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傅纭星喉结紧了一下,轻涩的声音在周遭狂热的声浪里并不明显,“去哪里?”
程朔不多解释拽住他的手腕,从后来居上的人群里慢慢挤了出去。
台上又有新的乐队开始演奏,狂欢的人群很快忘记掉刚才的插曲。离开了密集的人潮,程朔终于从被挤压的胸膛里送出一口如释重负的呼吸,“太吓人了。”
傅纭星鲜少见他吃瘪的样子,方才的郁结莫名一扫而空,“不是你说要来的吗?”
程朔笑了下,“我也没想到现场是这样。”
来之前郝可就在他耳边说过这种音乐节如何如何热闹,没有被他放在心上,没想到来了现场,还真的和夜店舞厅不相上下。工作以来,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
不过,偶尔来一下的确很放松。
但与其说是放松,不如说是发泄更加准确。
路过即将收摊的卖酒摊,程朔买下了剩下几罐啤酒,装袋拎在手里走出了公园。傅纭星注意到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是去往他大学的方向。
周日傍晚,依然还能见不少学生在校园主道上骑着自行车穿梭而过,女生坐在男生自行车后面,一路嬉笑打闹。程朔看着匆匆驰过的背影,感慨:“还是年轻好。”
傅纭星皱了下眉,问:“你的年纪很大吗?”
他不喜欢程朔总是提起这样的字眼。
莫名有一种相隔越来越远的感觉。
“二十七岁,对你们来说应该算老吧?”程朔对年龄并不避讳,看上去也丝毫不像一个即将三十的男人,仿佛随口一提:“和你差了快十岁。”
傅纭星沉默下来,程朔没有在意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突然问了句:“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
傅纭星踩在两边银杏树掉下来的落叶上,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除了上课,我在学校里的时间很少,其余时间都是校外的安排。”
程朔挑了下眉,“例如?”
傅纭星说:“一些竞赛,符合条件我就会去参加,还有到国外观看一些乐队的演出。”
程朔想起他朋友圈里发的照片,手里的酒瓶在摇晃的袋子里噼啪响,缓慢开口:“你现在学的专业不是你真正想学的吧?”
傅纭星看向程朔,没有想到偷觑的视线被当场抓包,大脑短促的空白了一霎那。
原来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却在闲聊时,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以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吐露了出来:“我本来想报考音乐学校,但是被我哥阻止了,他希望我毕业后能帮助他一起管理家里的公司。”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说出口。
程朔早就有了这个猜测,但真的从傅纭星嘴里听到,还是有点不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印象又下跌了两分,他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喜欢音乐?”
“习惯了,”傅纭星看向远方的教学楼,被即将落山的太阳镀上一圈暖洋洋的金边,“小的时候家庭聚餐,有一个叔叔送了我一把吉他,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音乐,自然而然就走上了这条路。”
“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在里面。”程朔偏头笑了下,“你亲叔叔?”
“不是,”傅纭星的脚步顿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在国外。”
他们沿着草坪走到了教学楼外,远远看见湖边坐了不少人,大部分是从校外来参观的游客,应该是大学的热门景点。程朔站了一下午,现在只想坐下来喝点酒放松,没想到在找位置这件事上犯了难。
看见他四处张望,傅纭星不冷不淡地出声:“跟我来。”
程朔愣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傅纭星第一次主动带他去什么地方。
步伐的顺序发生了颠倒,程朔跟在傅纭星身后走进了教学楼,爬上一层又一层灰暗的楼梯,没有想到傅纭星会径直带着他来到顶层,推开没有上锁的铁门。
刹那间,冷风袭来,整个校园的风景都在残余夕阳下尽收眼底。
程朔在原地顿了一会才走上前,双臂搭在栏杆上俯瞰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像蚂蚁一样渺小,找不到词语来描述心情,“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
关上了门,傅纭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偶然发现,午休的时候我会上来吹风。”
程朔坐在了栏杆前的石板,把酒放在地上,高度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依稀辨别江庆大桥的轮廓。除了风声,一切都很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的确是傅纭星会喜欢的地方。
傅纭星坐在他旁边,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呢?”
程朔还沉浸在景色里,没有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上大学。”
“不是说过了,高考没有发挥好,加上高中三年天天逃课打架,不是学习那块料。”程朔拉开一罐酒仰头灌了几口,耸了下肩膀,余光乜向身边的傅纭星,半开玩笑:“你要是碰见十七八岁的我,肯定会被吓跑。”
他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深挖的事情,但傅纭星知道事实不是如此,他的眼眸深得发黑,毫不留情刺破了程朔浮在表面的笑脸,“但你的英文很好。”
程朔愣了一下,“你从哪里得出来这个结论?”随即止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擦了擦眼尾,“不会就因为我给酒吧起了个英文名吧?”
