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说我总是什么都不问你,那么,”时郁抿抿唇,手下无意识地抠住了行李箱的缝,说,“你为什么要和江蔓去吃饭呢?”
厉逍张了张嘴,他敏感地觉察到,时郁小心又谨慎地,向他打开了一条缝,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撬开那条缝,把对方藏在里面的一颗心给捧出来。
但他喉咙上下动了动,最后却卡了壳似的,没能说出口。
时郁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你看,你如果愿意说,可以说,也就不用瞒着我,试探我了。你这么为难,可能有很多的苦衷,那我要怎么问得出口呢?”
“问了你也可能不会回答,即便你回答了,我又怎么判断,你是说的真话,还是在骗我呢?”
“然后你又说我不相信你,”时郁轻轻地,几乎有些无奈地说,“你这样也太霸道了。”
“我应该相信你什么呢?”
厉逍张大嘴,哑口无言。
时郁又垂下了眼睛:“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相信你。”
“我说相信你,都是在骗你,和骗我自己。”时郁抓紧了行李箱,“我想留在你身边,我希望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时郁苦苦坚持,不知疲惫不懂放手,这下也终于感到了灰心丧气。
他说:“……我想放弃了。”
厉逍的心脏好像猛地停跳了一瞬,眼前都仿佛黑了一下。
然后视线重新恢复,他看到时郁灰败着脸,他的眼睛里也不再看着自己了,好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自己被他隔绝开了。
因为他说,他想放弃了。
厉逍仍然不肯相信地:“……你,你说什么?”
时郁低着头,看自己手指在行李箱上面划过的一道道痕迹,那好像代表他这长久以来的坚持与纠结,最后留下一道道深入肌理的痕迹,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我想放弃了。”
他早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他还非要赖在厉逍身边。
这个人就是不爱他,许多年前不爱他,现在不爱他,以后也不会爱他。
而他却要时时刻刻,处在担惊受怕里,处在惊惶不安里,他当然不是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他也封闭不了自己的心,他把怀疑和妒忌埋在最深的心里,唯恐自己出了一丁点的差错地去面对厉逍,但是厉逍还是不满意,他把自己变成一个乖巧听话的人偶,转头又责备自己不够生动。
他大概永远达不到厉逍的要求,永远不能让厉逍满意。
这让他觉得沮丧,毫无希望。
厉逍却似晴天霹雳,整个人呆立原地。
他最大的倚仗,最坚强的自信,就来自于时郁的爱,来自于时郁的偏执依赖和不肯放弃,现在时郁却说他想退缩了,想放弃了,想逃跑了,他把厉逍从笼子里牵出来,现在却要把他扔下。
厉逍分明被解开了套索,却更觉得茫然,分明没有任何困住他,他却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在绝境里慌不择路地乱冲,他急红了眼,大脑里被惊惶和恐惧烧起一片大火,他口不择言地对时郁说:“你怎么能放弃,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爱我吗,你怎么可以说放弃,你怎么能放弃,啊?!”
他问得太过理直气壮,时郁张张嘴,最后无可辩驳地,他苦笑了下,说:“……你也知道我喜欢你,我爱你。”
所以无论怎么肆无忌惮地对他都可以,无论要他怎样都可以。
“可是,”时郁没有办法地说,“可是,你不喜欢我啊。”
他要一个人演独角戏演到什么时候呢?
他午夜梦回,醒来发现厉逍不在,厉逍还是没有回来,他就觉得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会等来什么结果,是像这次一样,厉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回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再也不回来,或者回来了,和他说分手。
甚至又对自己说一次他要结婚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等来哪个结果,这个等待的过程,就更令他觉得煎熬了。
他总以为自己承受得住来自于厉逍给他的任何结果,但其实他根本承受不住。
他也觉得累了。
厉逍看他万念俱灰的样子,心中更觉得恐慌,他仓促间抓到了时郁的话尾,想要追赶上去,急急忙忙,混乱而焦躁地说:“我喜欢你啊,谁说我不喜欢你,我是喜欢你的啊——难道你听不见吗?”
