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演戏》,吴御风回戍夷陵后,刘正阵前逃脱、江卫失夏郡。
[3]幕府:军队主将临时扎营的主帐,称幕府。
[4]水鬼:深谙水性的江盗,凿船、强夺过往船只。
**看到回忆杀预警,估计就知道了:明天有糖!我先嗑为敬!
**荆州领地解释:北边襄阳郡,夏天罗镇守襄阳城。西边建平郡,建平郡沿途有利川、鹤峰、建平城等。建平郡往东就是宜都郡,夷陵归属宜都郡。过了宜都郡便是荆州都城江陵城所在的南郡。
☆、旧恨
齐物殿内。
太医令为首,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祝政向来不滥发脾气,只背手不语、冷眉怒视,便能将诸多臣子吓得哆嗦不已。而这次,他却罕见地发了火,一句“蠢材”将一众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王上息怒。”
太医令温延鼓足勇气、大着胆子轻声辩解了一句:“虽我等实不通此巫蛊之术,但常将军身体有损确为实事。我等可开制些许调理汤药,为常将军补补身子。”
“补身子?”
祝政猛然回头,低声说道:“人现在高热不醒,温卿,你就一句补身子?”
太医令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下去。”
祝政扶了扶额头,只觉得被这堆太医气得右边额角闷疼。诸位太医接了这道求之不得的命令,麻利低着头四下退去了。
司徒空见一众太医灰溜溜退出去,心下奇怪,走进门,却只看到祝政一人站在殿内,扶着右额。他开口问道:“怎么啦,什么事儿发这么大火?你可别气坏了,赶明儿又发头风了。”
“无事。”
祝政只烦闷了片刻,又恢复了以往清冷神色。他回身,眉宇之间除了淡淡的忧愁、更添几分焦虑。玄色衣衫,亦加重了他的冷峻漠然。
司徒空往偏殿看了一眼,问:“还昏着?”
祝政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也不能怪太医……滇南惯爱使这些乱七八糟的花招。太医们,那学的都是岐黄之术[1]的路子,这些书上哪里有这些邪门路子记载,自然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司徒空劝慰道。
祝政看了他一眼,说:“游心。你过来。”
他引着司徒空朝常歌躺着的偏殿走去。偏殿侧榻上置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医书,床榻上躺着昏迷痛楚之中的常歌。
现下只初春时节,还带着些春寒的料峭。但常歌看起来似乎身处灼热之地一般,面颊烧的烫红。他显然灼热难耐,并未盖被,只薄薄地披着祝政的一件白色鶴氅。
“游心,你看。”
祝政径直坐在床边,将他左手衣袖尽数拉起,给司徒空展示伤口。
应是几日前的新伤,这伤口约莫四寸长,位于常歌左臂内侧。许是战场上来不及、许是急着赶回长安,这伤口只用腕带随意一缠,并未处理。直到太医令号脉拆下腕带,这才发现这条贯骨伤口。
已过了四日,却依然能看出剖的极深,中段还有小部分并未长合。这伤口带着常歌的小臂内侧都微微地肿了起来。
纵深的伤口周围,一片躁动的红。
卫将军司徒空见了这伤,惊地深吸一口气,问:“这伤口如何得来?”
“不知。”
祝政轻轻将常歌的手臂放下,低沉说道:“太医令只怀疑此为滇南蛊毒,病灶已被除去,但毒素未愈、又连日奔波,怕是将身子拖垮了。”
司徒空有些瞠目结舌,他定了许久才缓缓说:“……真不知是该说他狠还是该说笨。”
祝政轻轻叹了口气:“倘使现下一统,而非这割据态势,该有多好。”
若是如此,山河安定、百姓和乐,常歌也再无需出征。
司徒空小声提醒道:“王上,现下确为一统。大周王朝、一统天下。”
祝政轻蹙了眉头:“六雄割据,谈何一统。”
司徒空紧紧地抿了抿嘴。祝政说的正确,但,他也无能为力。大周、自建立之时分封诸侯以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此情此景,并非一句话、一个愿望即能扭转。
“游心。你出去守着吧。别让任何人进来。”祝政凝视了常歌许久,下令道。
“是。”司徒空捏了恩恕剑便出了齐物殿,亲自挑选了靠得住的人守着殿四周,而他自己则守着正门。
******
祝政从未照顾过人。
他只能有样学样,学着为他拭去汗滴、为他更换湿布巾降温。
即是如此,常歌还是烫的隔着老远都能感到他身体的温度。
祝政纠结了些许时候,还是轻轻帮他解了铠甲,只留下一件打底的红衣衫。常歌将这红衫已不知洇湿几次。祝政想帮着更换,却深觉过于轻浮,思来索去,还是作罢。
若只是发热,倒还好受。
后半夜的时候,常歌忽然转了寒性,蜷着身子发起冷战起来。
祝政只是靠在床榻上半梦半醒地眯着,常歌细小的响动立即惊醒了他。
他将手一探,常歌已冷地发冰。他一把拿下常歌额上用以降温的冷布巾,又拆了一旁的几床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
常歌仍是冷地发抖,眉目紧闭,身上的重重棉被似乎毫无助力,完全解不了他的寒。
祝政见状,喊了门口的司徒空,要他立即弄几个怀炉过来。
司徒空倒是麻利,一溜怀炉立即送进了齐物殿。送怀炉的个个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放下怀炉便退出了齐物殿。
怀炉一共五六个,祝政将它们尽数塞进床被内侧。怀炉摸着倒是烫手,只是放进去后作用依旧不大——
常歌仍是时不时发抖。
“到底哪里惹的邪门东西。”
祝政望着方才灼热无比现下又陡然发寒的常歌,心下焦虑,却又无计可施。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的一无是处,只能焦虑地看着,却毫无办法。
祝政望着常歌平日里尽是少年意气的轻快面庞,现在却如同沉溺在无边的深寒之中一般。这苦痛,将他折磨的面上毫无血色。
他坐在床边,轻轻摸索到了常歌的右手。这右手已冰得有如霜寒天气的青铜一般。祝政帮他轻轻暖着,自己的手被这寒冷浸透后,又抽出来搓一搓、呵呵热气,再帮他暖手。
这种持续加热,似乎要比几个小怀炉稍稍好一些。常歌的手虽还是冷,但还是恢复了些许温度,摸着有点偏温了。
祝政摸索着他有些恢复温度的手,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
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自幼修习的君子礼法否决,但这个疯狂想法却有如一个种子,在他心中迅速扎根、生长壮大。
他的君子礼法正强抑着体内迅速壮大的想法,这个疯狂念头引得他心脏狂跳、脑海中思绪奔腾不已。
“……”
常歌像是极小声地嗫嚅了一句什么,祝政并未听清。
他朝着常歌方向偏去,侧着耳朵,悉心聆听。
“……凯旋,王上……”
祝政仍未听清常歌究竟在低声呢喃着什么,但这只言片语却让他一直绷着的弦霎时断裂。他的心潮如同决堤一般汹涌起来,什么君子礼法、君臣有别、发乎情止于礼全被抛在脑后。
那个疯狂的想法失了遏制,迅速成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祝政的脑中只剩下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护你。
他不管不顾,掀了常歌盖着的被角便钻了进去。
祝政钻进被子才发现,常歌盖了这么久,棉被中居然还像是冰窖一般。无怪乎塞了这么多怀炉,都毫无用处。
一时血气上涌,他直接掀了被子躺了进来。然而不知是这冰冷的棉被冲淡了他的一时热血、还是这陡然袭来的寒冷让他冷静了些许,事到临头,祝政心中竟无端生了些惴惴、多了些犹豫不安。
常歌会不会厌恶这样?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祝政担忧着,只将带着些温热的手掌触了常歌后心。
常歌很冷。
他只以为,塞了怀炉、盖了数层棉被便会好些,现下真实触到他的身体,方才切实体会到他的全身的冰肌寒骨。
这冰冷提醒了祝政,常歌仍在病中、全身发冷。祝政别无他法,只得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惶恐地将常歌拥入怀中。
他感觉心头像是蹲伏了只野兽,几欲就要压制不住。祝政心像是擂天的战鼓,手也忍得发抖,但再不敢多加几分力道,亦不敢触常歌的衣襟。
祝政的情绪有些乱,他甚至有些古怪的想法:再不要什么礼法条框,现在即刻将怀中之人占有、二人一道毁灭。
光是忍住这念头,就折磨的他痛楚不已。他轻轻埋首在常歌后颈,想用常歌的气息宁一宁自己疯狂的念头。常歌身上一如林间朝阳的气息,现在淡了许多许多。
“常歌……”
光是喊出这个名字,都牵扯出祝政无数回忆和思绪,扰得他再也说不下去。
祝政想起交州一战前二人的争执,想起他连发数封加急军令,常歌决绝的回信。
“常歌,你好些吧。郁林一役,是我……”
被中确实极冷,带着祝政也好似蜷缩在冰冷寒潭之中,一股热意涌上喉头,哽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交州一战,原本势如破竹、连胜高歌,谁知交州主公一封修书,滇南加入战场后,常歌居然罕见地战地艰难。
祝政坐在庙堂之上,听着两边朝臣你来我往吵得头疼,但蛊毒降术、飞禽毒虫八个字惊了他的心。
八百里快马,连令撤兵。常歌意切言尽,洋洋洒洒地劝君三思。
一日又一日,听着交州险象环生,祝政真真体会了坐如针毡、五内俱焚之觉。
快马再报,此番常歌的坚守回信仅寥寥数行,字里行间俱是决绝坚定。
祝政茶饭不思,每日只望着交州地势图思虑,他对着军报虚虚地描常歌行军的路径,思索着他的常歌现下正在何处、又是否安康。
他的指尖摸索过一片碧玉深潭,连带着几条贯穿郁林郡的河。
——水漫郁林,迫其休战。
这八个可怕的字漫上心头时,连祝政自己都被浮现出来的主意吓了一跳。朝堂上的危言耸听又浮在耳边,祝政大笔一挥,亲自修书。
常歌的回信十分简单:“君意决否?”
祝政只回了二个字:“已决”。
水漫郁林郡,常歌大胜。朝堂之上又是一片对其杀伐狠戾的声讨之声,祝政只默默听着,垂坠的玉旒挡住了他的神色,仿佛这一切在说的都不是他的常歌。
祝政在心中痛骂起自己来。他明明惦着常歌,念着常歌,思着他的笑,念着他的好,但当群谏纷纷扰扰,一句“朝堂安定、权术制衡”居然大过了常歌。
祝政轻轻拥着他,只觉得像拥着冰雪一般,这冷瞬间透入前心、又寒了骨髓。祝政不知这是常歌的冷,还是自己的愧。
他心中想着恣意飞扬的常歌,想着他一腔赤诚、英气忠勇。想着朝堂之上的欲加之罪,想着自己的懦弱不语。
常歌并非朝臣们所述的那般。明明世上再好的词,都描不出他的常歌。
祝政温温的体温就像是岁暮天寒之中的烁动火苗,杯水车薪。
他忍着从常歌身上袭来的冰冷寒气,忍着他冰彻心髓的凄苦体温。执着地暖着他。
岁暮天寒中的火苗,虽然式微,却一直坚韧。
******
“……成何体统,若我……”
朦胧中似乎有人争吵。
常歌在冰冷的深海中沉溺,他想动、也想醒,他挣了挣身子,却只感到无边的寒冷像潮水一般袭来。
蛊毒已刮去四五日了。这忽冷忽热忽而钻心的后遗症仍是如此,不过,这些都好过那蛊毒虫噬骨之痛。
“你再如此,我便将常川死因告知常歌。”
“常川之事多有缘由,难道不是太宰您……”
常川二字,霎时将常歌的意识从深海中拉回,他好似破水而出一般,猛然从漫长而冰寒的梦中惊醒。
是梦。
是梦么?
常歌怀疑着方才零星断续飘来的声音,就是是梦境中的只言片语,还是飘入梦境的真实争吵。
他背后,传来了不愉快的摔门声。
他睁着眼睛,面朝里躺在床上,被中还留着几个已近冰冷的怀炉。常歌将这些怀炉尽数拨到被外,重新裹了裹棉被。
奇怪的是,明明怀炉都放在内侧,他的背心却温温的,带着一股暖意。
“醒了?”祝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声将常歌惊了个激灵,他急忙回身,迫切地想要行礼。他对王,是敬畏又惶惑的,还夹杂着几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私心。常歌曾经数次想扼杀这份不和“君臣礼法”的私心,却都失败了。
祝政伸手按住了要行礼的常歌,说:“常爱卿,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言毕,祝政像是受了风寒,连着轻咳了好几声。
常爱卿。祝政现在愈发爱唤他“常爱卿”,而不是幼时的“常歌”。常歌不爱这个与其余大臣一般的称呼。虽然他比起其余大臣,他是“常爱卿”,多了个“爱”字。
常歌总觉得,这个称呼将两人之间拉得甚远,远到祝政高坐庙堂,而常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玉旒遮挡下的面。
“王上冻着了么?”常歌见他接连咳嗽,问道。
“春日里冷,前几夜不慎着了凉。”
祝政平静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1] 岐黄之术:传统中医。
**为了庆祝政政抱到心上人,明天、后天都双更!
(苦口婆心)政政,太含蓄追不到常歌的,请你激烈一点
☆、见微
常歌被他逗笑了,说:“王上夜里添衣都不记得,还着了凉。”
他望着祝政,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接着说:“王上缺个照顾你的王后。”
祝政似乎有心事。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一眼都未看常歌。
常歌望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似乎是祝政的齐物殿。
他不解道:“臣缘何在此处?”
“爱卿策马归来,就在宫城门口昏了,跌下马来,险些被踏伤。”祝政满腹心事,只垂着眼帘,轻轻答道。
常歌侧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是这么回事。他旋即将这不愉快扫在脑后,颇有些兴奋地对祝政说:“郁林一战,我们大获全胜。可惜那滇颖王机敏,提前将人手都匿于高山林中了,倒是没怎么伤到她的人。”
祝政听他谈起郁林一战,这才抬眼望了常歌,低声问道:“常爱卿,你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常歌冲他一笑:“这个啊,小事儿小事儿。早已好了。王上无需忧心。”
“好了为何还寒热交替,难过异常?”
常歌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许是还得几天才能大好。不过蛊毒虫已除,料想也没什么大碍了。”
祝政的语气中满是严肃和不解,他问道:“身子没好,缘何路上不眠不休奔波几日?”
“……臣……”
臣惶恐。臣惶惑。臣……想早日面见王上。
无论哪一句,常歌都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语。
祝政见他一脸失落、低头闷闷不乐,方才有些懊悔起,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于严肃。他换了平淡些的语气,问道:“太医令说你许久未食,饿么?”
常歌点了点头,眼神一亮,问道:“可有金玉酥?”
“金玉酥?”
祝政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叹气道:“……没有。孤现在着人去办。”
常歌闻言,急忙阻拦:“啊,不必了。没有就算了,吃不吃都不打紧的。回都回来了,想吃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祝政急迫地捏着两边袖袋,这种焦虑心情一如盛夏酷暑之日,让他无端地无奈烦躁起来。
常歌慌忙宽慰道:“臣不饿,真的。王上勿要过于忧心。刚刚是诨说的。”
祝政低着头坐在一旁的侧塌上,一语未发。
“对了,方才……殿内是有争吵么?”常歌不解问道,“方才,在梦中,听到了争吵声,但不甚真切,还听到了……”
常歌抿了抿嘴唇,说出了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名字:“还听到了……父帅,常川的名字。”
祝政猛然抬头望了他一眼,问:“你听到了些什么?”
……方才听到了什么……
常歌皱着眉头,开始费力回想。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只言片语。现下他大梦醒来、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来了。
一连串回想牵地他额角闷疼,然而朦胧的梦境却如指间流水,倏忽过隙、再也追寻不得。
常歌终而放弃,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祝政像是如释重负,又沉入了一贯的冷静漠然神色之中。
“不过……应当是听到了‘常川’二字……”常歌皱着眉头,歪着头回想道,“也正因如此,臣方才醒来的……”
常歌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已再听不到了。
一阵下沉之力将祝政向着深潭中扯去,祝政几乎难以呼吸、更无法开口言说。
他快要溺毙。
面前站着的,是青年常歌。
常歌高眉深目,正一脸失望地看着祝政,声音似乎透过水波,显得颇为怪异。
“是你赐死的常川。”
“你让我恶心。”
常歌冷眼望着他,目光好似要穿透祝政的心。
他想说话,想辩解。
却无法张口。
祝政在深潭之中挣扎,他将手向常歌的方向伸去,却挡不住无底的深渊。
陡然的窒息感受将祝政从回忆的深潭之中拉起,他带着一腔怅惘醒来,呆坐在建平城太守府书斋之中。
方才,他伏在一堆竹简书卷之上,不慎睡去了。连日的翻阅蛊毒书籍,着实让他的身体有些透支。
祝政活动了身体,下意识望了望书斋的陈设。
四周熟悉的景致陈设,让他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常歌二擒祝政。
那时,祝政佯做中了软筋散,诓得常歌喂他吃了好几盅酒。
那时,二人之间,只留着浅浅的旧恨,还并未有深深的隔阂。
梦中的记忆无比真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袖袋,触到了一枚金玉酥。
备着就好。
祝政心口的重负,似乎舒缓了些许。
******
长河峡谷,江上月明。
过了九畹溪,南岸终于有一片浅滩。荆州人风雅,沿河植了一片竹林,遥望北岸狮子岩。
一位釣客穿蓑戴笠,坐在船头,听这风过穿林之声。
近日水鬼频发,时节又不好。平日里满目的夜钓渔火,今日竟独独胜了他一盏。已近深冬,往日里两岸不住的猿声也止了躁动。
大江之中,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一艘吃水极深的连船自正中破开月影,搅得江面一阵涟漪,这细微的涟漪一波连着一波漾开,至釣客的船已推波助澜成不小的浪。
水中传来几声沉闷之声,这熟悉的水鬼凿船声响让釣客皱了眉头。
满载的黑色连船并未撑上多久就在江中倾倒,片刻之间就被江水吞没。
江面再度恢复平静,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釣客平静地收了钓竿,望了一眼一无所获的篓。
连年征战、水鬼频发,眼下连粮草都要去夷陵各郡县强夺,如此乱世,荆州主也不放弃杀伐之事。他摘下斗笠,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江心渔船向着九畹溪摇去。
一无所获,又近年关。今日,实不知如何同老妻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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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
大江南岸山林。
九畹溪确实是进入西陵峡前的最后一片浅滩,适于扎营。到达首日,张知隐便着人在马鞍山扎了个不大的临时军营,留了些许人马装作忙碌的样子。
翻过马鞍山,便是层层如梯的梯儿岩,再往前是上七下八岭子。当地人说,此处险峰凌厉、七峰八壑,因而得了“上七下八”的土名。
过了看似无路可走的上七下八岭子,便是一条纤细山道,直通南岸最北的西门山和南岸东侧的黑包山、白云山,顺着这二处山峰,可直捣和夷陵城隔水相望的鸣翠谷。
眼下,张知隐正坐在上七下八岭子中的其中一个山谷里,安静听着周围满山的斑鸠声声。
他面前正是一条纤细山道,当地人称为龙咀山道。也正是借着这条山道,上下出击、左右骚扰,直扰得辎重船没多少能到夷陵。只是西陵峡着实湍急,他也因此丢了几名爱兵。
“报,将军。荆州军连夜偷运辎重,已被捣毁。”一名脸生的兵士急急地直山坡上顺坡溜了下来,快步走到张知隐面前,口中喝道。
张知隐打了手势,示意他低声。他凑近这名兵士,问:“此番几艘?”
兵士立即降了声音,悄声汇报道:“一列连船,合计六艘,尽数捣毁。只是……辎重还在打捞,水流过于湍急,约莫最多只能回收个五成。”
张知隐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和领队的陈校尉说,勿要纠缠辎重,兵士性命要紧。”
这名脸生的兵士闻言,终而抬头望了眼前的知隐将军一眼。张知隐匿在山谷阴影之中,眼神里却烁烁跳动着点光,尽是秭归明朗的月。
“快去,晚上冷。勿要让将士再下江。”张知隐见他不动,立即吩咐道。
“是!”
来人行了一礼,急忙往陈校尉的方向跑去。
山谷中肃穆的树尖忽然抖动了一下,惊得一群山斑鸠扑簌簌起飞。
“将军!是否要追!”他身边的戚校尉向来机敏,见鸟群陡然受惊,猜测应是荆州派来探查的斥候。
张知隐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追。不过,别抓着了,随意追追便罢。”
“是!”戚校尉领命,回身便往惊鸟方向去了。
张知隐自肩上拈下一片落叶,别有意味地说:“见微知著,守正待时。”
这是他和定山分开时的一语。
张知隐心下挂念,不知孟定山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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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官道旁,是一片连绵的丘陵。
此处风景秀美、物产丰富。夷陵人平日里不喜打猎,又对飞禽走兽多有偏爱、不时投食。久而久之,夷陵人竟在北岸上下桃坪丘陵养出了一片猴子。猴子们闲来无事干,还会成群结队上西陵官道,抢夺过往路人的物品。
许是自小听着两岸猿鸣声长大,夷陵人多这群爱折腾的猿猴并不恼怒,反而给这段闹猴灾的一众丘陵溪涧起了个美名,称“西陵猴溪”。
十个夷陵老船工,有八个都会同你绘声绘色地讲起这西陵官道旁的“西陵猴溪”,还有两个会劝诫千万别惹了这“西陵猴溪”的猴子。淘气的很。
两位樵工下山晚了些,正背着两担柴火,走在这猴溪旁的西陵官道上。
他二人结伴而行,生怕走夜路生出什么不测、抑或是被西陵猴溪的猴儿埋伏了去。
路边的水杉抖了抖,果然从中蹿出一只西陵猴儿来。这猴长手小脸,落在二人面前,调皮地仿着他俩背着柴火的样子。
两位樵工笑过路过,全然不以为意。
西陵猴儿由着他俩走远了,坐在地上,以脚挠了挠脸颊。猴儿的身边,放着他用来模仿樵工“柴担”的工具。
是一捆弓箭,箭尖正闪着阴冷的寒光。
☆、守定
荆州。
夷陵城。幕府主帐。
斥候送来的军报,和吴御风此前的推测果然一点不差。
九畹溪至西陵峡航段,根本就没有什么水鬼,不过是荆州军在捣鬼罢了。
吴御风望着眼前的沙盘,只觉得心中有些许的惴惴不安。他派出去了斥候,立时便探查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合乎情理,但是,这一切……似乎有些太顺了,顺到不可思议。
他有些不敢相信,此等简单布阵会是益州五虎将中第三虎张知隐的水平。此人在“醉山隐军狼”中,排名仅次于镇北大将军卜醒和平南将军孟羽。
但时间已容不了他再细想了。手头上所剩粮草还仅能支撑一日。夷陵郡县方面,几番催收粮草,因时下冬季、居民们本就需要储冬粮;年关又近,更是难得缴收。几日催收下来,竟只缴上来了些陈年碎谷和不成样的干草。
这种结果,还能闹得民怨沸腾,为了抗缴,险些还扯出人命。
等不来辎重粮草连船、缴不来居民粮草,丞相复信最快也要一两日之后,那时……军中早已断粮。
吴御风百般思索,时间紧迫,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抢攻这一条路可走。
“荣节。”
“将军。您找我?”
赞军校尉江荣节闻声,立即掀帐进来,行了一礼。
吴御风不想下令。他总觉得,此事千思万绪,有些太过于巧合了些。
但他不得不下令。
将士可浴血奋战,但断不可一日无粮。此乃自挫士气。
吴御风终而下定了决心,咬牙部署道:“你带着一路轻骑快攻九畹溪荆州营地;再点精兵分三路包抄,左路走野猪山、马鞍山;右路走白云山、黑包山;中路走龙咀山道,四路齐发,最好,能将荆州军按死在上七下八岭子。”
“骠下领命!”江荣节领命,急急地出帐部署了。
夷陵距九畹溪,不过八十多里路。
即便山路难走,一个时辰,无论如何,轻骑快攻队也能到了益州军九畹溪营地。
吴御风心中惴惴不安,他强行安慰自己:至多两个时辰,第一批快攻轻骑兵就要回营了。
******
山道夜路,马蹄疾疾。
江荣节心中知晓为何吴御风陡然发动突袭,是粮草短缺、已迫在眉睫。
他心下焦虑,不住催促快攻轻骑队伍动作再快些。八十余里山路,他们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达。
这是全营最好的轻骑马队、加上轻骑将士全速冲刺得来的结果。
深夜的九畹溪静悄悄,益州军在九畹溪扎的营地渐渐出现在眼前。
全无灯火?
江荣节心下生疑,快马加鞭往益州军九畹溪营地赶去。
他一匹单骑,直入益州九畹溪营地,却全无阻拦。江荣节一路飞驰,直入主帐之前,扬起马刀破帐。
空无一人。
不仅空无一人,甚至连陈设都没有。
“明修栈道……”
江荣节心下一惊,他陡然回身,朝着身后的轻骑兵喝道:“不好!快回戍夷陵!”
******
吴御风未等到江荣节的消息,城外却响起了益州军的战鼓。
他心中陡然一惊,登上城楼,却见南岸喊杀漫天。
益州军全无攻城器械,尽是快刀□□,同荆州军短兵相接。“益”字军旗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火把和火箭的星点光芒将这面旗帜照得各外昂扬。
吴御风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原本跟在轻骑快攻队后面出发的三路包抄队伍,竟然在南岸边的鸣翠谷同益州军主力正面遭遇,美美打了场硬仗。
夜风中,还扬着一面旗帜,江风将此旗吹得猎猎作响。然而此旗颜色沉重,夜色掩了旗帜上的字样。
荆州军将将渡过大江,还未来得及分兵三路,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被埋伏许久的益州军一锅端了,根本毫无防线可言。
益州军终而吹起了冲锋铜号,这号声透过湿润的江雾,沉重而来,仿佛寒彻心骨的丧钟。
指挥冲锋的号令兵高举火把、照亮方向,吴御风借着些许的微光,终而看清了另一面将旗——
这是一面黑底红字旗,同前朝常歌将军所用将旗配色一致。这配色,吴御风再熟悉不过。
疾风鼓满,这面将旗劈开夜色立于江边,仿佛在宣告荆州在夷陵统治的亡期。
旗上一个大字:“张”。
吴御风心下一惊。
三路包抄小队,居然正面遭遇了益州主力张知隐!他急下城楼,慌忙点了主力中军,开出城外。
******
北岸。
孟定山隐匿在上下桃坪已有数日。此地处在“西陵猴溪”最东侧,靠近夷陵。泼猴顽劣,上下桃坪早已没了人迹。
他现下依旧蹲在山林之间,眸中倒映的,尽是南岸的火光。
知隐此战又出诡兵,着实威风。
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长命刀,将心中的焦虑尽数掩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他身后,则跟着蹲伏着的一列益州军士。益州军军纪严明,除了偶尔有些人的箭囊被山中顽猴偷抢去之外,这几日倒是风平浪静、并未被任何荆州人察觉。
守正待时。
守正待时。
孟定山在心中又默念了几次分别时张知隐留下的一语,极力想定下自己焦躁的心情。
他看到夷陵城门大开、荆州主力中军蜂拥而出、严阵以待。
将辇上站着的人倒是同自己想象中不同,只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他早听说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傲骨铮铮,还以为是个年逾四十、迂腐的老头。
“……将军。”
他身后伏着的将士见将辇已出,轻声提醒道。
“不急,不急……”
孟定山答道,又着力捏了捏腰间的长命刀,定了定自己的心绪。
南岸的战火依旧在延续,张知隐显著占了上风,要不了多久,这包抄小队即将被全部歼灭。
将辇上的人看的心急,终而还是按捺不住,下了军令。
前排的将士见吴御风手起下令,尽数准备开始渡河。方才列好的兵阵,陡然收缩至大河岸边,全然乱了步伐。
见微知著,守正待时。
孟定山在心中再念了一遍,回身打了手势。
时机,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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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御风不忍看着南岸将士白白送死,没忍住下了渡江命令,却眼见好不容易列好的阵型,瞬间崩溃。
更让他感到无比焦虑的是,另一列益州将士自北岸猴溪方向跃出,直奔岸边。方阵大乱、正准备渡江的荆州军又受了这忽然冒出来的一队益州军阻击,溃不成军。
为首的一位白衫银铠将军,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手持一把新月形寒刀、刀柄是一仰首朱雀。吴御风瞬间认出了这把小有威名的长刀——长命刀[1]!
此刀的主人,正带着身后的益州将士势如破竹,片刻间便杀入荆州军腹地。
此人抬头,眉目坚毅,有如汇风凝雪,他额前碎发被夜风尽数扬起,身后“孟”字旗当空飘扬。
是孟羽,孟定山!
夷陵之地,居然引来了二位益州虎将!
吴御风愣神了片刻,只见孟定山提着长命刀,一个纵身上了将辇,趁其不备,新月寒刀便搁上了他的脖颈。
“喝你军停手。”
孟定山丝毫不以语气威逼,却有一股自然威压存在。
吴御风仰天大笑:“你要杀便杀,荆州军只知战死,不知和降。”
“好。有骨气。”孟定山简短答道,将欲使力。正在此时,一箭破风而来,直穿孟定山右手小臂。
“将军!”
江荣节驾着棕马疾驰而来,朝着吴御风大声呼喊。
方才那箭正是他所射,用以击落孟定山的长命刀。谁知孟定山挨了此箭,居然一声不吭、咬牙忍了,而且……连抖都没抖一分。
吴御风见状,气急败坏,直朝他喊:“指挥大军,勿要管我!”
荆州军阵形早已溃乱,又被北岸益州军横冲直撞,几欲是一溃千里。有些胆子大的沿着桥渡了河,却又被南岸的张知隐军收拾个干净。
江荣节见状心急,引着身后快攻轻骑兵入阵,指引荆州军列队。
混乱溃逃的荆州军哪里还听得他的号令,江荣节愤恨军中散漫氛围,只得带着快攻轻骑兵独身杀敌。
马队长刀,比起步兵短刃确实更有优势,方才益州军一如破竹的高歌势头,被江荣节这块硬石板尽数塌灭。
孟定山见状,左手将上臂刺入的弓箭拔出,右手收了吴御风脖颈上的长命刀,斜着望了他一眼,说:“我敬你是个好汉。你自便吧。”
他放下这句话,一跃便加入到地面的混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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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的轻骑快攻队将益州军冲得四散,一时挫了益州军士气。江荣节手持马刀,快马路过,一路横尸。
他轻骑快马,正来回肆虐着益州军冲锋阵线,忽然眼前立了一位白衫银铠大将,手持寒月弯刀——正是方才一击劫持吴御风之人。
江荣节抬头望了望场上猎猎作响的“孟”字旗,猜想此人便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中的“山”,孟定山、孟羽。
这位孟定山面对疾驰快马倒是毫无畏色,只定定站着,待江荣节驰骋而来。
江荣节知此人为益州大将,更是毫不客气,脚下生力、夹了快马便加速朝着孟定山冲去。心中只盼前蹄踏中此人前胸,一击即中。
孟定山看准了快马,在离他仅剩下两三个身位之时,将身一伏,手起刀落,长命刀怒砍前蹄。
这马悲愤嘶鸣一声,带着冲力摔在远处地上。马背上的江荣节被甩在江边,陡然坠马的疼痛,让他全然站不起身。
孟定山并未趁机上前、给他最后一击,而是等着江荣节起身站定,方才捏了长命刀。他简洁问道:“战?或是和?”
坠马之伤让江荣节口鼻尽是鲜血,他顾不上擦拭,只狂笑一声,喝道:“宁可身死,不让益贼!”
“好!”孟定山应道,将长命刀一举,说:“放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长命刀:原型是春秋五霸晋文公的佩刀“大夏龙雀”。刀身带弧,刀柄为朱雀头,刀背刻字“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
☆、丧钟
江荣节身受重伤,未能挨过两三个回合便被孟定山斩杀。
他死的壮烈,虽已站立不住、单膝跪地,依旧以马刀支撑,昂首不瞑。
孟定山虽将其斩于马下,着实佩服江荣节一身义胆,对着其躯体鞠了一躬,方才提了长命刀返回战场。
方才的轻骑快攻队已被北岸兵士几个一合围,收拾的七七八八。张知隐也收拾干净南岸,渡了大江,同孟定山会和。
他二人相视,虽未明言却均知对方所思所想——
现下的夷陵荆州军,再难成阵、溃不成军。现下,只剩下最后一击。
擒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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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御风着实勇猛。
他使焚天剑,这剑却比一般宝剑更长。招式之间也颇为奇怪,与其说是剑,一些招数,更像是戟,比如拖剑斩、回剑斩。
“倒像是刻意仿了常歌。”张知隐低低地评价了一句。
孟定山未明言。张知隐了然,他亦是。
此人招数,确像常歌。但只神似,常歌最为精妙的身法却全然不相似,自然是发挥不出常歌那般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罗刹实力。
张知隐意欲上前,孟定山却轻轻拦住了他。
“我来。”
孟定山简短交代,提了长命刀便冲了上去。他将正在与荆州主将吴御风缠斗的益州士兵喝开,吴御风闻声回头,眼见来人正是孟定山。
他轻笑:“将辇一纵,定山将军,可有悔?”
孟定山坦然答道:“无悔。”
吴御风起了剑势,长笑道:“那便让你现下深悔!”
此乃一场硬碰硬的恶斗。
二人自浅滩草坪缠斗至奔腾江边,几十个回合下来,孟定山逐渐占了上风,将吴御风逼得,只差一步便是奔腾长河。
对战中,孟定山毫不使用任何花招,只以长命刀正面强取,任凭吴御风的焚天剑招式多么千变万化,依旧悍然压制。
二人短兵相接,孟定山手上下力格挡,全然不顾右手小臂箭伤奔涌出一片鲜血。
吴御风被这极大的格挡蛮力推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险些坠入大江之中。
孟定山下意识上前将他一拉,却被吴御风一把甩开。
吴御风坐在大江岸边,耳边尽是将士的厮杀之声。熊熊的战火点亮了城前浅滩,让他看清了高歌进取的益州军和一路溃逃的荆州军。
此战已全盘皆输。
恐怕,自辎重连船出事之时,已毫无胜算。
一天粮草之期,更可能是对方盘算好的。
吴御风细细地最后看了一眼孟定山和张知隐。孟定山白衫银铠、威猛飒爽;张知隐黑袍轻甲、沉着睿智。战火光芒描绘了二人身形轮廓,吴御风只觉得二人身影被拉得颀长、而自己却如落败的山鸡。
他惨笑一声,依稀想起了前几日立下的重誓。
——不退一寸,不固不还。
“夷陵既失,我还有何颜面面见信忠将军、又有何颜面面对夷陵乡亲!”
吴御风瞬间换了严肃神色,摸了一旁的焚天剑便要引颈自刎。孟定山眼疾,却来不及上前。
张知隐看出孟定山神色,抛出自己的龙牙匕首[1],龙牙穿风而过,刃柄正中吴御风手腕。
吴御风虎口一麻,焚天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孟定山心下颇为感激地看了及时出手的张知隐一眼。而后望向吴御风,浩然道:“舍身殉义,实乃懦夫。真大丈夫,卧薪尝胆、何惧再战!”
张知隐则更为直接,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押下去看着,不许他自尽。”
这场布局许久的夷陵之战,终而要落下帷幕。
而另一处,好戏正要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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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
汴梁。宫城。
“有人要杀我。”
“是谁要杀我!!”
豫州主公池守安疯癫地奔跑在宫城曲廊之上。四周旅贲早已见惯不惯。
只有池守安知道,这次是真的。
他在曲廊上狂奔,抓着了一名守宫的将士就冲他狂喊:“快!快给我堂兄送信!我堂兄是荆州世子池日盛!我们不和吴国结盟了,向荆州投诚,马上投诚!!”
“守安。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豫州就是豫州,哪边都不投诚。”
大将军典子敬的声音自曲廊一端传来,这平淡的一句却将池守安的脸色瞬间吓得煞白,旋即丢了方才抓住的将士,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了。
这名将士低着头,生怕典子敬路过他时,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是旅贲。再看不惯主公也是忠于主公,而不是大将军典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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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
建平城。
常歌骑马立于军前,昂天的战鼓已敲了三遍,建平城大门依旧紧闭。
城门楼上,仅有一人。
祝政泰然坐在城门楼正中间,镇定抚琴。这琴音如月下劲松,别有一番定然禅意。益州军中窃窃私语,不知这位荆州建平城新太守坐在城门楼上抚琴,此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常歌将沉沙戟往肩上一抗,歪头朗声道:“我当新太守是谁,原来正是荆州大名鼎鼎的山河先生。怎么,先生庙堂上的太常做的不舒服,想来这郡县体验体验?”
山河先生并不理会,依旧岿然不动抚着古琴。
又是建平城。
常歌想到,数月之前,荆州军围困建平城之时,他也是走投无路、安排了卜醒带人遁走,他则单骑叫阵。
只是,现在情势反转,益州军合围建平城,阵前单人出击的,却换成了祝政。
“时移世易,先生也有这被单人叫阵之日。”
山河先生不为所动,淡然道:“守备建平,自有建平郡都尉李守正。我只是一届文臣太守,何来叫阵之说。”
常歌再度挑衅道:“古有卧龙先生空城一计,怎么,今天轮到山河先生再演空城?可惜,今日你这建平城,管你空不空城,我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
山河先生将琴一按,琴声戛然而止。他凛然立于城门楼上,定然回道:“将军不是早已派了兵马入城,这其中是否空城,问问自己的人马便知。”
常歌闻言,供认不讳:“明人不说暗话。你的城中我早已备好了七彩大礼、里应外合,还只劝你,早日投降。”
祝政立于城楼,冷眼望着他,二字掷地有声:
“妄想。”
常歌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月亮,又在心中算了算时日,说:“那先生便等着看看,我是不是妄想。”
常歌扬起左手,喝道:“火攻,准备。”
他身后的益州军霎时变阵,火攻兵迅速集结在盾兵身后,三阵一组,燃火满弓。
火巨箭穿插在各个阵营边列,只待号令。
狂风扬起常歌的将袍,他所用纯黑将旗矗立在建平城前,仿佛阎摩罗王的仪仗。
******
荆州。
江陵城。
二百里外,夷陵的马啸厮杀、战旗烈火,全然传达不到此处。江陵城中丝竹声声、歌舞升平,世子池日盛正搂着温香软玉,一品益州名酒琵琶醉的芳泽。
一声闷雷轰隆而过,显得与殿内的和乐丝竹声格格不入。
“报——”
随着一声令兵长啸,殿门迅速被人撞开,一名令兵被门槛绊倒,伏倒在地。
殿外的斜风寒雨霎时吹入殿中,连灭了好几盏宫灯。紧接着便是一个闪电,照得江陵宫城一片惨白。
世子池日盛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金玉酒樽一掷,怒喝:“何方令兵!没长眼色么!”一众乐伎旋即被吓得敛声屏息,殿内萦绕的乐声霎时骤停。
好似配合世子的怒气一般,一声惊雷,撼动了整个宫城。
“报、报……夷陵失了……夷陵失了啊!”令兵拼死说完这句,还没在殿门滚动几下,便没气了。
殿上还簇着歌舞乐伎,但个个脸上木木的,体会不到“夷陵失了”是何种后果。
殿门卫士旋即查看了他的脉搏,汇报道:“禀报世子,此人身负重伤,已没气了。”
——夷陵……失了?
“报——武陵告急、零陵告急!!”
似乎又有一名令兵直奔而来,然而他说了些什么,池日盛早已无力在听。他有些愕然地坐在殿中,望着眼前的木然舞姬、倒地令兵,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场巨大的闹剧。
他愣愣地看向一旁的卫将军程见贤,似乎指望他能拿出个什么主意。
殿外冬雨下的急,仿佛要砸破宫城的瓦一般。片刻之间,殿上之人面面相觑,残烛扰动,照得每个人面上都是一片阴郁。
“薨了!主公薨了!”
不知是哪个不庄重的小太监,尖尖的嗓音划破了江陵宫城的寂。
世子池日盛有些难以置信地缓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外走去。
风狂雨横,肃穆的宫城只能无言接受着冬雨的肆虐冲刷。
阁楼无言,数声寒钟穿风过雨,震慑了池日盛的心。
他仰头,这时才发现——
黑云滚滚,几欲要压破江陵宫城。狂风冷雨,终于将方才一身暖酒温香气息的池日盛吹了个清醒。
漆黑的夜中,有一苍老身影。老人拄着拐杖、咳嗽连连,却一刻也不敢耽误。他身后跟着尚书令刘世清。刘世清只急急跟着,为老人撑着油纸伞。
“混账!混账!”
老丞相梅和察极力迈着步子,顺着殿前石阶向他走来。他喘着粗气,好似在风雨中快步走过这一段路程,已耗费了全部的气力。
还有三阶就能上殿,梅和察看着一脸呆滞的池日盛,气的全身发抖,满眼都是愤恨和怒气。
“你……!”
未及开口,他怒火攻心,一口鲜血正吐在池日盛身前。
大雨迅速冲刷了老臣吐在殿前的一腔热血,将其化作缕缕血丝,倏忽便被冬日的寒雨溶了、再也不见。
“孽障啊!”
