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待久一点
宋汝瓷也想聊天。
他耳边大多数时候没有声音, 很安静,有时甚至是寂静,宋汝瓷一个人病了很久, 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
这次身边又多出稍许陌生的温度和呼吸, 很温暖,有人抱着他, 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隔着衣料抚摸脊背。
宋汝瓷悄悄在意识里问系统:「可以多留一下吗?」
系统为难。
宋汝瓷就懂了,点点头。
系统在意识里贴了贴他:「下次我们待久一点。」
这个世界只剩三十天, 系统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接他的,他们努力过头, 提前完成了任务, 所以节省出来了五天的自由时间。
程序早就设定好, 五天过完, 他们就会退出这个世界。
哪怕不是坠楼, 也会以其他方式, 比如什么意外, 或者病情忽然加重。
宋汝瓷的病已经很重, 他在祝燃家的那段时间,因为能量注入而状态稍微好了一些, 于是几乎是以不在意任何代价的方式没日没夜不停工作。
宋汝瓷读的是计算机系, 专业是软件工程,他参加的小组要攻关的项目是脑机接口——这是个耗费海量心力的新兴项目, 编程的工作量大到无法想象。
宋汝瓷的病不能辛苦。
不该劳心劳力、不该动脑,更不要说是高强度的小组工作,宋汝瓷应当被好好照料,不该有压力, 不该有心事和烦恼。
宋汝瓷会忽然无法顺利表达,不只是因为心理原因,也是消耗太过,近乎枯涸。
这不能怪宋汝瓷,那时他们算好了三十天,时间很有限,来不及了,宋汝瓷一再用这种消耗生命的代价没日没夜工作,提前完成了任务,也只省下五天假期。
五天。
五天很短。
「放心。」系统主动安慰他,「退出世界不疼的,就像睡一觉。」
为了保护宿主,进入新世界,旧世界的记忆就会被暂时屏蔽,宋汝瓷可以开启新生活。
系统决定陪宋汝瓷去下个世界。
宋汝瓷需要朋友,系统吃了他的棉花糖,决定做他的朋友。
「你也不需要为褚宴担心。」
系统告诉宋汝瓷:「褚宴不是校园文里的角色,和其他那几个人完全不一样,他什么都经历过,他名字里带方框,他还是反派大BOSS。」
反派大BOSS是能把任何事都处理得游刃有余的——就比如当初,褚宴一个人在西餐厅等到窗外灯火通明,结账起身,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离开餐厅后,褚宴遭遇了对家的疯狂袭击,车辆又被做了手脚,险些丢了命。
离开报废的、黑烟滚滚的惨烈残骸,扔下被血浸透的西装外套,褚宴也只是又给宋汝瓷拨了个电话,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是拉黑。
褚宴也就不再拨了。
这段时间,褚宴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引发的连锁后续反应,清理内鬼,解决对手,这些事都紧急、刻不容缓,所以褚宴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来找宋汝瓷。
「他只是想找你问问清楚。」
系统把这件事的完整资料传给宋汝瓷:「你可以找个机会,好好和他解释,来得及,我们有五天呢。」
宋汝瓷慢慢看完这些资料。
声音很轻:「嗯。」
系统猜他是累了,宋汝瓷这个新手世界选得太辛苦,它决定替宋汝瓷好好挑一挑,不论怎么说,下个世界绝对要选个轻松愉快的:「睡吧,宋汝瓷,明天天气很好。」
他们在意识里交谈,而卧室里,褚宴单手拢着清瘦人影,握着手机,在吩咐调查事情始末和真相。
这样发了几条消息,褚宴停下来,覆住宋汝瓷合拢的睫毛,挡住手机屏幕的强光。