时郁却只是摇了摇头,他自嘲地笑了下,说:“你不要骗我啦。”
唯一一个爱他的人,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
从此再没有人爱他了。
24.1
时郁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前台的电话,说有他的快件。
时郁过去,在门口等着的快递人员手中抱着一个长方盒子,问他:“请问是时郁时先生吗?”
时郁点点头,对方便把盒子递给他,又让他签字。
时郁只好接过了,签了字,快递人员走了,前台小姑娘抿着嘴唇笑,一脸很懂的样子,问他:“时工,又是花呀?”
这几天一直有这样的快递送来,时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的嘴唇微微抿起,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他抱着盒子回到座位,把花盒放在桌面一边,动作倒是很小心,又推开盒盖,里面躺着满天星,夹杂着黄色玫瑰,花束上面放着一张小卡片。
时郁把卡片拿出来,上面写着爱你两个字。
时郁看着那几个字,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曾经他犯了错,也用过这样的方式,试图补救,去挽回一个人。
但是厉逍不相信他,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
他当时不是不觉得委屈的,但是现在他明白厉逍的心情了。
厉逍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不会改,自己信誓旦旦说的那些可怜话,都是为了挽回他,都是委曲求全,最好的证明就是,到现在自己还是不喜欢那只猫。
他也知道厉逍是什么样的人,从以前就是,厉逍永远高高在上,他冷眼看着自己深陷其中,却袖手旁观,独善其身。他早就应该清楚,厉逍不会爱人,至少不会爱他。
厉逍说爱自己,是施舍一般地,为了让自己不放弃。
就好像一个精明又礼貌的小孩,别人给他一颗糖,他也要礼尚往来地回一颗,他知道这是交换,有来有往,这样下次才能再得到一颗。
他不知变通地爱了厉逍这么多年,厉逍大概也觉得他可怜,不好再这么无动于衷下去,于是拿捏着分寸地要给他一点回应,让他不至于太过无望,让他吊着一口气,能够继续地爱下去。
下班之后时郁没有立刻走,这几天他又在加班了,肖翰阳也没走,两人待到最后,肖翰阳说附近有家新开的餐厅,种草很久了,一直想找个人去试试。
时郁其实没什么心情,但肖翰阳很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好扫对方的兴,于是两人收拾好下班,一起去吃饭。
结果电梯要到了的时候,肖翰阳忘记了一个东西,要回去拿,时郁便先进去,到下面去等他。
时郁从电梯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大厅已经没什么人,他一眼看到了大厅里的厉逍。
时郁没有想到厉逍这会儿还在,脚下一顿,有些踌躇起来。
厉逍也看到了他,倒是毫不犹豫,朝他走过来,两人面对面站定了,时郁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微微地别开了眼。
片刻,他听到厉逍开口:“今天也下班这么晚吗?”
他的语气如常,好像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来接时郁下班。
时郁轻轻地嗯了一声。
厉逍又问:“那送给你的花,你收到了吗?”
时郁想起了那些花,和那些卡片,抿了抿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厉逍停了停,问他:“是没有收吗?”
对方的声音里难得带了点迟疑和不确定地,还有些失落似的,时郁还是觉得心软,只好说:“收到了的。”
厉逍便也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好像一时有些口拙,几次张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几乎有些自暴自弃似的,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收。”
时郁心想,那倒不会的,他不舍得。
但是厉逍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厉逍觉得自己会这么做,而之所以厉逍会这么觉得,可能是因为当年厉逍自己就是这么做的。
那些他曾经送出的花,可能和他给出的一颗心,以及很多的其他东西一样,统统石沉大海,对方看也没有看一眼,当然也就谈不上回应。
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郁低着头,听到厉逍说:“这几天你不在,我自己也想了很多。我总是想告诉你,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但可能我一心想着要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反而一直忽略了你的想法 。我过度关注自己,有些事情不愿意和你说,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但其实你很在意,是不是?”