老丞相梅和察终而没忍住,跪在大殿前悲怆痛哭。
尚书令要比他冷静地多,他仍为自己的老师撑着伞,平静说道:“夷陵已破,为保大局,恳请世子暂避巴陵云溪行宫。”
作者有话要说: [1]龙牙匕首:一对匕首,刃身皆有暗铸龙纹。原型来自于曹丕所铸百辟匕首之一“龙鳞”。
*孟定山轻铠,为正面猛攻武将;张知隐多智斗,选择了轻巧的皮甲,未着铠
**张知隐以智谋取胜,随身武器乃一对龙牙匕首,不善正面作战,故此处孟定山拦住他,替他上场。
☆、陷落
李守正列阵而出,常歌迅速在心中点了点列阵荆州军的大致兵数。
约莫四五万人。和此前情报总人数一致。
缘何建平未去支援夷陵?
难道此番,祝政并未提纲挈领,共做筹谋?
然而,容不得常歌细想,火攻手旋即拉开了攻城大幕。
“杀火攻手!护好建平!切不可惊扰居民!”荆州军建平郡都尉李守正喊道,指挥着身边团结着的轻骑兵迅速冲锋,往益州军阵地冲去。
巨弩连发,数名轻骑兵被射于马下、多匹良骏折于阵前。
贪狼站在将辇之上,迅速下令:着火攻手后退,盾兵变换阵形,呈现铜墙铁壁之姿。枪兵迅速上前,错缝而列。
已有数匹荆州军快马踏上盾墙,意图冲破阵线。益州军枪兵迅速配合,接连捣毁数匹骏马。荆州轻骑兵一旦落马,旋即被高处的益州弓箭手一击毙命。
李守正仍带着部分轻骑兵试图撕开益州军的攻防阵线,另一批轻骑兵则由张智顺带着,调转马头,直冲着常歌而来。
“想擒主将,先试试有没有那个本事。”
常歌轻松笑道,将肩上沉沙戟信手一舞,严阵以待。
张智顺一眼瞥见此前连斩二将的沉沙戟,心下有些恐慌。他依旧驭马前行,却往城门楼上的弓箭手比了暗号。
一溜马队瞬间便将常歌团团围住,为首的张智顺喝道:“建威大将军,你别狂!我看你双拳如何敌过四手!”
常歌迅速环视了周围马队,已有几十人有余,个个长兵短刃皆有,想必是轻骑快攻精兵。他长笑一声:“您这是四手?是否要我教您数一数?”
一冷箭萧瑟破风而来。
常歌察觉到夜风动向,驭马轻退一步,那弓箭射偏,破土而入,斜斜地立在地面之上。
“建平城爱放冷箭的习惯,还是没变。”
常歌想起上次在建平所受的巨箭之伤,讽刺道。
“谁敢伤我家将军!”如歌的声音自城门楼上传来,他全身湿透,似乎刚刚才破水而出。祝如歌的剑招式凌厉,他带着一列小队,自射箭的北边角楼起,沿着一溜垛口往南清理。他所经之地,一路横尸,但却唯独绕开了正楼上的山河先生,不予理会。
常歌见祝如歌势头刚猛,颇为自豪地望向张智顺,笑道:“可惜益州军学机灵了,也学会了先行埋伏。”
“少废话!纳命来!”张智顺将眼一瞪,舞着狼牙棒便朝着常歌冲来。
常歌眼疾手快,右手拖戟一斩,轻骑包围圈一侧被他陡然抢攻,霎时乱了阵脚。常歌看准这个缺口,舞戟便往此处冲去,将包围圈冲得四分五裂。
他估摸着身后张智顺的距离,冲散包围之后,刻意放缓了马速。在约莫一戟范围内之时,陡然回身一戟,这戟只虚劈在张智顺侧颈之处。
常歌收了沉沙戟,正色道:“此戟不劈,为你上次未放箭追索。”
张智顺冷笑道:“战场上放过敌手,妇人之仁!”他仍奋力追索常歌,常歌带着张智顺和他的马队在阵前迂回,极有闲心地打量了下贪狼和李守正的战况。
李守正已然陷入贪狼的迷阵之中,此局已定。
他定了心神,拖着长戟意欲回身一斩。张智顺望着这拖戟而行的背影,恍然想起了前朝玉面将军常歌拖戟必杀的传说。
狂风劲吹,沉沉的夜色更显得常歌踪迹不定,一如鬼魅飘行。重云终而被强风吹散,一轮朗月将凄冷月色重新洒满大地。
月色照亮了常歌的背影、映射出沉沙戟狠戾的芒。
他拖戟驭马,将身后跟着的张智顺一击绝杀。
张智顺再也来不及看清楚,此人是否为前朝常歌。他闷吭一声,倒头栽下马来。另一边贪狼的阵地,恰巧吹起了冲锋铜号。
这声铜号将剩余马队从恐慌中霎时惊醒。他们本就被敌军将领游刃有余地牵着游移,人数虽多、但却全然对他形成不了威胁。现在,又陡然见着为首的张智顺被拖戟斩杀,这队轻骑兵未加思索便回身逃走。
常歌未追,他心中陡然发寒,惟恐是冰魂蛊毒发作,只得暂时驭马往益州军阵营走去。未出几步,他却昏在马上。
沉沙戟摔在战场,发出一声铿锵之音。这杆寒光利器之上,不见了此前一直系着的红绫。
“将军!”
祝如歌见他栽倒,来不及多思考,直接将思归剑刺入城墙,飞身顺着城墙滑下。为了抵消下冲之力,思归剑的剑柄震得他虎口发麻。
祝如歌落地,跟着打了几个滚,落入城门楼外的护城河中。他不管不顾,立即挣扎着起身,朝着常歌奔去。
******
城门楼上。
眼见常歌霎时昏在马上,祝政心中一急。
未等他有下一步行动,衣领却已被人揪住。他回头,正是一身黑衣、面色沉静的张知隐。
“捆了他,不许自尽。”
张知隐简短下令,他身后的兵士瞬间扑了上来,将祝政捆了个结结实实。
******
次日。
益州。锦官城。花重楼三楼。
听茶间又迎来了两位贵客,只让备好了茶水,便一应不许再进。老板深谙这位老客素来习性,将三楼其余隔间也一道清场,对外只说“有公子包场了”。
益州世子刘图南悠闲地品着滇南茶饼,只觉甜而不腻,软糯回甘。他甚是中意。
滇颖王庄盈坐在刘图南对侧,笑着帮他把茶。她一声甜嗓,俏兮兮说道:“世子昨日在荆州好大的阵仗,襄阳、建平、夷陵同时发难,竟将荆州世子吓得、迁了都。”
刘图南不以为然:“颖王在零陵、武陵阵仗也不小,据说飞禽走兽、毒虫蛊蛇,好生热闹。”
“哪里哪里。那是零陵武陵原本便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些飞鸟虫鱼,自然是只多不少的。”
她自谦完毕,话锋一转,问道:“我听说,夷陵攻防战打得漂亮。诓得夷陵荆州军以为你们在九畹溪,大晚上渡河想快攻,结果,刚渡江到了南岸,却被益州将军逮了个正着。”
刘图南颇有些自豪,说:“那是辅国将军、张知隐。素来沉着多谋,难得的智将。”
“而且,南岸打得正酣之时,驻守夷陵的荆州军主力也想渡河支援南岸,此时又有一将军带队,将北岸的荆州军主力杀的溃不成军。”
刘图南拱手自谦,眼中却满是骄傲意味:“颖王过奖,定山愚钝,熬到这时候才晓得出兵,没曾想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我却是不懂,襄阳、建平是为何要同时发难?”庄盈问道。
刘图南笑了笑,解释道:“颖王细想想,过了夷陵便是南郡、江陵城,夷陵倘若有危,援兵会来自何方?”
滇颖王点了点头:“妙极。不知此计可是出自常歌之手?”
刘图南饮了一口清茶,说:“那是自然。”
“常将军连环妙计,不出几日便拿下建平郡、宜都郡,重伤襄阳郡。如此良将,真不知我滇南何时能有。”
刘图南朝她一笑,得意道:“我益州不仅有常歌此等天选良将,更有‘醉山隐军狼’五虎,你与我益州联手,那是真真选对了盟友!”
“‘醉山隐军狼’?”
刘图南放下手中茶盅,笑道:“这最开始,其实是将士们诨编的,主要是谈论军中,哪几位将军武力高强。倒是没想到,这开端被人忘了、口诀越流传越广了。
这‘醉山隐军狼’嘛……醉,即是五虎之首、镇北大将军卜醒,字醉灵;山,则是平南将军孟羽,字定山;隐,是辅国将军张善,字知隐;军,是公父身边的前护军,赵渊,字破军;狼,则是总是跟着我的那位镇护将军,赵潭,字贪狼。此五人的表字联句,便恰巧是‘益州五虎将,醉山隐军狼’。”
滇颖王半是羡慕半是妒恨地叹道:“益州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可……我怎么听说,这次在襄阳,这位当头的镇北大将军,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啊?”
刘图南轻叹口气,说:“我明日就去探他,看看情况。看来,给荆州守北大门襄阳的这位夏天罗,着实了得。”
他又想起了此前新野一役之时,卜醒堵着襄阳城门楼谩骂了夏天罗许多日的事情,不禁打趣道:“不过,说不定夏天罗早已想揍他,借着此次机会,出口恶气罢了。”
滇颖王转了转眼睛,问道:“襄阳两败俱伤,建平大胜,那建平的太守、都尉,现下都如何了?”
听他谈及此事,让刘图南想起军报中颇为触动的建平战役,他抿了口茶压了压心神,低声道:“襄阳郡五位都尉,此前已被常歌斩杀三名,昨日张智顺带马队围攻他,被他以托戟斩绝杀。倒是那位襄阳郡统管都尉李守正,殉城。”
“殉城?”滇颖王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贪狼说,他只身挡在城门楼之前,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后上了攻城柱,他竟想只身挡柱……不幸殉城。”
滇颖王歪了歪头:“以身挡柱?那攻城柱,如何能挡得?”
“是。然而破城在此一举,他也再无他法。”
滇颖王撇撇嘴:“干嘛都这么激烈呢,打不过,跑便是了。以后再说,活着才最重要。”
刘图南摇了摇头,也并未同她多解释,只说:“你不懂。”
“这位贵客,您是真的不能进去。贵客、贵客,我为您备下二楼雅间,您看合适么?”花重楼老板娘的声音自三楼门口飘来,她好像刻意尖着声音,即使隔着几重木门,也听的清清楚楚。
“吾乃益州丞相杜四清!谁敢拦我!”
老板娘瞬间噤若寒蝉。她并非不认识杜相,如此高声一闹,只是想先行知会三楼的贵客。
世子刘图南果然面色不快,他望向门——
花重楼的门被一木杖破开,杜相满脸愠怒地看了看滇颖王庄盈,又看向了刘图南,说:“兵符呢?”
刘图南心中惴惴不安,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向来丞相司文我司武,怎么忽然向我讨要兵符?”
杜相将手中的木杖往地面一笃,强抑着怒气说道:“混账!主公未允、私自调兵;勾结他国、泄我内政,此乃大罪!”
“大罪又如何!夷陵胜了,荆州北部已被我吃了大半,我这也是大功。”刘图南立即嘴硬道。
“你……!!”
杜相被他一时气结,立即掩了心口。刘图南心下担忧,但还是佯做理直气壮,并未上前扶住杜相。
木杖当啷掉落在地。
杜相一口气没顺过来,重重摔在听茶间的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了!罢戈了!阶下囚了!!
你们懂得,要开始了!!!!!!
此后章章高能,我不会乱说
☆、怀炉
攻陷建平城之后,益州军直接将荆州军建平主营回收利用,连主营都无需额外扎建。
荆州军建平主营还是祝政首次为荆州挂帅、掩护武陵辎重之时所建,规模宏大、分区合理。尤其是囚车坐落在最为热闹的主营中心、正面对将军主帐这点,一直是祝政心中的神来之笔。
他当时以为,这其中坐着的,会是常歌。
祝政还就此,设想了许多或是调戏或是逗弄的场景。
然而,时移世易,建平陷落、建平太守被生擒,这座为常歌备着的囚车,到头来,居然囚住了祝政自己。
冬日里的风极冷,又带着些凄苦萧瑟。祝政轻轻呵了口气,想给冻僵了的指尖带来些温度。
将军主帐中,祝如歌忙前忙后,不住地往储水塔打水,只要最冰最冷的。
看如歌这反应,想来常歌已然醒了。还服了燧焰蛊毒。
祝政默默在心中记下昨日日期,将常歌服用次数再添一。
昨日夜晚,他被押入囚车之时,也是这般光景。祝如歌忙前忙后,一刻不停地在笼怀炉、备热水。
他来来回回忙活了许多次,这才面色崩溃地去找了张知隐。
张知隐入常歌主帐时近卯时,他出了主帐之后,祝如歌便开始忙不迭地换冷水。他甚至,还托了些兵士,往远处鹤峰的山里,带了些冰雪回来。
祝如歌火急火燎地跑前跑后,足足快有一日,他终于见着了常歌出帐。
常歌抱着兵士带回来的冰雪怀炉,站在主帐门口,怅然地看了看乌糟糟的天。祝如歌怕他看得久了、又冻着了,轻轻帮他披了红披风。常歌拢了披风,目光落在囚车之中的祝政身上,却径直回帐内去了。
那一眼,要比仇恨、比暴怒都更伤人心。
常歌眼中,尽是漠不关心。
祝政低了头,乱了的青丝轻轻落下肩头,遮了他的面色。
冬日里的建平着实冷的紧。他素爱宽袍广袖,冬日里冷风呼呼地自袖口漫灌,将他的小臂冻得几乎无觉,将他手指冻得僵硬。
他强行弯了弯快没有知觉的指尖,摸了摸袖袋中的金玉酥。这枚是他上城门楼之前特意换的新的。只是昨日里兵士将他捆的紧,都有些勒坏了。
他半是惋惜半是惆怅地摸着这枚金玉酥,却见祝如歌急急跑来,塞了个裹着棉布的铜怀炉进了囚车。
祝政一惊,竟忘了伸手接怀炉。
“你接着!将军说你没受过冷,别冻着了、还要用我们的军医。”祝如歌见他不接,又将铜怀炉向前伸了伸,急声说道。
祝政动了动快要无觉的胳膊,轻轻接了怀炉。他在岁暮寒天之中,触到了一点点暖心的温度。
“你要还冷,就再叫我。”祝如歌说着,脚下打算离开。
祝政开口叫住了他:“慢着。”
“你还有什么事?我急着要回去照顾我家将军。”
祝政捏了捏拳,强行让僵硬的指节恢复些知觉。
他从左边袖袋中掏出一个挤得有些变形了的油纸包,递予祝如歌。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音色听起来倒颇为平静:
“将这个,送予你家将军。”
祝如歌皱着眉头望着这个挤的皱皱巴巴的油纸包,说:“挤成这样子,怎么还送给我家将军啊……”
祝政将这个油纸包放入祝如歌手心,又合了他的手指强行让如歌握紧这枚金玉酥。他手的冰凉程度,刺得如歌下意识一缩。
祝政望着他,抱歉道:“对不住,冰着你了。这个你家将军爱吃,他才好,就想吃些爱吃的。”
“好吧……”祝如歌皱着眉头,带着些嫌弃地看着这枚金玉酥,返身回了将军主帐。
祝政依旧跪坐在囚车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笼小小的铜怀炉,仿佛在这冬日里,他的性命都是这片弱小的暖意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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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如歌回主帐的时候,常歌正坐在桌前,和张知隐叙话。见他二人严肃,如歌猜测话题可能是军机要事,返身便要出帐。
常歌却叫住了他:“怀炉给了么?”
祝如歌止了脚步,朝常歌点了点头:“给了。”
“你再多盯着些,怀炉冷了就换。穿的太单,找些大氅披风之类的,给他披一披。”
祝如歌点头,应道:“是。”
常歌一眼扫到他手上皱皱巴巴的油纸包,问道:“手上拿得什么?”
祝如歌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这个快要挤烂了的油纸包递给常歌,他瞟了一眼张知隐,不敢明说是山河先生给的,开口隐晦地说:“他……给的。托我转交给将军。说将军爱吃。”
常歌打开油纸包看了一眼,竟轻轻泛起一个笑,他喃喃说道:“我是爱吃。”
他收了笑容,轻轻将油纸包收好,捏在手心。祝如歌见油纸包已送到,行了礼便出了主帐,在门口候着。
“荆州军扎的这营地真是奇怪……囚车正对着将军主帐。”
祝如歌站在帐门口,一眼便望见了低头捧着怀炉的祝政,心下犯起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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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出帐没多久,常歌便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你才绷着精神取了夷陵,心神疲惫。实无需亲自回来报捷,下次遣个令兵回来就行。”
张知隐音色沉静:“夷陵有定山守着,想来无虞。我惦念将军寒毒,还是想回来看看。”
“我那都是小事,并无大碍。”常歌不以为然道。
张知隐不再多言,转了话锋,继续汇报道:
“我们在九畹溪扎假营的时候遇上了定山,约好斑鸠鸣叫为信,每日碰面一次,对对思路。
头几日都很顺当,配合着各口岸发难,将夷陵辎重尽数截断。又放了水鬼消息出去、还安排了几个兵士带头抗缴粮草。
我算着,夷陵快要揭不开锅了,正好碰上荆州军斥候偷听我手下兵士汇报辎重事件,便算了时间埋伏在鸣翠谷,待他们渡江之时一举出击。”
常歌点了点头,说:“南岸实为小队,做这么多事情,真的辛苦你了。”
张知隐被他夸赞,陡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接着说:“我没什么,做的都是些微小事。定山难受,蹲伏在山林里许久,生怕惊了荆州瞭望兵。”
常歌问道:“你俩每日见面,却是如何避开瞭望兵耳目的?”
张知隐答道:“我们深怕露了上下桃坪主力军行踪,本来是约定鸟鸣为信,定山说鸟鸣仅能交换简单讯息,最好还是碰面说,免得两线作战、配合上出了纰漏。于是每晚约了寅时一刻在鸣翠谷见,定山渡了大江来见我。”
常歌上个月才在襄阳西排子河游过一遭,深知冬日里下河的苦痛滋味,深有感触道:“如歌只在建平城河里泡了些许时候,回来就连着咳了几日。现下时节这么冷,定山还每日渡河,可想其难过隐忍。”
张知隐沉默了片刻,小声说:“我之前同定山商量过,隔一日便我来渡。他说怕北岸主力埋伏之事暴露,便不许我北渡,只由他避了耳目南渡。”
常歌颇为钦佩,对张知隐说:“此前我只知你善忍,未曾料到定山也如此坚韧。”
“他确如此。”
张知隐接着补充道:“我准备发动进攻之时,已来不及渡江,只学了几声鸟鸣。当时还心下挂念,他是否有注意到。结果南岸战况激烈、引得荆州军主力打算南渡之时,定山便杀了出来,将他们尽数拦在北岸。时机正佳!”
常歌听得拍案叫绝:“此计,非你二人,定难以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张知隐被夸得有些手足无措,口中直说:“都是定山的功劳。他那侧才是荆州军主力,主将、副将又都是他擒的。我都是辅助配合。”
“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常歌笑道,“你的兵力少、事情多,能成此效也着实不易。难怪醉灵总夸你沉着多谋、又不爱虚名,确实如此。”
张知隐被夸了几句,向来冷静的面庞上还露出一丝慌张神色,他急忙换了话题,生怕常歌再次大赞自己:“荆州也变了天。”
常歌只以为张知隐说的是各路战火同时点燃之事,不以为然道:“夷陵丢了,武陵、零陵告急,是该变变天。”
张知隐盯住常歌,低声说:“非也。荆州主公薨了。世子继位。据说,是世子谋逆。气得荆州丞相一病不起。”
这短短几句话却将常歌说得震惊。他来回捋了几遍思路,问道:“那荆州现在,是谁主事?”
“现下是世子主事。不过,信忠将军已从武陵郡赶回,约莫这几日就能到了。”
常歌心中一沉:“武陵要丢。”
张知隐点了点头:“主将一走,武陵自然要丢。然而主将不走,怕是荆州要乱。”
常歌转念一想,问道:“这个荆州世子,是不是驭马那个?”
他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张知隐愣了片刻,旋即明白了常歌的所指,肯定道:“是。”
夷陵战役部署之时,常歌和刘图南曾在锦官城花重楼一叙,当时刘图南提了一句,只说这位荆州世子因驭马请祝政出山一事,一直对祝政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给他找不痛快。上次祝政出使滇南,正是不慎惹怒了世子,被丢到极远之地自生自灭。
“如此以来,荆州朝堂怕是更不好过……”
常歌出神地说了一句,张知隐只当未听明白这句话是为谁担忧,接着说:“据说,豫州也变了天。只是离得远、还不知道确切消息。图南世子线人多,过几日可以问问贪狼,知不知道具体是何变故。”
常歌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看着仍在出神,毫不在意。
寒风吹得帐外的祝如歌打了个喷嚏。常歌听到这声细小的喷嚏,朝着帐外喊道:“如歌啊,外头凉,进来暖暖吧。”
“将军,我不冷!”祝如歌在帐外应道。
“将军觉得你冷,快些进来!”
祝如歌只好掀了主帐进来了,他冻得眼泪汪汪、鼻尖发红,眉上甚至还有一片霜花。
常歌笑道:“还说不冷。大冬天的,才在建平泡过冰河,现在又冻成这幅样子。快来这边炭火炉子烤烤。”
祝如歌顺从地走了过来,蹲在火炉旁暖了暖手。
张知隐望着冻的一身寒凉的祝如歌,出神地说:“气候不好,怕是今明两日,就要下雪。”
他有些担忧地望向常歌,提醒道:“将军这两日,少触寒气,免得又将寒毒勾发了。”
常歌点了点头,目光却透过主帐,望着某处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你人已在益州军营,如何攻略就看你了
加油!!
☆、冬雪
第一枚雪花落下的时候,祝政还伸出掌心接住了它。
他还在惊异冬日落雪的曼妙之时,却见第二枚、第三枚……无数雪花纷至沓来,轻轻地掩了大地色彩。
建平山大、夜里本就湿润寒凉。此地,冬雪俱是纷扬的鹅毛大雪,一如今日。温柔的碎雪飘了片刻便转了寒天大雪,纷纷扬扬落得遍地都是。
军营里的兵士们一开始还兴奋地欢呼喝彩,团着小雪球打雪仗玩儿,待到雪越下越大、横风劲吹之时,兵士们也觉得这雪窖冰天的闹得冷得慌,全都躲进帐篷里去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现下陡然又只剩下了祝政一人,独自坐在囚车之中。落雪盖满了他的发,落满了他的肩。
祝政仍端正跪坐着,护着那个快要没有温度的铜怀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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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歌坐在将军主帐中,仍在复盘此次夷陵战役。现下夷陵主战场定山守着、知隐回来报了捷音。建平主战场大胜,贪狼守着建平城。只有卜醒的襄阳一战久久没有消息,让他着实担忧。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身上陡然冷得紧。
外头方才一直闹哄哄得,常歌只一心想着襄阳,也没留意在闹腾些什么。现在突然安静了,倒有些不习惯。
常歌颇有些奇怪地问:“外头刚不是闹得慌,这下怎么忽然这么安静。”
祝如歌答道:“将军想事情想的出神,约莫没注意到。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
常歌陡然抬头,问:“先生是不是还在外头?”
祝如歌见他神色紧张,有些为难地答道:“那是知隐将军带回来的俘虏……没他的话,是谁也都不敢妄动的。”
“俘虏也不能在外头冻着。”常歌说道,“传出去,还说我益州军没人性,冰天雪地里让人就这样坐着受冻。你快放了先生,好歹给带去个有顶的地方。”
祝如歌颇有些为难:“可是……”
“知隐带回来的,你就给知隐带过去。就说我说的,人不能冻着。”
“是!”
祝如歌领了命令,掀了帐帘就出去了。一阵寒风趁隙而入,直扑常歌心口,吹得他彻骨冰冷。
常歌生怕这寒风吹得他再度毒发,到后帐翻了件厚披风胡乱裹上。
他还在裹披风,就听到前帐有些许响动,下意识便说:“如歌啊,再笼个怀炉。方才吹得我有些冷得慌。”
见如歌许久不答,常歌颇为奇怪地走出后帐,这才知晓如歌难以开口的原因——
祝如歌带着一身冰雪的祝政,正站在主帐中央。
祝政已不知在风雪中吹了多久,满身满头都是残雪。他冷得唇都失了血色,面色竟冻的像雪色一样白,眉间、睫上尽是些许未化尽的霜花。
他一脸忧思站在原地,不知所思何人、所虑何事。
常歌看得心中不忍,忍住想要帮他拍雪的冲动,只说道:“如歌啊,先生吹成这个样子,你也不知道帮他拍拍。”
祝如歌奇怪地看了祝政一眼,颇有些不情愿地说:“你自己拍拍罢。”
常歌甚少见他不听话,问道:“怎的忽然不听话,快帮先生拍拍。”
祝如歌这才颇不乐意地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着祝政拍散身上的雪花。
常歌问道:“我不是说把先生带去知隐将军那里么?带我这里做什么?”
祝如歌手上帮着祝政拍雪,不情不愿地答道:“我带去了,知隐将军说‘带到我这里做什么,谁舍不得看他吹雪就带到谁那里去’。”
“……知隐这个臭小子,今天早些时候还在夸他。怎么忽然倔脾气就上来了。”常歌不解道。
祝如歌将祝政身上的雪花尽数拍散,这才行了一礼,打算出营去笼怀炉。
“等等。”常歌叫住了祝如歌。
“将军何事?”
常歌轻叹了口气:“你就这么放心?这好歹也是战俘,你这就将他解了,随意往将军帐中一丢啊。”
祝如歌奇怪道:“先生来了几次了,素来不都是如此么?”
“这次不一样,战俘即是战俘。只说不让吹雪,没说可以自由活动。你就……你就将先生铐在兵器架上吧。”
“是。”
常歌说完,裹着披风又转入后帐去了。
祝如歌领了命令,心中还有些发憷。那日山河先生和卜醒将军马厩一战还历历在目,祝如歌生怕在铐他之时,山河先生忽然发威,又来个掌碎木架什么的。
好在山河先生没有任何不快,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由着祝如歌将他锁在主帐里的兵器架上。
祝如歌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便转身出主帐,帮着建威将军笼怀炉去了。
这次他机灵,一并笼了两个,一个给山河先生、一个给建威将军,省的又再挨骂。
祝如歌笼好两个怀炉,又转身进了主帐,路过山河先生时,一把将怀炉塞入他的怀中,又径直朝着内帐走去。
还未及走近,只听内帐之中传来些许的翻倒声音,祝如歌一愣,直奔进内帐。
开始落雪的时候,祝如歌心下就颇为担忧,生怕寒天又将将军身上的寒毒勾发,果不其然,还是发作了。
建威将军还裹着红色披风,倒在距离床榻一步的地方,他又开始周身发寒,冻得眉上俱是霜花。
如歌奔了进来,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慌忙将笼好的怀炉塞入将军怀中。那怀炉连一炷香都没坚持到,便又成了冰坨子。
祝如歌将气撒在怀炉上,一把拨开了冰怀炉。他想搬动将军,无奈却丝毫挪不动他。
他又气又急,站在原地直瞪眼。
眼见将军愈发冰冷,祝如歌又想起了张知隐曾经交给他的那个泥陶小瓶,他匆匆拉了被子给半昏的建威将军掩上,又急急地走出内帐。
他的心中,只一个目的:找张知隐,拿泥陶小瓶。
祝如歌火急火燎路过山河先生的时候,却被他陡然一把拉住。如歌一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将先生拉住的手臂一甩,大声喊道:“撒开!”
山河先生被他的火气惊着,一时竟真的撒开了手。趁着他愣神的片刻时间,祝如歌几步就走出了主帐外。
他很快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身风雪的张知隐。张知隐目光在先生身上停了片刻,便跟着祝如歌进了后帐。
听起来,二人已将常歌搬上了床榻。张知隐低声向祝如歌交待了些什么,又急急出去了。
祝如歌再急急忙忙走出内帐之时,腰间多了一个泥陶小瓶。他意急心忙,慌张地险些连水盆都没端稳当。
祝政见状,慌忙叫住了他:“如歌,你把我解开。”
“没空!”
“你解开,我还能帮忙。”
祝如歌全然不想理他,生硬答道:“闭嘴!”
祝政心下无奈,看着祝如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只做些无用功。他心下不忍,再度开口:“如歌,你把我解开,我真的能帮上忙。”
祝如歌端着一盆热水,恰巧路过祝政,将他一瞪,说:“将军说将你铐上,我还能不听将军的。”
言毕,他又风风火火往内帐跑了。
祝如歌进了内帐没多久,传来了哐当一声。是铜盆落地的声音。
祝政听得心中焦急,罕见地大声喊道:“如歌,你别给将军吃那泥陶瓶里的东西。”
这回,祝如歌终于有所重视,他几步就走了出来,抓了祝政的衣领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为何又不许给将军吃?!”
祝政被他火急火燎的性子带得也有些心急起来,他皱了眉头,说道:“此药损身,更损心脉,每服一次便伤一次。何况你家将军昨日刚服,今日断不可再用。”
祝如歌拧了眉毛,问:“你如何得知?”
祝政轻叹了口气:“这药,是我给张知隐的。你快将我解开。”
祝如歌颇为惊愕地望着他:“是你给的?你知道这药损身,还给将军服用?”
“说来话长,别无他法。”祝政简短说道,“如歌,此事危急,事后我再细细解释。”
祝如歌将他狠狠一推,愤恨道:“果然,那日在滇南,我就不该放过你。你诨说了些昏话将我臊走,难道是怕我发现你悄悄毒害了将军?”
祝政严肃道:“如歌,你仔细想想。我若要害你家将军,自然有大把机会,我何须用这种下作手段。现下是真的救人要紧,你快些把我解开吧。”
祝如歌见他言辞诚恳,的确不像在诓人。又忆起自初见先生以来,他的确已同将军独处过多次,若真有毒害之心……倒也不必用毒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
祝如歌摸了摸钥匙,又狐疑地看了看祝政,心中甚是纠结。
“如歌。你听我说,将军如此,痛在我心。你用的那些法子,都没有用,唯一的缓释之法,就只有这泥陶瓶中的燧焰蛊毒。”
祝如歌闻言立即睁大了眼睛:“蛊毒?”
他迫近祝政一步,急声问道:“究竟如何?你方才说不要给将军服用,现下又说这是唯一缓释,你如此颠三倒四,让我如何信任你?”
祝政定了定情绪,平静道:“是。这是唯一缓释之法,而且他不能再用。”
他直视祝如歌满是怀疑的眸子,坚定说道:“他不能服。我能。”
☆、恨意
祝如歌被他陡然的坦诚惊到,一时愣在原地。
如歌对自己半信半疑、百般质问,祝政一心只想着内帐中的常歌,五内俱焚。
“如歌,事出紧急。现下你先将我解了,常歌还在里面昏着。”
“常歌?”祝如歌听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下意识重复道。
“快。”祝政来不及同他多说,心急如焚地朝他晃着自己手上的镣铐。
祝如歌皱眉望了望祝政的眸子,心下一横,三两下解开了铐住祝政的镣铐。祝政得了自由,第一件事便是捏了如歌腰间的泥陶小瓶,一手解了绳结,迈开步子往后帐走去。祝如歌急急地跟了上去。
祝政还未走到床榻前,便能感到常歌的状态很差。他被几床被子拥着,却依旧冷得唇色发紫。此情此景,让他恍然回到几年前、交州之战后常歌坠马昏迷那次。他伸出右手,探了探常歌的额,这温度,冷得他指尖一刺。
祝政方才在风雪中吹了许久,身子已算不上有多温热。但他方才伸手一探,祝政的体温和眼下常歌的体温一比,却是烫的惊人。
祝政望着他,难以想象常歌现下在受着何等的霜寒折磨。
常歌在寒冷冰潭之中挣扎,只觉额上一温,模糊睁开了眼睛。他一见眼前是祝政,立即蹙紧了满是寒霜的眉头,他全然不理祝政,只撑着气力对一旁讷讷的祝如歌说:“你……将他……”
祝如歌眼中满是不解和惶恐,他看看常歌,又看看一侧的祝政,不知所措。
祝政低着头,垂着眼帘:“如歌,你先出去。”
“我不!”
祝如歌别的不懂,但现下将军如此,他是断然不敢再度离身了。
祝政转念说道:“你去打盆热水。”
祝如歌有些半信半疑地望向祝政,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听他吩咐。
“快去。”祝政催促道。
祝如歌这才带着些纠结往主帐外走去。
祝政听他走远,这才拿了左手的泥陶小瓶,还未掀开塞子,这泥陶小瓶却被常歌一把夺走。
“你!”祝政一时心急,立即命令道,“还给我。”
常歌冷眼望着他:“这是你的东西么?为何叫‘还’?”
祝政见他面色苍白,心急如焚,急切说:“别闹!”
“闹?”
常歌难以置信地重复了这个字,他无法相信,祝政居然是这么定义他的抗拒。强撑着夺了药瓶、又接连说话,让常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中,尽是带着寒气的腔音。
祝政听着他咳音入肺、吐纳不畅,一时心急,上前便要抢这泥陶小瓶,却被一柄短刀抵住了胸口。
常歌奋力喘着气,从连串的深咳中挤出短暂的几个字:
“你……你走!”
祝政不躲不闪,正面迎上常歌的刀尖,平静道:“我不走。把药瓶给我。”
常歌左手将药瓶往身后藏去,右手短刀仍抵住祝政胸口,不让他上前。他快要抑不住自心发出的寒性,这侵骨寒冷带着他不住颤抖,连带着短刀都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祝政又上前了一步,直逼得常歌退得靠在了墙上。常歌的右手不住颤抖,他视线迷蒙,几乎要看不清祝政的面庞。趁着还有些许力气,常歌只想快些逼退祝政。
常歌又试着开了口,却只喊出些毫无中气的虚弱声音。他的音色也带着些彻骨的冰冷,虽竭尽心力,却只吐出了两个字:
“你……滚!”
祝政昂首,坚定答道:“我不滚。”
他见常歌着实抖得厉害,还以为是愤恨攻心所致。祝政定了定心绪,平静说道:“你昨日服过燧焰蛊毒,今日不可再服。”
常歌轻咳一声,说:“不用你管。”
祝政皱着眉头横扫了他一眼。他不再多同常歌言语纠缠,上前便要往常歌身后夺泥陶小瓶。
祝政上前的动作极快,让已冻得木然的常歌根本来不及反应。常歌右手横举着的短刀利刃,轻轻刺入了祝政前胸。
祝政依旧不躲不闪,似乎这伤全然没在自己身上。这浅浅的刺伤惊着了常歌,吓得他霎时丢了短刀,想呵斥,却带出了几声冷咳。
常歌强抑了咳嗽,奋力说:“你……你疯了!”
“早疯了。”祝政简短答道。
他不管不顾,一把抓出常歌藏着的右手,强行从他手中抠出了泥陶小瓶,掀了塞子便倒了一颗服下。
“不!”
常歌浑身虚弱,见祝政手快,毫不犹豫便服了燧焰蛊毒,下意识地喊出了声。他心中翻腾,这毒烈火焚心,他……并不想让祝政服用。
祝政将泥陶小瓶往床榻边的空地一放,决绝地说:
“你恨我吧。我不会滚的。”
他坐在床边,将常歌身上半掩的被子一掀,单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常歌在他胸口挣扎,极力想掰开祝政,却被对方搂的更死。他回身以肘推开祝政,未料到却摸了满手的血。
是他胸口的伤。是方才他迎上常歌的短刀所受的伤。
是他即便被刺入胸口也不躲不避,执意要替常歌受苦留下的痕迹。
一时之间,爱慕、恨意、纠结、悔恨纠缠在一起,彻底压垮了常歌。他失了劲力反抗,侧靠着祝政的怀抱,愤恨地偏过了脸。
他再也不想多说一句。
*
祝政环抱着他,感到自己一点一点化开冰冷的常歌、一点一点将他拉出寒冷的深潭。但常歌紧绷的身子上却尽是抗拒和不忿。他就像一张满弓,下一刻就要弓弦崩断。
“此非轻浮。”祝政在他耳畔宽慰道,“你别觉得屈辱。”
祝政的声音中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抬起右手,轻轻揉了常歌的发。这带着些安抚宠溺的动作却被常歌一手挡开。
他只好暂时按下了心头的千万思绪,不多言语。他敛了一切神思、收了一切动作,只安静拥着常歌,以免再将已然窝火的将军再次激怒。
常歌的寒帮他化去了体内的焚心灼热,而祝政的暖帮常歌缓释了彻骨冰寒。
二人似乎只拥有彼此,在冬日劲吹的风雪中,只有相拥才能缓释身上苦楚、心中思慕。
*
祝政轻轻搂着他,心中千头万绪,他有好多话想说、又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道歉、想袒露、想和他分享自己的梦。
左边胸口的伤痛却在隐隐提醒着祝政,常歌对他,仍怀有恨。
祝政将常歌整个框在怀中。常歌身上,已再也嗅不到挚爱的林间朝阳气息。他是祝政曾经的恣意少年郎。然而现在,常歌的后颈上,却只剩下建平的冬雪气息,凄苦冰冷。
祝政心下难受,这一切苦楚的开端,皆是因为他。常歌的苦是为他、常歌的恨也是为他。曾经,是他不知如何同常歌相处,无知无觉中惹得常歌时而惶恐、时而欢欣。现在,则是他全力想护着常歌,却一直在阴差阳错之中,伤了常歌。
他有愧。
他愧对常歌长久以来为他出生入死、戎马生涯;他愧对常歌的“思归”、愧对常歌的一腔赤诚。
祝政的左手滑至常歌右肩,抚了抚上次在建平巨箭留下的伤痕。比起建平巨箭、比起滇南蛊毒,他现下心口的些许刺伤,又算些什么。
决绝的心思又一次占了上风。恨他算什么。
恨他,他也要说。
祝政拥着常歌的双臂,拥着这个他人看来刀枪不入、无所不能的将军。他开口,心中却像陡然堵住了巨石,哽住了祝政想说的话语。
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生生扯痛了祝政的心,化作了两滴热泪,落在常歌的后颈,顺着他冰冷的后背滑落。
他低了头,忍了忍自己翻腾的混乱思绪,终而鼓足勇气开口道:“……常歌。”
祝政只是唤了这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名字,几欲又要情绪失控。他又快要抑制不住这十几年来的情绪。
那是曾经的爱与痛、笑与泪、每次别离的不舍和每次凯旋的欢欣。是一道长大的依恋、是无能为力的愤恨、更是三年来的愧。
他想吻常歌,想化开常歌心中的苦痛。
然而祝政极力忍了忍,却再未这么做。
他怕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又勾起常歌在滇南受过的伤。
祝政心中激荡翻腾了许久,终而再次开口:
“常歌……忘了周天子,让我陪着你。”
不知是燧焰蛊毒激荡了他的血脉、还是这狂乱想法鼓噪了他的心。祝政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跃动,好似要冲破胸膛一般。
他在,惴惴地等着常歌的答复。
他怀着这份心情,只感觉心中翻腾、无比难捱,像是过了许久许久,又像是只过了片刻须臾。他等了又等,却依旧未听到任何回答。
祝政低头,这才发现,常歌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已睡去了。他的眉间还凝着些苦楚,睫上还挂着些愤恨的泪。
祝政维持着常歌枕着自己手臂的姿势,扶着他轻轻横在榻上。祝政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害怕惊醒怀中的飞鸟。
他像曾经的自己做过的那般,笨拙地以自己暖着常歌、默默地埋首在常歌后颈,感受着他一点一点的回温。
后帐中跃动的暖烛化开了冬日的雪。帐外,是漫天飞雪的夜、是寒风吹絮的雪。茫茫的白,覆满了大地,掩埋了过去的疮痍和伤痕。
瑞雪之后,即将迎来鸣动的春。
祝如歌打来的那盆热水置于主帐中,早已凉透。他站在风雪交加的主帐门口,生怕有任何人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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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交加。
益州。锦官城。
一黑衣兜帽之人冒着严寒来到了尚书仆射蒋达平府邸,一直到主人书斋内间方才拉下兜帽。
吴国丞相长史姜怀仁轻轻地拍着兜帽上的雪花,冷的直跺脚。
蒋达平将火炉朝他那边推了推,寒暄道:“这么冷的天,长史还亲自跑一趟,着实不易。”
姜怀仁伸手享受着炭火的温度,这才感觉从彻骨寒天中回了神,他轻叹一口气:“生来便是跑腿的命,不该我跑该谁跑呢。”
蒋达平笑道:“长史说笑。您是跑腿的命,那我们可算什么呢。”
我们?
姜怀仁听到这个词,心下生疑。但面上并未露出可疑神色。他烘着冰冷的双手,轻声说:“荆州失了夷陵。”
蒋达平不予否认:“是。这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
姜怀仁望向他的眼睛:“守着夷陵的,本是常歌旧部。”
蒋达平皱眉,问道:“此人是谁?”
