他正战栗着,白杞突然冲他吼了一声,拼命掀开老蛟,幻化出法杖砸了下去。法杖弹出一丛蓝火,惊得老蛟退后了半步,旋即怒不可遏地勾起利爪,拍散火焰,掐向她的脖颈。
“住手!”夜谰嘶吼着冲了过去,聚起妖力冲向老蛟,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却反震得自己摔了出去。
老蛟一手扼着白杞的脖颈,诧异地望向他,半晌面色攸地一沉,恶狠狠地问道:“白杞,他的力量去哪儿了!”
“你们……都……弄错了……”白杞嘴角滴着血,艰难地说道:“祭祀失败了……他……就是个……普通孩子……”
“不可能!”老蛟将她抛开,恼怒地走向夜谰。几个夜氏妖连忙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臂。她惊恐地盯着老蛟,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掐着夜谰的腰提了起来,对着月亮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猛地一用力,双爪陷进了他的肉里,洞穿了十个血窟窿。
夜谰顿感一阵剧痛,双腿使劲蹬着哭喊出声:“娘……娘!”。
“小子,拿出你的力量来!快啊!”老蛟的眼神极尽恶毒,不断加大着手上的力量,就算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你放开他!你放开他!!”白杞心疼到发狂,却怎么都挣不开束缚,绝望中忽然看见一人自不远处缓缓走来,低声道:“尊上,不必再试了,这孩子被施加了封印,扼制了力量。只有小女能解开他。”
“哦?原来如此。”老蛟松开手,把几乎昏厥过去的夜谰扔至地上,转身看向来者,讥笑道:“白蘇,劝劝你的好女儿,如果她肯归顺于夜家,老夫饶他不死。”
白蘇……夜谰意识模糊,强撑着看向娘亲。那名叫“白蘇”的中年男子走向她,压低声音道:“白杞,这就是你忤逆爹爹的代价……如果你不逃,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呸!”白杞啐了一口血吐沫,恨恨地说道:“我没有你这种爹爹!你身为白巫族长,居然与妖族同流合污!”
“逆子!”白蘇扬手扇了她一个嘴巴,低吼道:“白巫族的夙愿,你都忘了吗!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让你诞下了神子!可是你呢!你竟带着他逃了!全然不顾族人的安危!”
“他不是神子,他是我的儿子!”白杞泪如雨下,近乎央求地说道:“爹,你就放过他吧……他是你的外孙啊……”
“不是神子?”白蘇冷哼,指着躺在地上的夜谰说道:“你是处子之身诞下的他,他不是天赐的,还能是什么?!白杞,你不过养了他几年,怎掂不清事实了!”
夜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白蘇的侧脸似是有些眼熟,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容颜忽然急剧地变化了起来,直生出白色的胡须与皱纹,嘴唇微微开合,似是念了些什么……
……
“主公?!”古亭中,苦等了不知多久的赫辛夷,突然被一股黑雾险些喷到脸上,连忙向后一翻避了过去。
只见夜谰肚子上的伤口迅速扩大,最后竟成了拳头大小黑漆漆的空洞,黑雾以及符咒自里面汹涌而出,直接将整座亭子淹没了进去。
“竟能做到如此吗……”另一边的汪洋之上,察觉到异样的陆公子心中一坠,看向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巫族长,扬手一挥射了道符咒过去。那具身躯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符纸,缓缓沉入海中。
居然只是具□□……陆公子暗道不好,传音向空间中的赫辛夷:“速速离开!夜公子已被控制了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