时郁想说没有,他现在已经不在意了,但莫名喉咙发痒,又觉得鼻酸,说不出话来。
厉逍的声音温和,并不强势,像是终于肯从高高在上的位置走下来,弯下腰,低下头,平等地和时郁说话。
他对时郁说:“我们再谈一谈,好吗?”
这时候叮的一声,青年边从电梯里出来,边兴冲冲地对时郁说:“时工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们现在走——”
声音戛然而止,肖翰阳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厉逍,厉逍也抬起眼皮,看向了他,那目光硬生生把肖翰阳剩下的话给逼得消了声,不自觉地打了个冷噤。
然而等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瞬是露了怯,想要重整旗鼓,找回门面的时候,时郁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他脸上很平静地对厉逍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了人了。”
时郁和肖翰阳到了餐厅,里面灯光昏黄,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朵新剪的白玫瑰,前方台上还有一架钢琴,音乐缓缓地从琴键中流淌出来。
时郁来之前倒没有料到,这家餐厅是这种情调,难怪肖翰阳不好意思一个人来了。
肖翰阳看来确实对这家店很有兴趣,来之前也做了一番功夫,张口都是店里很有名的招牌,时郁也就放心地把点菜的权利都交给他,自己则捧着水喝,他不怎么说话,比平时还沉默一些似的,好像在出神。
听到肖翰阳叫他,时郁还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地,说:“什么?”
肖翰阳觑着他的神情,说:“没关系吗,我们就这样走了。”
时郁这下明白过来了,一下有些顿住地,他说:“没有关系的。”
“确实是先和你约好的,而且,”时郁又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肖翰阳一下被惊住了地,他张大嘴,说:“什么?”
时郁看起来却没有再重复一次的意思。
肖翰阳一时神色很是复杂,不由脱口问:“不会是因为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事情吧?”
不等时郁回答,他自己倒已经先坐立不安起来,像做了坏事似的,说:“其实上次和你说了之后,后来我自己有反思,是不是太冲动了,毕竟我只是听到一些传言,又看到他们在一起吃了个饭,但真实情况怎么样,我其实不太了解——”
时郁却摇了摇头,打断他,说:“不是因为你,和你没有关系。”
“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时郁说,“是我们不合适。”
说这话的时候,时郁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反驳的事实,但脸色却不由控制地,微微有些发白。
肖翰阳一下不说话了。
这时候菜上来了,两人都有了借口不再说话,时郁是本来就很寡言,但不知道怎么,连肖翰阳也变得沉默起来,但又不是无话可说,反而频频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忍住似的。
两人都食不知味地吃完饭,肖翰阳这次也开了车来,一定要送他回家。
时间确实也已经很晚,公交都停运了,车也不好打,时郁只好麻烦对方一趟。
报地址的时候,肖翰阳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说:“你确定是这个地址吗,我记得你家离公司很近来着。”
时郁顿了顿,说:“那不是我的家。”
肖翰阳一愣,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时郁的意思。
“我现在已经搬出去,不住那里了。”时郁又说,“现在的地址是有点远,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虽然是问的语气,但时郁似乎已经是这么认定了,并且不打算等肖翰阳反应,直接准备下车了。
结果右手才碰上车门,左手就一下被按住了,肖翰阳急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像被污蔑似的,肖翰阳急上了脸,又有种看见了一丝机会的急切,他脱口而出地说:“我怎么会觉得你麻烦?”
这话一出,车厢里整个静了一下。
肖翰阳脸色变换,一时又红又白,一瞬间有种暗藏的隐秘心思被戳破时的羞耻感,同时还有一种终于不用再掩饰的如释重负感,他紧紧地盯着时郁。
时郁完全没料到地,他瞪大眼看着肖翰阳,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然后才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的热度,几乎被烫到似的,时郁猛地缩回了手臂。
他那种下意识的回避态度多少有些伤人,肖翰阳眼中火焰不自觉地黯淡下去一些,但他神色一沉,仿佛下定决心地,他说:“时工,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清晰,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心,迎头击中了时郁,连想当作误会都不成了。
时郁脸上的震惊,不可思议,慌乱无措,种种混在一起,他只能从喉咙里憋出一句:“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肖翰阳看起来比他更紧张,鼻尖上甚至沁出一点汗意,他认真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时郁一下说不出话来了,半晌,见肖翰阳仍然一脸严肃,绝不是心血来潮地开玩笑,他脸上混乱的情绪逐渐褪下去,褪成一片空白,他露出一种茫然而费解的神情,说:“…… 为什么?”