“之前的大周护羌校尉,现在的荆州车骑将军,吴筝,吴御风。”
“此人现在何处?”
姜怀仁压低声音说道:“仍在夷陵地牢,未与常歌碰上。长史,若想验证心中所想,制造些机会,让旧人遇见便是。反正二人……现下,都在你益州手里。”
蒋达平转了转眼珠,陷入深思。
☆、复得
豫州。
汴梁。
昨日下过一场大雪,大清早里,积雪累成冰溜子,格外得寒。
卢苍林今日不当值,他怀里惴惴的,满满的都是心事。他转来转去,摸进了自己常去的一家小酒肆,靠里坐下。
小酒肆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都是笑闹的食客。好似谯郡战鼓、汴梁幽禁都和这群纵情酒肉之人毫无关联。
烈酒暖身,卢苍林闷闷饮了几口,方才觉着汴梁冬日的冷,稍稍缓了些。
一位游侠进了门,厌恶地撇开闹腾的食客,径直落座最靠里的席位,恰巧同卢苍林背对背。
二人若无其事各自吃着酒,眼中却满是警醒,四处打量是否有耳目眼线在侧。
扫视一番后,卢苍林头也未回,以极低的声音说:“信儿可送到。”
游侠听他问话,面上装作独自吃酒,悄声应道:“尚未。去了江陵,已是空城。”
卢苍林眉头迅速锁紧。他上次听到荆州的消息还是夷陵告急、滇南要反,怎么这才没过几日,江陵居然已是空城。
“辅才太傅不出,但凭寥寥数人,再无他法。”
游侠说着,一句话却引得卢苍林心中忧思重重。此事谁人都知晓,但谁又敢当众同典子敬作对,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辅才太傅救出来呢?
毕竟典子敬,是为了制衡吴国,连豫州池主公都敢挟持的人。
“谈何容易。”
卢苍林思来索去,在项上人头和效忠主公之间,有些纠结地做出了选择。
“我向你荐一人。”那游侠继续不动声色说道,“辅才太傅有一胞兄,朱谋,表字九变,官拜魏国宰相。倘若他知晓胞弟受人挟制,定不会袖手旁观。”
卢苍林低着头,问:“对方是丞相,我如何见得”
“我可为你引荐一人。三日后老地方见。”
游侠低低地说完这句,将桌一拍,大声喊道:“小二,结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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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几乎一夜未眠。
常歌多数时候是昏迷的,浑身冰冷。祝政一直拥着他,悉心帮他揉着胳膊、搓着手心,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回温。
后半夜的时候,落雪止了,却开始结冰凌子,带着帐内也透心地冷。
祝政摸着常歌带着些温的后心,轻轻将他翻了个身,将他正面埋入自己的心口。常歌的身子带着结实的线条,飞扬的发和恰巧入怀的肩却带着些柔。
祝政的心口带着燧焰蛊毒的焚噬痛楚,带着对常歌的挂心忧虑,还带着一丝得偿所愿的甜。
他依稀想起,曾经水漫郁林郡一役后昏迷的常歌。
那时候,祝政的身子只有些式微的温度,就像岁暮天寒中的烛火,微弱而执着地温着常歌。
有那么片刻,他感激起了燧焰蛊毒,让他一腔深情化作灼灼烈火,让他现下能强大而持续地暖着常歌。
天有些微明的时候,常歌迷迷糊糊好似醒了又好似梦呓,呢喃了几句全然听不清楚,借着晨曦初白,只能看到他眉眼中的痛楚和纠结。
祝政左手紧紧拥着他,右手摸索着常歌后脑,轻轻地安抚他、陪着常歌说话。他为常歌讲着些细碎的笑话,眼前好似浮现了意气飞扬的常歌,被他的话逗的朗声大笑。
祝政品着这许久未曾见过的轻快少年的笑容,唇角也泛起一丝欣慰。
他让他的常歌受了苦、许久都未再如此笑过了。
锦官城刺杀再见,常歌还是他的常歌,那站在暗影和阴郁里的样子,他却从未见过。
建平城巨箭重伤,醒来的常歌有痛有悔,那一脸的神伤,都是他心中稀碎的痛。
年轻的祝政,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要护着常歌,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明枪暗箭,他在心中抗拒,却无力阻拦。
朝堂纷扰散去,尘埃落定,只看到他浑身是伤的常歌。
“常歌,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祝政拥抱着安静的常歌,却好似定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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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歌似乎好转了些,自行翻了个舒服的姿势,主动歪在祝政怀中。这串小动作将祝政从朦胧中惊得霎时清醒,他摸了一把常歌的额,冷的好了一些。
祝政垂下眼帘,黑暗中只能见着常歌的轮廓。他一直在梦呓。
趁着他无觉,祝政怀着私心往下探了探身子,深深地将他搂了搂。他将脸埋入常歌颈窝,未料到却听清了常歌的梦呓。
是“王上”。
祝政的动作凝滞了一刻,他稍稍离开了些,努力想在微明夜色中看清常歌的神色。常歌却在黑暗中摸着了他的脸。常歌的指尖寒凉,就像深结的冰。
祝政被这低温惊地下意识离了些,常歌却转而黏了上来,胡乱地亲了他一口。
原本搂着他是为了蛊毒,原本祝政别无他想。漆黑中的慌乱又召回了祝政心头蹲着的野兽,他只觉得搂着常歌的手几欲要克制不住,想要将他狠狠糅进自己怀中。
“王上……王上……臣有错,臣知错……”
这一吻似乎也惊着了常歌,他胡乱说着些梦话,语气里都是恐慌。
祝政大胆地联想这只言片语的梦呓背后的情景,他忽然感觉燧焰蛊毒的效果陡然增长,不住灼烧着他的心。
他摇了摇怀中的常歌,哑声问:“常歌,你醒着么?”
常歌不答。他翻了个身,背对祝政蜷起了身子。
祝政几欲要克制不住自己。他不敢再想常歌这段梦呓背后的含义。他只觉得热血喷张上涌,像是整个人都在烧。
祝政开始在心中默念幼时修习的各类克己心法,定着自己的心。
缓和些许之后,他虚虚地挪了一下常歌,半点力道都没多加。只是祝政的指尖,仍带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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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大亮的时候,如歌打了温温的热水过来,也没避着二人,只是不大敢抬眼看祝政。
祝政也没避着如歌,有些恋恋不舍地松了怀中的常歌,坐在床头润湿了布巾,帮常歌擦脸。
他那片铁面在昨日的混乱中已不知滚落到哪里,祝政轻轻抚开了常歌额发,柔柔地帮他洁面。这是他恋慕的面庞,左颊带着一抹红痕,像是振翅的鸟。
祝政本是想彻底毁了他的面目,一了百了,彻底安全。未料到事到临头,他还是难以下手。
不烫的烙铁只触到了常歌一刹,看着他皱紧的眉和痛苦的睫,祝政再也下不去手,一把丢开了烙铁。
烙铁落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祝政抑住了想要拥抱他,想要在他耳边说抱歉说别走了,想要在他眉眼上落下繁复的吻的冲动。
那时,宫变业已开始,就连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活过这个狂风急雨的夜。他退缩了,不敢再攀扯常歌。
常歌被推入甬道之时,好像将他的神魂一齐带走了。
常歌啊常歌。
我的常歌。
经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再见不知何时、再会不知何方。
那一推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犹豫一分就要将常歌反手拉入怀中。
他痴痴地望了阖上的石门很久,这才推开地牢的木门走了出去。
祝政惟愿一人身殒,只换得常歌长宁。
……幸而再次遇见,幸而失而复得,幸而让祝政的余生不会空有蹉跎。
他细细地擦着常歌坚韧动人的面容,心中满是依恋和不舍。
“……将军的额……都搓红了。”
祝如歌小声提醒唤醒了祝政,他这才收回神思,发现无知无觉间,真的将常歌的额搓红了一小片。
他有些懊悔地将布巾丢入盆中,换了指尖轻柔触碰。
又是我。都怪我。
祝政在心中不住地说,带着陈年的愧和现下的悔。
祝如歌出去了,再不敢进来。
祝政又躺了进去,帮着暖常歌的后心。他一直缓缓地同常歌叙话,谈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说得自己又笑又泪,又是满腔惋惜。
他拥着常歌结实的背,却发现他过于瘦了,瘦得肩胛凌厉、瘦得脊骨突出。
无所不能、战无不胜,都是架子而已。只有祝政知晓常歌往昔的笑,只有祝政触得到常歌瘦削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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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晌午的时候,祝如歌端了些好进的粥饭进来。
祝政将他斜斜地抱起,靠在自己心口,柔柔地问:“常歌。常歌醒一醒,吃些东西好不好。”
常歌面色发冷,面上却是沉睡的静。
“常歌。常歌。”
祝政一声一声唤着他,想将他从沉睡中喊醒,常歌却好似沉溺于梦境中一般,连睫毛都未抖一下。
“我是端给先生的。”
祝如歌小声说:“将军病了素来如此,常常一两日昏着,水米不进。”
祝政听得心口抽疼,音色倒是镇定:“水米不进怎么能行,那还能熬得几日。”
祝如歌不语。众人对常歌是敬是重,是畏是怕,从未有人敢近身,何况予他喂食。即使有人敢,倚着将军的自尊,也断断不肯如此。
祝政忽然想起了什么:“常歌昨日可吃了?”
“将军已有三日未食了。前日是寒毒,昨日是火毒,今日……”
祝如歌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再也不忍多说。
祝政捏了常歌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愈发觉得骨节分明、骨瘦形销。
“昨日只吃了先生给的金玉酥。”
“傻瓜。点心哪里能当饭吃。”
常歌整个人沉沉埋在他的心口,祝政轻轻揽着他的肩,只恨他不能替了常歌受苦。
“先生吃一些罢。”
祝如歌将端着的木盘往前伸了伸,劝道。
“不吃。端出去吧。”
如歌还想再劝,祝政侧脸递了个眼色,他便不再多说,端了粥饭便出去了。那眼神中,尽是比将军还浓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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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煎熬了一夜一日,终于熬制不住,半梦半醒地眯了小会儿。
常歌时而迷蒙时而昏睡,要到傍晚的时候才无力地睁了眼睛。他睁开眼,便是祝政安睡的面庞,只以为他趁机无礼轻浮,一掌将他推下床榻。
祝政在睡梦之中陡然一跌,猛然惊醒,口中下意识却唤了“常歌”。
他从地上坐起,抚着自己摔疼的后心,花了片刻来理解现下的态势。
常歌带着些恼怒,不解地瞪着他,警醒地靠坐在床上。
祝政顾不上身上的伤痛,只问道:“你可好些了?”
常歌本想甩脸子冷语几句,一眼却看到祝政左边心口的血痕,闭口不语。
祝政快速站了起来,顾不上整理乱了的衣衫和方才跌坐沾上的灰尘。他一手扶着后帐,朝外喊道:“如歌,快端些饭食,将军醒了。”
“将军醒了!”
如歌的声音满是喜乐,听着是撒开步子就跑远去了。
祝政回到榻边,下意识地牵了常歌的手,想探探温度,接着帮他暖暖。
常歌只以为这是新一回合的轻浮之举,一把将他甩开,冷声说道:
“先生这毒,原是为了此等轻浮之举么。”
祝政低着头,为这句冷语神伤。深冬的暮色晦暗地掩了他的神情,他轻声说:“将军要如何才能信我。”
“信不了了。”
祝政陡然从床角摸出一把短刀,这举动将常歌吓得一惊。祝政侧着脸,常歌只觉得,暮光照出了短刀寒厉的芒,却照不出祝政的真心。
“将军不信,我可剖心为证。”
祝政终于转过了脸,眼神中尽是决意坚定。他右手捏着短刀,轻轻抵上胸口。
☆、囚徒
眼见祝政手腕微动,常歌不管不顾地扑来,双手狠狠地掰离那柄短刀。二人僵持片刻,直到常歌意图以手夺刃,祝政这才放弃,将刀让给了常歌。
祝政陡然放手,常歌身形一歪获了短刀。他顾不上坐正,一手便将这短刀仍出老远。
他闷着气了片刻,说:“先生哪里学的习惯,好话非要带着刀说。”
“即是如此,将军仍不信我。”
常歌望了他一眼,淡然说:“我信不信你,很重要么?”
“重要。”祝政毫不犹豫答道。
常歌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带着沉重的疲惫:“你走吧。”
祝政愕然,头一次觉得拿捏不准眼前的常歌。
“滇南我救了你一次,昨日你也算救了我一次,两相扯清。你我之间,君臣之恩已尽。以后再见,便是互不相干了。”
祝政被他这句话说得字字惊心。
他以为昨日的暖能化了常歌的身,却没想到化不了常歌的心。一夜未眠,精心照看,换来的却是一句两不相欠。
想到自己殚精竭虑、筹谋三年,大计未施,却要被义断恩绝。他惨然一笑,问:“走?你要我走去哪里?”
荆州已然变天。常歌知晓。醒来时只以为他又轻浮折辱,这才剧烈抗争。常歌的防备心思被祝政这句话消了大半,他心中除开不安、不解,竟也隐隐地不舍起来。
他的态度软了下来,低头低声说:“我只是……不想别人觉得我俩不清不楚。”
“倘若我想呢?”
祝政望着常歌,目光坦诚而坚定。常歌却不敢触他的视线,仿佛能烫了自己的心。
二人沉默了一阵,常歌感到身上确实暖了些,强挣着要起身下床。他已躺了许久,又什么都未食,只是挪到床边都显得颇为费力。
祝政下意识想扶他,二人相触时,祝政的灼热体温却惊着了常歌。
这温度,是燧焰蛊毒。
这毒仍在他体内肆虐,虽然面上全然看不出。
常歌只轻轻地推开了他犹豫的手,低声说:“我自己能起。”
“你起了去哪儿?”祝政问道。
“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同你在一处。”常歌简短说道,趿上了鞋子便要往外走,没留意腿上无力,身下一歪。
祝政立即顺势扶了他,带着他坐在了榻上。他起身:“将军不愿见我,我出去便是。”
常歌正要开口,却听如歌欢快的声音飘了进来:“将军!饭食来咯!”
祝如歌端着一份粥饭便走了进来,眼角眉梢洋溢的全是笑意,他几步走至榻前,弯腰将粥饭呈上。
常歌抬眼望了一眼,颇有些失望:“如歌,这素素的白粥,口里又没有味道,怎么吃得下去。”
祝如歌悄悄瞟了一眼祝政的脸色,只说:“军医说将军才好,先着些清淡的开开食,之后再换些爱吃的。”
常歌仍闷闷地不愿吃。祝政接了粥饭,好让如歌直起身站着。他端着粥饭,舀了一勺,悉心地吹了,朝着常歌那边凑了凑,平静说:“些许吃些。”
“我自己来。”常歌接了粥饭,自顾自地吃起来。
未食几口,他问道:“怎么只有一份?先生吃了么?”
如歌方才想答,祝政抢先说道:“先生吃过了。”
祝如歌瞟了一眼镇定自若的祝政,常歌立即察觉,停了手上的动作问道:“先生到底吃过没有?”
祝如歌摇了摇头。
“先生没吃,只送一份,是什么意思。”
祝如歌颇有些委屈地说:“将军的命令,营里向来不做多的饭,以免浪费,这个您是知道的。您刚醒,我着急找饭食,就热了现成的。您手里这份,是先生……”
“的”字还未说出口,便被祝政的眼神吓了回去。
“再去吩咐了做。”
常歌话未落音,祝如歌麻溜接了命令,风风火火出去了。
常歌将碗向右一递:“你吃。”
祝政将碗轻轻一推:“你吃。”
常歌将眉一皱:“勿要推来推去,小家子气。”
“那一人一半?”
常歌接受了这个提议,二人轮换着闷闷地喝粥。一人一半,只吃了个将饱未饱,祝政递了帕子,常歌顺手接了擦了嘴。
“天冷了。最近能安生一阵子了。”
常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了一句,祝政不大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接着说道:“先生没在营里过过冬吧。冬天,一般是休戈的,若要强行出兵,也很难有士气。将士们也是人,也会冻得慌。”
祝政默然,点头认同。
“所以,近期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做我益州的阶下囚吧。”
常歌甩下这么一句话,抬脚便出门去了,留着祝政捧着碗,仍在出神。
他正要出门时,遇上了气喘吁吁跑回来的如歌。
“将军,你要去哪里?外面在化雪,冷得很。”
常歌头也未回,大阔步迈了出去:“找知隐。”
祝如歌讪讪回头,眼前正是拿着皮毛大氅的祝政。他将大氅递给如歌,轻声说:“化雪凉,送去给你们将军披上。”
祝如歌不敢怠慢,接了大氅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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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刘主公揪着世子刘图南进了一座庑殿顶大殿。殿内除了火油枝灯,便尽是刘氏先祖灵位。
“跪下!”
许久未见善德主公发这么大的火,殿内候着的一应侍官极使眼色,低着头,排着一溜便出了殿。
刘主公不知从哪里捞来了一件服饰,劈头盖脸便丢在了刘图南头上。
刘图南摘了这件衣,低头望了望。玄衣纁裳,九章冕服,是诸侯之征。
他不解,望向刘善德,问:“公父这是何意?”
刘善德艴然不悦:“你擅自调兵,大动干戈,又是何意?这位置你想坐,你今日便坐上去。我倒要看看,益州要被你几日败光。”
刘图南慌忙伏地:“公父误会,图南并无不臣之心。”
“图南图南。”
刘善德听着烦躁,捡起地上的革带劈头又丢了他一脸。
“你可曾经历过乱世?可曾过过大争之世?
你自小长在这锦官城,只以为这世上均是平安和乐、府库充足,由着你四处杀伐征战。你可曾想过,现如今你挥霍的每一枚五铢、踏着的每一片土地、差遣着的每一个人,哪个不是刘家列祖列宗浴血奋战得来的?
更何况巴西郡穷苦、武都郡战乱、阴平郡深受凉州侵扰,汉嘉郡水涝,汶山郡国难……这桩桩件件哪个不值得你劳心劳力,不值得你一展雄图?
益州比不得吴国荆州、鱼米之乡。本就内患无穷。我和杜相日日只盼着益州享一方安宁,你倒好,巴不得以战养战。本和荆州早已罢战息兵许久,你听人一时撺掇,非要寻衅滋事。现下荆州大乱,连主公都没了,这回同荆州结下了世仇,你可满意了?
四清自你少时便一手教辅,无论国事再忙,对你的课业也总是亲自过问,可谓呕心沥血。身为人臣,四清与我共定益州,年少出使雄辩、屡入险境;而今四清虽大权总揽却毫无不臣之心,依旧兢兢业业。可你倒好,一句‘司文司武互不相干’将你的老师、将我定国重臣、将我引颈之交气得栽倒在路上。
刘致啊刘致。你在殿上数次无礼,顶撞于我和四清,空谈太仁。四清均劝我‘少主年轻气盛,过些时日必成大器’。今日你铸成大错,我扪心自问一番,我是太过于仁厚,当你第一次现出狂浪姿态之时,我便应当狠做敲打,若当初如此,兴许还能力挽狂澜……”
刘项有些发愣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刘致,心中不解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怎么他的儿子陡然长成了这幅模样,陌生的,他像是从来不识。刘主公深叹口气,说:“你现在,对着先祖灵位反躬自省,仔细思量你的错处。”
殿内的长明灯烛将刘图南镀上了一层暖金,他身上凌乱地挂着主公冕服,额上还留着方才束带滚边留下的擦痕。
他深伏一礼,望着列祖列宗灵位,开口说:“四清老师之事,原是我不对。此事过后,我自会去老师府上负荆请罪。
至于战乱之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现在同公父所经历过的大争之世有何区别?吴国吞豫,冀州伐戎,凉州骚乱纷纷,就连荆州也不住躁动。这世道早就乱了,只是公父不肯睁开眼看看罢了。”
刘善德绕到刘图南正面,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好似全然不识这是自己的儿子。
刘图南接着说:“此番蜀商渗透口岸,挟持荆州辎重;常歌诈使夷陵分兵攻九畹溪、趁机夺了夷陵;建平内外夹攻,太守都尉一举歼灭;荆州北部着实给我们吃了大半。如此大功,公父要视而不见么?”
刘善德眼中一向沉着的眸中也燃起了炽热的火,他一脚踹上刘图南的心口。世子歪倒,撞翻了旁边供案上的灯烛。
刘图南摔在案上,望着斜倒的灯烛中的油垂落下来,连成一条细密的线,又转成一滴滴的珠。他不懂,不懂为何如此简单的道理,公父和杜相却如此缩手缩脚。
“自古以来,邦国建交素来是以众暴寡、倚强凌弱。弱国,无邦交。”
刘善德眼中的火熄了,变成了死一般的静。他语调恢复了正常,说:“太平方出盛世,战乱只增徒劳。
刘致,你愧对先祖、目无尊长、桀骜不驯,毫无公器之心。我看这世子,自今日起,不做也罢。”
刘主公将袖一拂,恨然离去,只留下刘图南痴痴地跌坐着,望着满堂跃动的长命烛、和一地凌乱的供香。
次日正式文书下来的时候,比刘致想象中更糟糕。
“……世子刘致,背德败行,目无尊上,不尊师训,不从上命……巴蜀刘氏,世代以仁爱王道达济益州,世子不为邦国兴宁之思,不做励精图治之想,益州断不可付与此人。即日起,褫夺虎符,夺‘云临君’封号,废为庶人……”
☆、忠心
新城。
新野太守府。
卜醒捧着面碗,将鞋履架在书案一角,一品着新野宽面的美味。他吃得喷香,乐得履尖翘头不住颤动。
他听到门外有响动,陡然收了放肆的鞋履,端正坐好,等着刘图南推门而入,朗声大笑夸赞他。
襄阳围困战过去了几日,按照以往的惯例,刘图南应该来探他了。陡然隔了这么久没见人,甚至连个信儿都没有,反而让卜醒心中有些挂念起来。
来人的步子不如图南世子般铿锵,反而带着些沉静的款款。
门吱呀拉开,来人宽袍深衣,三采黑绶,温润谦和。他见着醉灵捧着面碗,浅浅一乐,笑道:“醉灵都要官拜大将军了,还是如此放浪不羁。”
卜醒从木椅上缓缓站起,惊地面碗都忘了放下,他问:“仲廉莫要玩笑,益州素来丞相开府,不设大将军。那都是吴国才有的官制。”
尚书令[1]吴仲廉几步入了厅堂,笑道:“为你独独头一例,那不是更加殊荣。”
他身后跟着以为低着头的小属官,恭恭敬敬地弯腰托着新制的紫绶金印。
“紫绶金印同主公手书一并带来,益州虎符还需醉灵亲自跑一趟益州,当面去领。”
吴仲廉说完,清了清嗓,醉灵放下面碗急忙上前跪着听令。吴仲廉音色颇为好听,一如朗朗清风。
手书念毕,卜醒按着礼数恭敬行礼,这才接了绶带印鉴。
吴仲廉合手行礼:“恭喜恭喜,卜大将军。”
卜醒打哈哈道:“同喜同喜,仲廉尚书。”
他手中掂着沉沉的印鉴,给吴仲廉使了个眼色。吴仲廉当下会意,将随行来的小属官遣退了。
卜醒这才像解放了一般,捏捏方才紧绷的腰背,问道:“这好好的,设大将军、领受虎符做什么?虎符不一直都是图南世子管着的么?”
吴仲廉立即神色紧张,做出嘘声手势,他四周探查一番,这才凑近卜醒:“世子给夺了封号夺了虎符,就连表字都不许再叫,只许唤做庶人刘致。”
卜醒一惊。
“那世子现在如何?”
吴仲廉摇了摇头:“你同他过命深交,我与世子点头之交,如何得知。”
卜醒霎时心急火燎,说:“图南世子心比天高,如此贬黜,定是万分屈辱,这可如何是好!”
“杜相也觉罢黜太过,已在呈表进谏了。然而据说世子一再顶撞,主公便心灰意冷了起来。”
“不行。”
卜醒将金印慌忙塞进鞶囊[2],直装的鼓鼓囊囊,当下便要动身。
吴仲廉问道:“一会儿新城郡新太守还要来,不交接啦?”
卜醒闻言止了脚步,颇为泄气地回身,说:“把这茬给忘了!”
他满心惴惴,只记挂着图南世子如何。原来襄阳一役之后,久未见世子原因竟在此。难怪他几次修书都了无回音,即使一次比一次夸大伤情都不行。
卜醒仍坐在新城郡太守府中,他的心却随着思绪,直飘到了西南的锦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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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
建平主营。
那日之后,常歌有事儿没事儿就往知隐帐中坐,到后来,连军报都直接往知隐将军帐中送去了。
虽然张知隐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他这里狭小,常歌有如没听明白一般。
好在他休息还是会回自己帐休息的。
起草文书的时候,张知隐犹豫蜀商渗透一事该如何撰写。常歌思索片刻:“跳过这部分。我觉得蜀商一事太过蹊跷,好像明里暗里有人相助一般。看世子自己怎么汇报罢。”
军报启程,如歌端了极为丰盛的几样饭食进帐。常歌大眼一扫,颇觉惊异:
“换炊官了?”
祝如歌摇了摇头,老实回答:“先生递了字条教他们做的,还怕连累将军,特意冒了我的名。”
他低着头,沉着音调说:“我同兵士们吃一样的即可,以后不要让炊官另做了。”
“先生交待过了,兵士们也吃的是这些。”
常歌不语,心中极有些怏怏不乐。此处明明是自己管辖的军营,祝政不过是一介阶下囚,居然指手画脚起日常事务起来。看来平日里当真是太亲待于祝政了。
张知隐低着头,佯装不知现下发生之事。常歌瞥了他一眼,却陡然发现向来由他保管、挂在腰间的燧焰蛊毒小瓶没了踪影。
原本在滇南遇到张知隐,他献上燧焰蛊毒一事,常歌感激他救命之恩,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巧合。前几日看祝政的反应,他不仅知晓燧焰蛊毒一事,甚至连何时服用都了如指掌。
况且,滇颖王亲下蛊毒,当真是滇南随意一位茶农即可寻出克制解药的么?
常歌试探道:“燧焰蛊毒,此事你有告知过他人么?”
张知隐未抬头,镇定答道:“前几日将军毒发,许是有嘴碎的副将在营里讨论。”
常歌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为何此番将祝政擒来?”
张知隐道:“此前巴东辎重一役,深知此人运筹帷幄,实有领兵将才。此番建平陷落,我见他一人在城门楼上,顺而擒之,以免放虎归山,再成大患。”
他答得滴水不漏。常歌寻不出错处,只得闷着头用膳。席上尽是他爱吃的样式,却越吃越烦。
他将碗一推,拔腿便出了知隐的将军帐。
******
常歌进来的时候,祝政靠着兵器架睡着,听到脚步声,方才迷迷糊糊转醒。
他本带着一腔怒火,来势汹汹,将帘一撩,却看到祝政冬日里也是白袍轻衫,靠在兵器架上凑合着睡,乱了的青丝好似他的思绪一般绵愁。
他一身冷袍素衣,苦楚的梦境摇动了他的睫。他已全然没了那个一身玄衣冕服的周天子的影子,只像是哪家风流韵致初长成的祝郎。
常歌看惯了锦衣华服捉摸不定的王,却甚少看到如此的祝政。方才的一腔怒火,被他的淡漠愁绪浇灭了大半。
祝政悠悠然转醒,眼神不避不躲直望着常歌,还未等常歌开口,他便先行说道:
“我未有他想,将军大可不必躲我了。”
常歌只感觉方才灭了下去,只留着温温的灰烟的怒火蹭地一下又被点燃。他回敬道:
“这是我的军营,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何来躲避一说。”
“那将军便是怕我在此处,窃得益州军机密了。”
常歌颇觉可笑:“窃得又如何,你现在也不过是我益州阶下囚而已。”
祝政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常歌,见好就收,不如就此退兵。”
“先生睡昏了吧。现在是我益州攻你荆州、掠你城池,你可听过胜者退兵的道理?”
“掠夺过猛激敌军士气,孤军深入如断线风筝。而荆州此次死而后生,恐凝大国之力。经此国丧、军民同心,现不退兵,恐有反复。”
常歌隐隐地想起了在锦官城花重楼,他耐心劝解图南世子的一番话,与祝政所述如出一辙。
他冷漠道:“我自然知晓,无需将军提醒。”
“开春,荆州军势必反攻。”
常歌冷而缓地扫了他一眼:“先生是在下战书么?”
祝政毫不避讳:“是。”
“荆州是否反攻,你如何得知?你仍在同荆州军联络?”常歌问道,“近日里营里这些白鸽,是不是来找你的?”
“是。”
他坦然承认,好似在说什么毫不关己之事。
这幅理所应当的态度惹怒了常歌。
“先生的阶下囚做的真好。入将军主帐如入无人之境,指手画脚插手他军内务,吃着益州的饭还是一颗荆州的心。”
祝政不语。
“你要做我益州的囚徒,便轰了这些鸽子,安分守己做个囚徒的样子。你若是想为荆州图谋规划,我早已不拦先生,你直接走便是,何须如此!”
祝政忽然抬首望了他一眼,常歌理解不出那眼神中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从前的决绝、又有滇南的碎星。
“我何须如此?你不知道么?”
常歌忽然想起了他一直忘记问出口的那件事: “那我问你,燧焰蛊毒,你是如何知晓的?”
祝政面色不改:“来了此处之后,听兵士们讨论的。”
“建平陷落,你被生擒,是不是故意的?”
祝政依旧一脸泰然:“不是。”
常歌愈发上前一步:“你滇南病危之时,送信的白鸽,是不是你放的?”
冬日里微弱的光只照亮了祝政半面,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祝政答:“不是。”
他在撒谎。
常歌毫无证据,但直觉就是祝政在连续地撒谎。他上前一步,继续逼问:“你病危,为何通知曾背叛你的游心?”
常歌还想问:为何告知游心,都不告知我。
这句话在常歌心中翻腾着,他总摸着这句话的语气含义有些难以描述的暧昧,还是按下不表了。
“游心待我披肝沥胆,亦不会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
“你说什么?”
常歌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常家代代忠勇、个个良将,然而不知是天妒英才或是皆有他因,常歌家中的人逝去的速度似乎总是那么的快。有些叔叔伯伯,这次还在抱着常歌喊着“常歌长大咯”,下次再见的时候,却空留一块小小的灵位。
包括他的父亲。
父亲甚至,都没来得及参加他的冠礼,就急急地撒手去了。好像有什么非走不可的原因一般。
很久以前,他妒恨过游心,也妒恨过司徒家。为什么都是大周朝的定国|安|邦氏族,常家需要四处征战戎马,个个落得凄凉下场;而司徒家则安于庙堂之上,个个锦衣玉食、高枕无忧。更无须说,司徒空年纪轻轻便封了卫将军,日日伴于君侧。司徒玄更是逍遥公子,醉心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事。
广陵大战他初尝挫败之时、郁林一战身中蛊毒之时、南阳战役身中数剑之时……苦楚漫上心头,他都有闪念纵过——
祝政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庙堂高歌?是不是安康喜乐?是不是……身边依旧跟着游心。
这一切的不满和失衡在大周宫城兵变之后愈加爆发。
卫将军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情,游心却还办不好。
更不用说,代代忠良的常家,从未听过一句“披肝沥胆”。
这句忠心之词,居然被祝政用在谋逆族人身上,这在常歌听来,尤其刺耳。
远忠不如近佞,诚不欺我。
常歌怒火中烧,他咬牙问道:“常家人,到底算什么?有用时论功行赏、无用时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父亲日日训诫义胆忠肝、勿有他想,却被无端鸩杀。枉他一生戎马,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常川不配你一句‘披肝沥胆’么?难道常家不配你一句‘忠心不二’么?你以这样的话语来谈论一个谋逆氏族之人,难道不觉讽刺么?”
祝政面有愧色,抿唇不语。
常歌步步逼近:“不辨忠奸……看来大周真是亡的恰如其分。”
祝政扫视一眼常歌,沉着声音说:“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么?”
“那你又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么?祝政?”常歌怒火攻心,快速应道。
“我知。”
祝政再不是乍梦初醒时分斜倚着身子的祝郎姿态,现下他面若冰霜,常歌仿佛又望见了之前那个捉摸不定的王。
祝政缓缓起身,说:“你最没有资格质问我。”
他拍了拍宽袍,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益州单设尚书台以分权,尚书令执掌;荆州丞相开府,尚书令为丞相属官;吴国设尚书台,但基本以羊丞相为中心,实被架空。
[2]鞶囊:装印鉴的小荷包
☆、疑心
祝如歌听着帐中争吵,想为将军出头,却听不明白二人争执的内容,只得站在主帐门口惶恐踟躇。
山河先生掀帘而出,还险些撞上了他。
如歌一眼瞥到向来镇定如常的山河先生,竟罕见地情绪失控,挂着一丝怒色。他不敢阻拦,由着先生向外走,望着他一把拉了囚车笼门,坐了进去。
祝如歌听到帐中翻倒之声,掀帘一看,连将军也在发脾气,将桌上能掀的东西都掀了。
常歌背对着主帐门帘站着,怒从心上起,带着他的胸腔肩膀都强烈耸动。
这背影看着确实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除此之外,将军今日未披甲,不知是前两日寒毒折磨还是近几日茶饭不思的缘故,如歌只觉得他的背影带着些瘦削、也带着些悲凉。
祝如歌进帐,默默拾掇着地上的狼藉,待他呼吸平静了些许,这才轻声说道:“将军别气了。先生自己进了囚车了。”
“进了就进了,冻冻他清醒清醒。顺便,再把囚车给我挪远点儿,看着烦。”
“是。不过将军,外面……还在化雪呢……”
建平的冬日,虽在南部,但深山冻雪,可不是开玩笑的。常歌前几日才受了那彻骨寒风,听他一劝心中也有些担忧起来。
常歌顿了顿,说:“你去送大氅,不许说是我送的。”
说完,他看也未看如歌一眼,径直往内帐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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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事出紧急,荆州丞相梅和察连夜冒雨奔至宫城,将世子自歌舞升平中一把捞了出来,逼着他面对荆州的狂风骤雨。
山河先生势头正猛,方才定了衡阳、同交州联盟,接连被世子因个人恩怨折辱。私仇恩怨倒也算了,让梅和察未能料到的是,世子居然在家国大事上也昏聩无比。他趁着各路将军出防之际,居然大逆不道、行弑父篡位之事。
尤其是,挪到云溪行宫之后,梅和察亲自过问,细细审查,当日现场之人俱一口咬定与世子无关,这过于一致的说辞,反而更让人起疑。
梅相叹了口气,似乎想将这繁重心事随着叹息卸下几分。
反正,此事已全权交予陆阵云,料想不日也会有个妥帖的结果。阵云,是个睿智稳重的人。
“丞相!丞相!”
外间传来了低沉踏实的声音,方才如风中残烛的梅相眼中又有了光。他扶着遍描螺钿的攒框强挣着坐了起来,一旁的刘世清急忙为他披上裘氅。
“丞相,信忠来迟,丞相受惊了。”甘信忠受了引导进了内间,见着梅相几乎油尽灯枯之景,不禁心惊。他想起了壮志未酬,骨灰洒遍大江的荆州大司马司徒浩志。
见他惊心胆颤几欲滚落热泪,梅相摇了摇头,叹道:“生死天命,乃常事矣,信忠不必多心。”
甘信忠的眼中盈了热泪,折出殿内微弱的光:“丞相还未见荆州霸业雄图……”
梅和察挥了挥手:“垂垂朽矣,不提也罢。你来之后,可有见过日盛?”
甘信忠点了点头:“颇受打击。”
“打击?”梅相皱了眉,咳了几声:“恐怕不是吧。”
甘信忠偏着头想了想,望见梅和察额上几欲全白的发,终而还是作罢。
“夷陵苦战,他竟想着借水鬼因由层层盘剥路过船只,这才耽误了战机。我只以为他只是有些徇财好色,犯不上有什么大错处,没想到……”
梅和察言至此,像是一股气不顺心,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之中尽是骇人之音。
梅相疑了世子。甘信忠在心里默默地想到。梅相为何会忽然疑了世子?定国重臣,最忌君臣猜忌,一旦离心……
甘信忠不禁想起,前段日子,梅相因山河先生一事同世子池日盛百般争执的光景。这个想法只是冒了一下头,便被甘信忠自行摁灭了。
他未开口明言。
一旁立着的尚书令刘世清抚着梅相后心,低声说道:“口岸一事有蹊跷。恐有人陷害世子。”
梅和察的咳凝滞了片刻,他回首望着这位自己最为得意的门生,问:“世清此言何解?”
刘世清撤了抚着丞相后心的手,向着二人分别行礼,答道:
“禀将军、禀丞相,下官此前见了一信使,此人特意前来荆州,知会与交州共享口岸之事。当时下官愚钝,并未参透其中奥妙,随便便打发去了,现下仔细回想起来,方才知晓其中玄虚所在。”
梅和察深拧了眉头。刘世清知晓梅相生性忠良,平生他人随意结交外臣,急解释道:
“老师勿要多心。此人掌着卫将军令牌,下官着实为难,不好驳了见贤将军的面子[1]。不过……幸而见了此人,否则,这夷陵却真是要丢的不明不白了。”
甘信忠听到“夷陵”二字,急问道:“世清此话怎讲?”
“此人为吴国说客,原是想自共享口岸一事,让吴国分上一杯羹。但他言谈之间俱是交州业已把持口岸之词,听得下官颇为生疑。现下回想起来,蜀商渗透,初来荆楚之地,缘何会如此顺利。口岸盘查,即使世子有令,辎重大事谁敢耽搁,缘何出奇一致、关关盘查,又明知九畹溪一带水鬼肆虐,仍执意走此路线。
此次夷陵陷落,皆因辎重滞后、粮草供应不及所致,若不是如此急迫的因由,料想御风将军断不会贸然出兵、又被对方伏击个正着。”
甘信忠抚了抚薄须:“此事我与世清所见不同。
夷陵一役,输在‘势’。此处均为自家人,我非挫我军士气。前几日夷陵布阵图送到,细细分析,夷陵必败无疑。辎重一事,只是将我军引入对方想要开战的时机而已,算不得根本因由。”
刘世清拱手道:“但听将军详述。”
甘信忠胸中有家国山河,信口便述:
“单看此次布阵,益州军夷陵中心、南北开花,三相联合,围困建平、襄阳,以绝夷陵后路。同时南岸伏击,诱我军主力,待渡江溃乱之时,益州北岸主力一举出击,此用兵之人运筹帷幄,三处相倚,遥相呼应。
而反观我军此役,建平、襄阳、夷陵各为其政,一味固守。三处毫无相互支援倚仗之意、又无人统筹规划,自是难以形成益州那般的合攻之势。终而襄阳固守,建平内外夹击溃败,夷陵南北发作溃败,皆因毫无全盘观念所致。
故而此役,益州三股合一,已成大势;我军各自为政,实已神散,此次兵败,着实不冤哪……可惜我一身难以兼顾南北战事,衡阳才定,宜都又乱……”
梅相听了甘信忠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虚弱地咳了几声,这才开口道:“故而,朝堂之上我多次力保山河先生。可日盛年少气盛,只想着当日驭马之辱,难有容人海量……此番若无谪黜一事,料想我荆州多一提纲挈领之人,也断不会入此田地……现下建平已失,兵将尽折,先生怕是凶多吉少……”
甘信忠应道:“此事我知。先生无恙,只是在益州军营中,受了些许委屈。前日里大雪,益州军丧心病狂,竟留着先生独坐囚车,身处风雪寒天之中,怕是这一冻,要落下寒根。”
梅和察气色仿佛忽然转好:“受些伤寒只是皮肉之苦。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转而问道:“先生既在益州,可有法子送信?”
甘信忠点了点头:“有。梅相您还记得,此前世子曾起过纳贤念头,此后便一直差了中军携领乔仪、乔匡正一直跟着益州建威大将军之事么?”
梅和察缓缓点了点头:“些许记得。此人……还跟着么?”
“风雨无阻,不曾懈怠。此人现下正在益州军建平主营外探营。”
“那便正好。”梅相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之后,以苍而衰老的声音说道:“日盛世子,还算做了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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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
长安城。
大魏太子司徒玄,是最为精致秀美的。
以至于四时田猎之时,总会有些左家娇女、窈窕淑女倚在亭台阁楼之上,想要一睹这位凌云秀美的年轻太子的风采。
同是传言中精致秀美的太子,前朝周天子祝政还是扶胥太子时,却极恶他人夸赞他容姿甚美。因而,他总是吝啬现于人前,偶有示人,听到夸赞之声也是一脸冷漠,甚至还带着些许厌恶。
谦和温润的司徒玄太子[2]则截然不同,他会特意乘了需站立而行的礼车,沿途向着亭台阁楼上颇有些兴奋的贵胄女公子们柔和地笑。
他长身玉立,时常爱着滚边宽袍深衣。他不似普通贵胄那般着深色华服,惯爱白色、素色、锦色轻衣。这些出尘颜色,更显得司徒玄如白洁的玉兰一般,带着些温润公子的丰韧,又带着些遥不可及的疏离。
最妙不可言的,则是这位太子颊上一颗泪痣,生的更是极为风流韵致。可惜,这泪痣的玄美之处,却不是凭栏远观可见的了。
这位风流秀美公子正凭几坐在廊下,隔扇门大开。他望着檐下挂着的笼子,喳喳的金丝雀扰了他阅读的兴致。
司徒玄抬眼,长睫阴影在泪痣上游离。他别有意味地望着那只想要挣破牢笼的雀儿,缓声说道:“你为什么挣?在我这里锦衣玉食,还不愉悦么?”
