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皎皎抿着唇顺着路出了宫门,刚出宫门就看见了远处正走来的身影,当即眼睛一亮,刻意装出来的沉稳瞬间消失不见,迈着小短腿就往前冲去:“爹爹!”
殷峥闻声望来,皎皎虽然长高了不少,但殷峥仍旧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他弯腰接住冲过来的皎皎,往上一提像是他小时候一样给抱在了怀里,当皎皎重新落入了怀里,殷峥才猛然有种从与现实隔了一层的虚无中,重新踏回了现实的感觉。
“爸爸!”皎皎伸手抱着殷峥的脸凑上去就是一个猛蹭,还在泛红的眼睛弯出个大大的笑容,漆黑澄澈的眼睛像是闪烁着碎星,稚嫩的嗓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爸爸,皎皎想你了,你终于回来啦!”
“嗯。”殷峥垂眸看着皎皎,嗓音低哑的应了声,抬手将他按在自己的胸前,粗粝的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皎皎靠在爸爸怀里,仰着白嫩的小脸看向爸爸,眼里满是兴奋:“爸爸有想皎皎吗?”
“想。”似是觉得这样有点冷淡,殷峥低头看着皎皎,神色很认真很郑重地又补了句:“很想,很想!”
皎皎当即高兴得埋头在爸爸怀里打滚,弯着眼睛小身子扭来扭去的不安分得很。
这是江海富第一次看见皎皎的爹爹,身形少见的高大,小麦色肤色,眉骨锋利,脸上有道贯穿左脸的疤,面色沉淡,气势收敛而克制,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丝,就迫得人心头发紧。
只是在皎皎埋头在他怀里打滚撒娇的时候,他神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如果先前的他像是一只亟待捕食的猛兽,那么现在的他像是一只吃饱后趴在窝里闲适地逗弄着幼崽的猛兽,攻击性直线下降。
江海富看着皎皎那乐呵的模样,心里没忍住感叹,很少看到小公子这么高兴,看起来有活泼气了不少。
“殷将军。”他这些打量都在不动声色中完成,走上前笑着对殷峥俯了俯身:“陛下吩咐您暂时不用进宫。”
殷峥颔首,表示知道了,就抱着皎皎离开。
离开的路上殷峥抬手,指腹轻抹了下皎皎泛红的眼角:“怎么了,受委屈了?”
被爸爸问起,皎皎才又想起宫里的事,高兴的情绪当即跌落下来,小手揪着爸爸的衣服仰着白嫩的小脸委屈巴巴地向爸爸诉说先前的事。
听着他说的殷峥安抚的轻拍着皎皎的背,没说太多,只说了一句:“宫里有最好的太医。”
闻言皎皎恹恹地趴在爸爸怀里,时不时的晃一下腿。
见此他不高兴,殷峥目光动了动。
等回到碎玉桥的住宅后就抱着皎皎去到了库房,那里面都是他这几年给皎皎攒的身家。
被爸爸放下来的皎皎看着堆满了库房的箱子,仰头看向爸爸,又指了指自己:“皎皎的?”
“嗯。”殷峥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让他往前走了一步:“都是皎皎的。”
皎皎好奇的上前打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一对有拳头大小,在窗棂处透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东珠,近接着就是一旁不是很高,颜色却很正,如烈火般红艳的红珊瑚,还有不少细腻通透,润如凝脂的羊脂玉把件,一箱子海南珠,成套的宝石、玉石头面和金银若干。
不过这些箱子中皎皎最喜爱的是角落两个半人高的箱子,里面是殷峥这些年天南地北收集的各种年龄段小孩的玩具,还有不少他用木头削的十八般武器和小木马,其中还有皎皎的雕像。
皎皎的雕像巴掌大小,占了整整一个箱子,粗略估计一下,有好几百个,这些都是殷峥闲暇时间亲手雕的,不过这其中大多都是皎皎两岁到四岁的模样,四岁以后的虽然有,但都是半成品。
因为殷峥不确定皎皎这几年来有没有长变样,比如眼睛是不是更大了,鼻子是不是更挺了,有没有长高、变胖、或者束发,他一边在脑海里想着皎皎长了一岁、两岁或者三岁的模样,一边小心地尝试着雕刻。
殷峥并不确定皎皎长的是否和他脑海里推测的一样,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海里重复琢磨着皎皎长大了的模样,可是每次雕到最后却都又不了了之,反复下来就留下了这么多的半成品。
皎皎踮着脚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自己两岁时的小木雕爱不释手。
殷峥的回来,让他往日里他特意装出来的沉稳褪得一干二净,当即抱着小木雕跑回爸爸身旁,头抵在爸爸腰间撒娇的蹭了蹭。
殷峥垂眸看着皎皎,轻抚了下他耳后,顺着揉了下他圆溜溜的后脑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皎皎,又抬起他下巴左右打量了番,许久后道:“瘦了点。”
他养出来的肉乎乎的双下巴都不见了。
皎皎放松的将下巴搭在爸爸手掌上,圆溜溜的眼睛往上瞧着爸爸:“没瘦,皎皎这是长个子了。”
“晚上想吃什么?”