好像他从来没想象过会有人爱他,以至于听到有人说喜欢他的时候,比起其他的情绪,他竟然更多地只觉得惶惶不安,又难以理解。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身上竟然会有值得被爱的地方。
肖翰阳说:“我喜欢你很久了,难道你一直没有感觉到吗?”
“我第一天来公司,刚好是你带我,你给我讲要干的活,你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每说完一样,你都会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有没有哪里不明白。你穿着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上,手臂肌肉线条很流畅,我看见你的手指又长又直,血管微微从手背上浮起来,画图的时候手指一动,看起来非常地漂亮,你不知道那天我看你画了一下午的图。你看起来冷淡,和谁都不说两句话,但是收到实习生离职前送的小礼物的时候,耳朵却会偷偷地发红。你品行端正,认真努力,工作的时候认真又严肃,说到喜欢的人的时候,却连说起对方都会声音发软,连下班回家给人做饭都是满脸的开心……你以为这些可爱是藏得住的吗,难道别人会看不见吗?”
“如果有人因此喜欢上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肖翰阳看着时郁睁大眼睛,一脸“你在说什么你说的人是谁”的震惊表情,羞恼之余,又简直有些生气了起来。
他说:“难道你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吗?“
肖翰阳的车一直开进小区,停在了时郁的楼下。
车子在楼下待了一会儿,然后时郁从车上下来,没多久肖翰阳也跟着下车来,他叫住时郁,两人面对面,像是想说什么,又无从开口。
最后是时郁先说:“再见。”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地,走进了楼里。
时郁从电梯里出来,一边掏钥匙,一边走向自己家门,一抬眼,脚步便顿住了。
他看到门口蜷缩着一个人。
对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抱着手臂蹲在地上,脸埋在手臂里,像是睡着了,对方身材高大,这样缩手缩脚地蜷在那里,几乎显得有种可怜。
时郁停了停,放轻脚步,走上去,轻轻地推了推对方的肩膀:“厉逍?”
厉逍动了动,然后他抬起头来,眼睛受不了走廊里灯光地微微眯起,他醒了。
他说,声音有些哑地:“……你回来了?”
时郁看着对方,隐约觉得这一幕也有种熟悉,他喉咙上下动了动,嗯了一声。
又问:“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厉逍没有说话,只是撑起自己,像是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是大概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晃了一下。
时郁伸手扶住了他。
后者靠在他身上,像是失去了力气,时郁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扶着人,一手开了门,又问对方:“要进去坐一会儿吗?”
厉逍这次倒是没有装听不到,很快地回应了他:“打扰了。”
时郁把人扶进门,也没有换鞋,直接把人扶到沙发上去躺着,然后直起身,想要离开。
手腕却被一下拉住了,时郁垂下眼睛,看见厉逍低着头,没有看他,只是声音闷闷地,说:“你现在才回来,是和他在一起吗?”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时郁点头,嗯了一声。
厉逍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们一直待到这么晚吗?”
时郁也没有反驳。
随即,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感觉,厉逍握他握得太用力了,像是怕他从中溜走似的:“是因为他吗?”
时郁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厉逍声音发紧,却又强撑着似的,不肯让自己显出弱势,他说:“难道你不是因为那个小子,才决定和我分开的吗?”
时郁一愣,还没明白他们之间的事情,怎么又扯上了另外一个人,但对方那提及别人时刻意摆高的姿态,以及对自己的擅自揣测,已经先让时郁皱起了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而时郁的皱眉,却好像令厉逍更受刺激地,他脸上简直显出一种刻薄的神色来,说:“他哪里好,年轻,幼稚,热血上头,做事不经大脑,从不考虑后果,还自以为厉害地洋洋得意,他这种人哪里值得喜欢?”