他起身,饶有兴味地取下了那象牙凤雕八柱鸟笼,望着在其中跃动的雀儿。
“你越是挣,只会让我愈发想锁着你。”
司徒玄从一旁的食盒中捡了些鸟食,随手取了象牙篾子,亲手喂雀儿吃食。
金丝雀后跳两步,迅速眨着的眼和极力偏过的头尽是抗拒。
司徒玄被它抗拒的模样逗得开心,满足地丢了象牙篾子,乐道:“我有的是耐心。”
我有的是耐心。
司徒玄满意地将鸟笼挂上,坐在案前继续读着泽兰送来的密件。
作者有话要说: [1]见47章《投诚》
[2]司徒玄:大魏太子,司徒空弟弟,小常歌两岁,小祝政五岁,小司徒空七岁
首次登场-17章《三擒》,常歌提司徒玄,祝政沉了脸
二次登场-32章《千里》,司徒玄宽慰魏王
三次登场-41章《旧人》,“长安空留游心恨,恩恕不识是旧人”
☆、爱卿
荆州。
建平主营。
祝政披着常歌的氅,坐在囚车之中。祝如歌塞来之时,结结巴巴地说都是自己的决断,和将军无关。这其中的韵味,却让祝政品出了十等十的甜。
常歌的大氅给他用,略小了些。
他惯爱张扬的红,一如祝政喜好沉静的玄。但二人又同样喜爱不染的白。
常歌这件大氅便是红色,祝政将这略小的大氅裹在身上,悉心体味上上面余留的几分常歌的香甜。
他右手把玩着这大氅的系带,想象着他的常歌每日是如何系上这条系带、如何再随手拉开的。只是想想这两个简单的动作,便能将他的心情带动地鼓噪不已。
一只白鸽静静地落在囚车之上。
祝如歌遣了人将囚车从将军主帐对面拉至最后方之时,他虽不舍,但也带着些能自由传信的雀跃。
囚车中实在无可回信之物,祝政便直接咬破手指,在绢帛背面复了信,又将白鸽送走了。
幸而是绢帛,若是木篾,那更是发愁了。他在心中暗想道。
那白鸽落在囚车之上,振翅之时不像安然于飞,反而带着些惊鸟的失措。
祝政下意识回头,望着方才白鸽看着的方向——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
夜幕中尽是建平低垂的星星,寒风扬了常歌的白色将袍披风,他白衫轻铠,营中火把照亮了他的来路,仿佛是他发出的暖光。
他的常歌,就是如此带着一身光芒,风姿飒爽。不同的是,以前的常歌眉目之间皆是喜乐欢欣,而现在的常歌,少了几分恣意,多了几分沉稳。
祝政迎着营火光芒,放肆地打量着走来的常歌。祝政望他甲胄之下愈显纤细结实的腰肢,望他临风而来的长腿,望他白色轻衫掩了的颈,望他好看的面容,望他品过的唇。
夜风扬起的白袍更衬托了常歌的俊俏、勾勒了常歌的潇洒。祝政面上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心中却从清风微澜,翻成了惊涛骇浪。
他望着这道照亮自己的暖光,奔腾脱缰的思绪让他有些发怔。走近他才看清,常歌的脸上不是坚毅也不是欢欣,而是不解的怒气。
“这是最后一只。否则,要么你滚,要么这群鸽子滚。”
常歌生气起来也是这般灵俊飒爽,与满眼含笑的常歌更是不同。
祝政别有兴味地望着生气的常歌,心中淡淡地回味起了前几天拥着他入眠的甘。他边回想着常歌沉沉地睡在他心口的感受,边畅想着将现在带着怒气的常歌拥紧的感受。
常歌嗔怒的神色,反而将祝政的捉弄心思引了出来。
“将军的军营,将军选吧。是选白鸽,还是……”
祝政缓缓抬起眼帘,望着常歌,眼中满是建平的垂星:
“选我。”
他颇有些兴致盎然地看着因为这句轻浮挑逗而怒火中烧的常歌。
常歌被他的轻浮挑逗气的发抖,摸了钥匙想要开锁却总是哆嗦地对不上锁孔。他低头,高束的发丝些许落在颈间,些许荡在身后。
祝政细细品了品这飒爽英气与班香宋艳俱存的画面,颇为满意。他这才开口道:
“将军慌得,连锁都不会开了。”
常歌气的将手中的囚车锁链一甩,怒道:“要你管!”
祝政镇定自若:“将军为何不肯承认,离了先生你就是不行。”
常歌亦不依不饶:“先生为何不肯承认,离了将军你才不行。”
祝政点头道:“先生承认。”
这话堵得常歌一愣。
他转而拧眉毛怒道:“管你认不认,我不承认。”
祝政在心中回味了这声怒气,只觉得心中征服欲渐长,几欲要在神色上显现。他定了定神,波澜不惊地说:“将军口上不认,心却认了,否则也不会来囚车找先生。更不会在梦里心心念念的都是我。”
常歌显著一怔。他梦到过祝政很多次,有笑有痛,他只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你明明心下挂念我,为什么不承认。”
祝政自己也不知道,这句究竟是逼问,还是控诉。
“你诨说!”常歌怒驳道:“我仅以忠事你,你却百般折辱、屡次逾矩,意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祝政盯住了常歌的眼睛,悠悠问道:“常爱卿。你前些天梦到了什么,这么快便忘记了么?”
他刻意唤了“常爱卿”三个字,一来敲打敲打他的傲气;二来颇想看看常歌对这个“君臣有别”的称呼的反应;三来,常歌也确确实实是他的“爱卿”。
常歌被他话中的“梦”说得一惊,脸上是祝政从未见过的慌。而“常爱卿”三个字更像是闪电,瞬间将常歌击中,脸色唰地煞白。
祝政步步紧逼,一字一顿:“我还是王的时候,你就想亲我,这也算‘以忠事我’么?”
前些日子,夜半梦回,常歌的的确确梦到了祝政,还梦见自己抛下君臣有别,终于大着胆子亲了他一口,结果被祝政唤了一群人当场拿下。只是他以为,那只是他的一个梦……他忘了那天,祝政就躺在他身边。
常歌不敢往下想,更不敢看祝政的眼睛。
祝政见状,轻轻扒着牢笼门,继续将常歌苦苦支撑的尊严敲个粉碎:
“常爱卿,你大胆。你想以下犯上。”
常歌被说中心思,霎时脸色煞白。他只觉自己好像心绪神思都坦然打开,由着祝政践踏。这感受让他又是惊愕、又是恼怒。
常歌即刻开始心焦气躁地开锁,又羞又怒的情绪让他的手不住战斗,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牢门。
他将牢门一拉,下逐客令:
“你走!”
祝政将头一歪,沉沉的眸子直望向常歌:“先生是将军的阶下囚。先生不走。”
他望着常歌因他这句调戏气的几乎要跳脚,心中是盎然的兴致。
祝政从不怕满是怒气的常歌。反而,他时常饶有兴味地品着在朝堂上、大殿中愤然而去的常歌的背影。
常歌临走时,必然会将披风一挥。他行走间的飒爽,便会瞬间扬起了披风的帆,衬出常歌结实的身材、好看的身姿。
常歌拂袍而去之时,也必然会满面怒容地望他一眼。他充满了怒气的面庞愈发秀致,还带着些能将祝政的心点燃的野火。
这怒容怒姿,对祝政来说,就像是常歌的金玉酥,软糯而甘甜。
一如现在,祝政体会着常歌几欲要怒火攻心的表情,心中满是澎湃潮汐。
常歌一拳竖锤在囚车木门上:“你走。你的鸽子也走。我也不要你这阶下囚,更省得你整天飞鸽传书,人在益州心在荆州。”
祝政对这怒气甘之如饴,望了一眼他砸车的右手。这手,是他前些天握着的手。比自己的,恰巧小上一圈。
祝政心中野马驰骋,却只淡然说:“我心不在益州,亦不在荆州,我心何处,将军知晓。”
说完,他望着常歌的目中几欲要喷出的怒火,透过眼前的飒爽将军,祝政仿佛看到了十五六岁因切磋落败而混撒气的常歌。
他望着拿自己毫无办法的建威大将军,笑道:“将军可敢同我打赌,赌我的心在何处。”
常歌几乎立即问道:“怎么赌?”
“你同我比试。我若输了,便再不管这些事情,遂了你的意留在益州,为你端茶递水、随侍在侧。”
常歌猛然望向了他,眸中的碎星闪了闪。祝政乐滋滋地品着好懂的常歌,又颇为动容地品着常歌眸中的一份触动。
“好。”常歌不假思索地应了。
祝政这才悠然说出下半句:“倘若将军输了,便跟我一道回荆州,为我端茶递水、随侍在侧。”
常歌瞬间变了颜色:“此事岂能儿戏!”
祝政正色道:“我从未儿戏。”
“不可,叛国事大,决不可为。”
祝政陡然失了笑意,幽幽地说:“将军真是忠心。”
既然不能带走常歌,这赌注陡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祝政将广袖一甩,淡然说道:“那将军自己换个赌注吧。”
常歌思索了片刻,似乎苦恼应当给予什么奖励。他气短,不多会儿便想的烦闷异常,说:“我想不出。我若输了,你可随意提出一件事情,我定依你。但此事不可违背道义,也不可劝我叛逃益州。但若是你输了,便如你方才所说,留在益州,随侍在侧。”
祝政在心中来回想了几次“随意提出一件事情”,他在琢磨,常歌的“随意一件事”,随便的范围同自己心中的范围是否一致。
他抬头,眼中尽是盈盈的笑意:“将军如此大胆,先生奉陪。”
“好。此事便这么定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常歌方才急急地说了一言为定,却有些窘迫地立在原地,变得纠结起来。
祝政望着他的模样,眼中满是笑意:“将军所虑何事?”
常歌颇有些难堪,极其不情愿地小声说:“我……不同你比武,也不和你下棋。”
祝政望着他快意面庞上的可爱神色,终而掩不住唇角的笑:“比什么,将军定夺便是。”
常歌闻言,面上挂着些得逞的志满意得,这点可爱神情在祝政心中转了又转,不住地扰动着他的心弦。
常歌并不知晓,祝政此时此刻,正在心中默默地回味着滇南的甘甜。
他向着祝政伸出双手,就像此前许多次扶着周天子下车辇时一样。常歌的语气中故作平淡,却隐约带着一丝疼惜。他望着祝政,说:
“化雪冷,回主帐暖和些。”
祝政望着他带着些坚毅的眉目,望着他赤诚的面庞,望着他身后扬起的披风,感受到自己的心弦在一根根被撩动。
他的常歌,为什么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祝政没有按照君臣之礼那般由着他扶住小臂下车,而是直接反握了常歌的左手,借力下了囚车。
雪地寒凉,营火却将这寒天映的尽是暖光。
祝政在心中思索,究竟是夜风吹得他不住心旌摇动,还是他的心动鼓满了常歌的披风。
******
魏国。
魏王司徒镜斜斜地倚在坐榻上养神。冬日里不甚明朗的光照不亮他身上的暗影。他揉了揉额角,缓缓问道:“你方才说……此次策了夷陵战役的人是谁?”
作为朝中寥寥无几的几位非“司徒”姓领兵之人,刘复盛自然是甚得魏王之心。他拿捏了魏王想要的答案,低头行礼道:“回禀魏王。正是此前同我军不住撕扯上庸郡的益州建威大将军,将士们均唤他黑风魅。”
司徒镜凌然睁开了眼,眸中尽是杀伐和寒意。他身上的滚边玄衣掩了王的心绪思虑,司徒镜抚着一枚玉玦,想借着这温润触感,让自己定定心神。
“将地图拿来。”
一名侍官迅速取了一旁案上的图册,递予高野公公。高公公低眉顺眼呈了图册,退在一边。
他一面望着夷陵、襄阳、建平的地形地势,一面品着这运筹帷幄的思路,开口道:
“三面相辅,夷陵奇兵。物彻,你来说说,像谁。”
司徒玄立在一旁,柔和笑道:“孙儿愚钝,尚未参透。”
司徒镜将手中图册陡然一掷,喝道:“混账。”
司徒玄未被这陡然的怒气吓退。他知晓,这怒气,不是为他。
司徒镜的鼻中尽是轻蔑之声、言语中尽是不屑之意。他的大父、他的魏王向来只会用这种怒其不争的语气说一个人——
他为之扼腕、又为之动怒的前朝周天子,祝政。
司徒玄上前一步,静静地帮着魏王抚后心顺气。
“他果然未杀常歌。”
司徒镜低头,换了悲痛语气。这语气,司徒玄曾经听过太多太多次,次次都是在伤痛祝政和常歌之事。
“此患不除,遗祸无穷。”
司徒镜思来索去,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
司徒玄偏头想了片刻,说:“此等无足轻重之人,无需大父忧心。常歌气短,又杀伐暴戾,作孽甚多。为世不容、为理不容。由他自灭便是。”
司徒镜重重叹了口气:“你和游心,一个毛病,太软太仁。”
司徒空只温顺地说“大父教训的是”,心中却悠悠地忆起常歌的笑、想起他自己笼中的鸟。
☆、赌心
魏国。
长安城。
魏国丞相朱九变下朝的时候恰巧正面迎上了太子司徒玄。他拱手行礼后,往左边绕行过去。
司徒玄右迈一步,带着些柔和的翩然,恰巧挡住了他。
朱九变换了个方向,再次打算绕过司徒玄。
司徒玄又左迈一步,像是张望着空中的日头,又一次堵住了朱九变的去路。
如此下来三四个回合之后,朱九变终于避无可避,开口问道:
“太子所为何事?”
司徒玄朝他温和一笑,说:“丞相政务繁忙,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么。”
朱九变叹了口气:“实非老臣怠慢,只是太子所言着实不虚。太子若有要紧事宜,请明确示下,我立即着人差办。”
司徒玄答道:“丞相哪里的话。丞相为我大魏鞠躬尽瘁,这说的反而像是生疏了。我只是听说,豫州在唱一出好戏,丞相似乎有个胞弟朱辅才在给豫州主公做太傅,不知对此剧变是否有所耳闻?”
朱九变摇了摇头:“甚久未有胞弟消息,不知。”
司徒玄瞥开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东南方向:“前几天……丞相手下的少史不是去了一趟豫州么?”
“太子既知晓,也无需再向老臣求证了。胞弟危难,做兄长的,有所挂心,是常事。”
“不知豫州危难,您挂不挂心呢?”
司徒玄虽仍是一脸和煦的笑意,朱九变只觉得这笑意比冬日里的风雪都冷。
他远不如祝政。朱九变在心中暗想。
“豫州毗邻我大魏,自然挂心。倘若吴国吞豫,六雄制衡局面打破,我大魏危矣。”朱九变坦然答道,这方面,他所说并无私心。
司徒玄晃了晃手中的扇子:“丞相若是担心知北将军强攻,便大可放下心来。冬日苦寒,知北将军本就有旧疾。豫州典将军威猛,这二人硬碰硬,即使不谈胜负,也会胶着上一阵子。”
他转而笑道:“丞相担心胞弟,是否需要我将他接来长安?顺便带着豫州的小世子一道过来。”
朱九变闻言,颇为震惊地看了司徒玄一眼,被这言下之意骇到。
这是要……挟持年幼世子。
朱九变暗暗心惊:吴国、荆州接着豫州由头的两方角力,要不得不转为三足鼎立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乔匡正到达的时候,梅和察正在行针。他的状况时好时坏,现如今,居然需要下银针来吊着精神了。
梅相的属官在门口站了一排,面上都不甚愉快。
乔匡正焦急地等了等,不知内里是何情况,亦不知他才离去了些许时候,荆州为何翻天覆地了。
医官前脚刚离开,梅相便召了乔匡正进去。他进去之时,看着梅相披着裘氅,两鬓竟是霜花的白。他咳着,胸腔之中俱是骇人之音。
梅相佝着上身坐着,瘦削衰老的让人心生不忍。
乔匡正还记得首次见到丞相。
那时丞相梅和察和大司马司徒信正值壮年,是六雄中罕见的“将相和”佳话。大司马意气风发、丞相谈笑风生,二人经常在散朝路上谈天说地,好似有谈不完的天下政事、说不完的朝堂之见。
那时候,乔匡正守着宫门,悄悄地瞥了一眼二人的背影,就如荆州的定国之柱。
乔匡正再望向床榻上衰老的梅相,心中欷吁。
梅相咳了许久,他的一位门生刘世清不住地帮他顺着气。好不容易缓了些许,梅相才虚虚地开口问:“匡正。你来了。”
“是。丞相。下官来迟,竟不知荆州已然剧变。”
梅相怆然一笑:“荆州的剧变……自从浩志[1]身殒,便开始了……泱泱之地,无定邦之人,必乱……”
乔匡正宽慰道:“夷陵乃兵家相争之地,一时胜败实为常事,梅相无需过于劳心了。现下荆州劫后余生,您和世子俱要安养身体,这便是荆州最大的后福了。”
“先生如何?”
乔匡正摇了摇头。
“起先,益州军看得紧,将他锁在军营正中心,正对着将军主帐。前几日下雪,先生落得满头满身都是风雪,着实冻得不轻。
后来益州军约莫是将先生拿去了主帐拷问,之后不知怎么又降了待遇,直拉到偏僻后方去了。不过,这下倒是方便我同先生沟通。”
乔匡正自衣襟掏出一张棉布血书:“先生没有笔墨,只要咬了手指撕了衣襟写的,请丞相过目。”
梅和察急忙接了这血书,展开一看,血书上运筹帷幄,将荆州多个郡县筹谋配合,收复失地之事,早已规划完毕。
他满意地望着这张棉布血书,开始期待起冬日里却月城大战和开春后的复仇。
“世清,快着文书,就按先生交待的办。让远卓[2]审完主公的案子,即刻赶往枝江。”
“遵命!”刘世清应道。
******
荆州。
建平主营。
据说辅国将军张知隐抓来的战俘山河先生,大言不惭要挑战益州建平营主将建威大将军,益州军震惊之余颇有些惋惜——
这位山河先生,想必会被虐的很惨。
冬日里惯来少战,军营里又不许打牌行乐、颇为无聊。难得碰上此等热闹之事,兵士们都蜂拥而出、熙熙攘攘,全都凑在营地主干道两侧看热闹。
将军主帐前,沿着营地主干道清理出了好长的通路。帐前置了矮桌,坐着此次比试的判官张知隐。
他今日仍是一身黑衣,将发丝尽数束起,置一木簪,眉目清朗。
知隐将军的正对面、整条通路的尽头,乃一木架,上面置着一枚极小的靶。
这第一项比试项目,正是射术。益州军将士对将军百步穿杨之技并不陌生,只觉将军稳操胜券,对着昭然结果颇觉索然无味。
前方的人群微微有些骚动。将士们人挤人,好不容易方才看清,原来是建威大将军掀了帘子,自将军主帐中走了出来。
今日的建威大将军身着广袖红衣,以红色发带将青丝束成马尾,满身尽是意气飞扬。此刻,他正含着一条白色束带,利落地将束带穿过右肩,将右侧广袖束起,又将束带自身后攀过,拢起左侧广袖,在左肩处麻利地打好了结。
近处的兵士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原来铁面下的建威大将军,居然生的这般美,方才低头束袖的画面,更是利落又好看。他可真是灵俊飘逸、飒爽倜傥,同“丑将军”之称背道而驰。
明明将军明媚得,连冬日的阳光都格外偏爱几分,方才束袖之时,周身好像都是跃动的灿烂的芒。
这是常歌第一次摘了铁面示人,也是第一次身着朱红鲜衣,更是第一次用白色束带拢起广袖,露出纤长漂亮的小臂。
这抹红色在冰天雪地中愈发亮眼,就像是雪后寒天盛放的赤色蔷薇。
他试着挽了挽弓,阳光在他白皙的小臂上跃动,勾勒出他结实的线条。他的马尾在脑后飘荡,挥洒的尽是凌云意气。
待到山河先生掀了帘出来之时,二人站在一起,竟好似神仙璧人一般。
这位山河先生一袭白衣,青丝半束,细致地配以玉冠。他是一种精致秀丽的美,仿佛细心描过的工笔画。尤其一双美目,如泣如诉,眸中好似尽是哀愁。过于白皙的皮肤,给他增添了一份清冷淡漠风致。
他同将军站在一起,一个是灿烂的红、一个是清冷的白。
雪地寒天中的这两抹景色,看得众人心中莫名地有些惊叹,只像是在欣赏什么难得一见的画卷。
常歌弯弓满张,他沉墨的眉和坚毅的目中尽是专注。
祝政偏着头,细心欣赏这幅冬日红衣美人挽弓图。他的目光沿着晨光,描绘着常歌好看的小臂线条,描绘出常歌饱满的后脑曲线,又沿着着日光,落在了他白皙颀长的颈上。
箭在弦上,霎时射出,此箭破风穿云,正中红心。
围观的将士们望着将军,百步之远一击即中。人群中,霎时爆发出一阵欢欣鼓舞之声。
常歌颇为得意的笑了笑,脸上的那点张扬意气被祝政尽收眼底。他乐道:“先生,如何?你还有几成把握能赢我?”
祝政望着他盈盈的眼,尽数收下他目中的笑意欢欣。他淡然说道:“一箭一局定胜负,未免无聊了些。”
常歌不解,问道:“先生想如何比?”
“我欲为将军举靶心,方才显出将军从容自若、百步穿杨。”
常歌眉毛一拧,满目都是担忧神色:“不可!”
祝政玩味着他的表情,刻意挑逗道:“将军是不敢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是……”
常歌刚想说下去,扫了一眼四周望着他俩的兵士,忽然闭嘴不再往下说了。
祝政就当没听到反对意见,随意牵了一旁备着下一回合使用的马匹,策马便往靶心方向奔去,丝毫不顾常歌在背后的焦虑与反对。
他没几步便策马至靶前,径直取下了木架上的草席靶子,举过头顶,望向常歌。
常歌方才的意气失了一半,他有些紧张地望向祝政,蹙了眉头。张知隐悄悄地瞟了一眼,他注意到,常歌随意握着弓箭的手,居然在轻微地颤动,带着弓弦也漾起了微不可查的波澜。
张知隐明白了:将军,在紧张。他居然……紧张了。
祝政隐约从张知隐望向常歌的担忧神色中读出了常歌的态度。
这局,他赌了常歌的心。而且赌赢了。
常歌低了头,只留着东风扬起他的马尾,又柔柔地落在他的肩。他阖上眼睛,感受着建平冬日的清冷、建平冬日的寂静,努力定着自己的心绪。
冬日里的建平,极静极冷。
常歌记住了这清醒感受,深吸一口气,奋而拉满了弓。
寒戾的箭尖闪耀着光芒,常歌顺着箭尖的冷光,却看到了祝政清冷出尘的身姿。
常歌方才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弦霎时颤动,手上一松,这箭随着冬日的长风朝着祝政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浩志:司徒信,表字浩志,官拜荆州大司马,是当今魏王的兄长。听闻胞弟宫变勒马北上,再归之时,是骨灰洒遍长江。
[2]远卓:统领荆州左军的中尉毕容,表字远卓。首次登场在43章《治才》,罗明威和陆阵云白鸽冲突。
☆、余香
弓箭射出之后,常歌缓缓放下了弓。他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常歌的胸口因思绪翻腾不住起伏,他轻轻呼吸着建平清冷的空气,想要宁一宁自己狂躁的心情。
那枝弓箭带着常歌摇荡的心旌,直冲祝政。
祝政不闪不避,正面迎上这枚寒箭。这箭破风穿云而过——
尘埃落定,距离红心只偏了一寸。
益州军营中俱是一片扼腕叹息之声,还有些许不齿山河先生使用这种干扰手段的声音。
祝政拿下箭靶,静静地望着那偏了一寸的箭,以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偏离的距离。这一寸,是常歌摇动的心。
他自己的心情也随着这小小的射偏的箭激荡起来,好似破风而出奔向自己的不是弓箭,而是常歌的心绪。
祝政将靶子放回木架,又策马回了另一侧,漾起了笑容:“将军射术马马虎虎。都射偏了。”
看着常歌果真被他这句话挑衅地愤恨起来,祝政被他可爱的怒容惹得,心头尽是疼爱怜惜。
常歌怒瞪他一眼,将手一甩,大阔步往靶子那边走去。
祝政满心甘美地望着这抹属于他的红,回味着方才常歌瞪他的那一眼。那眸中尽是嗔怒,却愈发显得常歌似喜似嗔、俊逸灵动。
常歌也走至靶心旁,仿着祝政的样子举起靶心,颇有些得意得望向祝政——
然而,他刚刚将靶子举起,身姿还未站定,一杆寒箭破风而过,正中靶心。
在场的益州兵士被这毫不犹豫的一箭打得措手不及,几乎都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常歌惊愕地眨眨眼——他明明还没有站稳,祝政怎么,毫不犹豫就将箭射了过来,而且——
他将靶子举在眼前:这箭……不偏不倚、正中红心。连一丝丝犹豫动摇都没有。
明明他顺着箭尖看到了祝政的虚影就紧张不停,明明他出神入化的射术被这一丝心颤带偏了一寸……常歌看着这正中红心的一箭,仿佛看到了射箭人心中的波澜不惊。他气的立即将靶心扔在地上,再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的不甘和怒气被祝政尽收眼中,就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颇为可爱。
望着那抹跃动的红,祝政的心中怎么可能毫无波澜。只是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望见常歌之时,才特有的心绪翻腾。
他早已学会了同这份心动相处,而且早已处得如呼吸吐纳一般自然。
张知隐望了祝政一眼,平静宣布了结果:“第一回合,射术:山河先生胜。”
常歌气鼓鼓地走回了祝政这边,看都不看他一眼。
“第二回合:骑术”
张知隐宣布项目之后,几个兵士麻利搬走了靶子,只空留了一个木架。方才一侧候着的两匹骏马被牵了上来。
常歌瞟了一眼这两匹骏马,颇有些气鼓鼓地说道:“自此处驭马至木架处再折返,一炷香的时间,余香长者为胜。方才先生胜了,就请胜者先选吧。”
祝政倒是毫不在意,随手便拉了匹白马,将另一匹常歌惯爱骑的黑鬃骏马留了下来。他翻身上马,利落的动作带起了飘扬的衣袂,又带着些雪天的凛然清冷。
张知隐扫了一眼已准备好的祝政,一边做着燃香动作,一边准备吹哨音——
哨音落定,祝政策马而出,绕过木架之时陡然掉转马头,动作干净利落、毫无一丝犹豫。
他策马向着常歌而来,寒风扬起了他的青丝白袍,翩然临风。
祝政望见了那抹明艳的红,望见了常歌轻轻蹙起的眉尖,望见了他假装毫不关切的神色,又望见了他的眼。
面上的毫不关切、愤愤不平都是假的,只有这双眼。这是望着情人的眼,带着些期许、带着些欣赏,又满含着喜乐。
祝政将马勒停在常歌身前,那马的前蹄在空中凝滞片刻,将他马背上美玉公子的临风身姿刻在冬日凌冽的风中。
祝政翻身下马。他牵着马路过常歌之时,瞥见他侧头佯做满不在乎的神情,低下头,掩了脸上的喜悦神色。
张知隐以他下马的瞬间为准,摁灭了香,说:“香剩半根。”
接着换常歌。他同祝政凛然正坐的骑马姿势不同,左手持缰,轻伏马背,好似同这批黑鬃闪电快马融为一体。
众人只见常歌伏着黑色快马疾驰而去,在冬日的日光中留下跃动的红。
常歌的发在脑后潇洒地动,日光镀满他全身飞扬的意气,就像一只灵动于飞的鸟。
至折返点,常歌陡然侧伏,竟不见了人影,只空有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兵士们一脸诧异愕然,祝政却轻轻地往左偏了头。
他的目光在马侧抓住了有些淘气的常歌。常歌以右臂夹着马脖子,贴着骏马侧身疾驰而来——这项技艺,幼时他便见过常歌使过,而且使过许多次。
不仅如此,常歌还能在马上使出诸多技巧。祝政初见之时,同现在众人一样,一脸惊讶,又带着些叹服。
这是他的常歌。
他的常歌,真是灵动潇洒,而又无比神通广大。
驭马而来,满身都是耀眼的红和万丈的芒。
祝政望着他的鲜衣常歌朝着自己疾驰而来,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欣赏神色。
在距离祝政还有一步之遥之时,常歌直接飞身下马,他灵巧的身姿在空中留下快意的红。
“好!”益州军兵士们见将军飒然下马,不禁喝彩道。
张知隐以常歌落地的瞬间为准,随手摁灭了燃着的香,淡然说道:“同为半根香。”
常歌刚刚稳稳落地,听着这结果,回身却有些惋惜:“怎么是个平手啊……”
张知隐取下两截余香,仔仔细细地比对了一番,说:“确为平手。”
“非也。”
祝政淡然说道:“余香相差无几,但将军马术着实了得,侧伏驭马、翻身下马,此局应为将军胜出。”
常歌闻言挑了挑眉毛:“先生可不要后悔。第三局,你可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我的。”
祝政笑道:“先生心服口服,不会后悔。”
常歌一乐,眼前仿佛已经出现祝政留在益州军,为他端茶倒水的模样。
张知隐闻言,看了祝政一眼,认同道:“那就按先生说的判。此局将军胜出。”
******
当第三局的比试用具端上来时,常歌颇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祝政的面色。
两份木托盘,其中各有一酒盅,置着三壶酒。除此之外,还有几名年纪轻的兵士抱着备用酒坛,立在一边。
祝政不喜饮酒。除开祭礼和逃不开的饮宴,他甚少主动独酌。偶尔对酒也仅几盅而已,像常歌卜醒那般一坛一坛喝的经历,更是从未有过。
常歌的眉眼尽是胜券在握的喜乐,他拍了拍祝政,笑道:“第三回合可是饮酒,现下你我一胜一败,打成平手,饮酒局决胜。先生,到现在还不后悔驭马时让我获胜么?”
祝政泰然自若:“将军还未比试,怎知结果。”
“好!”常歌喜上眉梢,“比就比!先醉者输。”
真正比试起来的时候,常歌反而有一丝后悔。
祝政跟着常歌,一盅接着一盅。常歌的颊上早已爬上了红晕,他的面色已然冷如冰霜,毫无改变。
一壶下去,喝得常歌身子发热,几下便解了束袖带子,丢在一侧。祝政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注意着以袖遮面饮酒的礼节。
二壶下去,常歌热得微微拉开了领口,他颀长的颈上沁出些微细密的汗,冬日的光漫射过来,为他白皙的颈子描上了一层玄美的金色光芒。
祝政依旧淡然,只是偏着头望着他,心中不住思索,到底是他的常歌刻意撩拨,还是他自己心有他念,看什么都像是挑逗。
他极力转移自己的思绪,却发现张知隐稍稍挪了挪。他好似故意让出些阳光,让冬日的芒多打些在常歌身上。
三壶饮毕,常歌已然有些微醺,以拳支着鬓边,半是朦胧、半是清醒。他单拳支撑不稳,飒爽的马尾也跟着身子翩然。祝政只看了一眼,便束着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
常歌还闹着要第四壶,知隐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的年轻将军,早已是满面酡颜。而祝政依旧面若冰霜,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张知隐直接宣布结果:
“第三轮饮酒,山河先生胜。三局合计两胜,山河先生三试胜出。”
也不知常歌是否听到这句结果,他双手撑着下巴,颇有些开心地眯起了眼睛。张知隐惟恐他酒后在兵士前失了威仪,急忙唤了祝如歌,交代将常歌搀进帐中。
围观的兵士们看到张知隐毫不徇私,居然判了阶下囚胜,都觉得颇为丢脸。只是,他们平日里惯有些惧怕少言寡语的张知隐,也不敢抱怨多言。常歌将军被如歌扶进去以后,不一会儿,兵士们自觉乏味,作鸟兽散走光了。
直到众人都散去之后,祝政方才缓缓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地上随意扔着的束袖带捡起,往将军主帐摸去。
进门时,步子显然有些踉跄。
他回头望了望益州军飘逸的旗,东风鼓满了这面旗帜,扬在建平的天。
祝政有些爱上了建平冬日里的日光、爱上建平冬日里的风。
******
司徒空颇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弟弟。他向来只以为这位小上自己七岁的可爱弟弟还是个小孩子。他也断断没想到,正是眼前这个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年,仅仅年约十四的年纪,竟能瞒天过海,一手策划了秋狝的熊袭。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败露,很可能是要掉脑袋的……这熊,可是袭击了太子。”
“不会败露的。”司徒玄朝他狡黠地笑着:“扶胥哥哥自己也策了熊袭,若是牵扯出来,又是好多麻烦事情。所以他一定会把着源头,断然不会败露。”
司徒空又一次被他超乎年纪的思维惊愕到。
“你疯了么?”司徒空睁大眼睛望着他的亲弟弟,好似全然不能理解,“你随意便纵了野兽,万一真的伤着人怎么办?”
司徒玄手中是一朵赤蔷薇,他将这花在手中转了一圈,全然不顾杆上的刺扎破了自己的指尖。
他淡然,语气柔和却冰冷:“伤着了又如何。”
司徒空颇有些无奈:“也有可能伤到常歌。”
司徒玄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期待:“那也不错——那样,常歌便再也不会去宫城,只养在将军府,我想去探他便能去探他——又或者,他家中无人,我们便将他接来司徒府养伤,我们将他关起来,任谁也探不到——”
他的眼中忽然都是兴奋的光芒:“对!我们就把常歌关起来好不好——就藏在咱们家在终南山的别庄,谁也找不到!”
司徒空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司徒家怎么尽出了些疯子。
他迅速地打断了他这个幻想,摇了摇他:“你醒醒。常歌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缘何要如此对他。”
“可是——”司徒玄偏着脑袋,柔和地说,“将他关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呀——他再也没有烦忧没有烦恼,每日里只需要对我一个人笑就好——”
司徒玄说完这句,眼前好似出现了飒爽飘扬的常歌,站在他家终南山的别庄院中,对着司徒玄灿烂地笑。司徒玄似乎颇为满意,冲着手上的赤蔷薇回了个笑容。
司徒玄的这番话,更是将司徒空吓得胆战心惊。他愕然道:“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司徒玄笑了,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
司徒空苦口婆心:“那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是互有心思,他俩眼中,早就没了别人的位置。你还小,多修习功课,无事时……”
司徒玄忽然将手中的赤蔷薇一掷。明艳的花儿在空中留下好看的姿态,倏忽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兄长却不理解我!我只是想将他关起来而已——将他关起来,他只能看着我一个人而已。我才不在乎什么太子什么大周,我只想同常歌一起。一直一起,一直看着他、想着他——”
这陡然的坦白颇为浓烈,又带着些疯狂的极端。
司徒空被这坦白中的疯癫情绪吓得哆嗦起来:“物彻……你……你还是换个人吧。常歌……常歌早已满心都是扶胥,你们是不可能的。再说了,你也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还是换个人吧……”
司徒玄的面色陡然一沉:“谁说我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
谁说我越不过那位扶胥太子。
宫变那天,司徒玄提着悯世剑,寻遍了整个宫城,也未寻找到这位曾经的扶胥太子。
疾雨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浇灭不了他的怒火。
祝政,你怎么敢,怎么敢鸩杀我的常歌。
祝政,你滚出来。
他来来回回寻遍了宫城,却全然寻不到那个害了他的常歌的人。
司徒玄最后一次巡视齐物殿之时,遇上了失魂落魄的司徒空,手中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一抹笑容爬上了司徒玄的嘴角。他从未这么喜欢过他的哥哥。
疾雨渗进了他的唇中,这雨不涩,居然还带着些解渴的甘。
作者有话要说: 知隐,CP嗑的high么?
☆、少主
益州。
锦官城。尚书台。
尚书仆射蒋达平握着毫,正在细心思索该如何措辞。他太过于专心,居然连饱蘸墨汁的笔滴下了墨痕都未注意到。
尚书令吴仲廉坐在正中,一眼瞥到了走神的蒋达平,他颔首,佯做不经意问道:“达平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蒋达平恍然回神,他放下手中的毫,应道:“禀大人,下官方才在沉思,此次擒获的夷陵主将吴筝将军和建平太守山河先生应如何处置。一时想得失了神,还请大人莫要见笑。”
吴仲廉不以为然:“战俘如何处置,自是有武将定夺,何须我等操心。”
蒋达平望向他,说道:“大人明察。并非我想逾矩置喙军中之事,只是此二人尤其特殊,久置于荆楚之地任由武将处置,恐怕夜长梦多。”
吴仲廉问道:“此二人,有何特殊之处?”
尚书仆射蒋达平耐心解释道:“此前大司马司徒信一家独大,导致荆州素来少将。现下排的上号的,也就是以前司徒信的副将甘卯、甘信忠和这位吴筝、吴御风将军。此番拿下吴御风,正是痛折荆州一翼。
只是……吴御风久置于夷陵,我思来想去深觉不妥。他为夷陵数次出征,益州派去的夷陵新太守威望未立,我深怕夷陵民众偷偷纵了他去。”
尚书令闻言,深觉有理。
“而建平此次擒的这位太守,便更需严加防范。”
尚书仆射蒋达平几步上前,言真意切:“此人虽挂着太守之名,实乃荆州定国谋臣。此前数次出使我益州,舌战群雄、言若悬河,居然能将乱世定国的杜相说得哑口无言,可见此人才干。
更不提此人出山之后,虽挂着太常闲职,但实乃荆州梅相左膀右臂,左能议政、右可领军。我听说,荆州军入秋以来的几番大动作,背后实际均是这位山河先生的手笔。若真是如此,此人文韬武略,切不可再放虎归山。”
尚书令吴仲廉想起了前几日去新城郡宣文书之时,和卜醒的只言片语。他言谈之间似乎对这位山河先生颇有微词,却对其才干肯定拜服。
卜醒认可之人,寥寥无几。
吴仲廉点了点头:“上次这位山河先生出使商议加入荆州交州连纵之事,我正在殿上。此人一脸文弱书生模样,倒是一身胆气,望着破军几番出鞘的伤官刀,毫无惧色。一番言辞更是句句拿捏到位,实非池中物。”
“正是如此。”蒋达平认同道,“此番夷陵、建平一役,虽是小战,但最大益处便是擒了荆州一位顶梁文臣一位得力武将。下官是想着,此二人关押在荆州,又有地势之优,怕是会夜长梦多。不如尽早将这二人一并押送至锦官城,以免看顾不慎,纵虎归山啊……”
吴仲廉神色之间颇有些犹豫。
蒋达平知他素来与镇北大将军、建威大将军等武官交好,爱立于武将立场考虑事情,便补充道:“倘若是羁押他二位的武将深感侵犯,我们亦可将明面上的发落权限派给擒他俩的将军们。如此一来,既免了文武离心,亦能拿捏住二人。”
“达平所虑甚是。”
吴仲廉应道,手上即刻摸了纸张:“兹事体大,达平无需烦忧,我亲自呈表规劝。”
蒋达平点头:“请容下官为大人研墨。”
******
益州。
锦官城。
卜醒一脸烦闷地进了镇北将军府,抬眼便看到正门上挂了两个晃眼的大红灯笼,映得照壁也是一片喜庆的红。
卜醒寻了世子几日,素日里爱去的客舍酒肆、山斋名胜俱跑了一遍,都遍寻不得。望着着一片喜乐祥和色彩,他心中蹿出怒火,进门喊了一声:“天泉?丹泉?你们谁挂的这大红灯笼?大晚上的,也不显晃得慌。”
他没等到家丁麻溜过来取下灯笼。
照壁一侧走出了一个失意人影。随着夜风晃动的灯笼,在他一身素衣上投下了惶惑的红光。
那人回头,是世子。是他寻了几日的世子。
刘致全然没了以往的英豪生气,像是一个沦落天涯的伤心人。
褪了平日里的一身华服和五陵豪气,垂而温顺的眼让卜醒想起初遇时那个斜带着面具的贵气孩童。
世子单手扶着照壁,一如夜风抚动的湘竹。他乱了发丝,失了神色,瘦削失意的面庞上,空留英气勃发的容貌。他望向卜醒,唤道:“醉灵。”
卜醒住了脚步。灯笼荡漾的红,掩住了刘致的失意。
“醉灵。我错了么?”
卜醒开口,方才想唤世子图南,却想起这表字给他带来的不快。卜醒改称刘致小字:“长生。你没错。长生不会错。”
“醉灵,我是罔顾家国、离经叛道之人么?”
卜醒低笑一声:“都是为了益州而已。又是离了何处经?叛了何方道?”