皎皎摸了摸肚子:“糖饼,红烧肉,还有炙鸡,还要饺子。”
说着皎皎高兴的挽着袖子:“皎皎和爸爸一起包。”
爸爸回来了,团团圆圆要吃饺子才行。
“好。”殷峥应下来,伸手摸了下皎皎头上扎着的两个小鼓包,像对待皎皎三四岁时的心态,将他捞起来抱在怀里朝着灶房走去。
皎皎也像是小时候一样趴下爸爸怀里,高兴得眼角弯弯地将下巴搭在爸爸肩膀上。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初秋的雨缠缠绵绵的有种别样的愁绪。
灶房里,皎皎正拿着木刀认真的将揉好的面团切成一个又一个相同大小的剂子,如今的皎皎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需要站在凳子上才够得着桌面,但依旧得使用木刀。
错过他成长的殷峥说不遗憾是假的,但再多的遗憾也改变不了已过去的事实,他拿着擀面杖快速的将剂子擀成薄薄的面皮,当面皮都擀好后,两人就开始包饺子。
有过多年做饭经验的殷峥包的饺子很好看,皎皎则不行,一会包的馅太多导致面皮胀开了,一会包的馅太少,包出来的饺子扁扁的像是饿着肚子一样。
灶台上烧开了的水咕噜噜地翻着滚,灶膛里烧燃着的木柴偶尔炸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站在桌前的皎皎看了眼爸爸包的圆圆滚滚很是好看的饺子,又看了眼自己包的歪歪扭扭丑模丑样的饺子,没忍住眼睛一弯乐呵了起来。
殷峥扭头看着他,突然一伸手在他肉乎乎的脸上点了个小白点。
皎皎眨了眨眼,抬起双手给爸爸脸上也画了三道很是对称的胡须。
外面的风吹得呼啸,崇德殿的太医正煞白着脸给永徵帝手上的伤和胸口上的伤止血。
永徵帝的伤严格说起来不是很难办,虽说伤在心口处,但距离心脏还有点距离,伤口也不大,手上的伤几乎见了骨,确实有点严重,看着也很是吓人,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太医还不至于吓得脸色煞白,吓得太医在这冷天生出一后背冷汗的主要原因,是陛下的伤口止不住血。
是的,无论是手上深可见骨的伤,还是胸口上的小伤,撒上再多的止血药粉都止不住血。
止不住血,太医的手都开始颤了起来。
永徵帝的脸色随着血液的流失越来越惨白,没受伤的右手拿着笔快速写着什么,偶尔投下视线看一眼自己的伤,漆黑的眼底没有什么情绪。
他以前是没有这个毛病的,不然也不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之所以会有这么个血止不住的毛病,全是后来被关在两仪院时折腾出来的。
先帝要取皇子皇孙的血做药引,每次放血就划一道口子,但往往没一会伤口的血就凝上了,再要取血就又要重新划一刀,有时取血量大时,就要不断划开伤口,有的皇子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干脆自尽了。
不忍让皇子皇孙痛苦,或者说是为了随时随地有新鲜的血,先帝召集了天下医者方士进宫配合谪山道人,目地就是让他们想办法使皇子皇孙的血不再那么快凝固。
一堆药物、药浴和蛊毒下去,长期下来身体自我修复的能力越来越弱,直到后来血液凝固的速度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缓慢。
霍尘珂就是有次被取血时没控制好,被划了两道教深的伤口后,流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血,活生生流干了全身的血液而亡。
划伤口的两个道童被拉下去杖毙了,后来道童们取血时就会在他们身上划上一道极小的口子,吊着日夜放血,血夜虽然凝固得慢,但好在总会凝固上,只要控制在不大的范围内,就算流上两天血也不会死。
随着放血身体越来越虚弱的人,会优先被剜心剔骨做成长生丹,好在永徵帝是在战场上杀出来的名声,身体在诸多皇子中是最强健的,这强健的身体支撑他多活了些时日,直到他抢先杀死了先帝。
流血的感觉不是很好,他甚至有点厌恶流血,每次看见那鲜红的代表着霍氏一族的血液从他体内流出,他都有种厌恶感,所以永徵帝也一直有注意着不让自己流血。
只是没想到他的母亲会莫名对他起了杀意?