这话里厌恶和针对的意味就太过直接而明显了,饶是时郁,脸色也不由冷了下来,说:“一个人值不值得喜欢,并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肖翰阳他很好,知道体谅别人,尊重别人,知道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着想。他知道喜欢一个人要对他好,在对方遇到麻烦的时候,会第一时间主动站出来想要帮忙,虽然年轻,却足够真心。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值得被喜欢?”
时郁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胸膛起伏,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到后面更像是逼问起厉逍来,厉逍脸颊肌肉抽动几下,突然哈地一声笑出来,他尖锐地说:“所以你就是喜欢他,你一直就是喜欢这种人,不是吗?”
“会对你好,为你挺身而出,像个傻小子一样总是围着你转,”厉逍突然咬住牙齿,脸色都微微扭曲起来地,他说,“所以你说喜欢我,你喜欢高中时代那个会帮你出头,总是护着你的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变坏了,我总是惹你伤心,让你失望,你再也不相信我,我再也不能讨你喜欢了——”
厉逍声音蓦然哽住,像是因为被酸楚和痛苦的东西塞满了喉咙,堵得他一时发不出声音,他用力地张开嗓子,却只是发出了几句无声的嘶哑哀鸣。
时郁愣愣地看着他,简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厉逍也会因为得不到,因为留不住,露出这种痛苦万分,又无力挣扎的样子。
他心里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酸楚,却又从中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几乎是无意识产生,却令整个人都要颤栗起来的快感。
他心中想:你真的至少也有一点点,对我感同身受,感受到我曾经的痛苦了吗?
厉逍几次张口,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嘶哑地说:“现在有一个更符合你要求的肖翰阳出现了,所以你想放弃我,不要我了,是吗?”
他的话说得伤心又可怜,眼角也有隐隐的红色,但眼里却显出一种阴沉又固执的神色,他的手指也仍然紧紧攥住时郁,用力地在时郁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好像时郁一旦说是,就要折断他,把他困进自己怀里,再也不让他逃脱一样。
时郁看着面目几乎显出扭曲的厉逍,瞳孔微微放大,好像被吓着似的,整个人动也不动地,僵住了。
厉逍这种反应,让他的脑子里一瞬掠过一些自作多情的念头,但很快就被他按下去,沉到底。
他微微苦笑了一下,说:“怎么变成我不要你了呢?”
“难道不是吗?”厉逍却咬着牙,说,“从那小子出现开始,你就一直对他很有好感,总是在夸他,他也总是帮你出头——你说过他像高中的我。”
“——他比现在的我,更接近你喜欢的样子,是不是?”
他说到最后,脸上的肌肉已经不自觉地微微抽搐起来,仿佛是被怨恨与嫉妒所占据,显露出一副难看的尖刻嘴脸。
厉逍知道自己失控了,也意识到自己看起来可能很吓人,一时某种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反感涌上来,他几乎想要松开时郁的手,就像以往他做过的那样。
但是比起那种下意识里的厌恶反感,某种恐惧却更让他手脚发麻,他试图冷静,恐惧却将他的心脏都缠绕起来了,一阵阵地泛着抽搐。
他自恃时郁喜欢他,一遍遍地逼时郁承认爱他,确保自己在这段关系里处于一种安全地位,怯于在这段关系里露出一点丑态,他不愿意承认,也绝不肯在时郁面前失控,泄露一丝痴态。
他千方百计,作足姿态,但是如果时郁不要他了,如果他最大的倚仗没有了,他还能凭借什么,去留住时郁?他该怎么办?