他上前,轻轻拍了拍刘致的肩,带着他离了照壁,向府中走去。
刘致的四肢在冬日的风里冻得很凉,甚至连心口的温度都不剩。不知他在风中站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
从前的刘致并非如现在这般。卜醒对他最初的印象,是自己亡命途中不慎撞倒的锦衣小公子。
那时候的刘致和善温柔,是刘善德和杜四清心中理想的“益州世子”的模样。卜醒看着他,只觉得过的太累了。每日天不亮便要晨练、温书,然后由少傅带着习课、温书,动辄还要拉出来同其余几个太子世子比上一比。
此前有大魏太子祝政压着,祝政王天下之后,又是吴国太子华安压着。个个文韬武略,俱是经天纬地之才。不说刘致,就连卜醒都要被杜相的羡慕语气念叨烦了。
刘致天天被他们念叨着,真的生了几分张扬争霸之心后,主公和丞相反而极力打压起来。渐渐地,世子便不爱往公父处跑了。
这在卜醒戍守益州北大门、刘致时不时离了朝堂去军营体验之后,更明显了。卜醒世代武将,自幼习武。刘致同他处着,只觉得比起玩弄权术的朝堂,豪气爽朗的军营,更让他舒坦。
自从离了朝堂去了军营,卜醒才觉得,刘图南身上的关节筋骨都舒展开了。
刘致对征战之事,有种说不出来的洒脱之感。假以时日,谋略上再胜上几分,必是知兵能文的雄才。
只可惜,擅自与滇南联合吃了小半个荆州北部之后,卜醒也摸不清楚,刘致身上的热血是真的转了性子,还是韬光养晦、与时舒卷?
******
吴国。
大将军车东威一回府,却见家丁面露难色,想禀报却又颇为为难的样子。
他随手拉开束带,卸下大氅,说:“何事如此郁结?”
家丁抬眼看了看他家年纪轻轻又丰神俊朗的将军,说:“悦贤太子来了,正在后苑。”
车东威眉头一皱:“何不早说。”
“这……悦贤太子不让禀报……”
车东威未同他过多理论,径直往后苑走去。苑中斑竹婆娑,浅草露重,吴国太子华悦贤正站在院中正中,抬首望月。
这玄衣华服、举头望月的模样让他隐约想起了太子已逝的父君。吴景王已逝一年有余,上大将军郭知北一句“世子仍需历练”便把持了朝政,百般阻挠太子袭位。
此等荒唐之事,竟无人能阻了他。吴国,实在缺了个能拿捏他的人。
华悦贤听到响动,回首看到了车东威将军,笑道:“将军终于回了。让我好等。”
车东威向他轻轻行礼,问:“太子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华悦贤穿丛而过,夜露些微打湿了他的衣襟。临上曲廊之时,他借了车东威将军的臂,这才登上木廊。
他掸了掸衣摆,也甩不落沉重的夜露。他无奈,这才直起身子说:“知北将军豫州一役,倒是打得尤为艰苦。这让我日日忧心、夜不能寐啊……”
郭知北将军原是想派人暗杀豫州主公池守安,借着平乱为由,自此前收复的广陵、徐州等地一举北上。然而刺杀之人被豫州典将军一剑斩于殿前,反倒让豫州主公池守安后悔起同吴国的联盟起来。
知北将军一时激愤,罔顾深冬不利战,直接挥师北上,意图武力统豫。谁知豫州大将军典子敬勇猛异常,二者阵地犬牙交错,厮杀得是难分难舍。几番出兵,几番胶着。眼下马上要到年关,也不见双方有罢戈的意思。
车东威宽慰道:“少主莫要挂心。上大将军威猛,想是还能回来过个新年。”
华悦贤低落地低了头:“惟愿如此。否则,我吴国失了知北将军,真可谓是前路茫茫……”
他抬头,直盯住车东威的眼睛:“将军,你说,万一知北将军重伤,我吴国可该当如何……”
车东威躬身行礼,回复道:“少主。吴国羊相励治,子言大夫沉睿,少主英明神武,吴国将来定处六雄之首。”
“可我吴国除了将军和知北将军,再无镇国大将……”华悦贤忧思重重,忽然忆起了什么事情:“此前车因不是跟着益州的建威大将军,寻拿捏之处么?可有进展?”
车东威思来索去,只觉此事难说出口,压低了声音凑近太子,低声汇了情况。
华悦贤只惊讶,倒毫无嫌恶之色:“居然有此事?”
车东威点了点头:“我已安排启威严格盯着。若他有投奔荆州之想,必杀之。”
华悦贤颇为认同,但又立即神色愁苦起来:“我吴国纳贤之计……遂又搁浅……果然如知北将军所说,我未经世故,难领国政,居然连这美人计都想不出。”
“太子年少有为,并未毛羽未丰、不经世故之人。再说,先王十六岁亲政,比太子现下还小上两岁。”
华悦贤摇了摇头:“我远不如父君。他即位之时,一呼百应。而我……”
他看向车东威,双目中尽是泪水涟涟,却忍着并未落下:“车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又足智多谋,辅国之才堪比春申君再世[1]。为免祸患、未雨绸缪,倘若知北将军有些许折损,我想……推举您,总揽大权。”
太子陡然重托,让车东威一惊。他急忙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未有他想。车某官拜大将军,纯属先王疼惜、略有抬爱而已。况且吴国现有心斋丞相辅国,实无需再推举他人。”
见他诚恳推辞,华悦贤忧心神色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急忙将行着大礼的车东威扶起,推心置腹:“景王故去,早已将吴国托付于你,还望将军不弃,勿要负了景王负图之托。”
车东威依旧低着头:“此乃臣子本分。太子无需忧心。”
华悦贤覆上车东威的双手,笑道:“有此良将,天佑我大吴矣。”
作者有话要说: [1]春申君:战国名相黄歇。
**不不不悦贤太子,你勿要谦虚
☆、君子
祝政在主帐中靠着睡着了,醒来时,居然已是夜色时分。看来这一醉,着实不轻。
他坐着定了定心神,这才往内帐中走去,恰巧看到祝如歌扶着常歌躺下。
常歌看起来仍醉着,似醒非醒,仍是白日里那一身红衣,些许青丝落在方才比酒时拉开的领口处,为他的飒爽上别添一份明艳风致。
祝政在心中想起了承着清晨初露的赤色蔷薇。同是糅合了烈与艳,同是带着坚硬的刺,不允常人采撷。
可祝政并非常人。
常歌听到响动,抬眼便见着了来人,指挥祝如歌道:“如歌,你,你将先生请出去。”
祝如歌生怕将军冻着,帮着常歌轻轻掩了被子,却被醉酒后全身发热的常歌轻轻掀开。
“热。不盖。将先生请出去。”常歌简短地说。
祝如歌见他周身仍带着些醉酒热气,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些微醺的红,便不再强求为他盖被。祝如歌回头讪讪地看了看山河先生,又讪讪地看了看常歌,似乎在纠结,要不要将山河先生请出去。
他向来最懂将军的心思。可自从遇着了山河先生之后,他甚至觉得,将军的真实心思,是那么的不好捉摸。他不明白,现下的“请出去”,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先生不出去。先生是来领赏的。”见祝如歌为难,祝政直言道。
常歌歪着头:“领什么赏?”
祝政面上有一丝清风拂过般的细微喜悦:“将军自己说的,随意应我一件事情,必定依我。将军忘了?”
——随意应一件事?!
祝如歌不知这赌约内容竟然如此,他颇为尴尬地看了常歌一眼,管着自己的思绪不要往危险的方向飘去,脸上却兀自烧了起来。
“如歌,将军醉了这么久,还不去备醒神茶。”
祝政的意思是:赶快退下。
自从祝政进了内帐之后,里面的氛围莫名有些紧张,压得祝如歌有些喘不过气来。祝如歌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含义,像是接了特赦一般,立即跑出了内帐。
常歌被逃窜似的祝如歌惊道,朝着他一闪而出的背影,愕然道:“如歌?你怎么听他的?”
他再也听不到如歌的回应,祝如歌已经如风一般跑出了内帐。祝政却已坐上了常歌的床榻,问道:“将军想吩咐什么?但凭差遣。”
常歌见他随意差遣自己的副将,还差遣动了,将怒火撒在祝政头上:“谁要差遣你,快将如歌叫回来。”
祝政爽快拒绝:“不。”
“……你!!”
看着常歌被他气结的模样,祝政着实有些得逞的开心。
常歌见他眸中尽是喜乐神色,当下甩了脸子,冷语道:“有事说事,勿要捉弄他人。”
这点怒气和不忿在祝政心中悠悠地转,好似被蔷薇刺破的指尖流出的殷殷血红。痛,却带着些扯动心弦的红。
祝政正色道:“先生说了,赢了今天的比试,是来领赏的。”
常歌道:“你想好了?要我应你什么事?”
祝政不语,只俯身低低地迫近了常歌。他半束的青丝落入常歌的颈间,引得常歌心中有些发痒。
常歌望着他的眸,数着其中动容的波澜,望着祝政眸中的自己。倒影中,是飞扬的红,却带着些无措。
祝政温温的吐息扑向常歌的颈间,顺着敞开的领口吹进了心田,乱了心弦。
他将祝政一推,窘迫道:“你、你要先说。我允了才能做。”
祝政被他的反应逗得一乐:“将军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望着满面绯红的常歌,继续问道:“或者,将军想要我做什么?”
常歌将他一瞪,说:“将军想让你赶紧出去!”
祝政见他恼了,从衣袖中取出了燧焰蛊毒的白陶小瓶,敛了脸上的嬉闹神色,说:“你要允的这件事情,正是燧焰蛊毒。以后,此毒何时服、何人服、俱要先告知我,而且由我定夺。”
常歌心下疑惑:“你身处荆州,我在益州,我如何能时时告知你?况且,毒发突然,我又如何能由你定夺了再行服用?此事,并非我不想允了你,只怕是难以达成。”
祝政含笑望着他,并不言语。
常歌看着他面上的笑容,猜测着这并未明言的意味:“你要……留在益州?”
祝政未予以肯定,但也未否定。
常歌心下雀跃,面上只平静答道:“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常歌点了点头:“我素来言而有信。”
祝政低头掩了喜悦神色,他说:“第二件事,我是来向将军认错的。”
“何错?”
祝政故意看向常歌,不想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一字一顿地说:“第二壶时,先生已醉。只是知隐将军并未看出。今日实乃将军胜出。”
常歌闻言将榻一拍,腾地坐起,怒道:“我就说!先生果然……又蒙我!”
“先生并非故意蒙骗将军。只是素来面色如常,也难怪知隐将军看不出。”
常歌不愿听这解释,将头一扭,高高束起的马尾随之一甩,带着些嗔。
祝政垂下眼帘,一脸知错模样,说:“先生知错,请将军处罚。”
常歌将他一瞪:“我罚你做甚,明日你自己找兵士们说罢。”
祝政一脸无辜:“可是结果都已经宣了,将军也允了我的请求,此事已过,便不要再强纠了。”
常歌坚决道:“不行!既是我赢了,那便没有约定这回事了。”
祝政将头一歪,提醒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将军刚说的,现下就要反悔么?”
常歌怒道:“你要我做君子守信,自己却佯装未醉得了赏,却是哪里君子?”
祝政望着榻上的鲜衣常歌,眼前尽是建平冬日阳光中跃动的红。
他看向带着些微醺的常歌,他白日里随手拉开的领口仍敞着,露出颀长的颈。祝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下午比酒之时,常歌颈上跃动的金色光芒。
他朝着常歌迫近了些许:“我只在将军面前,不做君子。”
常歌猜不透他的行为心思,下意识一避,原本留在颈间的发丝随之一晃,悠悠地抚过常歌的肩。
他的这些慌乱动作让祝政心中怦然不已。祝政生出了些捉弄心思,又迫近了些许。
他的常歌果然恼了。他将祝政一推,瞪着他嗔怒道:“你次次这样折辱于我,很开心么?”
祝政镇定自若:“我从未有过折辱心思,次次都是真心。”
常歌被他得寸进尺的调笑惹得愈发恼怒,连呼吸都重了不少。他别过头,说:“你走你走,勿要在此处扰我烦心。”
祝政毫无退却意思,继续问道:“像今日射箭时一般烦心么?”
常歌听他刻意提今日比试之事,将他一瞪,说:“你还好意思提!若不是你扰我心思,开局怎会输给你。而你……”
常歌心中想起了那毫不犹豫的一箭,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射箭人心中,还真是波澜不惊。他心下生气,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袍下摆,发泄着心中的愤懑。
祝政佯装不懂:“将军不是百步穿杨,好生威风。怎的换了个靶架,却忽然不会射箭了。”
常歌决绝说道:“我不与你讨论此事。”
“将军好大的排场,说不讨论便不讨论了。”
“你是我益州阶下囚,自然要听我的。”
祝政倒是毫不犹豫:“好。”
常歌道:“你将我的如歌使唤走了,你现在就替他帮我捏捏肩。”他说完,直接向后一倒,面朝里躺着,等着祝政来捏肩。
常歌还以为,这是对祝政的折辱。
今日因比试之故,常歌穿的单薄。
红色的薄衫裹在他的身上,贴着他恰巧能入怀的肩、缠着他的腰肢,紧紧勾勒出他的身姿线条。
他的广袖随意地落了一截在腰上,让祝政想起今日白天里,常歌以束袖拉起广袖,露出的结实而好看的小臂。
祝政也想起了此刻正被他悄悄藏在袖袋中的,常歌随手丢在一旁的束袖。
“快些呀,来为将军捏肩。”常歌久未见动静,催促道。
祝政轻轻拉开了袖子,露出白皙的腕,朝着常歌又坐近了些,开始仔细而认真地为他捏肩。
他的肩背精瘦而结实,摸起来尽是坚实而适中的肌肉。这是常歌雄姿英发的来源。祝政触着这些肌肉,心中默默想着。
祝政帮他捏着因为劳损而有些僵硬的颈,克制着想将这领口拉开的冲动,努力不去挑战常歌的这根弦,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挪向他处。
祝政望见了常歌的发,散落在枕上,随着祝政手上的动作顺着枕边滑下。他想起了今日第三壶酒时微醺的常歌。
常歌单拳支着脸颊,马尾在脑后随意地晃荡,一如祝政被撩动的心弦。
祝政不禁又想起那个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的常歌,为何总是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
“军报!”
令兵在张知隐帐外喊道。
张知隐掀了帘,疑惑道:“建威大将军回了自己主帐了,现下不在我这里。”
令兵见着他皱眉,一时有些惶惑:“不……不是的,是祝如歌拦在门口,死活不让进去。我……我没得办法才来了将军这里。请将军勿怪。”
张知隐仔细思索了这句话,总觉得其间大有深意。他想了想,还是不要深入思索的好。于是接了军报,平静道:“知道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好吃好喝,好好睡上一觉吧。”
“遵命!”
令兵行了军礼,撒腿便跑了。
张知隐这才开始拆开手中信筒的系带,将其中的函件拆开来——
他的眉头迅速地拧在了一起。
祝政,即将被押往锦官城。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不做君子你要说到做到啊!急死我了(掀桌
☆、物彻
常歌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
从第一眼开始。
此前,司徒玄总是不甘。他不甘为何常歌的眼中连他的片影都放不下。最开始,他也未曾料到,这点不甘,后来竟发展成满是占有的疯魔。
******
他第一次见到常歌,是新年拜岁。
那年天气特别冷,重重的霜寒白雪覆满了院子,压住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小司徒玄趿拉着鞋子,坐在有炭火炉的屋子中呵着手。
桌上凌乱铺着毫、墨、纸张,天气冷得,连墨都愈发难化一些。
“阿玄,还写啥呢,走了走了,今天有个哥哥同我们一道拜岁。”司徒空将他的后背拍了拍,掌心传来了些许暖热的温度。
兄长自幼习武,身子总是要比他热乎些。
“你穿太薄了。”司徒空见他依旧着着薄衫,交待道。
“大父不让穿的过于暖,说苦寒能砺人意志。”
司徒玄过了年便十岁,抬眼还带着些稚童的天真浪漫。
司徒空不禁皱了眉头:“十岁小娃娃要什么意志。”
他说着,便要解了身上的大氅给司徒空,刚拉开一条系带,就被司徒玄义正言辞地拒绝:
“不可。大父说了,我便要照做。兄长请放心,我不冷。”
司徒空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游心!”
顺着这声音看去,那是司徒玄第一次看见常歌。
他一身红衣,黑色大氅,发丝以一红飘带尽数在脑后束起。司徒玄看过去,像是看到了木香棚上承着寒霜的花朵。
少年常歌正站在雪地当中,朝着司徒空招了招手。他脸上是明朗笑容,朝着司徒空走来之时,冬日在他身上留下了烁动的芒。
懵懂的司徒玄也被游心带了过去,还带着孩童气地行了一礼。常歌看着他煞有介事地行礼,颇觉有趣。于是,他也煞有介事地向这位司徒家的小公子回了一礼,又被自己逗的朗声大笑。
“这便是今日同我们一道拜岁的哥哥,叫常歌。今年他爹爹和家中叔伯都在外征战,只得同我们一道。”
司徒空介绍着,常歌不住地点头,面上尽是欢欣的笑意。
“在外征战?这位哥哥家里,都是将军么?”司徒玄问道。
常歌将他脑袋一揉,答道:“是,这位哥哥家里,都是血战沙场的将军。”
“那哥哥也是么?”
常歌抬起了目光,仿佛飘往了以后的时光,他的眼中有期待的亮光:“哥哥以后也是。”
他忽然收了心驰神往的神色,忽然发现司徒玄衣着单薄,奇怪道:“游心,你自己穿得倒暖和,让弟弟这么冻着。”
还未来得及多解释,常歌便利落地扯了系带,褪下黑色大氅,拢住了有些发冷的司徒玄。
常歌卸下大氅,里面是一袭甚是好看的红衣,他稍稍弯了弯腰,悉心帮司徒玄系紧了大氅系带。
抬手之时,常歌自广袖露出了雪白的腕子,袖口中隐约露出的小臂,结实而好看。
司徒玄被常歌的大氅裹着,他嗅到了林间阳光的飒爽气息。
“走咯,出发吧!”常歌侧头向他俩笑了笑,率先穿过了覆满白雪的院子。
他行动之间,下摆在飘扬的动,脑后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这位哥哥极美,极暖,是霜天雪地里,一团绚烂的火,莫名地吸引了司徒玄的注意。
******
一路上,常歌都哼着轻快的调子,自车辇的小窗中不住地向外看。时不时同司徒空调笑几句,嘲笑他又要被博士[1]留堂了。
司徒玄望着他,心中不住在想,这位哥哥心中为何有这么多的欢欣喜乐。
这个问题,在宫城拜礼过后便得到了解答。
“雪地里,怎么穿得这样单。”
一脸淡漠清冷的太子扶胥瞟了常歌一眼,就像常歌毫不犹豫解了自己的大氅那般,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玄色大氅给他披上。
常歌望了他一眼,眸中尽是欢欣。扶胥也回望着他,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暖与柔。
自从见着太子扶胥之后,常歌的眼神便再也未落在他人身上,包括与他一同到来的司徒空,包括仍披着他大氅的司徒玄。
直到几年以后,司徒玄回味起来,才明白了常歌眸中的热切是什么。
******
司徒玄终于由博士[1]带着,开始习《孙武兵书》。
博士下发了一篇优秀述论,供同级的门生学习传看。司徒玄赫然在落款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常歌。
司徒玄悄悄地摸了摸让他心猿意马的这两个字,他眼前仿佛浮现了跪坐着提笔的常歌,自一点开始,由一捺收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忽然一颤。
原来“常歌”二字,已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如此沉迷。就像被下了蛊。
司徒玄边饶有兴味地读着,边听着博士用尽各种溢美之词夸赞这篇述论,夸他颖悟绝伦,夸他是天选将才。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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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玄曾经是很爱武学课的。教习骑射的博士,俱是领过兵的将军,驰骋而来的画面,让司徒玄又是雀跃、又是羡慕,还带着些期待。他期待——他的骄傲烈焰,以后也会是战场上叱咤的将军。
更何况,他时不时还能看到隔壁的场地。
有时候,他能看到一抹绚烂的红,束着广袖,露出结实好看的小臂,专注地练习射术。他好看的弓姿和飞扬的发,漫射地全场都是明艳的光芒,直照进司徒玄心中。
有时也会看到快意的红,紧伏在马背上,时而侧攀、时而后仰,展示着骑术。他像只于飞的鸟,自由而无束。司徒玄总这么想。
每当此时,同年或不同年的贵游子弟总会悄悄地瞟上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夸上几句。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走心。
*
后来,他便烦了武学课。
博士点了人做切磋示范,恰是他自由而明艳的鸟和……太子扶胥。
两人站在场上,相对深鞠一躬,对望一眼。二人的眼神中,是欣赏、是喜悦、是动容、是理解。
司徒玄愤恨地发现……那是望着情人的眼。
场上一边是骄傲烈焰的红衫常歌,一边是沉静深潭的白衫祝政。二人起手相对,手腕相抵之时,诸生都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
常歌惯爱在武学课上拢起广袖,白色束带在他左肩系成一个诱人的结。司徒玄想过很多次,抽开这枚束带结之后,广袖沿着他的双臂垂落的样子。
他望着常歌漂亮而结实的小臂来往格挡,却被对手沉静翩然的广袖扰得不住心烦。
据他人说,这场切磋看得人拍案叫绝,一方有如不住进取的刚猛野火,而另一方则有如至善至柔的深潭善水。
二人招式相生相克,又势均力敌,太子扶胥甚至还刻意选了与常歌一致的招式,招招缓上几分,却丝毫不显劣势,反而尽数控住了局势。
“精彩!实在精彩!”
负责记录太学大小诸事的小吏这么说着,眯着眼睛在自己的木简上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人切磋之精彩在太学讨论了许久,司徒玄次次听到,都加快步子,不愿再回想常歌专注而炽热的眼神。
上场鞠躬之后,常歌的眼中便再也没了别人。
******
秋狝。
司徒玄真的不懂,他就跟在祝政车辇的后方,为何常歌策马而过,却丝毫未注意到自己。
更让他生气的是,常歌朝着太子在笑、对着太子在闹。司徒玄看着常歌身上的飞扬意气,将祝政车辇四周沉重的霾驱散了些许。
甚至连祝政陡然放了帘子,常歌都没恼。
司徒玄在心中呐喊,常歌,常歌,常歌……
常歌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
甚至,连兄长都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为何就是看不到他司徒玄。
*
他早就知道了司徒空秋狝扮熊的计划。而且,毫不客气地说,扮相确实不怎么样。
既然太子想英雄救美,何不做的真实一些。
司徒玄在心中把着毫,将太子和司徒空的计划改的更为惊险了些许。其余的环节司徒空早已打通,他只需要改动一个棋子——
同光禄勋说,这是太子扶胥的计划,额外补充一些野兽,扩扩狩猎范围。他还亮出了司徒空打通关节时候的太子令牌。
事发之时,司徒玄一直在侧。他一直在心中乞求,让常歌能发现自己。
只要常歌能看上他一眼,只要一眼,他马上便出来帮助常歌。
然而,他没等到常歌发现自己,却等来了带着玉剑怀仁的太子扶胥。
整个计划,就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
再后来,常歌在长安的日子愈发地少了起来。
他似乎总是很忙很忙,辗转各处。司徒玄只能从兄长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去了哪里。
广陵、徐州、冀州、南郡、郁林、上庸……他骄傲地听着他的常歌运兵如神,数度凯旋。又有些神伤地听着兄长谈论常歌的箭伤,谈论常歌的蛊毒,谈论常歌在朝野的非议。
有时候司徒玄不解,常歌的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快,像是一直在追寻着什么。一如初见那天,常歌率先走过了覆满雪的院子。他的下摆在飘扬的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司徒玄像是永远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
这段日子,他最期盼的,就是兄长往城门楼执勤的日子。
因为他知道,每每此时,便是他的常歌要归来了。
每次常歌凯旋时,他都祈祷祝政政务缠身,未有时间来迎接常歌。
然而,十次有八次,他的祈祷都落空了。
司徒玄总是站在城门楼上,望着常歌疾驰而来,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欢欣喜乐。一如祝政所做的那样。
常歌下马之后,总是先行单膝跪下,然后由着祝政扶起他,为他卸下披风,解下战甲。
像一种古怪的仪式。
凉州月氏叛乱,整整三十万大军压境。大父和兄长虽都不说,但那几日,府上的空气都是苦的。
甚至在城门楼送别常歌出征的时候,大军都有些肃穆的痛。
只有常歌,他依旧肩扛沉沙戟,回头笑了:“我大周必胜!”
只是那笑,并不是冲着司徒玄的。
******
他有时候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开阔,他同司徒空一道对酒,谈论的尽是家国山河。
他有时候又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狭窄,窄到连再多放一个人,都放不下。
他不是不懂常歌眸中热切的追寻,也不是不懂祝政眼中张扬的欣赏。
他只是不甘。
明明他也注视了常歌这么久,为何常歌如此的无知无觉,连一眼,就连一眼都不曾仔细看过他。
明明朝堂纷争,祝政连句话都不敢为常歌说。
明明只要是祝政,便意味着无止无休的征战和峥嵘。
这一点点的不甘在心中逐年发酵,终而转为了疯魔的癫狂。
他种了许多许多的蔷薇,每年能从初夏开至初秋。
每个夏秋的狂风骤雨,他对着木香棚咆哮:“看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一片片的赤色蔷薇在狂风中颤抖,承了雨露的花朵静默不语,好似一张张嘲笑的脸。
此时,司徒玄定会将这些赤色蔷薇尽数抽落,望着它们落入地面冰冷的泥中,污了花朵的绚丽明艳。
他养过许多许多的鸟儿,每只都叽叽喳喳、爱跳爱闹,向往自由。
每个晨光中,若有鸟儿对着天空鸣叫,他总会以布帘遮住飞鸟的牢笼,冷冷地锁入房中,囚禁至死。
一只只鸟儿的眼中尽是抗拒,就连飘落的羽毛尖儿上,也俱是颤栗的恐惧。
冷了的泥,是大地的尘、是天空的雨,是遨游天地一周魂归故地的深情。
囚住的笼,是避风雨的铠、患得失的惜,是冬去春来也只守着你的厚意。
谁说落入冷泥不是爱,谁说囚住的笼不是爱。谁若说不是,那只是不懂罢了。
*
再后来,他终于越过了祝政,也成了太子。
然而那有如烈焰般绚丽明艳的红,却永远停在了三年前的凉州凯旋。
有时候,大雪过后,司徒玄依旧会幽幽地想起常歌。
想他明朗的笑,向他信手将披风一甩,想他行动时尽是耀眼的芒,想他纤长漂亮的小臂,想他飒爽飞扬的马尾。
这是常歌,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只可惜,在他的回忆中,常歌的样子,竟然全是背影和侧影。
就连初遇时利落地解开系带,用大氅裹住自己的时候,常歌望着的,都是一旁的兄长。
常歌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
******
司徒玄放下了泽兰的密报,心中悠悠地想去趟锦官城。
他想看看这抹令人想念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1]博士:太学的老师,称博士
**物彻:你们又在拿我的伤心事嗑糖??
☆、易主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散骑常侍陆阵云满意地折了折卷宗,朝一旁坐着的副提审毕容笑道:“多亏远卓中尉,此番棘手案子,才能审得顺当。”
中尉毕容向他回礼:“陆二哥过奖,都是二哥目光独到、洞穿真相,一眼便看出那宫娥在撒谎。”
“远卓中尉辛苦,此番折腾后,还要奔赴枝江。”
“不及陆二哥,巡宫闱、察行宫、护世子,事必躬亲。”
荆州旅贲多世家子弟,自幼熟识。毕远卓此句“陆二哥”倒也唤得。陆阵云并未不悦,手上只不住理着卷宗,心情似是大好。
见他还需些时候,中尉毕远卓带着一旁候着的步兵校尉罗明威,拜而出。
罗明威跟着毕远卓,不解问道:“此案就此了解了?”
毕远卓斜眼望了望自己的下属:“不然呢?”
“主公所服金丹被人换了铅丹,随意审了几位侍官宫娥便算了了,这金丹经手多少人?世子缘何忽然去玄妙观?这玄妙观是否涉及其中?更不提能近主公身的还有殿内近……”
毕远卓以目光止了罗明威的话。
“明威,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正如有些案子查得,有些案子查不得。”
罗明威止步思索。毕远卓所说说不得的话是谁,查不得却又是谁。
见他不解,毕远卓无语道:“笨!你想想,若要细查,坐不住的是谁?”
“不是已然结案,世子已洗清冤屈了么?”
罗明威叹了口气,看着日头沉入地面,荆州的天迅速暗了下去,乱风吹的地面的荒草一片萧瑟。
他轻声说:“无论这案子屈不屈,世子都不能屈。宫娥昏头,取错丹药,对谁都好交待。即使世子去过玄妙观、那日去过主公寝殿,这也什么都说明不了。世子去,那是晨昏定省,和该如此。”
“可分明还有数人可触到丹药,比如……”
罗明威想说陆阵云,但思索片刻,并未明说。
毕远卓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细细的查,自这丹药炼制起的人所有人都揪起来盘问一番,不认便细细的折磨,自是能出真相。可我问你,你如此这般尽职守则,却是为了给谁看?你好好想一想,梅相要的是个什么结果?世子要的是个什么结果?荆州现下需要什么结果?”
话言明至此,索然无味。
毕远卓白了他一眼:“不日我将去往枝江,这些日子,左军事宜你诸事做好决断。勿要不清不楚,想不明白食的谁的俸禄。”
“下官领命。”罗明威应道。
*****
比试之后,常歌待他明显好了许多。
常歌一直在主帐待着,也不再寻了这理由那理由出去躲着。
用膳时不仅招呼祝政一起吃,还悉心吩咐了炊官做些祝政喜欢的菜肴。常歌也再未将祝政再锁起来,只是不许迈出主帐。甚至,常歌看祝政每日靠坐着,将就着睡得可怜,还允了他在白日里到自己榻上躺会儿。
建平的冬日里,雪都结成了厚冰,化得很慢很慢。
有时候,深夜里,常歌听着断续的化雪声音,总是隔着内帐同祝政说话。祝政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话,但从未逾矩,随意进了内帐。
祝政有些期盼着每日的夜晚。深夜时,他和常歌终于能抛开旧事前尘,就像两个老友一般,时不时地叙话,忆些以前的趣事。
常歌有时也会恶意地捉弄使唤他,让祝政给拿梨子、削苹果、剥橘子,祝政也都一一照做。
闲暇的下午,祝政抚琴,常歌坐着看书。见常歌许久没有反应,祝政还会刻意弹错一两个音,引得他侧目。
“先生琴艺着实退步。”
“但凭将军赐教。”
祝政努力绷着脸答完,常歌必然会上钩,几步走来,精确地复弹一遍方才的选段。
实在是乏的无趣的时候,常歌才会陪着祝政下棋,然而下不到几局,总会气的甩脸子。每当此时,祝政就会跟进内账,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不过,下次下棋的时候,仍是一点不让。
建平的冬日很短很短,夜却很长很长。
有时候,常歌想着,若能一直这般度过,倒也不错。
虽然他知晓是不能的。知隐早将押解战俘的军报递予了他。常歌这几日思来索去一直瞒着没说,想给祝政留些开心日子。
即使常歌一天天赖着、抗拒着,送祝政动身去锦官城的时间仍是一天天的近了。就像一本书籍,骤然便翻到了尾。
他不敢想,送了祝政去锦官城后,会有什么后果。甚至有时候,他还想过同祝政一起叛逃了——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
“生杀夺予依旧交由擒其武将处理。”
军令上有这么一句。只是常歌不知,这是为卸下他的心防,还是只是为了能让战俘顺利抵达锦官城的说辞。
常歌躲避了几日,也酝酿了几日,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祝政说。
这日,在用晚饭时,还是祝政笑着提起:“常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常歌瞬间低落了下去,好像知错的鸟。他思来索去,低声说:“上面来了军令,要押你去锦官城。”
常歌继续问:“你可愿去?”
祝政好似懵然不解:“军令还能回绝?”
军令自是不能回绝。
只是,倘若祝政说个“不”字,常歌定会纵他归去,不计后果。
二人都闷闷拣着吃,一顿饭吃得怏怏不乐。
最后,还是常歌提起了话头:“你……说的那个服燧焰蛊毒要预先知会你的事,还作数么?”
祝政点头:“自是作数。”
“我想……”
祝政阻了他的话头:“军令如何便是如何,勿要出头。”
常歌紧锁了眉:“此去,恐怕吉少。”
他不忍说出“凶多”。
祝政倒是泰然自若,仿佛要被押送锦官城的人,与自己无关。他点了点头,认同道:“嗯。”
常歌望着他,颇有些愕然:“你……就这么接受了?”
“嗯。”
常歌不解道:“你、你有可能会被……”
“那也无妨。”
常歌生了闷气,将碗一放:“我明日便放你回去。”
祝政轻叹口气:“常歌,勿要胡闹。益州公不是我,不会由着你一再违抗军令,做对不起益州之事。”
常歌旧事重提:“祝政,既你也说此前的话作数,便留在益州吧。我去求了益州公,将你留下,你别再回荆州了。更何况,荆州现在……早已成了烂摊子。
他们失了西大门,益州随时都可长驱直入。东侧吴国也虎视眈眈,吴国还吞了一半豫州。据说西南侧零陵郡已经倒戈,武陵郡也只是时间问题……些许时候,荆州早已被蚕食得,只剩下襄阳、南郡、长沙和衡阳了。”
“还有湘东和桂阳。”祝政纠正道。
“那都是偏远之地,空有版图而已。”
常歌直直地望着祝政的眸子,主动覆了他的左手,诚恳说道:“益州公贤明爱才,益州杜相为人坦荡,益州更是修生养息、平安和乐。
反而荆州世子昏聩无能,胸襟狭隘,还几次为难于你。我还听说,荆州主公已薨,现下是世子理事。你若再回荆州,便更是……”
祝政不语。
常歌再行规劝道:“祝政,荆州世子无德,不能王天下。别再辅佐他了。”
祝政抬头,望着常歌,问道:“常歌以为,谁能王天下?”
常歌仍捏着祝政的左手,烦忧心事却如同荆棘一般缠上了常歌的心。
他的答案,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但他不想说。
祝政换了个方式,问道:“倘若是我做王,你会来荆州么。”
常歌被他直白的言论惊到,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白衣书生般的人物。
眼前的祝政不是王。或者说,不像王。
正因他现在同此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差距太多,常歌才一点点卸下了心防,感受着他在滇南受过的痛,担忧着他在荆州受过的苦。
也正因他不像王,常歌才能言行无状、才能不谈君臣之礼,才能……他匿了自己的私心,没有再往下想。
倘若祝政再度王天下。
光是点燃这个念头,常歌心中许许多多的祝政都在心中霎时复生。在殿上摔呈表的、军令逼迫他退兵的、将自己关入齐物殿黑暗中的……将常歌拿下的、将他按在天牢冰冷的墙上的、将他一把推入石甬道的……他心中的荆棘越生越多,他与王有关的记忆,居然尽是苦楚。
二人相视不语,静默将这一刻拉得很长,长到化雪的水滴落入地面,都像是耗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常歌隐隐地想起此前的夜,想起他们一道在深夜叙话,忆着此前的甜,叙着此前的乐。
常歌看着他,仿佛看到十九岁那年,满面愁绪地坐在车辇中的太子扶胥。
祝政回握了他的手:“我知你惶惑。我以前……是做了许多错事。”
他没再说。他的眸中,尽是“信我”。
常歌避了他的目光,低了头。他的神色黯然下来:“王天下,有什么好。”
“王天下,没什么好。只是舍我其谁罢了。”
常歌缓缓抽了自己的手,不再想回答这个话题。
祝政自这举动中,体味出了常歌的回答。他亦不再言语,二人默然相对,在这几日的平安喜乐中,吃了一顿不太愉快的饭。
******
是夜。
常歌不喜,因而祝政许久未放出白鸽。
他站在建平冬日的寒风中许久,唤了半天,才跳来了一个眼熟的。
祝政望着这只跃动的白鸽,忆起了谈论此事时姜怀仁的抗拒。
——“这是个赌局。我向来不爱将筹谋结果赖于人心博弈。更何况,倘若益州公不如你设想中仁德宽厚,你贸然抛出玉剑怀仁,自曝身份,无异于自取灭亡。”
姜怀仁极力反对这个计划,直言不讳。
祝政毫不避讳,点头道:“这是个赌局。但若赌赢,赢得常歌,你我已功成一半。”
“若你赌输了呢?”
当时的祝政并未回答,他也摸不到常歌抗拒的态度后面的心。
现在。
祝政将极小的木篾装入信筒,纵了这白鸽。
这局,赌心。
这不仅仅是个赌局,这更是一张网。一张,让常歌再也回不了益州、亦再也挣不脱祝政的网。
而赌注,正是祝政自己。
他未告诉姜怀仁,若此局赌输,早已布好退路,由姜怀仁辅佐华悦贤上位,一统天下。
而他自己,为着此生犯下的罪、往昔的愧,心死身殒。
作者有话要说: 复习——
荆州宫城旅贲分左中右军,罗明威、毕远卓属左军,负责江陵城警卫、督查、治安工作,毕远卓统管,罗明威为其助手。
陆阵云乃散骑常侍,殿前佩刀行走,上可直面主公,下可规谏百官。
罗明威与陆阵云首次冲突见43章《治才》
**政政:有常歌我顺便拿个天下,没有常歌我要这天下有何用(摔
☆、玉剑
快要到年关,新太守也基本熟了职位,荆州也毫无动静。杜相提议,这半年几位将军俱是辛苦,一直征战在外,也没个休憩,不如趁着新年,一并接回锦官城,也染染城里的新年下的愉悦氛围。
刘主公向来不喜战事,立马批准。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接连发出,召回了诸位征战在外的将军,额外带回了此前军令上的两位战俘:
吴御风和山河先生。
常歌送祝政进天牢之时,他还颇感新奇,摸摸冰凉的石壁,看看跳动的烛火。
常歌不解他的坦然。一路上,他有无数次闪念,就现在,现在带上他的祝政,二人一道逃脱。
然而,他把不准祝政的心,生怕他误了祝政的家国天下,更怕这只是单向的情。
常歌轻轻叹了口气。天牢里,实是太冷。他以食指拇指轻捏,大氅的结扣顺着他的指节的方向散做两条。大氅恋恋不舍地扒着常歌的肩,直到他轻轻褪了玄色大氅,为祝政披上。
别冻着。别饿着。别和狱卒置气。别乱吃递进来的东西……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在常歌的心中翻了翻,又在喉头哽了哽,最终,他只捏了捏祝政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祝政的手腕,冻的冰凉。
他心中正在心绪翻腾,只听身后传来一句:“先生?!”
*
吴御风方才一直在酣睡,耳边一直有些细微的响动,只是不愿意睁眼。反正,睁了眼睛,又能如何。
新来的这位倒是闹腾的紧,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没完没了,这才将吴御风烦得睁了眼。
眼前之人,虽披了玄色大氅,那一脸淡漠的神色、半束的发丝和冷衫白袍——分明是山河先生无疑。
吴御风霎时贴在了牢柱之上,喊道:“先生!你也被抓来了这边?”
二处牢房正对着,只隔着一条过道。
山河先生在天牢中面着他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当做回答。而先生面前站着的红衣青年回头,却将吴御风险些吓破了胆。
方才他看着这个瘦削而结实的背影就觉得眼熟,那抹红飘带和高高束起的马尾,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凉州的风沙。
只是他不敢想。
毕竟常歌,早已死了三年了。
然而来人回头,那灵俊的面庞、那沉墨的眉、那坚毅的目、那带着些冷峻又带着些凌厉的神色——
即使带着一小片铁面他也能确认:是常歌,确实是常歌。
毕竟他曾经跟在常歌背后,偷偷琢磨过他的许多招式;也在常歌随手画下的地势图旁研习许久,偷偷揣摩着他的思路。
虽然常歌从不知道他。毕竟曾经,他只是大周一个小小的护羌校尉。和将门世家、年纪轻轻便封了公子昭武的常歌,全然是两路人。
吴御风被惊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些颇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他伸出的右臂,指着常歌,食指却在空中微微发着抖。
就连吴御风自己,都不解这颤抖是恐惧、是兴奋还是愕然。
常歌颇有些疑惑地看着被吓得跌坐的人,全然不解他的反应。
他歪头问祝政:“你认识?”
祝政耐心纠正道:“认识你。”
“认识我?”常歌以手指着自己,又回头看了看逐渐平静了些许的来人,问道:
“你是谁?”
“此人是我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夷陵一役主将。”祝政答道。
常歌想起了此前卜醒给他弄来的那批作战图——夏郡、庐陵、夷陵……他点了点头,说:“原来是御风将军。我知道你。研读过你一些布阵图,做的还算不错。”
吴御风颇有些惊愕地望着他。他只在军前慰问和誓师中见过常歌,从未同他说过话,更不知常歌还会直言夸耀。
他有些惊讶地说:“将军……知道……我?”
常歌点了点头:“夏郡却月城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若是我,也定会如此布置。”
祝政看着他俩鸡同鸭讲,直言道:“御风,常歌便是此次夷陵之战的主将。你是败在他的手上。”
吴御风颓然垂了双手,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将军……无怪乎诓走我兵力,又四处奇兵……”
他下意识地摸着牢门柱,垂眼望着地牢冰凉的地面,低声道:“输给将军,骠下[1]心服口服。”
常歌听着这自称一愣,问道:“你跟过我?”