被永徵帝注视着的太医手微微一抖,手上的药瓶跌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太医连忙惶恐的跪下,声音颤抖:“陛下恕罪,微臣……”
永徵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满室的烛光映不进他漆黑的眼瞳,他将刚写完的免死圣旨丢在常太医脚边:“这普通保守的法子止不了这血,你尽管放开了治,竭尽全力用上你一生所学,用尽所有手段,最后真治不好朕也不牵连你。”
常太医跪在地上,良久,颤颤巍巍的捡起地上的圣旨,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既然陛下这么说了,微臣也就放手一试。”
夜晚,崇德殿灯火通明,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殿内端出,浓郁的血腥味飘荡在整个殿内,永徵帝全身上下扎满了银针,泡在那诡异冒着泡的药浴中,忍着体内火灼般的剧痛,却还有闲心吃着饺子。
这饺子是皎皎从宫外送来的,听说是皎皎亲手包,虽然丑了点,但也还能入口。
永徵帝一边想着,一边嘴角微翘,将空了的碗递还给江海富,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时不时轻微的抽搐一下。
这药浴还挺疼!
他侧头看了向窗外漆黑的夜,突然觉得有点想皎皎了,明明才两个时辰没见,怎么像是好久没见了一样?
他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上被针线缝起来却还在淅淅沥沥流着血的伤口。
一直以来他其实并不在意生死,生与死对他来说本就是一样的,只是他现在突然不想死了,他想活着,好好的活着!
他早早就计划好今年元宵节时带皎皎上街游耍,开春就立个太子,让太子监国,他就带皎皎去关外跑马,去沙漠看骆驼,去江南游船,去吃遍集市上各种杂七杂八味道有时好有时怪的小摊吃食,还想看看能不能把殷峥在皎皎心里第一占位的位置给踢下去换成自己。
想着皎皎他就想起了每次故意将皎皎惹哭,然后又认命地去哄,一边用手帕给皎皎擦眼泪,一边心里暗暗比较有没有上次哭得多的情景。
其实把皎皎逗哭还挺有趣的,可惜的是皎皎后来越来越不爱哭了。
永徵帝日常穿的衣裳,袖袍里都有备着手帕,只是随着皎皎长大,那手帕就没怎么派上用场了,想着还有点可惜。
想着这些的永徵帝突然回想起了初见时,皎皎小小软软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模样,冷硬得像石头的心脏就这么不可抑地软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妖精才能生出这么个专攻人心房软人心肠的小孩来。
不过,皎皎长得可真快,好似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他腰身这么高了。
永徵帝蹙眉忍着体内从四肢百骸蔓延而来的剧痛,汗湿的发丝粘在腮边,握在木桶边忍不住屈起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忍过这一阵的剧痛后,他继续低头想着皎皎,好似这样他才有努力活下去的念头。
他想,他还想看着他放在心尖尖上小心翼翼养了三年的皎皎长大的模样,他还想看皎皎骑马过长安的意气风发样,他还想陪着皎皎长大,然后又在他的陪伴下老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前流逝,在经历了各种诡异的药浴,手上的伤和胸口上的伤用烧红的烙铁烙得粘黏在一块,又喝下不少药性猛烈的药和毒药,到最后还用上了蛊毒,有那么一瞬间永徵帝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两仪院。
疼痛使得身体生理性的痉挛,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永徵帝咬着牙,眉目中爆发出几丝骇人的狠戾。
直到天际将明,一切才结束。
永徵帝半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轻飘飘带着沙哑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能活多久?”
常太医跪在地上,头抵在地上,咬着牙道:“回陛下,两个月到四个月不等。”
虽然止住了血,但也将永徵帝本就残破不堪的内里祸害得愈加支离破碎。
“四个月啊!”永徵帝意味不明的叹着,帐内的他闭上眼,良久才又睁开,垂眸眼看着自己被纱布包着的左手:“下去吧!”
“是!”
轻微的脚步声愈渐愈远,殿烈逐渐安静下来,安静得有种死寂感。
四个月啊!
永徵帝拿过袖袍里的一沓手帕,低头看着看着突然低声笑了下,在偌大的寝宫内带起了回声。
这下这些手帕就派上用场了,也不知道到时候够不够,不过殷峥应该不会让皎皎哭太久,毕竟皎皎可娇气了,哭过后不冰敷一下眼睛的话,第二天起来眼睛就肿得疼,害得他每次将惹哭的皎皎哄好后,还得任劳任怨地给他冰敷。
不过……没办法,养孩子嘛,不宠着还能怎么办?
永徵帝眼里带了丝笑意,躺在床上准备旷了今日的早朝好好睡个觉,晚上就去碎玉桥蹭饭,他倒是不怕殷峥不让他进,有皎皎在,他再装一下病弱,到时候殷峥也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