恐惧如海啸一样淹没头顶,他无法再冷静自持,甚至无法去掩饰自己从另一个人身体里继承来的恶的那一部分,因为恐惧,因为嫉妒,他终于暴露出自己难看又丑陋的一面,面目狰狞,极尽丑态。
时郁怔怔地看着厉逍,看见他因为提到肖翰阳,而几乎显得面目扭曲起来,那是被嫉妒,憎恨,还有生怕被抛弃的恐惧所组成的一张脸,那绝不能称作赏心悦目,甚至显得面目可憎。
他曾经对此非常熟悉,一度日夜与之为伍,为此饱受煎熬与折磨。
他曾经以为,厉逍永远不可能遭受这样的痛苦,他永远进退得宜,从容不迫,冷眼看着自己因为他而被嫉妒啃食,被恐惧折磨,寝食难安。
沉寂灰败的心中好像被什么又酸又涩地轻拨了一下,荡开了一片轻烟似的灰尘。
他看着自己被厉逍箍得紧紧的手腕,对方神色阴沉凶狠,好像要把他折断,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应该是很痛的,他也应该觉得害怕。
但时郁没有被吓到,也没有感觉到痛,反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由慢到快,好像是从冷冻中慢慢地苏醒,一条缝从中裂开了,他开始感知到冰壳外面一点细小的变化。
他突然开口,说:“……刚刚吃完饭过后,肖翰阳开车送我回来。”
厉逍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意识到危险,显出一种困兽似的焦躁不安,他将时郁攥得更紧了,咬住牙齿,腮帮紧得发酸:“然后呢?”
时郁轻声地说:“他说他喜欢我。”
厉逍眉心狠狠地一跳,耳中几乎轰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能听到时郁的声音。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我很好,也有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时郁垂着眼睛,有些不善于表达地,他的声音微微地发哑,“听到他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很高兴。”
好像也因此有了一点底气,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喜欢的。
但就连这句话,也因为觉得太自大了,而没好意思说出口。
他感觉到了厉逍盯着自己的目光,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说:“肖翰阳真的人很好,总是充满热情,又很真诚,有时我甚至会有些恍惚,觉得他和年轻的你有一点像……”
厉逍看他低着头,小声地絮絮说着,好像要把一团皱在一起的纸展开,平摊在两人面前。
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故意要往厉逍心上扎一刀,厉逍的太阳穴跳得厉害,牙齿咬得死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他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在肖翰阳那里,时郁收获到了赞美,让他知道他很优秀,值得被爱,整个人好像发着光。
可是在他这里,时郁得到的是什么,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心,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怀疑,然后逐渐在这个过程里丧失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信心。
而比起肖翰阳,时郁也说了,大概也只有高中的自己能与之相比。
时郁喜欢的,也是高中的自己,时郁会在喝醉的时候,说从高中的时候就喜欢自己,那么现在的自己呢?
和从前相比,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难道时郁还会喜欢吗?
厉逍脸色渐渐发白地,指甲无意识地陷进掌心里,他浑身僵硬,看见时郁说着说着,好像不好意思了,连耳根都微微发红起来地,他伸手摸了摸鼻子,说:“可是因为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一个人,所以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25.1
在肖翰阳的车子停在楼下的那几分钟里,时郁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向另一个人笨拙地说起了厉逍。
“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喜欢他,”时郁说,“那时候的我和现在还不太一样,更阴沉一点,也更不讨人喜欢,厉逍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会刚上高一没多久,有一次我被人堵在学校,是他顺手救了我,我打听很久,知道了他的名字,在哪个班级,但是没什么用,就算我经常装作路过,到他们教室门口,他也不会注意到我,他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但我也不是非要认识他,和他做朋友,我就是很羡慕他,我在想,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朋友呢,看起来也总是很骄傲,很自信,大家也都好喜欢他。我就好像看星星一样,偶尔看到他,觉得他都是在闪闪发亮的。”
时郁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又傻又天真,很单纯地羡慕着别人,或许还夹杂着一点阴暗的嫉妒,但无论怎么说,那都是能称得上是纯真的年代。
时郁露出了一点快乐的,怀念的微笑来,又说:“然后高二分班的时候,我们成了同班,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了。他每天会在什么时候踩进教室,一进来会用个什么样的手势和大家打招呼,然后拎着书包经过我的座位。这些像是每天的仪式一样,我一个人在心里悄悄地期待着,如果他偶尔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两秒,那就是特别的庆典,我会心跳加速一整天。那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待我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很坏,至少它把厉逍送到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