吴御风朝他合手一礼,说道:“我曾为大周六品护羌校尉。凉州一役……也有参与。”
常歌望着他,眼神中忽然有些别样的光。他缓缓点了点头:“凉州一役,着实惨烈。还活着就好。”
再抬头时,吴御风的眼中也尽是湿漉漉的神伤。常歌明了,那是三年前凉州的风沙,依旧留在他的心中。
“将军亦然。活着就好。”
沉默许久,吴御风偏过了头,低声说道。
天牢最顶头,坐着的小狱卒转了转眼珠,将这番旧部相见情形,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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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
雪峰山、武陵山环抱着沅水,这一汪静水被山峦恋慕,生的格外旖旎,静得像武陵悠扬的歌。
一叶扁舟,漾起碧波,向着河岸尽头郁郁的桃花划去。
破军带着一路兵士坐在船上。前些日子,他们已全然占了武陵。此行,面上是为了桃源景色,实际则是为了一张绢帛。
数日前,正值武陵决战。夜风扰了殿内的烛,又带来了满面焦急的益州尚书仆射蒋达平。
“大事不好!”
他殿前失仪,本是大罪。正在主公身旁议政的尚书令吴仲廉接了绢帛,面色却愈发凝重。
当时的刘主公未多言语。破军却知道,看这情形,他的伤官刀该出鞘一次了。
岸上无人,破军寻了些许时候,才顺着一条小径寻得了上山的路。
山河先生的山斋坐落在半山腰中,正面对着一片桃花林。掀窗便是武陵阴翳的碧林和旖旎的沅水静河。
山斋陈设极其简单,除了必须之物外,仅剩一筝。
“禀将军,其余屋子也都找过了,并未发现。”分头搜寻的兵士们来报。
破军紧皱了眉头。按绢帛指引,应当就在屋内,缘何遍寻不得?
他再度扫视了一周室内的简单陈设,心头的疑云却越压越重。
破军的目光,落在了窗前的这张古筝上。
古筝失了主人,似是许久未弹过了,武陵的山尘掩了筝的色泽,就连弦上都蒙着些许尘埃。
破军将手指伸进古筝,随意敲了敲面板。
他忽然明了。
伤官刀出鞘,这筝一分为二,劈到的东西却险些伤了伤官刀的刃。
跟着破军的将士颇为好奇,俱凑了上去——
这是一把不长的玉剑,剑身俱是精美龙纹雕。此玉丰润,映着些武陵桃源静谧的山景。
破军抄起了这把玉剑,对这个发现颇有些惶惑。
——常将军驰骋千里拯救的那位山河先生,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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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
锦官城。
卜醒上殿的时候,正听到里面有些假意的寒暄。
上殿之后,却惊异地发现,益州刘主公坐在左首第一席。在他的记忆中,刘主公从未坐过下首。
卜醒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正中主位上坐着的人,一脸的秀美风致,一身浅金色锦衣,柔和的像是春日里的风。
杜相身体欠佳,正在府上将养着,尚书令吴仲廉坐在右首第三席,轻轻的咳了咳,示意卜醒赶紧坐下。
卜醒找了片都是武将的地方,领头入座。
“禀太子,此人正是我益州新封的大将军卜醒,表字醉灵。前几日刚回锦官城。”
太子朝着卜醒颔首,卜醒回礼,心中便思索着……太子。看此人座次,想必是大魏太子。
大魏太子叫什么来着?
一轮酒过,一旁的侍官们迅速欠身为各位朝臣满酒,他们的动作稔熟地有如齐整的麦浪。
太子司徒玄并未端杯,只一个一个细细打量起在座的文臣武将。
他语气和缓,像顺着春风来的歌。这歌声说:“益州文臣武将满堂,将相和睦,定能破坚摧刚、安定富强。无怪乎上庸新野,连续攻城略地。”
他继续说:“益州公若深觉入蜀要道受人挟制,有何事不能商量?定要大动干戈?”
刘主公端杯:“太子殿下说的是。”
“听闻益州公近日里在建平颇为活跃,和荆州公多有不睦,可有此事?”
刘主公面色登时紧张起来,他解释道:“逆子擅自调兵,我已褫夺兵符,将其革为庶人。开春之后,我定向荆州送去大礼,重修于好。”
司徒玄笑道:“我并非兴师问罪。益州公无需紧张。只是□□才能兴国,还望二位主公大局为重,勿伤和气。”
“是。此后我益州定休兵养息,不再寻衅滋事。”刘主公低头,只觉得这和煦的春风吹的后背一阵冷汗。
太子司徒玄以袖遮面饮了一杯,目光落在方才上殿的卜醒身上,问道:“素闻益州五虎,个个气宇轩昂、潇洒倜傥,这位英姿勃发的将军,可是五虎将之一?”
刘主公合手道:“醉灵将军乃五虎之首,‘醉山隐军狼’中的醉字。”
卜醒听闻提及自己,急忙行礼叩拜。他心中对这种繁文缛节的宴饮场合叫苦不迭。
他想:喝一杯,拜三拜。还不如在新野吃我的宽面,也不如我建平的油茶汤,那才叫乐得自在。
司徒玄将“醉山隐军狼”五个字在心中来回捋了几遍,问道:“此番夷陵大动,是哪位将军?”
刘主公如实答道:“战事须问大将军。”他遂递了个眼神,示意卜醒说得含混些。
卜醒机敏,收了眼神便行礼,回话道:“夷陵主将乃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辅国将军张知隐。”
不是。此人在含混。
司徒玄在心中否认卜醒的回答,他眸中忽然透出些寒意:“那请问,取我新野的,是哪位将军?可在场?”
作者有话要说: [1]属官对将军自称,表明从属关系。知隐最爱用啦,一口一个骠下
[2]为何太子司徒玄能坐主位:名义上六雄只是大周分封的诸侯,在未称王之时,应属大周臣子。大魏篡位之后,益州和平避战,表面仍维持与大魏的从属关系。荆州因大司马殒命一事和大魏结下了梁子,再不朝拜。吴国早已称王。换句话说就是,也就益州、冀州陪大魏玩。
☆、杀心
卜醒立即打哈哈道:“殿下莫要生气,城门之事[1]乃麾下一不懂事副将所为,我已将其怒杖五十,赶出军营。”
司徒玄笑道:“你们将我的气量想的太小了些。此番非寻私仇。我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想找他当面问问。”
刘主公和卜醒悄悄换了个眼色。刘主公急忙答道:“此人素来桀骜不驯、不循礼仪,唯恐冒犯了太子殿下。”
司徒玄不与他们虚与委蛇,继续逼问:“此人在何处。”
卜醒接着绕弯子:“此人惯称‘丑将军’,相貌粗鄙丑陋,难以堪看。”
他将酒盅一笃,些许暴怒的酒珠喷溅出来,扑在案前的地面上。
他想:谁敢如此侮辱我的常歌。谁敢阻我见我的常歌。
他的心中瞬间充满了狂风疾雨,将出言不逊的卜醒千万遍折磨。
再开口时,司徒玄陡然转了寒冰般的沉冷语气:“我只是同他说句话,你们如此百般推脱是为何?”
殿上愕然,连满酒布菜的侍官都不敢上前。卜醒望着这位忽然转阴的太子殿下,心中琢磨着究竟是哪句惹着了他。
刘主公和稀泥道:“见。太子想见,那还不是立即能见。醉灵,快,快传。”
卜醒一脸为难:“他现在不在我府上。”
司徒玄逼问:“他以前在你府上?”
刘主公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此人深受醉灵将军恩惠,一直寄住在大将军府。”
司徒玄又看了一眼卜醒,将刚刚心中翻腾的折磨方法尽数划去。
他端杯,笑道:“醉灵将军年轻有为,此盅贺您擢升之喜。”
卜醒隔空回敬,心中只觉得这位大魏太子,闹得他全身都不舒服。
******
常歌坐在天牢地面上削苹果,削完之后递予了祝政。祝政推脱,常歌将他一瞪,祝政这才默默接下。
常歌又开始剥橘子。开始剥之前,还朝着吴御风丢了一个。
这几日,常歌几乎日日都来天牢,一呆就是大半天。天牢里的狱卒也惯是使眼色的,见是建威大将军来了,不仅不做阻拦,还百般讨好地将吴御风、山河先生二人四周的囚徒尽数挪走,给建威大将军留个清静。
常歌带来的布包里尽是水果点心吃的喝的,还带了一副六博棋,日日陪着祝政下几盘。只是常将军的棋艺似乎不是太好,就吴御风看着的这几日,竟是一次都没赢过。
祝政淡然地翻着常歌给他带来的书籍,轻声说道:“你日日来我这里做什么。锦官城不比他处,敛着些。”
常歌将手中的苹果高高地向空中抛去,又稳稳地接在手心,随手用衣襟一抹,啃了一口,说道:“将军前来严刑拷打战俘,不行么。”
“行。”
祝政答道:“请将军拷打,我定知无不言。”
常歌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祝政笑着望了常歌一眼,不经意说:“将军最近颇爱红色。我明明记得,建平初遇之时,明明更爱玄色。”
“先生总是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常歌啃着苹果,随口答道。他转而又问:“红色不好么?”
祝政望着眼前的鲜衣常歌,几欲忘却了身后天牢冰凉的墙。狭小的窗漏下来的日光,恰巧打在常歌侧身上。他挽着袖子啃着苹果,就连左手小臂上的伤痕都显得动人。
祝政望了一眼,常歌仿佛是团火,暖了冬日里的天。他想起了归心旧居锦盒中为他备着的红衣。
祝政收了自己的神思和视线,低声说:
“将军绚烂,穿红更好看。”
常歌涨红了脸,不再说话。
吴御风手中把着常歌丢来的橘子,橘子上点点的眼,就像老去的皮。他摩挲着这片粗糙的触感,又想起了建平城以前的那个传言。
他想着,人长得美,真是好用。都是阶下囚,我怎么就没人来削苹果剥橘子陪下棋。
******
益州。
锦官城。卜大将军府。
一辆马车停在了一个布帛店铺门口。
这马车毫不起眼,通身玄色。一位青白色劲装青年骑马跟随。马车停稳之后,此人一跃而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着布料。
店铺老板抬头仔细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青年眉目清秀,倒像是姑娘模样。生意要紧,老板将心中的疑问咽了下去。
马车的帘子轻轻掀开了一角,探出了半张秀美的脸。他的颊上有一颗泪痣,更添了些风流韵致。
马车不知不觉已在此处停了许久,劲装青年挑了三批布料,尽数往马车后端放上了,仍又返了店中细细挑选。店铺老板见大生意上门,笑的合不拢嘴。
司徒玄颇有耐心。就像是已张开猎网的猎人,匍匐在暗处,只等着无束的鸟儿,懵懂地跃进自己手心。
日头终于自顶上稍稍斜了些许,申时一至,山里的凉气就尽数下来,锦官城中也带着些嗖嗖的凉。
一匹黑鬃骏马疾驰而过,正巧停在府邸正门口。一位红衣青年翻身下马,身上尽是张扬和跃动,他仿佛一抹烈焰,破风而过,燃动了锦官城湿润寒凉的空气。
是他!
只是一个飞驰而来的侧影,司徒玄依旧一眼认出了这如同绚丽烈焰一般的身姿。
常歌飞身下马,他的衣衫下摆泛起了好看的波澜。
“建威大将军回了!”门童颇有些兴奋地报门,开心地接过了常歌手中的缰绳。
一位个子高高手长脚长的白衣少年瞬间转了出来,看到了常歌便立即眉欢眼笑。司徒玄望着这颇有些神似祝政的身姿,心中涌起一阵厌恶。
他拍了拍身边的泽兰,问道:“此人为谁?”
泽兰今日一身黛紫锦缎深衣,领口滚着白色重工刺绣宽边。他面容清秀舒朗,一双含情目,望向何处都显得眼波流转、驰魂宕魄。
泽兰从小窗看出去,瞥了一眼常歌身边之人,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说:“此人随侍常歌,几乎形影不离。军营里,我听别人唤他,祝如歌。”
司徒玄一把放了车帘,问道:“叫什么?”
泽兰只以为是司徒玄并未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祝如歌。”
司徒玄带着怒气扯下了手中的车辇帘,那柔软的布料在他手心揉做一团,毫无抵抗之力。他愤恨地看着手中这块黑色暗纹布料,这一小片玄色好似心头的重云,速速放大,将整个车辇都笼在了一片凝重气氛当中。
他又想起了那场切磋,想起了相对鞠躬之时二人互望的眼,想起了与常歌漂亮而结实的小臂过招的,沉静翩然的广袖。
祝政都死了!而且死了三年了!
为何要起这个名字!为何要姓祝!
为何你情愿找个同他容姿身形类似之人,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司徒玄感受到内心在呐喊,在咆哮,在撕裂。他心中是狂风骤雨、是遮天蔽日、是凌厉的闪电。
他再也按捺不住,抽了腰间的短刀,几下便划烂了这小片玄色布料。
你对祝政有多少念想,我便全部毁给你看。
司徒玄再抬头之时,眼中俱是杀意和冰冷,他问:“此人好捉么?”
泽兰看了一眼他这难以捉摸的好友兼主人,只答道:“可一试。”
******
卜大将军府。
常歌进门的时候,卜醒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回啦。”
常歌肆意地笑,从袖中掏出一个苹果,信手抛给了卜醒。那只红彤彤的苹果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被卜醒一把接住。
卜醒撇了撇嘴:“又把你家先生吃剩的给我吃。”
常歌笑道:“吃着别人的,也不见你嘴软。”
卜醒看着常歌走入正堂,随意找了个椅坐下,叹了口气:“都回锦官城了,你也不晓得收敛些。天牢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还天天跑去探。”
常歌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大将军通融通融,我们将他特殊羁押,就关在这大将军府,日日由我们卜大将军亲自审问。”
卜醒立即阻了他的念想:“你家先生太狠。真这样,还不知谁审谁。”
“醉灵。”
“好醉灵。”
“醉灵哥。”
“打住打住。”卜醒在常歌还未叫出更肉麻的称呼之前制止了他,他说:“这个事情你磨我没有用。军令虽然是我的名义,实际上是谁,你也清楚。”
卜醒敛了嬉笑神色,严肃道:“而且,近来朝堂上有些异动,你最好敛着些。”
“什么异动?”
卜醒道:“还不是你和你的那位先生,我想想呈表上怎么说的……对,‘嬉闹军营’、‘偏待俘虏’。”
“不过……”卜醒看了他一眼,揶揄道:“你和我说说,你倒是如何‘嬉闹军营’、‘偏待俘虏’的?生生将尚书仆射蒋达平气得是接连呈表参你。”
常歌应道:“哪有。我那都是连夜拷打,审问阶下囚而已。”
卜醒一脸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你拷打审问啊……”
常歌奇怪道:“可是这建平距离锦官城也有段距离,为何蒋达平的消息如此灵通?况且我和先生都在主帐之中,他又如何得知我是否偏待?”
卜醒无奈地看了一眼:“都呆主帐了,还不算偏待啊。你去问问看,哪个阶下囚有这等待遇。你平时……也太不注意了。”
卜醒忽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问道:“不过,你真的和你家先生比了三场?还输了?”
常歌懵然:“怎么这个你也知道?又是蒋达平说的?”
卜醒低头一笑:“这个不是。这不是除了部分留守的,大多将军校尉们都轮替回锦官城了么,各种传闻满天飞,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建平三试’。都说将军虽然惜败,但那冬日里一袭红衣,尤为亮眼。简直是英俊飒爽,再没人肯叫你‘丑将军’啦。”
常歌瞪眼道:“哪个传的,回去我好好收拾收拾。”
他偏了偏头,笑道:“将军真是小气。我同你处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将军铁面之下究竟是何面目,天天还一身黑衣服,邪里邪气的。怎么你家先生一去,又是马尾又是红衣又是英俊飒爽的,我有点酸。”
常歌懒得理他调笑之语:“你少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城门之事:指攻占新野之后,将司徒玄的兄长司徒空尸体挂在城门楼上之事,见32章《千里》
**吴御风:对面太秀,我要求换牢房……
☆、弑君
常歌收了嬉笑神色,严肃道:“不过……这次忽然将先生和吴御风押入锦官城,究竟所为何事?”
卜醒瞬间沉了脸色:“不知。世子不问政事,我消息滞后不少。只知道是上面的意思,恐怕是觉得二人皆为荆州大将,不肯放归。”
常歌急问道:“有无性命之虞?”
卜醒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了一番:“应该……没有吧……今日宴饮,听主公的意思,开春还要和荆州重修于好,当是不会手段过激。”
他忽然想起了今日宴会上怪里怪气的司徒玄,问道:“你和当今太子有过仇么?他今天又是逼问又是摔杯子的,点名要见你。”
常歌不解道:“当今太子?谁啊?”
卜醒拍了拍脑袋:“你还说呢,我都给搞忘了。那一堆姓司徒的,全是单字,我又不熟,全然不记得。不过,今天听他的意思,像是来给以前你新野杀的那个人寻仇的。”
“……新野杀的那个……”
常歌回忆了一番。新野一役的主将,正是那位身为卫将军,却护不好祝政的司徒空。
他问道:“难道是司徒玄?”
卜醒摇了摇头:“可能吧,我记不太清。”
常歌则肯定道:“说不定真是他。他是司徒空的胞弟。可能……真是来报仇的。”
卜醒规劝道:“所以说,你最近收着点,不要天天往天牢跑。最近情势风声,总是有些怪怪的。”
卜醒招了招手,示意常歌上前。常歌凑近后,他方才低声说:“你注意到没,最近主公身边,跟的都不是破军。”
“我最近没见着主公。”
“我忘了,你最近每日都钉在天牢了。”卜醒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破军但凡出动,定是主公亲自交待的大事。我这心中,最近不知为何,老是惴惴的慌,总感觉……要出事儿。”
常歌皱眉道:“锦官城里,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儿吧……”
卜醒摇了摇头,低声说:“但愿。”
******
寅时三刻。
锦官城的小阙楼失了鼎沸人声,万籁俱寂。市井街道再无白日里的热闹熙攘,陷入一片沉睡的寂。
快到新年,除了家家户户门口庆贺的大红灯笼之外,整个城中再无其余灯火。
一匹黑色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特意选了黑色衣衫,匿于锦官夜色之中。马蹄疾疾,夜风拂过,只空留了灯笼轻微地摇。
此人身背长剑,一路疾驰至锦官城宫门,看守的兵士一时没认出来人,喝道:“宫闱禁地,来者何人!”
此人下马,亮出了身上的令牌。
兵士急忙行礼,问候道:“属下有罪,不知赵将军归来,竟冲撞了将军。”
破军将手一扬:“无事。”
他迈开步子向着宫城中走去,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形状之物。此物以白布包裹着,看不太清楚。
******
卯时一刻。
辅国将军府。
深冬日出的晚,院中一片静寂。除了正门。
大清早老有人不住地拍门。门童窝在门房之中,只想装死求个清静。他裹了裹自己的小袄子,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了。
咚咚的砸门声没有将门童惊醒,却引来了府邸主人,正在晨练的张知隐。
张知隐将门一拉,来人便直往里闯。他信手将此人右臂一拧,来人立即背过了手,疼的大叫:“知隐将军住手!吾乃好人!”
张知隐将其黑色兜帽一摘,发现此人颇为眼熟,似乎曾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他将人一推,说道:“清晨入院,鬼鬼祟祟。尔乃何人。”
来人向他行了一礼,恭敬答道:“我是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有一要事,需和将军借一步说话。”
张知隐终于忆起在何处见过此人——建平一役后,他缠着要去常将军主帐,结果被轰了出去。
张知隐沉了面色,冷声道:“你有何事,就在此处说吧。”
姜怀仁接连说道:“此处多有不便。事出紧急,又关于常将军,还望将军谅解。”
张知隐颇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向后退了一步,供他闪身而入。
姜怀仁进了门便急急地往里走,张知隐跟随中暗自惊讶,此人首次来张府,居然有如穿行自宅一般。姜怀仁引着张知隐来到了后苑竹林之中,又警惕地望了一圈,这才开口道:
“刘主公要杀祝政。”
张知隐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不认识甚么祝政。”
“知隐将军无需隐瞒。你知我所说是谁。”
张知隐不语。
姜怀仁接着说:“此事应当知会常将军。”
“不可。”
“若不知会,知隐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不能知会。张知隐在心中思索着。倘若常歌知道了,定会不管不顾要放他走。这样一来……私劫囚犯、通敌叛国,若是这两个罪名成立,也许……就再也回不了益州了。
若不知会……
张知隐心中隐隐想起了常歌不眠不休驰骋三千余里地至滇南,想起了常歌一试握弓之时发颤的手,想起那偏了一寸的箭。
“此事交予我来办。”张知隐简短答道。
若是一定要有一人为此做出牺牲,牺牲将军还不如牺牲他自己。
姜怀仁问道:“交予你,祝政会跟你走么?交予你,不过是再多牺牲一人。”
张知隐看他一眼,问:“你是何处来的消息?又缘何要通知我?”
姜怀仁答道:“我早知益州军至武陵山斋寻找玉剑怀仁一事。今日寅时三刻赵渊背着剑业已进了宫城。此后没多大会儿,一溜文臣趁着深夜被召进了宫。”
他压低了声音:“一个武将也没有。我想,此事何意,将军心中应当昭然了。”
张知隐沉了面色,似在思索。
“话我便带到这里。具体如何做,你自行决定。”
姜怀仁传完话语,拜而出。
“知隐。大清早发什么呆?”
孟定山刚收拾好,提着长命刀刚想找张知隐晨练,却发现他无端地站在后苑正中,对着一片婆娑竹影想得出神。
“无事。”
张知隐收了心神,回身便往府邸门口走。
孟定山叫住了他:“今日晨练呢?”
张知隐头也未回,随意摆了摆手:“今日不练了。”
******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荆州世子池日盛披麻戴孝,举着荆棘条跪在殿外。云溪处在江边,大江的湿气混着冬日的寒风,将世子冻的鼻尖发红。
一阵可怖的咳嗽声自殿内传来,此声苍老,阵发的咳好似不能自已,听起来,还带着些喘不过气的窒息。
世子池日盛揪心地听着——梅相的病何时变得如此严重,他又是如何全然未注意到,他以前挥斥方遒的老师现下居然变得如此衰老虚弱。
他还以为,他的老师,永远不会老。
就像幼时摸着大司马司徒信的铠,觉得他永远不会败一般。
公父的逝去,让池日盛第一次惧怕了起来。公父走的那样突然,甚至连临终的托付,都未来得及说。
他怕身边的人一个个逝去;怕朝臣满座,却再无两位文武老师;更怕荆州覆灭于己。池日盛第一次感受到荆州日薄西山的悲凉。
他懊悔。
池日盛听着殿内的咳喘声从剧烈转至平息,开口喊道:“日盛负荆,请老师罚。”
*
看过陆阵云送来的卷宗,梅相定了心,精神也显然好了许多。他有时喘得不能自已,好像空气骤然变得稀薄,他只能尽力大口呼吸,直到头脑都一片发虚。
视线模糊之间,他像是看到了七八岁的池日盛,那时候,他还未取表字,只叫池览。大司马司徒信一脸高兴地抱他进了頖宫,恶意地向空中兜了兜,吓得小世子面色发白。
梅和察也看得心惊胆战,急急地制止了胡闹的司徒信。
司徒信将小世子往地上一放,池览递过了竹简,眨着忽闪的清澈眼睛,脆生生地说:“请老师查书。”
小世子朗声背的很好。煞有介事背着手的样子,像足了小大人。
残影繁乱,梅和察的这口气终究还是缓了上来,他模糊中听着外面有动静,问道:“殿外何人?”
刘世清低声答道:“世子已跪了一夜,举荆请罚。”
梅和察大惊:“这怎使得!快请快请。”
刘世清退而出,不一会儿便带上来了低头俯身手举荆条的荆州世子池日盛。世子跪了一夜,梅相的病重让他心惊,更让他愧疚金陵城狂雨的夜晚。他低低俯身,不敢面对梅和察的病容。
梅相见他举荆不起,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日盛大谬,请老师罚。”
“尔乃封地之主,这如何使得!”
世子不语,仍躬身举荆:“老师不罚,日盛便侯至老师责打为止。”
梅和察当即要下床行礼,刘世清见势立即上前搀扶。梅相全身带着些战抖,一如冬日狂风中的枯草,他缓行叩拜之礼,池日盛见状立即撤了荆条,上前便要扶起梅相。
梅相缓而决绝地推开了池日盛扶起他的手,缓声说道:“封地之主,当胸怀天下。世子无需向老臣请罪,但求此后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励精图治,无愧于……荆州河山。”
池日盛扶起梅相的手在空中滞了滞,转而合手道:“老师教诲,日盛铭记于心。”
言毕,他坚决扶起梅相,将他搀至床榻上,说道:“此前日盛昏庸,竟做了不少荒唐之事……但公父之事,绝非日盛以下犯上、有心谋逆,请老师明察。”
梅相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逝者已逝,追寻这些,也再无用了。眼下该想的,是荆州现下如何在六雄中立足。”
池日盛忽然躬身拜礼,诚恳道:“老师!此前乃我昏聩,还望老师不弃,救亡图存,辅我荆州!”
梅相当即扶起池日盛:“世子言重。此乃为人臣之本分。只是,日盛啊……”
“老师请讲。”
梅相轻咳两声:“我知你因驭马一时,一直对先生怀恨在心。可封地之主,应要有公器之心,更要忍寻常人所不能忍。
此要求是荒谬,然先生确有雄才,能保我荆州文昌武盛。此番先生被你罢黜,益州滇南即刻联手,将我荆州逼迫到此境地。还望你能仔细思量其中利害之处。勿要再小不忍而乱大谋。”
池日盛低了头,轻声说:“老师说的是……只是不知现下先生所在何处,我愿再次驭马请回先生。”
梅和察道:“先生说,他自有脱身之法。此事你勿用挂心了。只是……封地不可一日无主,日盛啊……你准备准备,这几日便要有继承大典了。只是委屈你,江陵现在的情况,无法回宗庙祠堂,只能在云溪行宫简单办理。”
池日盛点头道:“情况特殊,此事但凭老师安排。”
梅和察点了点头,衰老的眸中却闪着火:“此番,本想以新城郡换来一时和平,未料到益州出尔反尔,欺人太甚!我……我荆州万里锦绣河山,再不容他人所侵犯!”
刘世清静静看着终而不再离心的二人,忽而对来年开春充满了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张知隐:我掉马了么?我掉马了吧……我什么时候掉的马?
☆、劫狱
天还未蒙蒙亮,常歌霎时惊醒。
没有噩梦,没有响动,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缘何陡然醒来。
他朝着门外大喊了几声如歌,却不见人影。无奈,他只好自行起了。起床更衣之时,不知为何,他的手毫不迟疑便选了耀目的红。
他穿戴整齐,还特地在束带外装上了精致的革带。拾掇完毕,常歌站在庭院山泉旁边,舀水洗脸。
清澈的泉水自指缝中须臾穿过,常歌抹了抹面上的水珠,透过层层水气,看到了张知隐。
******
卜醒总是起的很早,每日晨曦时分,都迎着日出的第一缕光,细心地擦着自己的天古枪[1]。
长生[2]此前总说,是因为他精神头太足,故而睡不着。只有卜醒自己明了,不过是杀戮太重,生怕旧人入梦,才惶惶而眠、及早晨起,以便尽早摆脱令人心悸的梦。
长生收留他时,他已然是杀人重犯。
他以手抚过枪头饰着的红缨穗,用布巾沿着竹节状的枪身向上擦拭,谨慎而小心地抹去枪头的尘。此枪淬钢而成,枪头宛如纤长芦叶形状。有时候,卜醒觉得他同这把天古枪一般,像一把狭长的匕首,不为其它,只为一举破开敌军的腹地。
他擦得出神,不经意却刺破了指尖。
“醉灵。”
有人唤他。
卜醒抬头,只看到风云黯色之中,一丝冷白晓光垂于天际。寒天里亮的晚,庭院中仍是一片厚重的黑。长生掌灯而来,单薄的宛如东风吹落的风竹。
“我听着响动,猜想你又睡不着了。”
曾经的益州世子刘致说着,将这盏弱而暖的烛火落于卜醒身侧的矮几上。灯火的暖缓和了冬日的寒。
卜醒未接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建平去了新太守,贪狼应当回了。你可见到?”
长生点了点头:“昨日来过。愤而离去。”
卜醒抬头看了他一眼,未问为何。
贪狼在他身边许久,早已熏陶了满腔热血。而昨日贪狼不知因由,陡然见着如此见素抱朴的世子,不解又愤怒。他从长生那里出来之后,又到卜醒这边倒了好一阵苦水。
贪狼遇着世子时,他已是统领全局、协调四方的模样,他不懂曾经的世子。卜醒只拍了拍贪狼的肩膀,由着他发泄不解,却什么都没解释。
卜醒看着孤灯的烛光,想起了初遇时有些怯怯地、想要张扬表现的长生。他兀自说:“你走之后,朝堂有异。”
长生坦然道:“我已是庶人,与我无关。”
“与常歌有关。”
卜醒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未敢告知他。仲廉说蒋达平献了帛书,顺着帛书指引,可寻到常歌的秘密。”
长生并不讶异:“达平居然还在纠结建威大将军是不是‘常歌’一事?”
卜醒叹了口气:“何止。非常执着。不过……让我最为忧心的一点是,这几日破军不在主公身边。”
长生眉心一动:“他去寻了帛书?”
“这是我们才回,消息知道的晚。据说回之前已去了几日了,就在大破武陵之前去的。”
长生问道:“好好的,缘何去武陵?武陵同常歌有何关联?”
卜醒摇了摇头:“不知。你不在后,我消息闭塞许多。”
“武陵……武陵……”长生不住在快速回忆思索,他自语道:“我们认识的人中,谁同武陵有关联?”
花重楼的记忆忽然在繁乱复杂的思绪中亮起,长生想起了一人。他问道:“是不是常歌的那位山河先生?他的胞兄?”
卜醒颇为惊恐地看了长生一眼:“怎么可能是胞兄。”
长生道:“常歌告诉我的。”
卜醒心惊肉跳:“他们是兄弟?”
长生道:“醉灵。你理解错了。我们都理解错了。那次常歌至滇南,我听你一言,还以为是心有所属,一问方知,是同门胞兄。”
卜醒眨了眨眼睛,见他一脸诚恳,一时竟不知究竟是自己理解错了,还是长生理解错了。
“行吧……”卜醒艰难说道,“就当是兄弟。他好像之前是在武陵有个山斋。可那又如何?”
长生再次将思路理了一次。常歌。刺杀。独狼。狼王。三擒三纵。驰骋千里。同门……
看起来毫无头绪的线索,只缺了最后一块。
也许,此次破军正是去寻这最后一块碎片。
“糟糕。”长生立即皱紧了眉头,“我被糊弄了。切不可让常歌和山河先生离了益州!”
卜醒不解:“长生说什么呢?先生好好地关着呢,怎么会……”
“大将军!不好了!”
家丁丹泉神色慌张,疾疾地跑了进来,一见堂内二人叙话,只在门口缩着,不敢冒进。
卜醒扫他一眼:“什么不好了?没看到我同别人在叙话么?”
“建威大将军……将军走了!。”
卜醒皱眉:“走了就走了呗。虽然有点早,这也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家丁语无伦次,乱七八糟说了些短词之后,终于一口气顺畅地说出他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出门了,建威大将军提了沉沙戟,满面怒容,带着两匹快马,临出门的时候,火急火燎,还踹烂了大门。”
“几匹?”卜醒再度确认道。
丹泉有些怯懦:“两……两匹。”
这句话引得二人霎时神色紧张,腾地站起。二人对视一眼,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
卜醒按下长生:“你不愿抛头露面,便别去,我来。”
他提了天古枪,急急地向外走去,便大声唤道:“惊风!惊风!出来!帮我给定山贪狼传个话!”
******
凌晨,兵甲响动惊醒了吴御风,他这才发现,平日里清冷地不见个人的天牢,现下驻着重重精兵。
“这又是哪出戏……大早上的,折腾什么。”吴御风的清梦被吵醒,他颇有些不耐烦。
新来的精兵头领倒是毫不客气:“闭上你的臭嘴,少嘟嘟囔囔。”
他以手中银白的剑充满威胁地拍了拍吴御风的牢门,扬威般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铠。
吴御风白了他一眼,拢了拢自己的衣衫,从这让人心烦的卫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缩着身子想着。
吴御风抬头,正看得到对面披着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颇有些羡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担忧冻着,帮着削水果,即使输了上百回也甘愿继续陪下棋。
山河先生丝毫不为天牢中的嘈杂所动,只静静地靠坐着。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轮廓。
他阖着目,半束的青丝胡乱散落在肩上,也未见他伸手整理。
他沉静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这天牢中正发生的一切都扰动不起他的波澜。
远处好像有些细微的嘈杂声。吴御风侧耳倾听,这些声响却透不过天牢层层厚重的石墙,只听到恍惚间有短兵相接的尖脆声响。
守着二人的精兵也颇为机敏,立即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响动,方才耀武扬威的那人随意地以剑拍了拍旁边之人:“你去看看,什么动静。”
这人快步走过,全身轻铠都在铿锵地响。
些微的响动愈演愈烈,就像即将煮沸的开水,一开始只是暗涌的小泡,陡然转为沸腾。
去探听之人未归,但他的声音朝内疾呼:“快来!有人劫狱!”
一列重兵大惊失色,相互对望,却面面相觑。天牢石壁上的烛火不住烁动,显得气氛惶惑。
耀武扬威那人还在犹豫,只听门口又有人唤了一句“快来”,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拦住了两个看着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门,切记切记不可离开。其余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两位兵士,其余之人杂七杂八地往入口赶去。吴御风悉心听了听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不成章法。溃败之师。他暗想道。
这些愈演愈烈的响动像是终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旧端坐着,佯做漠不关心。然而轻蹙的眉和紧绷的身姿出卖了他的心思。吴御风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大氅系带,指节都攥得有些发白。
这声响终于漫进了天牢之内,伴随着不知哪位兵卒的一声闷喝。听起来,像是此层木门已被踹开。
短兵相接的尖利声响和一路的惊呼喝喊终于潮水般向吴御风迫近,牢门口仅剩的二名精兵显著紧张了起来,焦虑地张望,捏紧了刀柄。
借着抖动的烛火,吴御风眯着眼睛,望见了劫狱之人。
他一身绛色滚边红衣,系着暗色玉饰革带。他扮得隆重,看着不像穷凶极恶劫狱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见什么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间不带有一丝踟躇犹豫。他高束的发丝在摇摆之间,都带着一股韧劲。吴御风一眼认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开所有阻挠,戟上挂着的红绫像一团烈焰,额外张扬。
是常歌。
吴御风心下生疑,昨日里常歌还好好地来天牢探监,缘何一夜之间,成了这劫狱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畅行无阻,日日来探,一呆许久,从未见谁有过微词。
常歌终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碍,愤而回首。
两个留守的兵士瞬间握紧刀剑,未敢再发一语。
常歌步步逼近:“开门。我放你们走。”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颤栗地结巴起来,后退一步,依旧坚守了最后的指令。
常歌利落动手,将二人尽数击昏。
吴御风定定地看了他的脸,颇有些讶异地发现,他虽看起来面色镇定,眼神中却带着绝望和……
恐惧。
是他从未见过的常歌。
作者有话要说: [1]天古枪:原型参考了蜀国名将姜维的绿沉枪和杨六郎的芦叶枪。
[2]长生:益州世子刘图南小字。
☆、穿林
今日的锦官城是个不眠夜。
刘主公坐在侧榻上用着凉膏,抹上些许在太阳穴上,舒缓舒缓纷乱的思绪。
自从破军将玉剑怀仁送来之后,益州公刘善德是一夜未眠。眼下,破军调拨了旅贲兵力增援,先行将天牢控住,他则连夜召了心腹文臣,商议此事。
未召武将,只因深知卜醒、知隐等人同常歌交好。常歌脾气急躁,此事还未定论,倘若陡然惊动,反而可能惹出些许事端。
殿内尽是文臣,双方你来我往互不服气,各有一大篇理论。杜相将养,缺了他的携领,两边文臣谁也不服谁,吵吵地直让人头疼。一派主杀一派主和,闹了几个时辰还没完。
刘主公开口,打算终结此事,他直言问道:“达平,此事因你所献绢帛而起,你说。此事该当何如。”
蒋达平迅速行礼,急道:“回禀主公,此人必杀之。杀此人,不为前朝、不为弱荆,只为益州。
此人为祸有三。一屡次出使益州,出言不逊,多次以出使之名行胁迫之事,上庸之时更命荆州襄阳守城都尉趁乱偷袭,实在可憎。
其二,此人文韬武略,如放归荆州,实乃大患。此前放归一次,即刻在建平重挫我军,看起来是以鹤峰为界分而治之,实际上荆州占了建平城和辎重要道,益州只得了个利川,其心可诛!
其三,此人同建威大将军不清不楚。若玉剑怀仁之事属实,那他和建威大将军确有前缘,恐对我益州不利!此事我有人证,荆州战俘吴御风在天牢中,被建威大将军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他……”
“常歌”二字未出,益州刘主公阻了他的话头:“达平言之有理。仲廉,你怎么说?”
吴仲廉上前一步,合手道:“我同达平意见相左,此人万不可杀。”
主杀派中一文臣抢答道:“此乃前朝遗祸,缘何不该杀!”
刘主公劝道:“勿要喧闹,且听仲廉一言。”
尚书令吴仲廉道:“此人为前朝遗祸又如何,同我益州何干?倘若他不是前朝周天子,仅凭一把玉剑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此举与滥杀无辜何异?再则,即使此人真乃前朝周天子,大周覆灭已久,一位亡国之人而已,何足为惧?
况且,我益州向来避战主和,即使谋逆之事后也依旧对大魏维持明面上的恭敬礼节。一直以来与大周、大魏俱无过节。即使此人为前朝遗祸,那也是大周和大魏之间的仇怨,与我益州无关。我益州实无需强出头,助着大魏行此滥杀之事。”
尚书仆射蒋达平拱手道:“回禀仲廉尚书。杀此人,不为前朝旧事,只为弱荆。同理,吴御风一样应杀之。”
刘主公右首的一位文臣摇头道:“恕不赞同!弱荆同争地一般,仍乃争霸思路。若为和荆,此二人断不可杀之!”
蒋达平冷笑道:“和荆和荆。夷陵一役,荆州大乱,主公薨逝,群雄无首,此番大仇,若想和得,简直痴人说梦。”
刘主公摆手道:“好言好语,勿要伤了和气。”
吴仲廉拱手道:“臣亦主和荆。入秋以来,连年征战,虽说益州向来富足,也需休养生息。何况今年时运不济,汉嘉郡水涝后又遇汶山郡国难,阴平郡武都郡战乱未定……现下实非四处征战之机。况且此番荆州大难,相必会修养生息一番,两相罢戈,也是荆州心之所向。
此外,我益州主慈悲,从不好连年征讨之事,但求一方平安和乐。
况且,现下荆州确实为难,此时和荆,更显我主仁义慈悲,不行趁虚而入之事。”
刘主公左手一文臣拂袖道:“妇人之仁!此时和荆,乃养虎为患!”
吴仲廉反讥道:“昌琼此言差矣。孰为虎?何为患?自大周一统,大行分封以来,天下六分,六雄盘踞,听昌琼之意,似乎有一统天下之雄图。若非此图,荆州是弱是强,与我何干?两相罢戈,互不干涉,方为良解。”
刘主公见状,顺势道:“诸位争论之事无非在于,维持当前六雄之势,或乘胜追击、一举吞荆。主张吞荆者意图杀之,而主张维持者意图和之,我所述可有误?”
群臣拱手道:“主公灼见。”
刘主公蔚然:“诸位不是又回到此前数度争议之事了么?此前我已多次言明,并非益州不图天下,而须顺应天道。天道至时,借天时地利人和,顺而取之,此乃大义大道。但当前益州内忧不断,外患频发,似乎……并非良机……”
吴仲廉附和道:“主公英明。故而此番应以和荆为上,前朝遗祸,毋需杀之。”
刘善德点头,明言道:“可拘,不可杀。山河先生和吴筝二人皆是。”
蒋达平拱手,似是还想再行辩解,刘善德摆手示意,决绝道:“好了,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议。”
话未落音,一声“军报——”瞬间让殿内之人尽数警醒。
刘主公问道:“现下无战事,何来军报——难道有人来犯?破军,快快呈上!”
门应声而开,破军丰神秀丽,文质倜傥,乌色官服与他身上紫白绶带相得益彰。
他配着一柄紫鞘伤官刀,径直走向刘主公,单膝跪地呈上军报。
刘主公展开一看,大惊失色:“他为何……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连片刻都等不得。”
吴仲廉上前一步,刘善德颇为失落地差了破军将军报递了过去。
“建威大将军劫狱,击昏数百人,不治身亡二人……”
吴仲廉抬头,问道:“他所劫之人为谁?”
殿上之人各怀心事,无人回答。
刘主公急言道:“破军。你速速通知卜醒、贪狼等人,势必将建威大将军拿下。”
破军合手行礼道:“末将领命!”
他欲退下,刘主公又补充道:“要活的!”