“你送我回家的那天晚上,哼的是一首英文歌。”傅纭星说。
程朔唱的很烂,就好像脑子里根本没有音调这个概念,每哼一遍都能把谱子重新编排一遍。与此形成矛盾的是他的英文发音很标准,一点也不像单纯的模仿,没有经历过系统的学习。
纵使高考失利,也有许多其他的选择。
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一定要做最坏的决定。
程朔开了罐酒递给傅纭星,唇角的笑意很随性,透着点无奈,“好吧,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学渣,虽然没怎么用心读,但考试的时候运气好也能排上十几名,后来是因为我爸。”
傅纭星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或许是天台的风太冷,他仰头灌了几口酒,喉咙腾起灼烧的感觉。
一路烧到胃。
“我家以前没有什么钱,我妈很早就不在了,我爸没有手艺也没有文化,中年人想要找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容易,为了给我攒大学学费,瞒着我打两份工,半夜给工厂当保安,结果摸黑出了车祸,倒贴进几万医药费。”
程朔放下空了的啤酒罐,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那个时候脑子一热,想着既然供我读书要我爸这么辛苦,差点连命都搭进去,干脆别读了,我看不下去别人为了我这么拼死拼活的付出,因为这个和我爸吵了快大半年。”
“所以你是故意考差?”傅纭星捏着易拉罐的手收紧,铝皮凹进去发出锐利的声音,手背露出显目的青筋。
“差不多吧,”程朔低头点了支烟,火星若隐若现,天已经暗了下来,“后来我跑了。”
傅纭星没有明白,皱了下眉,“什么叫做跑了?”
“就是字面意思,我高三跑出去了大半年,想要自己打工赚钱,当时脑子被门夹了,觉得天底下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程朔是笑着说出这些话,视线没有目的的眺望前方,夹着烟颇有几分对当年自己的讽刺。傅纭星笑不出来,看着他的侧脸冷冷地问:“然后呢?”
“然后很丢脸,在外面混不下去,主动联系我爸,就回来参加高考,考了个我高中三年来最烂的分数。”程朔抖了抖烟,落在石板上,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所以也不能说是故意,跑了大半年,九九乘法表我都快背不利索。”
傅纭星隐隐觉得真相不止这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程朔刻意隐瞒,像完整的书被撕去一页,然而他无法抓到那一角。
胸前莫名堵着一口浊气。
程朔顿了顿,转头劝诫:“记得把我当成反面案例,知道吗?”
辽阔的天台依稀可以听见不远处公园草坪上音乐节的收尾歌曲,满场都是观众的欢呼和安可声。傅纭星的声音伴随风灌满双耳:“你不后悔吗?”
程朔听得很清晰,有点太清晰,以至于锋利地划过耳朵,“不后悔。”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会后悔?
他也不会允许。
远处的音乐节到了落幕的时候,舞台绚丽的灯光还没有熄灭,把傍晚阴压压的天空照亮成了粉色,几颗星星攀上漆黑的角落。
程朔仰头望着天空,由风吹乱额前的头发,“这么好的风景,不聊这个了。”
傅纭星不知不觉又喝完了一罐啤酒,他不记得自己今天喝了多少,好像是记忆中第一次这样放肆,声音也变得低哑。
“你那天晚上哼的是什么歌?”
“嗯?”程朔放下烟,“我以为你知道。”
傅纭星难得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你唱成那样,就算原唱来了也不一定能听出来。”
程朔短促地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到音乐软件,找到收藏里的歌曲按下播放,前奏从手机底部传出来,是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
傅纭星安静地听着歌,短暂地放空自己,这是一首不陌生的歌曲,也很符合程朔的品味。突然左侧耳垂被温热的大拇指指腹包裹住,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电流顺着那块皮肤仓皇地掠过全身。
程朔像是突然间发现什么,偏头凑近了一点,深黑的眼底迸发出一丝闪烁的笑意,“我才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
傅纭星撞进他的眼睛,心跳没来由漏了一拍。
程朔说:“很性感。”
一股热度从腹部直挺挺冲了上来,把五脏六腑挤压到角落,傅纭星凝视着程朔近在咫尺的双眼,与黑夜一样神秘而诱惑的颜色,呼吸好像被一键按下了暂停,压在石板上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有什么事情偏离了控制。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点,然而没有去阻止,以沉默应对。
靠近时,程朔突然停了下来,“我身上的烟味是不是很重?”
傅纭星滞了下,沉哑地‘嗯’了一声。
程朔放下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好像方才的暧昧气氛只是错觉。傅纭星有点狼狈地别开脸,还未明白那一瞬间沉下心底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脸被一只手掰了过来,然后印上来两片沾满酒气的唇。
清凉的薄荷味在嘴中绽开。
呼吸窒息一瞬,陡然间加重。
程朔揉着他耳垂的手慢慢下滑,搂住他的后颈向前压了压,侧头加深这个吻。舌头熟练地撬开了傅纭星紧绷的牙齿,安抚一般抚摸着他的头发,掌心温暖而宽厚。
耳边有什么声音重重地响起,像未播完的音乐,也像酒瓶碎裂。
傅纭星在僵硬一瞬后,鬼使神差地回应了程朔的唇,感觉到男人的动作暂停一秒,诡异地弥漫上一股填满胸膛的满足。
他听见了。
那是他体内一潭死水般的血液被点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