破军点头领命,拜而出。
******
进了天牢之后,祝政除了常歌以外,便失去了所有同外界联络的途径。
他不知现下计划进行的程度,亦不知是否有哪个环节出了意外,更不知估算的时间差是否可行。
赌。
就是赌。
他只能通过一日日常歌的反应来推测,外界情形是否有变,是否事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常歌一丝一毫的变化,却又对即将要发生之事平白地多了些惴惴不安。有时候,看着常歌坦诚地笑着,他心中的愧疚如梅雨一般,延绵不断。
一日又一日,常歌看起来毫无变化。
看着他逐渐逐渐恢复了些之前的飞扬喜乐的模样,有一瞬间,祝政甚至有些后悔这个计划。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很快便被如潮般的占有欲湮没。
今天凌晨,一批批精兵开始进驻之时,祝政隐隐地感觉到,是时候了。
眼前兵士带着铠佩着剑,耀武扬威地巡来巡去,祝政忽然开始思索,他的常歌现在在在何处、正在做什么。
万一被围攻,万一冰魂蛊毒发作,万一他傻乎乎直接杀了进来……
祝政下意识地揪紧了大氅系带。
太冒险了。祝政真的开始后悔实施这个计划了。
甚至,有一瞬间,他想直接亲手破门而出,一路逃至卜大将军府,去找常歌。带上他,一道远走高飞。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重,祝政费劲一切注意力仔细倾听着,有没有他的常歌——
听着像是木门踹开,外界的喊杀围堵之声瞬间涌入。祝政的心瞬间狂躁起来。
他期待会是常歌,却又怕是常歌,更怕看到一身血一身伤的常歌。祝政一刻不停地望着来路,直到一位兵士被踹倒在地,一名红衣青年破门而入。
是常歌。他一身红衣,就像一团烈焰,燃亮了整座天牢。他格挡进攻之间,张扬的身姿牢牢地吸引了祝政的目光。
真的是常歌。
他的常歌带着一身烛光,化开了破晓前的晦黯,朝着他奔来。
他欢欣着常歌真的为了他不管不顾,却又心碎常歌面上痛苦而纠结的神色。常歌迅速击昏了沿途阻挡之人,胁迫看门兵士不成后只得将看门兵士其击昏,信手摸了钥匙便开始开锁。
常歌低着头,将他的面色埋在阴影之中。他努力定着自己的心,想要打开沉重的门锁,尝试多次,却因战抖得气急败坏。他怒而拍了门。
“我来。”
祝政一把夺了钥匙,平静地开了锁。
他的常歌终于出现在眼前。和他预料中的暴怒不同,居然是带着些恐慌的无措。
“快走。”常歌握了祝政冰凉的手腕,快速说,“我带你走。”
祝政定定看了他一眼,想安他的心,却意外地发现常歌的手心尽是冷汗,指尖也慌乱地冰凉。
未等到祝政回答,常歌直接将他大力一拉,直接拽出了牢门。走之前,常歌看了吴御风一眼,将钥匙丢了进去。
“你也走吧,抓紧。过会儿,他们都会醒的。”常歌交待道,抓起祝政的手腕便急急地奔了出去,就像冬日里迅速刮过的寒风。
一路上昏迷不醒的益州精兵,横七竖八乱倒了一地。整整三层结构的天牢,尽数都是。
祝政由着他拉着,倒着常歌的来路奔跑出去。他心中遏制不住的在想,常歌是穿过了多少艰难阻碍才来到的牢门。这一路上又都发生了些什么。常歌此时心中又在想着什么,才会如此慌乱无措。
常歌抓着他手腕的手心是那么冷,尽是紧张的汗。
“常歌。”祝政望着他可靠结实的肩背,唤他。
常歌并未回答,只在更紧地握了他的手腕,当做回应。
他们一路穿行,终于奔出了天牢大门。肃穆的夜尚未过去,天际垂着一缕破晓之光。寒风扬了常歌的赤色发带。
常歌跑起来,像飒爽穿林的风。
祝政这么想着,抬眼望到天牢围墙门口,四下无人,只独独立着一位绀青衣衫之人。
是卜醒。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无限流《遗愿成神》今天21:00就开文啦~
常歌歌去客串了2333,大概在第一个副本之后出场。
政政有戏份,会交待很久很久以后,他俩的事情
☆、知己
常歌抬眼便见着了卜醒,急问道:“我的快马呢?”
卜醒原本背手而立,闻言回过了身,一脸的郁结神色。他动了动唇,又垂眼思索片刻,好似下定了极大决心,方才开口问道:“你一定要走么?”
常歌轻轻将祝政向背后一护,坚定道:“是。”
卜醒开口,软语劝慰道:“常歌,你再等等。主公性慈,也许不会有性命……”
他尚未说完“性命之虞”,常歌立即阻了他的话头:“我不能再冒险!”
祝政盯着面前这个赤色鲜衣的背影,明白了常歌的慌乱。这是失而复得再临失去的恐惧,祝政懂。他想起了常歌毒发之时,自己心中如潮的痛。
卜醒被常歌带得也有些心急,他将眉一拧,怒道:“出了这个门,你可就回不来了!”
祝政看到常歌的肩,显著一颤。
常歌开口,语气中尽是决绝:“醉灵。你我乃知己,又对我有大恩。我不想与你兵刃相见,更不想伤你。我只想把祝政送走,送走之后,我自会回益州请罪,要杀要剐,随便处置。”
祝政只感到自己心中一沉。他低估了常歌的傻,低估了他的执拗。
卜醒低声道:“你也知我对你有恩。”
常歌下意识攥紧了手,他并未意识到这个动作将祝政抓的有些吃疼。
此番开口,常歌的语气中竟有一丝不舍:“醉灵。沙场救护,益州三年,我常歌剖肝沥胆亦不足惜。只是,此番恩义……我只能待来生偿还。今生,我这条命,早已许给他人。”
卜醒站得不远。隔着初晨的薄雾,祝政看到他伤怀的眼,像水透开的朱砂,湿润之中带着不甘的红色。
他转过身,仰望着天际的一丝破晓,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我没见过你。你走吧。”
卜醒轻吹哨音,两匹快马带着凉薄的晨雾朝三人奔来。
常歌默默对着卜醒的背影,轻声道:“醉灵大恩,铭记在心。”
“这是最后一次了。常歌。”卜醒依旧背对着他,极力压抑着声音,想要显得更为平静,“下次再见,我不会放过。”
常歌未再多言,只向他背影默默行了一礼,翻身上了一匹黑鬃骏马。祝政牵过另一匹闪电白驹,同样翻身上马。
常歌见祝政上马,轻驭良驹,小步奔出了天牢大门。祝政正欲勒马,卜醒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喂。”
祝政回头,发现卜醒眼中是复杂的不舍。他说:“对他好些。”
祝政坚定地点了头,跟着常歌勒马而去。
******
晦暗沉夜。
二人驰骋,向着天际破晓的一丝弱光。
祝政只能影影绰绰地望见常歌的影子,看到他扬动的发带。明明夜色仍隐匿了常歌的轮廓,祝政却觉得他好似在发着光芒,一举一动都牵着自己的心神。
至皇城门口,常歌渐渐停了骏马,黑鬃良骏转了小踱步。他在夜色中认出了熟悉的刀光,那是长命刀。
“定山。”常歌止步,唤出了他的名字,“定山。你要同我刀剑相向么。”
孟定山自夜色中走出,一身白衫,他的舒朗眉目中,从未有过犹豫纠结。夜色沉重,常歌只看得清他清朗的眼。
孟定山朗声道:“我不会伤将军。但请留下战俘。”
常歌坚定道:“此番只为他,他留我留,他走我走。”
孟定山默然。
常歌望见他清朗的眸闪了闪,有什么黯淡了下去。孟定山酝酿片刻,终而开口:“我敬将军,然军令如山,只能得罪。”
孟定山话未落音,长命刀陡然提起,然而他的动作却有如被冻结一般,维持着起手姿势,却再也动弹不得。
常歌刚抓紧沉沙戟,见他止步,心下生疑。只见夜色中静静走出了一黑衣男子,消瘦身量。是张知隐。
一柄龙牙匕首扼在孟定山喉间,张知隐把着匕首,沉声道:“走!”
定山悲痛:“知隐,你……”
常歌颇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两位属下意见相左,为了自己刀剑相向。他的骏马好似了然常歌的心情,原地踱了几步,焦虑地甩了几下马尾。
张知隐见他惊愕愣住,再次催促:“走!”
见常歌依旧踟躇,知隐直接看向祝政,短促说:“带他走。”
祝政点了点头,猛然抽了常歌的马一鞭,那骏马霎时嘶鸣,朝着城外方向直奔而去。祝政紧随。
待二人背影逐渐远去之后,张知隐方才松开了孟定山。定山的脖上,留下了浅浅的血痕。
“知隐……”
孟定山还想叫住他,他的眼中俱是不解和神伤。
张知隐一语未发,迈开步子远去,又匿入了锦官城沉重的夜色里。
******
他们的逃亡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再有几步便是锦官城城门楼。
然而此次拦住二人脚步的,却是常歌意想不到之人。
“如歌!”
常歌策马驰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手长脚长高个白衣少年。他不由分说,立即翻身下马,向前奔了几步。
贪狼见状,立即挟着祝如歌小小地退了一步。破军带着一溜精兵,立于他身旁。
此番,是常歌首次分清了二人。贪狼比起破军,着实多了几分杀伐之人才有的狠戾。
常歌疾道:“贪狼,你勿要伤了如歌。”
贪狼冷静道:“将军留步,完璧归赵。”
“将军!勿要管我!”
如歌焦急地喊着,贪狼的七杀刀在他脖颈上留下了浅浅的伤痕。七杀刀极快,浅浅的血色缝隙显现许久,方才开始洇出点点黑血。
明明是刚割开的新伤,却渗出黑血。祝政注意到了这细微的不同,心下生疑。
常歌见状大惊失色,他立即喝道:“赵潭!你的刀拿远些!别伤了如歌!”
边说着,常歌摸了沉沙戟,想着在贪狼的刀拿开的一瞬将其制住。
破军带着的精兵望见场上剑拔弩张,俱将刀剑出鞘。一时气氛紧绷。
“勿要冲动!先行退下!”
破军喝道。为首的千夫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破军一个眼神,便都退至数十丈之外了。
破军转而朝向常歌,好言劝解道,“将军勿怪,我与兄长俱无恶意,只想让你二人留步。”
如歌立即瞪了眼睛:“你二人无耻!行此胁迫之事!”
他又看向将军,喊道:“将军快走,别再管我。我本就命不久矣。”
常歌皱着眉:“小孩子瞎说什么。”
常歌迅速思索了片刻,对贪狼说:“你将如歌放下,我同你们走。让先生一人离去。”
贪狼立即拒绝:“不可。世子说你二人俱留。”
祝政悄悄捏紧了拳。他开始在心中估算强取的胜率。
常歌低下了一贯高傲的头,他轻声道:“贪狼。你我平日相处甚好,今日算我求你,你纵了先生,我跟你回去听从发落,要定罪要如何,我绝不抗争。”
“不可!”祝政反对道。
如歌将眼一瞪,骂道:“赵潭!你也好意思!亏我家将军次次茶饼都想着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情!”
破军劝道:“此实非兄长本愿,实军令难违……”
如歌不依不饶:“你有本事把我纵了,我们好好来打一场,这样挟持算什么好汉!还镇护将军……我看是一点名不符实!”
贪狼被他激得全身血脉沸腾,捏紧了刀柄,但未再将刀刃进一步逼近如歌。
如歌转而向山河先生求助道:“先生,你快带将军走,勿要让他管我。他放走了你,留下来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祝政蹙着眉尖,望着祝如歌眼中的恳切,又看了看常歌。
“不可!”常歌回绝道,“如歌在我在,如歌不走我不走。”
此举正中贪狼下怀。
他在卜将军府邸门口遇到被人五花大绑的祝如歌之时,只心下生疑,并未有他想。听惊风交待世子要求务必拦截下山河先生和建威大将军之后,他将心一横,直接擒来了如歌。他将如歌径直带至城门,甚至连捆着如歌的绳子都未松。
他到达后不久,破军也带着一队精兵赶来,这才指出捆住多有不妥,将如歌松了绑。
事出紧急,他根本未细想,究竟为何如歌会在府邸门口,又究竟为何被人五花大绑。
“将军了然,那便请放下沉沙戟。”贪狼道。
祝政只恨怀仁剑被庄盈搜走,留在滇南。他赤手空拳,胜算有限。祝政在心中盘算着,待常歌放戟、贪狼松刀,瞬间便飞身劈掌而上,夺取七杀刀。
常歌毫不纠结,立即丢了沉沙戟。
“将军不可!”祝如歌喊道,他的眼中俱是泪花。
祝如歌只觉喉头哽咽,教他习字的将军、教他兵法的将军、教他抚琴的将军、带他四处踏勘的将军有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他一直想好好习字、好好练剑、好好修习兵法,将来不为将军丢脸,不成为无能的累赘,能为将军分忧。
谁知天命弄人。
他已是一个废人,却要在行将就木之时拖累将军。
隔着泪花,祝如歌看不清常歌的脸。他泪如雨下,些许流入口中,尝起来居然是悔恨的苦。
“将军。将军。”
祝如歌不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还有万语千言想要交待,更盼有万千日夜能再相伴。
然而今生,再无可能。
祝如歌沉了沉自己潮水般汹涌的情绪,平静道:“将军。来生再遇。”
他将心一横,闭眼直接往七杀刀上撞去。
“如歌不可!”
常歌下意识喊道。贪狼闻言,立即撒开了刀。
然而,为时已晚。
寒月般的七杀刀上,留下了一片绛红色血迹。这血有如修罗咒怨,挂在刀刃上,嘲讽地看着众人的脸。
“滚开!”
常歌跨步上前,一把将贪狼推出丈远。他以手捂着如歌脖颈的伤口,那血却有如泉眼一般固执,定要不住地冒头。
常歌不住地抹着如歌的伤口,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惊慌。破军还想上前,常歌立即抬头怒瞪他一眼。常歌的眼神中,尽是愤恨。
破军未被这记眼神刀吓退,仍想上前帮忙。祝政即刻下马,一掌劈在破军心口,直伤得他瞬间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鲜血。
破军带着的的精兵见状,齐刷刷抽了刀剑,立马围了上来。祝政就势拔了思归剑,打算尽数收拾。
“不……勿要伤我益州人。”常歌出言劝阻道。
祝政回头瞥了他一眼:“我尽量。”
片刻之间,一队精兵多半被击昏。破军被他一掌拍的吃痛,依旧单膝跪在地上。他想起初见山河先生时,自己一击便拿下这位文弱书生,从未料到他居然如此之强、亦未料到还有人可以藏匿的如此之深。
常歌见他忙着清扫障碍,生怕动静太大,引来更多精兵,导致祝政无法逃脱。他朝着祝政背影喊道:“祝政,你别管了,抓紧走吧。别管我们了。”
祝政解决完最后一个精兵,回头满目惆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呢?”
“我要找医馆,我要留下来救如歌。”
常歌仍搂着迅速失神的如歌,心下又担忧祝政难以逃脱,两难之间,只得如此选择。
祝政早已隐约知晓他的答案。他望了一眼如歌已然开始失了血色的脸,低声说:“我陪你。”
*
这场赌局,祝政赌赢了。常歌来天牢拯救了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赌赢了开头,却猜不透结局。变故之中,祝政迅速败下阵来。
他深知,此处落败意味着什么。
即便如此,祝政也要留下,陪伴常歌最后一程。
☆、淬花
祝如歌不重,却生的高。常歌横抱着颇为费力。
“我来。你去找医馆。”
祝政上前几步,拉住了满心焦虑的常歌。
从常歌手中接过祝如歌之时,祝政才发现,这孩子何止不重,简直过于轻了。而且,手脚已然有些开始发冷。
祝政望了望如歌已然如死灰般的面色,目光紧紧追着前方的常歌。他正焦急地走街串巷,四处环视,试图在漆黑的夜中分辨出“医”字招牌。
夜风扬了扬空中黑魆魆的木制招牌,撞上了三层飞檐小楼的栏杆。祝政顺着声响看去,终于寻到了一家医馆。
“常歌,快抬头!”
*
门敲过三巡,常歌终于从耐心的敲转为用力的拍。
医馆毫无回音。常歌瞟了一眼祝政横抱着的如歌,心下愈发焦急,在他几乎要抬脚踹开木门之时,紧阖的门陡然打开了。
是一位精瘦能干的老伯。
“老哥哥,大清早的着实对不住。”常歌急切说道,“我这边有一位重伤病患,烦请救治!”
老伯一眼瞥见面如死灰的祝如歌,以手贴在他的脖颈上,冷声道:“死人如何救治。”
言毕,他意欲阖门。
常歌立即将门堵住:“老哥哥,您看一眼吧,看一眼也好。”
老伯颇不耐烦:“走开走开,勿要坏了我医馆的名声。”
常歌将门一拍,却听一声甜声自二楼传来:“常将军,好大的脾气。”
滇颖王庄盈显然是急切之中匆匆着了衣衫,身上银饰不如平日所佩一半。她几步下了楼梯,走至门前。
她一眼看见了横抱着如歌的祝政,说:“真是冤家路窄。地狱关门你们也要敲开。”
庄盈转而对一旁的老伯下令道:“黑柴,先挪进来。门口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老伯接了命令,这才颇有些不满地将木门一拉,说道:“请吧。”
庄盈引着二人入了一楼内间药庐。里面除了四面到顶的药材柜,仅有一个可供人短暂休息的木榻。如歌的身子只留着些微弱的温度,祝政将他轻轻置于木榻之上。
如歌生的个高,方才十七八的年纪,木榻已然不够躺。
祝政将他放平之后,常歌急不可耐地坐在榻边,摸了如歌的手,一如沉铁般冰凉。他仔细地搓着如歌的手,盼望还能回温,盼望着如歌下一刻就转醒,笑着唤他“将军”。
然而他揉了又揉,如歌的手只越来越凉。
常歌忍泪忍得辛苦,捏着如歌的手侧头,肩膀微微耸动。祝政见状,轻轻地搭了他的肩。
祝政望向庄盈:“你看看如歌吧,还能不能救。”
庄盈毫不遮掩地白了祝政一眼,几步走至榻前,摸了如歌的腕子。死人无脉可号,她瞥了一眼如歌渗出的乌黑色血迹,心下一惊。
庄盈自腰间取了一个古怪的木篾,挑了些许如歌的黑血,注目许久,又复而嗅之,这才自语道:“哪里遭的如此阴狠的淬花毒。”
“什么毒?”常歌闻言,旋即回头。
庄盈沉了脸色,看了看祝如歌颈上伤痕:“他这一剑,反而是解脱。”
她松开了祝如歌的手腕,将如歌已然快要凉透的腕子放回榻上,开口道:“淬花毒,集齐千种药材淬炼而成,去其药性,只取其毒性。服用后面色如常,却自五内溃起,沿全身经络血脉达至四肢,如煎如熬,如磋如磨,外寒内热,生不如死。此等折磨人的法子,我滇南都不稀得使用了。”
祝政想起常歌蛊毒发作时受苦的模样,冷扫了她一眼,深觉无语。他转念想道,他与常歌尚属寄人篱下,只得暂时按下不表。
常歌急问道:“此毒可有解法?”
庄盈皱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常将军,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常歌不语。
庄盈道:“救是没法救了。将他擦擦,好好上路,却还可行。”
常歌闻言,腾地站起,说道:“什么好好上路!你休要乱说。”
庄盈冷笑道:“常将军。我只道你是个英雄好汉,谁料却是个女儿情态的懦夫。如此小事,你便接受不了了么。”
常歌不语。祝政看到他的拳越握越紧,劲力大得让骨节作响不停。
祝政安抚般按下常歌躁动的拳,向庄盈问道:“你既说此淬花毒少见,可否知道谁人会使?”
庄盈歪着头,答道:“现下不知。我只以为此毒早已失传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二人查查看。”
常歌拧了眉头:“定要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害我如歌!”
祝政心中自觉愧疚,微微撇开了头。
“得了,常将军,你先消消火。我让黑柴打盆水,你且将他擦擦吧。真是遭罪。”
庄盈懒得多搭理,抬脚便要向外走去。
正在此时,阖上的木门又传来了砸门之声。
“开门开门!奉命捉拿钦犯!”有人在门外喝道。
庄盈止步,回头打量了一眼祝政与常歌,问道:“钦犯?”
二人皆不语。
“委屈二位,躲躲床底吧。榻下有帘,许能遮挡些许。”
甩下这么句话,庄盈向前堂走去。
常歌仍出神地想着此前淬花毒和祝如歌一事。祝政见他愣着不动,揪着他,一把将其推入床底。此番动作将常歌自思绪中拉出,他刚要开口,却见祝政也钻了进来,不由分说,立即掩了他的口。
祝政躺在外侧,以己身遮住常歌。常歌愤而挣扎,祝政只得手上加了力道,另一只手比了嘘声手势,示意他安静。
木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常歌陡然静了下来。二人挤在狭小的床底,呼吸交错,悉心聆着门外声响。
祝政陡然发现,常歌体温有异,似是比平时低上了些许。眼下情况紧急,他便未再仔细思索。
原本穷凶极恶的声音,约莫见着来人是一娇俏苗夷妹子,转了和善语气:“大妹子,实在对不住,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有看到一白衣青年?”
庄盈声音清甜:“未曾看到。”
来人道:“大妹子,我们约莫要进去例行公事探查一番,还望谅解。”
庄盈道:“慢着。吾乃益州公亲指医馆,岂是你们说探查便探查。”
听着像是掏出了什么物件。来人语气中颇有些为难:“这……世子业已罢黜,世子令恐怕……”
庄盈甜声道:“那这个呢?可有罢黜?”
来人道:“没有没有,小的不敢。既有大将军令,又乃钦定医馆,想必也不会窝藏钦犯。”
脚步声远去,木门再度阖上。
常歌将祝政一推,小声道:“快撒开。”
祝政颇有些无言以对,他低声道:“你怎么好赖不分。”
常歌还想多说几句,只见床帘被人掀起,庄盈歪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人:“人走了,还舍不得出来呢。”
二人钻出,俱一脸郁闷地拍灰。
常歌一眼望到榻上愈发苍白的如歌,面色更沉了几分。
“怎么在益州又混成了钦犯?”庄盈问道。
二人各有心思,均未回答。
庄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好吧。都不愿说。那列位钦犯,接下来想何如?”
常歌小声道:“你送祝政离开,我要陪如歌。”
祝政当即反驳:“不可。要留一道留,要走一道走。”
常歌心急如焚,当即劝道:“挨户搜查都开始了,你还能留得几时,趁着天未大亮,我掩你出城。”
祝政懒得再多辩论,直接定然坐在如歌身边,以明其志。
常歌还想再劝他离开,庄盈直接阻了二人话头:“行了行了,休要在我面前虐恋情深,再多一句,小心蛊毒伺候。”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想起了噬心蛊毒的厉害,俱闭了嘴,闷闷坐在榻上。
庄盈颇为满意:“不吵了吧?不吵了我再问一次:列位钦犯,接下来何如?”
常歌小声嘟囔道:“我要去凤凰山。”
祝政问:“你去凤凰山做什么。”
“我同如歌约好的,要带他去凤凰山游玩。”
祝政自觉此事愧对常歌,说道:“我陪你同去。”
庄盈见状,大声唤道:“黑柴。”
老伯自前堂出,恭敬端着一盆温水,站在内间入口处应道:“但听吩咐。”
庄盈边示意他将温水递给常歌,边命令道:“去备快船。一会儿引着二位公子自地道出,借我们的码头顺流,至凤凰山。找个嘴巴严实的船工。”
“遵命。”老伯领命,他走至榻边,将温水递予常歌。
祝政接了水盆,轻轻置于榻尾。他洇湿了布巾,转身想帮如歌擦擦脸,常歌却接了布巾,说道:“让我来。”
平日里,都是如歌打水助常歌洁面。
常歌捏着布巾,悉心帮他擦去面上的泪痕及血渍,又帮他拢了拢发。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如歌此仇,定要血债血偿。
一盆清亮的温水透了几次布巾,淡淡地漾开了血色。
常歌将他面上擦洗地干干净净,又是那个爱干净爱整洁的祝如歌。
庄盈待了一会儿,见二人不再多话,自觉无趣。她走至内间右侧,摸了摸其中一排药柜把手,靠里的三列药柜霎时挪开,让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幽凉的气流,不住地自暗道吹来。看来,此暗道另一端,通向外界。
“你们且稍等,黑柴安排妥当,自会来引你们。”颖王说完,转身便要出内间。
“等等。”祝政叫住了她。
庄盈回过了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祝政,又看了看常歌,抢问道:“荆州式微,你二人无处可去,可想来我滇南了?”
“从未想过。”常歌偏过头,直言拒绝。
她仔仔细细地以目光扫视着二人的神色,虽然脸上还残存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眸子中却极为复杂冰冷。
“此次叛逃,你们可知道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来滇南,我保你们无忧无虑荣华富贵。况且,我滇南风气自由开明……”
二人沉默,庄盈愈发觉得没意思。她没再往下说。
“去哪里是小事。”祝政盯住她。人命却是大事。
庄盈的眼神落在了常歌发白的脸色上,一瞬间,她脸上似乎飞快闪过些许愧疚。
“无解。”
她迅速以假笑敛了神色,转身便上了二楼。
常歌注意到,祝政垂着目望着地面,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广袖。
******
吴国。
金陵城。
早朝时,诸位大臣为着吴豫之争是战是和争论不休。
撤,二者已交战数月有余,此时两军阵地犬牙交错,后退一步便是溃败之师。
战,豫州谯郡好取,然而再想进一步,却受到了顽强抵抗,再难前行。
两方争吵不停,羊相只悠悠听着,不主持大局、也不予置评。
散朝路上,御史大夫尹子言仍在心中思虑着此事,一时走神,险些撞上了一位面熟的侍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悦贤的侍官。点头示意后,尹子言怀揣着满腹心事,向着另一边走去。
侍官叫住了他:“御史大夫留步。”
“何事?”
侍官恭恭敬敬:“悦贤太子有请。”
*
桂殿兰宫,华柱栉比,金栏玉阙。
宗庙殿堂之上,枝形油灯的光在层层叠叠的灵牌之上烁动。
尹子言到达祭先殿之时,华悦贤黯然跪在蒲团之上,怆然神伤。他大惊,上前意欲扶起年轻的吴国太子,问道:“太子何出此行?”
华悦贤静静推开尹子言的手,唤道:“姊夫。吾乃大吴罪人矣。”
尹子言大惊,只得随之跪地,问道:“太子何出此言?”
华悦贤抬眼望了望那一片片林立的牌位,目光落在了景王牌位之上,他说:“交战之时,知北将军身中毒箭。军报本是八百里加急快马,可跑马不过三驿竟猝死,转了普通驿站马匹,如此战报,居然耽误了几日,今日方才送到……大将军的毒伤因此已耽误了许久,眼下,竟不知……”
华悦贤默然。
一席话将尹子言说的字字惊心,他问道:“那……我军……”
华悦贤平静道:“斥候来报,豫州世子为大魏斥候团擒走,典子敬大乱,并未追击我军,转而固守阵线,他自行北上,追击世子去了。”
尹子言大松了一口气:“真乃天佑我大吴。”
华悦贤伤神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大吴,再无定国之人,一如失了大司马司徒信的荆州。姊夫……吴国会不会,毁于我手……”
尹子言急言道:“太子何出此言!眼下豫州式微,荆州与益州二雄相争,交州不问世事,冀州困于战事,由此来看,我大吴鱼米之乡,富庶祥和,六雄之中最有一统之望。”
华悦贤摇了摇头:“如何一统。我过于年幼,难承大统。”
此话倒是提醒了尹子言。他说道:“知北将军鏖战,此时吴国不可无主,还请太子挺身而出、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华悦贤担忧道:“我尚年幼,冒然继承大统,恐朝野动荡。”
“太子继承,名正言顺。倘若不是知北将军一力反对,太子早已继承多时。”尹子言直言不讳,“太子若为朝野非议神伤,此事倒颇为好办。”
华悦贤问道:“姊夫有何办法?”
尹子言拱手道:“臣愿力邀羊相、东威将军,为太子继承大统壮威。”
华悦贤闪闪的眸中有了希冀点火。他握了尹子言的手,动容道:“姊夫待我,碧血丹心。我亦同心同德,定不负姊夫心意。”
他的袖袋中,静静地躺着一封粗粒纸军报。这张军报被来回翻看折叠几日,纸张四周被摸得飞出了毛边。
☆、满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凤凰山上。
他挑了一处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鹃,倚着一片竹林。想来春时,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过烂漫的杜鹃花,一赏高峡平湖之景。
动手之时,他没让祝政碰哪怕一指头,悉数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进去之后,常歌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他马上便会坐起身,睁开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说“我好好的,都是哄将军的”。
如歌醒醒。我们来了你想看的凤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还未习完,今日的课业还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旧静默地躺着,面色苍白。
祝政缓缓搭了常歌的肩,低声说:“入土为安吧。”
常歌拿起了如歌的思归剑,系在自己腰间。他避开祝政,偷着抹了把泪,开始动手。
如歌,来生吃饱穿暖。
如歌,来生幸福安康。
如歌,来生平安喜乐。
如歌……
常歌一点一点盖着如歌,每一捧土都含了他的祝福。如歌的今生太苦太苦,惟愿来生,不再颠沛流离。
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方才埋葬完毕,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自己的脸。他已顾不上自己的骄傲、有泪不轻弹的教诲,常歌抱着如歌坟前的那一小片木板,哭得心伤。
常歌似乎从未如此神伤,也从未流过如此之多的泪。他头一次得知,原来痛苦之后,会有窒息钻心之痛,仿佛这痛楚能将他一并带走,随着如歌一道去往来生。
他苦至不能自已之时,有人蹲下,轻轻地搭了他的左肩。
祝政温温的体温自肩传来,抚慰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常歌终而静默。他轻轻将木板插在如歌坟前,站起了身。
抹开泪水,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晰,祝政静静地立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常歌带着些哽咽,低声唤他:“祝政。”
“我在。”
常歌咬了咬下唇,问道:“你说……会是谁要害我如歌。”
祝政不语,轻声辩解:“也许……并非刻意……”
他察觉到常歌愈发神伤,停了话头。
常歌轻叹一声:“祝政,你同庄盈要好。切记委她查此淬花毒一事。我……倘若我来不及为如歌报仇,还请……请您助我完成心愿。”
祝政被他有如遗愿般的一言吓得魂飞,他抓了常歌小臂,急切道:“何出此言,我们一道查,一道为如歌报仇。”
常歌垂下眼帘,轻轻地拨开祝政的手,说:“祝政。我走了。以后,你要护好自己。”
祝政神色动容,问道:“你要去哪里。”
常歌低下了头:“我要……回益州请罪。”
“不可。”
常歌不再理他,回身便要走。祝政一把将他拉住。他急道:“常歌,你勿要冲动。此时回去,凶多吉少。”
常歌一把将他甩开:“劫狱之时,我早已想好。我救了你,已然愧对益州。现下你已安定,我也可放心回去请罪了。”
“你何罪之有?”
常歌皱眉,问道:“私纵囚犯,通敌叛国,这还不算大罪么?”
“既知如此,那便别再回益州了!”
常歌道:“勿再多言。此事我意已决。”
言毕,他转身便打算走。祝政一把拉住常歌手腕,问道:“你怎么如此死脑筋?”
常歌的怒气蹭地上来:“是,我是死脑筋。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若不是救你,我还能在益州,如歌也……”
常歌不愿多说,只冷声说:“你放手。”
“不放。”言毕,祝政还在手上加了力道。
常歌冷笑:“你要在如歌面前折辱我么?”
祝政将他手腕向自己一拉,急道:“如歌在看我才更不会放!如歌是为何撞刀,你忘了么!”
常歌一怔。
祝政趁机自袖袋中摸出了一条束袖带,一把抓了常歌另一只手,三两下将他双手手腕捆住。
常歌被他抓着捆手,左右拧着挣扎,皱眉抗议道:“祝政!你要干嘛?你给我撒开!”
“不撒。”
祝政答着,将他两手手腕捆紧之后,拦腰一抄,将常歌扛了起来。
“你疯了么?”常歌陡然被扛起,大惊失色,双腿双脚不住乱踢,被捆住的双手也不住砸着他的后背。
“现在放了你去益州,我才是疯了。”祝政应道。他不管不顾,毫不在意他的挣扎踢打,扛着常歌便往山下的船只走去。
挣扎中,常歌见着捆住自己的束袖带,只觉得颇为眼熟,好像自己也有一条。
祝政终于将他抗至船上,一把丢在船舱横凳上。
他丝毫不顾常歌的踢打抗议和船工一脸惊愕的神色,回头坚定地说:“开船,去江陵城。”
******
自从强迫常歌上船以来,他一直满面不忿,透窗观景,一语不发。
午间祝政端了些渔家饭菜,他也拒吃。
祝政好言劝道:“好歹吃些。”
常歌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捆着的双手,问道:“捆着如何吃得?”
祝政低头不语。
常歌现下一肚子气,又死脑筋想着回益州请罪,解是不能解开的。祝政端着碗,试探道:“我喂你。”
“走开。”常歌扫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这与祝政平日里觉得甘之如饴的常歌的嗔怒不同,这是动了真火。常歌紧绷的身子上,皆是抗拒。
祝政心想:常歌现在,就像一张满拉的弓。他小心用着力道,生怕稍有不慎,“啪”地一声,弓弦尽断。
他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饿了唤我。”
祝政将饭食送出船舱,复而返回其中,只隔了一些距离坐着,一语不发。他克制着,以免再行逼迫,反而拉断了常歌的弓弦。
常歌见祝政也不吃,想说些什么,这话在他嘴边转了转,复而什么也没说。
******
当日夜晚,未解绑,常歌依旧什么也不吃。祝政亦然。
常歌拒食之后,祝政依旧一脸平静地将饭食送了出去,回舱静静坐着。
常歌刻意坐在窗户旁,正迎着风口。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灌了他一领口,仿佛将他吹得清醒许多。
他将思绪自悲伤愤懑中拉出,开始盘算脱身之法。祝政睿智,普通的装病恐怕难以瞒过他,唯有真的病重,方才能引得他放松警惕,解了常歌。
他这么思索着,便刻意迎着冬日里的寒风,想将冰魂蛊毒勾出。算下来,此毒已有数日未发作,算一算,也该是时候了。
祝政见他一直倚着渔窗,不住吹着冷风,颇有些担忧。江上凉,尤其是下了夜,更显得过于寒冷。他卸了身上的玄色大氅,倒披在常歌身前,护住他的领口心口。
常歌一把将大氅甩开,瞪了他一眼。
祝政默默将甩落在地的大氅捡起,又将其披在常歌的肩上。常歌登时反抗不止,拧着肩膀怒道:“祝政!你不要事事总是强迫于人!”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按住不住挣扎的常歌,说:“我若强迫于你,你现下还能这般挣扎?”
“你撒开。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发恨你。”常歌将右肩一甩,扭头望着窗外。
这一句,捅得祝政神伤。
祝政不语,默默将手离了常歌的肩,停了压制。他缓缓跪坐在地上,望着常歌。
有时候,他觉得常歌是那么的简单易懂,他的心就像树上的水蜜桃,昭然若揭、又甜蜜诱人。
有时候,祝政又看不懂他的心,只觉得陡然离自己好远,一如水中月影,够了够,只惊起一阵冰凉的涟漪。
祝政叹了口气,默默离了他,坐到对侧的渔窗前。
******
常歌毒发的时候,祝政只觉得——“果然”。
在庄盈的医馆床榻下,触到常歌偏低的体温,他便有这种预感。后来又见常歌忧思焦虑、不思饮食,这份担忧便越来越重。
子夜的时候,祝政靠着渔窗半梦半醒,入夜的寒风吹得他一侧头疼。
只听“咚”地一声,惊得船工在舱外惊道:“何声?可是船舱漏了?”
祝政旋即被惊醒,一眼便望见常歌倒在地上,大氅盖了满头。他应道:“老伯,无事,睡着了撞了头。”
船工无话。
祝政坐至地上,一摸常歌的手,果然又是冰凉。
傍晚,他生怕冰魂蛊毒被寒风勾发,给他披了大氅,常歌性格执拗,偏要坐在渔船窗口吹冷风。
不过此次毒发,摸着倒是还好,不至于如前几次发作那般,浑身寒霜般的冷。
祝政摸了摸腰间的泥陶小瓶,抠出一颗服下。他心下暗想,幸亏常歌之前对狱卒交待,他并未被搜身,腰间的燧焰蛊毒一直都在。
坐了片刻,随着噬骨焚心之痛,祝政感到周身开始缓缓发热。他轻轻抄起了地上的常歌,将他窝在自己怀中。
船舱狭小,常歌再如何结实也是个成年男子,祝政只能横抱,将他侧脸埋入自己颈窝,又抓了大氅,将二人一齐拥了进去,些许能护些温度。
常歌的发间还带着些白日里的林间气息,发丝扎在祝政颈窝,绒绒的,蹭的他有些痒。
祝政叹了口气。这冰魂蛊毒,何时是个头。
他已将能查询之书籍遍寻一遍,仍未有解法。昨日医馆遇见滇颖王,她看着像是想通了些,对二人的态度也和善许多,但对蛊毒解法之事,仍是只字不提。
祝政抱着怀中的常歌,下意识抚着他后脑的发,忧心如焚。
今日的常歌很静,不似往昔寒毒发作之时一般全身战抖,带着暖都暖不热的冰冷。温了一会儿,祝政开始感到常歌的身上有些回温,只留下四肢寒凉。
他解开捆住常歌双手的束袖带,缓缓将它装回袖袋之中。常歌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捆痕。祝政心下懊悔捆得太紧,细心揉着常歌腕上和手背上的痕迹。
常歌的手上有些薄薄的茧,位置和祝政的不一样。
这是自幼习戟留下的茧。祝政触到常歌手心的茧,眼前仿佛出现了幼时的常歌一本正经习戟的模样。
*
那时候的常歌,即便家中多难,每日总是积极开朗、无忧无虑。少时的常歌一袭红衣,马尾高束,是个如冬日暖阳一般让人温暖的人。
不知是时隔太久,抑或是喜欢的过于自然,祝政已然回想不起第一次的心动是自何时而起。只记得,自从初次见面,他的目光便总是被常歌吸引,他爱看常歌自由无束的模样,看他绚烂的笑容,看他一本正经地习字,看他静下来抚琴,看他将袍一扬,行动之间尽是万丈的芒。
起初,他只以为这是势均力敌的欣赏,还未注意到有何异样。直到和常歌躲进山洞中,给他试了试软筋散。常歌靠上他肩头的时候,祝政的心中,陡然“咯噔”一下。
原来,不一样。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注意常歌,以至于哪几日少看了几眼,夜里还会总想着他。就好像有根羽毛,不住地在祝政心里挠,直挠得他魂牵梦绕,不住地想着常歌。
常歌。常歌。常歌。
每当此时,他便在心中默默地重复这个令他心悸的名字。只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单字,拼在一起却好像有法术一般,总是让祝政的心变得很宁、很静。
就像被拥进了暖且柔的被中。
他愈来愈觉得,常歌就像是天神赐予他的礼物。若非如此,他的常歌怎么会同他如此契合、势均力敌又相生相伴。
天作之合。
*
太学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每个时刻都有许多许多常歌,就像一连串美好而绮丽的梦。他甚至,不用再躲着他人,光明正大地同常歌来了一次切磋。
切磋之时,祝政的眼中满是骄傲。看,这是我的常歌,灵俊潇洒,绝世无双。
他有漂亮的笑眼和好看的小臂。他的脾气同他的体温一般,是块小爆炭。他爱拢起广袖,射箭时的专注飒爽,世上无二。他输棋后会生气,输多了还会耍赖皮。他爱闹爱笑,习武起来却又威风凛凛。
年轻时的他,还以为常歌会一直如此无忧无虑,一直是自由而无束的模样。直到一次次出征,一个个新增的伤痕……以及,越来越重的,满朝文武的忌惮。
这忌惮像疑云,终日悬在常歌顶上。
祝政小心地把着朝臣诸侯和常歌之间的平衡,想在仁义贤明和挚爱钟情之间取得一个相对两全的结果。
八年来,常歌越是战功赫赫,他与诸侯朝臣之间的弦越是绷得紧张。祝政总是竭力把着二者间的平衡,时不时将这弦松上些许。然而未过多久,常歌与朝臣之间,又立即会剑拔弩张起来。
直到这根弦突然一声崩断。
*
祝政在宫变的疾雨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常歌无错。错的只是当下血性争心太过。
人人都不忌以最恶之心揣测他人,人人也想搏上一搏。
坐在山洞的那三天,祝政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王道治国究竟何错之有?术治缘何失衡?势治缘何落败?为何大周在他手上被治理成这个模样?
他一面颓而失落地想着,每当挫败和混乱快要淹没自己之时,便想一想常歌,稳一稳自己的心神。
祝政想起太学时绚烂的常歌,又想起地牢之中恐慌而无措的常歌,再会时站在暗影里的常歌。这是祝政的错,是他让常歌从无束的飞鸟变得阴沉又郁结。
是他总是想着二者制衡,却失了家国山河,亦失了常歌。
祝政拥着在大氅中的常歌,自语道:“我是个很差劲的王。从前……也做了太多错事。你怨恨、再不愿忠于我……我亦不怪你……”
祝政并未注意到,常歌靠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睁着清亮的眼睛,清醒地听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作之合,真的(点头
我先嗑为敬!
☆、贪心
寒江静谧。夜半无人。
狭小的船舱中,祝政仿佛温热的烛火,燃烧了自己,静静地暖着常歌。
祝政左手揽着常歌,右手轻轻抚着常歌的发,忆起了最初最初,危难之时推常歌入甬道时候的想法。
那时候,只是想让他活着。
益州锦官城再会,当他知道常歌仍在人世之时,除了欢欣之外,却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之前等过太久太久,或许已然是常歌恨他这个最坏的结果。放手一搏后的祝政,反而有一种无畏的洒脱。
他刻意被常歌三擒,又刻意百般试探。常歌千里驰骋至滇南,那一吻,是祝政心头永远的碎星。
后来,在建平冬日的风雪中,他陪着常歌、拥着常歌,听着落雪的声音,只祈求天神能将那一夜拉得长些、再长些……
他曾以为这是他单方面的痴缠,未料到,常歌迷蒙之间的胡乱一吻,却稳了他的心。想到常歌也同样爱慕着自己,他便高兴地难以自抑。
建平三试,是他记忆中最明媚的日子,他记下了了许许多多个常歌。挽起广袖的;露出小臂挽弓的;甚至淘气地侧攀在马上驰骋而来的……还有,那带着常歌摇动的心扑向祝政的,偏了一寸的箭。
他曾以为,他对常歌的喜欢早已满溢。从未想到过,再会之后,这份恋慕,还能更多更多。
终于,这份爱慕有如大江一般,日日奔腾,昼夜不息。
再会之后,祝政慢慢发现,他变得贪心了。对于常歌,他的愿望已从“活着就好”无知无觉地转变成了“拥有”。
祝政轻轻吻了常歌的发,揽着他的肩,轻声坦白:“常歌,我变得贪心了。”
“一开始,我只想你活着。后来……虽然你属益州、我在荆州,但我总想找着各种因由,和你多待一会儿、多陪你一会儿。再后来……我……”
他低下头,将怀中的常歌拥入自己颈窝,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能安慰他躁动的心。祝政轻声说:“再后来,我开始想拥有你……”
这句话说出口,牵得祝政心中都悸动不已。他深怕心跳声太大,惊醒了常歌,无奈这澎湃的心潮,难以自抑。
祝政轻轻晃着常歌,像哄着熟睡的孩童一般。他开口,语气也柔得如哄睡一般:“常歌。从前,我总是在等。等你每一次下学,等你每一次进宫城,等你每一次早朝,等你每一次凯旋,等你何时回头,能一眼就看到我……直等得……伤你太深。”
他抚着常歌的后脑。常歌的发浓密,带着些倔强的刚硬,一如他坚毅的性格。他感受着心口常歌的温度,感受着怀抱中活生生的常歌。
“常歌。我不想再等了。”
祝政低着声音哄着,带着些宠溺的鼻音:“此前……是我对不住你,我有好多好多事情对不住你。所以,我打算赔给你。我将我以后的日子全都赔给你。”
“常歌,我想念建平的雪天。”
“常歌,你心中装了那么多兵法布阵,偶尔能不能……也想想我。”
“常歌,我想带你去江陵。”
“常歌,我同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常歌,常歌……”
他轻轻在常歌发上留下繁复的吻,每一吻都郑重而虔诚。
“常歌,让我再贪心一点好不好。”
祝政说着,语气忽然轻了下去。
“……常歌,我爱你。”
他坦诚说完,心头忽然变得很暖。这句缱绻的话语,似乎只是说出来,都能让他心猿意马。
这话,他早已酝酿了许久许久。
他早已想说,却怕常歌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折辱,更加重了他的抗拒。所以,这话总是在心中转了转,又沉了下去。他别的可以不在意,但不能不在意常歌的心情。
他的对话,全无回应,却定了自己惶惑而焦虑的心。
祝政忆得出神、说得动情,他全然未注意到,怀中的常歌,一直清醒着,在静静聆听。
******
益州。
议政殿。
益州主公刘善德坐在侧塌上读着呈表,左边下首站着尚书令吴仲廉,右边下首则是破军。破军单膝跪着,愧疚地低着头。
阅毕,他抬头,叹气道:“果然拦不住。”
破军答道:“旅贲加强了人手,仔细盘查出城之人,近几日均未查到常将军出城的踪迹,料想是还未出锦官城。”
刘主公摇了摇头:“撤了吧。留不住了。”
破军低沉了头:“末将无能。”
刘主公惋惜道:“心已不在,如何能留。只望他日后念着益州昔日之恩,不做为难之事。”
他将呈表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低声说:“破军,你且起吧。据说拦截那日之后,你的兄长便忧思焦虑、身子不大好,你下了差事,早些回去吧。”
破军合手拜谢:“谢主公。”
破军提着伤官刀出了殿。
尚书令吴仲廉这才拱手道:“主公。蒋达平一事,主公作何打算?”
刘善德反问道:“仲廉作何感想?”
吴仲廉深思片刻,方才答道:“常歌益州离间,得益方众多,仍不好界定。达平素爱结交外臣,我已敬告多次,仍是屡教不改。”
刘善德劝道:“此番他也算是好意,勿论这消息来源为何,达平也是忧思益州将来。倘若此时贸然处罚,恐凉了忠臣的心。况且,仲廉也道此事难以界定,不如就先搁着吧。”
他复而问道:“仲廉可知,达平素日同哪些外臣相熟?”
吴仲廉答道:“我观察这段时日,同他来往之人有吴国羊丞相府上长史姜怀仁,魏国斥候团一名换做泽兰之人。除此之外,达平府上素有信笺来往,俱三发一至密件,有送往豫州亦有送往交州。”
刘善德奇怪道:“各处都有,缘何不与荆州交好?”
吴仲廉摇头道:“臣无能。”
刘主公自言自语:“常歌益州离心,分明是荆州受益最多……达平却反而不与荆州交好。看来,此番确难以界定。”
他抬头,追问道:“达平密件你可都有看过?”
吴仲廉点了点头:“南驿馆收到后俱会破解抄送,封封不漏。目前为止,尚未有叛国内容出现。”
刘主公叹气道:“都不省心。杜相素来最恨结交外臣,莫让四清知晓。看紧点即可。”
吴仲廉领命:“遵主公令。”
******
泽兰回府下车的时候,迎门的小厮低声告知:“二公子来了。”
泽兰点头,将身上的裘领披风顺手塞给了小厮,阔步便往府中走去。
锦官城中,泽兰的府邸正坐落在浣花溪旁。司徒玄深爱浣花溪之景,每每到访,定要去白鹭洲赏景宁心。
冬日里,溪畔只留着发黄的芦苇。芦苇茂密,几欲淹了观鹭亭。
司徒玄独自坐在水榭之中,凭栏远望。他手中抱着一盏裹着玄色绒缎的鎏金六角手炉。泽兰款款而来之时,他并未回首,依旧望着安定的水面,问道:“倔小子送回去了?”
泽兰深知,他所说的是前几日抓来的祝如歌。任凭如何折磨责打,这名少年生生不吐一个字。司徒玄说,他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常歌。
原本,司徒玄下令将祝如歌擒住之时,此人已是凶多吉少。然而,如歌这几份像常歌的傲骨性子倒是救了他自己一命。
见着他这幅倔强模样,司徒玄硬是没能下得了手。他吩咐下去,下了毒丢回去,等着常歌来上门讨解药。
司徒玄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描绘出再见的场景——这下,常歌不得不好好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定,还会跪下来求他。
只是想想而已,他便是抑不住的开心。
“二公子。倔小子已故。”泽兰答道。
“什么?”司徒玄立即回了头,问道:“不是说此毒服后,仍有几日可活么?”
泽兰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毒发。常歌劫了一名囚犯,意图出城,城门口遇到了赵潭赵渊两兄弟。赵潭将倔小子挟持着,想要胁迫常歌留下,他不愿拖累,撞刀而死。”
司徒玄急切问:“那常歌人呢?”
泽兰答道:“只知进了滇南开的大医馆,此后再未见到常将军出此医馆。前几日,出城搜查都极严,亦未见到常将军出城。”
司徒玄点了点头:“还在锦官城便好。”
他转而叹道:“这倔小子倒真不错。那日百般责打亦不漏常歌一点风声,没想到还能为他而死……怪只怪,他长得太招人讨厌了。否则,性子还真招人喜欢。”
司徒玄心中有些后悔,如此真心待常歌之人居然夭折了。
他转而在心中想了想,自己能不能为常歌死。
能的,应是能的。他默默想道。但是要和常歌死在一处、或是同常歌一并死才行——司徒玄甚至觉得,这种死法相当不错。
和常歌一道死,死而无憾。
泽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属下认为,常将军已然不在锦官城。”
司徒玄抬头看了他一眼。
泽兰解释道:“滇南医馆乃锦官城最大医馆,日日人来人往,即便有内间,也不能置一死尸在内,几日不葬。冬日里,虽不见得恶臭,但些许气味还是有的。这几日,滇南医馆来往如常,我特意去开了道方子,连一丝死人气味都没闻到。
故而,我推论,常将军和倔小子早已离了滇南医馆,只是如何离得、又是何途径,尚不得知。”
“……泽兰言之有理……”
司徒玄摸索着手中的怀炉,边思索着这件事,便应着。
他转而问道:“可若离了锦官城,常歌又能去何处呢?”
泽兰答道:“常将军劫持的这名囚犯乃荆州人士,想必是去了荆州。”
“荆州人士?”司徒玄疑惑,“他并无交好的荆州人。泽兰可知,此人是谁?”
泽兰自袖口中抽出了一张画卷,递予司徒玄:“从旅贲那边得来的,劫狱那日晚上,破军曾下令拿着这幅画像挨家找人。”
司徒玄略不在意地展开了这幅画,画上之人却撼动了他的心。
——是他!
祝政……原来没死!
司徒玄现下再想起“劫走了一名囚犯”几个字,不禁心下怨恨起来。
祝政为何……仍在纠缠他的常歌!
他心中不甘的坑洞愈放愈大,几欲要吞噬他的所有心神。
他愤而将画像揉做一团,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泽兰答道:“胡柴芜花轮替跟了常将军许久,认得此人。此人为荆州建平太守山河先生,建平陷落后,为益州五虎将中张知隐所擒,此后便一直呆在常将军的建平主营。此次同常将军一道,踪迹断在滇南医馆,料想是一路的。”
司徒玄怒摔了鎏金小怀炉,小炉的炭火洒了一地,冬日的风一过,炭灰散的到处都是。
“此事缘何不报!”
泽兰不语。
司徒玄咬牙:“此人既为建平太守,那么现下,应当回了荆州?”
泽兰拱手道:“胡柴和芜花正在搜寻,如有踪迹,定继续跟上。”
司徒玄将凭栏一拍,怒道:“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我觉得你还不够贪心,说好的不做君子呢(掀
☆、歃血
祝政一直抱着常歌暖着,低低地陪他说着话。快要大亮时,他才克制不住,转而眯了一会儿。
船只过了九畹溪,陡然急了些许,湍流将小船掀上浪尖,又重重摔在水面。这一落差,猛然将祝政从梦中拖拽而出。
他怀中无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心下担忧常歌逃走,抬眼,却一眼见着了常歌。
常歌未逃。而且,他背靠着渔窗正盯着自己。见着祝政陡然醒来,常歌立即挪了目光,佯做未在注目。
祝政心下一沉,只觉后背出了些凉凉的汗。常歌比他先醒,醒来时,应当是发现了祝政一直抱着他。会不会,这颇有些突然的行动……又惹得他更厌烦了几分。
他悄悄地观察着常歌,看他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异样。
常歌昨日里滚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已重新束过了,渔窗中透入的寒风扬了他的赤色发带。他静静坐着,望着两岸青山、平流大江,面色平静如常。
祝政向外一看,正巧见着渔船悠悠,陡峭山尖上的将军岩正缓缓退出渔窗景色。
原来已经到了秭归。前方不远,便是夷陵。
祝政从窗外的景色中挪回了目光,无意又发现常歌似乎在偷瞄。常歌见他回头,立即又挪了眼神。
向来单纯好懂的常歌,现下接二连三的窥看,倒让祝政心中不解起来。是还在生昨日的气?还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
二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氛围相当尴尬。
常歌望着两岸绵延峭峰陡崖,心中幽幽地想起了如歌的笑脸。他说:“上次来此,还是同如歌一道,夷陵踏勘。”
祝政应道:“大争之世,命如浮萍。倘若无益州荆州之分,你我不会被阻,如歌亦……”
他停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常歌依旧迎着寒风,想将自己再吹得清醒些。
常歌叹气,轻声说:“诸侯盘踞,一直如此。不止如歌,还有知隐折在这江里的兄弟。还有,在为大周出征时,南郡战役的火烧连船……”
两岸绵延的青山,在常歌的眼中全然不同。大江峡谷,不是简单的天堑。是铁马金戈的战场,是烽火连天的过去。他忘不了此前在荆州的大小战役,更忘不了这些战役中一道并肩的将士。包括如歌。
常歌低了头,缓缓道:“万里河山将士血,南征北战何时还。”
祝政顺着他的话语,说:“常歌,我有一愿。”
常歌摆了摆手,阻了他的话头:“我知。”
祝政道:“不,你不知。”
常歌终于回头,盯住了祝政,他的眼眶仍带着些湿润,一如雨后的桃花。他问:“先生何愿?但请赐教。”
祝政直直地望着这双惹人怜爱的眼,诚恳道:“我欲一统河山,以身阻战。”
常歌问道:“如何一统?”
祝政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常歌可曾记得,太学所学术治、势治、法治之道?”
常歌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上前一步,坐在常歌身边,轻声道:“大周覆于术治,过于依赖制衡,且朝臣过重,两相斗争、纷乱不已。并且,一旦失了一头重臣,太宰司徒镜当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灭之。”
常歌不语。他了然失去的那头是谁。
祝政接着说:“荆州,原本如日中天,左有大司马司徒玄镇邦定国,右有丞相梅和察贤明廉政,缘何式微?势治矣。一如始皇帝、一如大周开国皇帝周武王。往往一二人成势,文韬武略,确能定国。然而成势之人命殒,则势不再、必崩之。”
常歌问:“此与一统何干?”
祝政解释道:“一统需势。外有定国武将,内有贤政能臣,二者结合,势定天下。”
常歌不解:“可先生方才说,势治难久,成势之人命殒,势亦不再。”
祝政点头认同:“定国之后,需阔斧改制,再不行分封。去人治、定法治,以法定国,轻皇权人治,如此方可长久。江山一统、法治严明,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安定祥和,自是再无争霸之战。”
常歌问道:“依你所说,此阔斧改制之人亦关键。改制之人可有?”
“有。”
祝政毫不避讳,直言道:“我已全然布局完好。只缺一势。”
常歌了然他所言之事,低头不语。他的马尾一道失了劲头,垂落在颈间。
祝政劝道:“常歌。我不想再逼迫与你。此前,我胁迫了你太多太多。若你不愿,我便将此局转予他人,同你共走天涯。”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道:“扶胥贤能才干,当王天下。”
祝政心中一颤。少时常歌总是扶胥长扶胥短,而再会之后,常歌已许久未再唤过此名。
常歌见他不答,转而望向窗外,问道:“先生可知,大义与本心,该当何从?”
江风萧瑟,祝政望着他眼前这个结实而悲凉的肩,不知此问乃枝头蜜桃还是水中捞月。
他定了定神,如实作答:“我……面对大义与本心之时,曾想过制衡。不料,家国天下与挚爱之人俱失。”
他眼见常歌的肩一颤,似乎颇为触动。
祝政心下奇怪,常歌素来避着他的心思,眼下缘何陡然颇为触动?
祝政接着说:“常歌。你还记得,建平月下对酒,你问我,为何又要再度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么?”
常歌未回头,只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道:“大义、本心。既不能两全,何不从其本心,放手一搏。世间浮名,不要也罢。”
常歌望着大江奔腾,两岸青山。有长风掠过江面,将归南鸿雁直送青云。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常歌喃喃念完,回头恰巧看到祝政一脸诚恳,正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眼前之人,低声问:“君意决否。”
祝政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在二人从前的争论中,常歌问过许多许多次。有时是书信、有时是无奈的服从。但每次,但凡祝政决意,常歌定会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这边,不问缘由。
常歌不计代价支持祝政的模样,亦让他心动。
他缓缓握了常歌的小臂,传递着自己的真诚与坚定:“已决。”
常歌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轻声说:“君意已决,我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只为吾王争鼎天下。”
他知道,这时候允了祝政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他因劫狱一事叛了益州,听着祝政话里的意思,将来还要同他一道再叛荆州。这不仁不义的“乱世枭雄”,他要当定了。
即使眼前的祝政一袭白衣,常歌也忆起他此前玄衣华裳,垂衣而治的模样。眼下这大争之世,非他所愿,亦非常歌所愿。
祝政既已下定决心,他便为他登锋履刃、一马当先。若是祝政不慎功亏一篑,他便陪祝政一道背上千古骂名、万劫不复。
甚至,在听了昨日小半夜的真心话之后,常歌想得还远一些——若有不测,他愿为祝政殉葬。
时隔三年,未曾想到,祝政还能再听常歌唤一句“吾王”。
常歌看到祝政眸中有什么在灼灼亮起,不知是对来日愿景的期许,抑或是苦求而得的动容。
“常歌,你我结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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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工翻腾半天,遍寻不得酒盅。最后,还是常歌眼疾手快,望见了一截竹篙,抽了思归剑便切了一节,又去了竹节头,做了个竹筒酒盅。
祝政颇为满意,说:“如歌也参与了我们的结盟。”
他向船工讨了些自家酿的酒,二人一道进了船舱,将酒置于渔窗前的横凳正中。
常歌单膝跪在左侧,祝政单膝跪在右侧。
渔窗外,是平流大江,是高峡峻峰。
一行鸿雁乘风,掠过窗中江景。
祝政伸了左手,和着浩然长风,一字一顿说着自己的结盟誓词:
“豪情峥嵘,长歌仗剑。宁我家国,定我河山。”
常歌望着他眸中坚韧的火,以自己左手握住了在祝政左手。常歌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缓缓说:
“死生契阔……”
他只说出开头几字,便看到祝政陡然一震,看向他眸中,既有震撼、亦有欢欣。
常歌接着起誓:“……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有如穿南而过的风,一举将祝政眸中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他又惊又喜,只觉得心情要冲上天际。
祝政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挪了眼神:“《邶风·击鼓》,是首戎马之诗。”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几欲要将常歌拉入自己那侧:“先生说不是。”
常歌咬牙扳回了快要被祝政拉得偏倒的手,说:“歃血结盟呢,休要中断。”
祝政这才强抑着心情,只由着他的心绪神思乘风而起,忽而顺流东去,忽而驰荡天际。他心头有压抑不住的喜乐,亦有按捺不住的自豪。
他只想四处奔走,向天下昭告:这是他的常歌,从此之后,只是他的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甚至,他看着常歌一本正经抽出短刀的模样,都觉得格外的甘甜。
常歌手握短刀,笑道:“我要划了,先生莫怕。”
祝政定然道:“为你,千万刀,都值得。”
常歌低头一笑,短刀将祝政左手小臂一划。此刀,恰巧落在祝政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些许血液,滴入了二人紧握的手下放置着的竹筒之中。
筒中满酒,祝政的鲜血在酒中氲成了一朵赤色的花朵。
常歌再度提刀,他想了片刻,也划在自己左臂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常歌的血滴扑入酒中,热烈地迎向祝政方才那滴鲜血。二人俱盯着竹筒,望着二人的血迅速缠绵融合在一起。
常歌收了短刀,抽了手。祝政仍有些恋恋不舍,抽开前带着些刻意地捏了捏。
常歌警告般瞪了他一眼,将祝政的注意力拉回至结盟之上:“仅有一杯,只得先后喝了。”
祝政颇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若有两杯,还能饮得合卺酒。”
常歌白他一眼:“这是歃血为盟,又不是永结同好。”
祝政笑道:“并无二致。”
常歌不理他言语中的调笑意味,仰头饮了半筒带着二人血液的酒。他将竹筒递予祝政,祝政饮完了另一半酒。
饮毕,常歌颇有些放松地随意靠坐在船侧,神色轻快了许多。
祝政低头浅笑:“结盟已毕,我可与将军说道说道那首诗了。”
常歌已然将此事忘于脑后,随口问道:“何诗?”
祝政将他猛地一拉,直将常歌拉得扑入自己怀中。他紧紧固住常歌,凑在他耳边说:“戎马之诗。”
常歌霎时明了他所指。
昨夜,他原本想诱了冰魂蛊毒发作,未料到荆州已然转暖,百般吹风居然是诱而不得。无奈,他只得半夜装作毒发,本只想诓着他解了束带,自己趁机逃走。
未曾想到,祝政毫不犹豫就为自己服了燧焰蛊毒,反而让他心下不忍起来。这一犹豫,倒是偶然听了小半宿祝政的肺腑心声。
原来,此非单向的情。
他喜欢了祝政太久太久,甚至喜欢到毫无底线。祝政伤他虐他,常歌亦恨不起他心中风致倜傥的祝政。以至于,才听了祝政些许心声,他便立即冲昏了头,以诗明志。
引《邶风·击鼓》之时,他还藏了些心思,大不了一口咬定此为戎马之诗。
只是,常歌只以为自己爱的深情而卑微,却低估了祝政的情。
祝政将他拉坐在怀中,紧搂着常歌,接着问道:“将军还说此为戎马之诗么?”
常歌陡然被拉得极近,窘迫地红了耳根,他依旧一口咬定道:“就是戎马之诗。”
祝政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将军理解错了,先生教教你。”
常歌下意识知他又要非礼,以手肘横抵着祝政胸口,压低了声音喝道:“休要无礼,还有旁人会看到。”
祝政偏着头笑了。
他的常歌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羞。
祝政左手按下常歌抗拒的手肘,顺势将他拉得更近,右手一抬,广袖恰巧将怀中的常歌掩住。常歌些微的体温霎时乱了他的心跳,平白地生出了些亢奋。
他望向怀中的常歌,低声说道:“将军知羞,先生帮你盖上。”
这一吻,同滇南的悱恻倾诉不同。祝政吻得更加深情,却少了些急切,宛如天长地久、细水长流。更让他有些讶异的是,此番常歌竟全无挣扎。
仔细品过常歌的唇后,他还吻了吻常歌灵俊的眉、抖动的睫,以及羞红的颊。
他将常歌吻得动容,祝政离了他之后,常歌颇有些忘情地继续追了上去,带着些鼻音混乱呢喃着“王上”。
祝政拦住了他的动作,直盯住了常歌的眼睛:“你叫我什么?”
常歌的眸中有大江的水雾,他痴痴捧着祝政的脸,唤道:“王上。”
这似乎是常歌首次坦诚地应答他对周天子的感情。祝政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弦霎时断裂,扑上去便带着些蛮横地回应。
他吻得炽烈又心急,心中满是多年苦求后的甘甜。
常歌终于坦诚,在他心里眼里,早就只有祝政一个人。
过了夷陵,大江去了险峻湍急,只留沉静的碧波悠悠。
江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两岸尽是鬼斧神工的奇世美景,船舱中的二人却全无赏景心思。广袖遮挡下,俱是二人缱绻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最浪漫的事不是你我心意相通,而是志同道合、生随死殉
☆、还愿
祝政终于得偿所愿,带着常歌回到了归心旧居。
世子丞相仍在巴陵云溪行宫,尚未挪回。夷陵攻破之后,江陵城中人心惴惴,生怕何时益州军顺流便杀了下来,城中之人,逃的逃走的走。
这座荆州以往的繁华都城,眼下竟如一座死城。
祝政踏着无人街道上的落叶,只觉得萧瑟的东风都如此柔和。
他牵着常歌,敲开了归心旧居的大门。
来迎门的是调皮的幼清,他悄悄望了常歌一眼,口中不住乐道:“像,真像!真真儿和画上一模一样!”
常歌不解,颇为奇怪地问道:“什么真像?”
祝政抿嘴笑道:“幼清,你带将军去看。”
幼清开心,朗声应道:“好嘞!”
他机灵无比,转而朝向常歌,说道:“将军请随我来。”
常歌点了点头,跟着幼清绕过左侧照壁,向着府邸内里走去。他走了两步,却见祝政仍站在原地。常歌不解,回头问:“先生不去么?”
祝政柔和地望着他,说:“你先去。我还有些事情。”
常歌这才跟着幼清,向着内院走去。
未及几步,常歌便恍悟——之前祝政同自己抱怨的那些世子待自己不好、在荆州受了极大的委屈,俱是哄人的。
倘若真是如此,缘何赏了他偌大的院子,还布置的甚为精致。
常歌跟着幼清三绕两绕,走了颇远,这才在一片隐匿竹林中发现了一间小小的书斋。
幼清朝他一笑,介绍道:“这间书斋连着先生的内室,素来是不进人的。我便不进去了,将军自行看吧。”
他合手乖巧立于一侧,常歌则迈开步子,穿过婆娑的竹林,推开了这间古朴书斋的格窗门。
书斋推门,迎面便是一扇阔窗,窗户现下支起,一览窗外碧湖美景。江上波光粼粼,日光由水面漫射,四处都是灿烂的光芒。
一曲廊凌于湖上,通往湖心的小筑。
“搞得这么风雅……”常歌看着这窗外颇有情致的景色,想起自己和卜醒在益州凑合过的军营。
常歌赏过湖景,这才从窗外景致中收了眼神,目光落在门口的一大片竹简书籍帛书之上。这书籍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挡得他几乎无处可走。
“怎么这样乱!”常歌叹道。祝政并非杂乱无章之人,反之,还对整洁要求颇高。
他随手捡起了几本,想帮着归置到书架上,却发现书架上尽是满的。
“不是书架上的?”常歌心下生疑,随手翻了翻——
这几本,俱是滇南和蛊毒书册。他心中触动,仔细地在书籍堆中翻找,发现每一本俱是滇南与蛊毒相关,看起来似乎都大略地翻过,因翻得仓促,方才一片狼藉。
——是因我所中的冰魂蛊毒和燧焰蛊毒么……
常歌默默低了头,为着曾经有那么一瞬怀疑过祝政而深感愧疚。他叹了口气,将手上书籍轻轻置于书堆之上。
他抬头,却被书架后隐约透出的画像吸引了目光[1]。
常歌只隐约望见了红色。他站起身,绕开地上的书堆,走过几列书架,当看清这幅画之时,心中触动。
画上是他。是少时的他。
画上的常歌一袭张扬的红衣。画中少年以红飘带束着高高的马尾,以白飘带束起广袖,正露着白皙的小臂,挽弓。
这是他太学时的模样。常歌品着这幅画卷,心中思索:祝政缘何会记得?还绘成了画卷?
他陡然明了,蓦然回首。
想见他。
想见他、想问他。
以及……想吻他。
这个念头在常歌心中刚刚泛起,就烧红了他的耳根。常歌不敢再待在这间书斋之中,推门便走了出去。
门外换了一位侍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倒是生得清秀沉静。他得体地行了一礼,说道:“吾乃景云。请常将军用膳。”
*
景云带着他至偏殿用了膳,圆桌上摆着一溜饭食,家常、却尽是他爱吃的。
常歌久未见到祝政,问道:“你家先生呢?”
景云答道:“先生有事,让将军先吃。”
常歌问:“他可吃了?”
景云答道:“先生怕将军忧心,已先用过了。”
常歌听着这回答,颇有些闷闷不乐。要常歌自己跑去看画,自己却先跑去用膳了。
不过,须臾时候,常歌已将这点烦闷抛之脑后。他几日未曾好好吃过,这顿合他胃口的饭食倒是吃的有滋有味,回味悠长。
饭毕,景云像是极懂他的心思一般,又引着常歌去沐浴。
归心旧居沐浴之处,居然是一汪假山温泉。常歌泡进去的时候,深感上当。祝政在荆州究竟过得什么神仙日子,还在他面前装可怜。
益州军营之中沐浴极冷,全然是凑合着洗,和他这般仰头劲松低头暖泉的恣意生活,全然不同。想来,这三年,他才是过的可怜的那个。
浴毕,常歌草草更了衣。
他本以为,会着的是祝政的旧衣,做好了有些偏大的准备,谁料这红衫上身竟不大不小,恰巧合身,就像是特意为他备着的一般。
常歌笼了外袍,系好了腰间束带,着了配套的革带,这才迈出暖泉。
暖泉惬意,他开心地泡了许久,出来之时已是夜色笼罩时分。
门外等候之人又换了一位看着面目淡漠的侍童,他行了一礼,唤道:“先生请常将军至内室。”
*
跟着这位叫做博衍的颇有书卷气的侍童,又是一番七拐八拐。常歌陡然发现,似乎回到了之前来到的书斋竹林前。
“这不是先生的书斋么?”常歌问道。
博衍回首行礼,解释道:“是。但先生不在此处,还请将军绕过竹林,往湖心小筑面见先生。”
言毕,他指了方向,居然停了脚步,不再引着常歌行走。
“又是自己去?”常歌问道。
博衍点头认同。
来归心旧居的首日,祝政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群小侍童引着常歌团团转,直闹得他颇有些情绪。
常歌顺着博衍所指的方向,怒气冲冲地走过去。
他倒要看看,祝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夜暮低垂,天际挂着些宁静的沉星。
曲径通幽,竹林至湖边,戛然而止,只留一曲廊直通湖心。
廊上沿途点着莲灯,一路灯火被江风吹得烁动不已。廊下挂着一溜青铜风铃,送来阵阵泠泠之音。
有游鱼沿着曲廊溯回,搅动得江面一片斑驳的光。
常歌踏上了这片阑珊千灯的始端。
他想到了幼时长安城的祈福长烛,沿着中轴大街摆成一溜,一众虔诚信众沿途叩拜。祝政带着他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这一片阑珊的灯火。
“这是在还愿。”当时,祝政向他耐心解释道。
那时,他耳边响起的是檐下的惊鸟铃,一如现下的青铜风铃之音。
常歌的指尖低低地掠过一排排柔美的莲灯。他发现,莲灯之中俱是红烛。
他一步步走,想再多看几眼江上斑斓灯火、廊侧跃动莲灯。这片江上美景让他的心情缱绻又宁静。就连湖水被游鱼搅动的水波声,在常歌耳中都显得温润柔和。
这路不长,他很快望到了尽头。曲廊末端站着一人,一袭红衣。
那是他的情郎。
祝政背身站在曲廊尽头,像是祈福通路的终端。
常歌带着满身的莲灯烛光,伴着泠泠的青铜声响,一步一步走近了自己的情郎。
祝政聆着脚步声,回头望到他灵俊飒爽的将军,轻柔漾开一个笑容。
他真美。常歌心想道。真美。美到全身都像发着辉光。人如美玉,世上无双。
祝政青丝半束,连冠饰都换了红色。莲灯在他冷玉面庞上打上柔和的暖光,将目中泣诉的哀愁冲淡了些许。
祝政轻牵了常歌的手,望着这个带着一身跃动暖光而来的人,唤道:“常歌。”
他的眸中有常歌。眸中之人,满是喜乐,又带着些羞。
常歌望着他眸中的自己,歪头唤道:“祝郎。”
他望着祝政动人的面庞,复而轻声问道:“祝郎今日如此,是有喜事?”
祝政点头,柔声道:“有。”
“你跟我来。”
祝政牵了他的手,轻轻推了门。
*
此处确为主人起居之所。推门之后,左侧书案凭窗临湖,右侧乃四柱雕花床。常歌注意到,床榻帷幔尽数换了红色。他似乎,隐约猜出了祝政的心思。
“常歌。”
祝政在身后温柔唤他。常歌回头,只见祝政手中拿着一锦盒[2]。
“这是什么?”常歌问。
祝政含笑望着他,并不回答。常歌缓缓掀了锦盒——
是大红喜服,还细致配置了朱红玉石革带。常歌此时才发现,祝政身上的红衣竟是喜服形制。而且,祝政身上的喜服同这锦盒中的喜服一样,均沿边滚着吉祥万字纹。
常歌神色一动。
“将军自己换,还是先生帮将军换。”
祝政眸中满含笑意,常歌在他眼中,望见了方才江上柔美的斑斓波光。
“将军自己换。”常歌默默抱了锦盒,闪身到屏风后面去了。
常歌灵俊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祝政隔着屏风,从身影中读着常歌的动作。
他解下了带钩,拉开了革带。褪了腰带,将衣襟拉开。常歌复而套上新衣,着了外袍,正细心整理着层叠的袖。
常歌轻轻系好腰带,又将红玉革带绕着腰肢,耐心找着带钩。他低着头,认真对着带钩,高高的马尾垂落在颈间。
祝政隔着屏风,只感觉常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不住拨动他的心弦、撩动着他的底线。
常歌磨磨蹭蹭,终于换好了一身喜服,走出了屏风。他一眼望到候着的祝政,又佯做满不在乎地偏过了头。
那点用以遮掩娇羞的骄矜,一如蔷薇上晨露般惹人爱怜。
祝政走来,牵着他的常歌轻轻坐在榻上,他则跪坐在榻前,深深打量着常歌俊秀的面庞。祝政的指尖抚过这张他朝思暮想的脸,摸着他沉墨的眉、抚着他生辉的目,又触到他想念的唇。
他动情地抚着常歌颊上那抹飞鸟红痕,这是二人的前尘,亦是二人之间的痴缠爱恨。
祝政望着常歌,只觉眼前之景如梦似幻。他生怕这过于美好的一幕只是虚幻,下一刻便会从这缱绻的梦中惊醒。
祝政在常歌的眸中,望见了滇南的碎星。
“我的常歌,真美。”
祝政低声惊叹道,音色低而温柔,生怕惊了面前乖巧的飞鸟。
出乎他意料,常歌蓦然低头,主动而温柔地吻住了祝政。祝政只觉得一瞬之间,有如暖风轻扑入怀,轻轻摇动着他的心旌。
此吻不长。
常歌离了他,却发现祝政眸中波澜闪动,终而克制不住,在右颊落下一滴泪。
这泪苦楚又回甘,是长久以来的恋慕纠葛,亦是多年的得偿所愿。
常歌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襟,将祝政拉近,轻声问道:“将军吻技这般好么,竟将先生吻得如此感动。”
祝政望着常歌,泪眼中满含笑意,他说:“先生只是想起雪夜不眠不休,竭力照顾,将军醒来,却一把将先生推在地上,摔得生疼。”
常歌离了祝政,佯装嗔怒道:“你还记得啊。”
祝政双手覆了他的手,轻声说:“记得。将军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记得。”
“这还差不多。”常歌笑道,“今日,我见着有人房中挂着我的挽弓图。先生,我要好好审审你:先生是何时开始倾慕于将军的。如实招来。”
祝政将他的手捧至脸侧,轻声说:“将军再明知故审,先生要恼了。”
常歌被他逗笑,应道:“你且恼一个我看看。”
祝政缓缓起身,将常歌虚虚地笼在怀中。他没恼,开口却带着些认真:“常歌,我好爱你,真的好爱你。我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你。”
他没再说,常歌却揽了他的腰,轻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祝政以额抵住了常歌的额,坦言道:“常歌,三年前一别,我才明了,总有一天你我终会故去、再不相见。所以,锦官城再会之时,我已定了心:无论你恨我怨我,余生我定要同你厮守,再不分离。”
他握了心上人的手,这手骨节分明,生的利落、又带着力量感。
“常歌。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亦要来天牢之中搭救,我真的好开心。可你待我如此,我却……”
祝政抚着常歌纤长而硬朗的手指,沉沉的心思堵住了他的话语。现在,他还不敢坦白押送锦官城之后的桩桩件件俱是自己一手谋划的。常歌太过于得来不易,祝政生怕他又会稍纵即失。
常歌反握他的手,安抚着他的情绪。他将祝政的手轻轻贴在心口,低声道:“君心如此,我心亦然。昨日之事不再追,只愿此后不负君。”
说完,他调皮地凑向祝政的耳畔,轻声说:“王上若对此情仍有惴惴。我提议,您将前日深夜船舱肺腑衷肠手书一次,装裱成匾,我日日拜读,定铭此情。”
此话将祝政说得一惊。他问道:“你醒着?”
常歌笑道:“从头到尾。”
祝政终于了然常歌这几日突然起来的转换。他佯做生气道:“将军哪里来的癖好,就爱偷听他人心声。”
常歌亦不依不饶:“先生哪里来的癖好,只敢夜班倾诉衷肠。”
烛光映在常歌滚边喜服上,更显得他英气无比、神采奕奕。祝政不禁轻轻抚了他脸颊旁的碎发,说:
“常歌。你听了那日的话语,定知道我等过你许久许久……”
他的眼神随着暖光流淌过常歌的面庞。祝政轻声说:“常歌。我不再等了。”
祝政带着些蛮横地轻轻吻了常歌的侧颈。这个显著占有的动作让常歌身子一僵,他有些出乎意料。
常歌讶然道:“这不对吧?”
“何处不对?”
常歌闭嘴不语,下意识按住祝政不让他再近一些。
“将军想试试?”祝政让开空间,跪坐在榻上,故作正经地说:“可是将军会么?”
常歌不服:“会,我当然会。”
他纠结了半天,终于缓缓朝着祝政衣襟伸出了手。这份惴惴不安沿着脉络一直传递至指尖,他试探的手指也带着些颤抖。
常歌刚刚摸上对方的交领,却被一声不紧不慢的“常爱卿”惊得心中一震。方才的决心和勇气瞬间被这短短三个字打得消散。
常歌实在不喜欢这三个字带来的距离感和背德感。他瞬间垂了手。
祝政趁着这一瞬间的犹豫拽了常歌的胳膊,直接将对方拉至怀中。他动作坚决,颇有些胜券在握的意味。然而扫视着常歌的目光却又带着散漫随意。
“常爱卿,你还有几分犯上之心。”
祝政稍稍扬起了一侧嘴角,瞬间夺回了主动权。
红幔垂落,掩了湖心深处的萌动。
曲廊千灯,烛光烁动,波光阑珊。
鱼儿沿着红烛莲灯曲廊,不住游动,就连鱼尾漾起的波澜都如润玉般和美。
游鱼溯回了一遍又一遍,像极了虔诚还愿的信徒。
有风来。檐下青铜铃声响。
祝政终而尝到了他的金玉酥,倦情如醉,甘美初甜。
常歌终于一步步陷入了祝政的网中,再也逃脱不得。
这网,祝政以思慕为经、以呵护为纬,只求护得网上之人一生平安。
*
江河破云而出,直下高原雪山,奔流东去,浩浩汤汤淌过六雄河山。
益州废世子刘致立于巫峡山头,萧瑟的江风吹起了他的素衣。
荆州世子池日盛正在加冕,俯仰跪拜天地之间,玉旒遮住了他的面。
知北将军沉棺出殡,吴王华悦贤转过身,掩了那一滴真心的泪。
大魏太子司徒玄顺流而下,寻找一首失而复得的歌。
大江奔腾,滚滚东去。
江水横流,好似一首怒哮的歌。
寒戟破风云,峥嵘醉长歌。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作者有话要说: [1]少年常歌图:登场见46章《夷陵》,记不得的再回去翻(姨母笑)
[2]锦盒喜服:见69章《杀心》,记不得的回去翻+1
**为什么要分成归心篇和天下篇两部?
其实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就想的是分成两部的,最初的归心篇结局里面,是常歌一个人闯关,到益州二人相见后结束,暗合“归心”二字。后来于心不忍,归心篇常歌歌太苦了(捂脸)有人一路陪着还是好一些。
归心篇主要集中在荆州益州,偏感情线一些,天下篇会有吴国魏国滇南都加入进来,算是一个故事的两个不同阶段。
动笔之前,其实大的战役、起承转合、各诸侯结局都已经构思好了。山河同时进行的故事线很多,这种转场式的写法我也是第一次尝试,就目前来看,我自己不太满意,复国篇想写的更通俗流畅易懂,其他诸侯支线不支离破碎,所以估计不会再采用这种片段式转场写法。
山河写完,已经写了快50万字的古耽,写到后面深刻感受到积累不足,脑子很僵,所以决定中间插一两个现代幻耽轻松一下,在这期间,我也会继续看书、积累、练笔、充电,争取祝政常歌复国篇归来的时候,能够写的更好、情节更跌宕起伏、人物更饱满丰富
隔壁《你鬼使 我神差》已经开始连载,里面不定期掉落各类《山河》人物,政政将在10章末打酱油,常歌会在第一副本后登场。
(为啥会有祝政常歌,因为酆都狱的鬼帝鬼帅都是历代王侯将相
所以《山河》归心篇全在算计怎么拐将军入怀啊……(捂脸
最后,感谢这么多天以来陪伴的姑娘们,祝你们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还记得这本系列名叫做“祝朕长歌”,希望祝政和常歌在他们的时空中,一生幸福、平安喜乐。
祝政常歌联手,《山河》复国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