宋汝瓷的呼吸又轻又缓,很微弱,呼出的气流很凉。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
替他盖了盖被子。
身份原因,褚宴的卧室里有不少趁手的特殊工具,他拆开两颗子弹,倒出火|药剩下弹壳,钻了孔穿上柔软细绳,拿起这个简易吊坠端详了下,发现的确过于简陋。
所以褚宴只是暂时把它放在宋汝瓷的口袋里。
褚宴见过很多离开和死亡。
系统翻着资料想,褚宴很稳定,已经不会受什么突发事件影响,更何况宋汝瓷只是他随手救下的一个大学生,萍水相逢,过去没有任何交集。
褚宴看起来对宋汝瓷的印象不错。
他们离开后,褚宴应该会好好安葬宋汝瓷。
系统猜测。
褚宴可能会给宋汝瓷的墓前放一束花。
……
计划稍微有些出入。
五天的时间原来也没那么宽裕,宋汝瓷在沉静凌厉的怀抱里睡着,昏沉里似乎被做了检查、扎了针、输了液,不疼,但高热里一切都变得很缥缈遥远。
隐隐约约,也听见有人提起“病情”、“寿命”之类的字眼,但听得实在很模糊,很难联系成句。
只知道褚宴一直握着他的手。
再醒来已经是三十九个小时后——但也有值得高兴的事,宋汝瓷睁开眼睛,居然恰好迎上褚宴的视线。
这很让人惊喜,他尝试着打招呼,眼瞳里透出柔和亮色。
褚宴握住险些扯动吊针的手,俯身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替他调整身后的枕头,回答宋汝瓷打出的半个手语:“早上好。”
他也打手势回应,宋汝瓷认真望着他的动作,全无血色的唇角也跟着抿起弧度。
褚宴摸了摸他的头发:“还难受吗?”
宋汝瓷不难受,他觉得好多了,轻快摇头,没扎吊针的手覆住褚宴的手臂。
褚宴低头,看着这只苍白清瘦的手,宋汝瓷扎了太多针,一直在输液,手背和肘弯都是一大片刺目淤青。
这只手还在轻轻握着他的胳膊。
好像不知道疼。
褚宴抬起手,拨开浅亚麻色的额发,半开玩笑:“安慰我?”
宋汝瓷还是有些内容能说得流畅的,比如“谢谢”、“辛苦了”、“抱歉”,他猜到褚宴因为他忙碌不少,试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褚宴已经先告诉他:“你生病了。”
“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褚宴说,“该是我安慰你。”
道上规矩。
宋汝瓷抿了下唇角,配合地仰头,被褚宴倾身好好抱住,轻轻抚摸脊背。
“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褚宴温声告诉他,配合手势:“你的身体有些小毛病,不难处理,需要静养,暂时留在我这里养病。”
“钱的事不急。”
褚宴说:“你才二十岁,少说还能活六七十年,以后还能挣很多钱,所以等回头再说。”
褚宴考虑得很周全,知道宋汝瓷很执着于还各种债,就给他算了笔减来减去到近乎白给的贷款,弄得挺像回事。
褚宴拿着演算纸,坐到宋汝瓷一边,揽着瘦到硌手的单薄肩背,给他看上面的数字。
浅色的眼睛望着那张纸。
褚宴侧过头,看了一会儿宋汝瓷,把纸收走。
褚宴换了个话题:“想坐船吗?”
他让人查了,宋汝瓷最后一次没能成行的旅行计划,是想坐一次海上游轮——后来宋汝瓷把两张票退了,退的钱给闹自杀的穆鹤买了补品。
宋汝瓷居然会和那种东西谈朋友。
褚宴知道这事后,其实有点惊讶,他想不出宋汝瓷看上了穆鹤哪一点。
可能是因为宋汝瓷太年轻。
他该教宋汝瓷防诈骗。
褚宴看了看宋汝瓷买的那个游轮票,是趟噱头大于实际的营销航线,没什么风景可看,游轮也老旧,如果宋汝瓷想坐船,他也有些别的推荐。
睫毛轻轻眨了下,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起来,打手势:贵。
宋汝瓷打手势:我攒攒钱,以后坐。
褚宴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发。
检查结果不乐观。
很不乐观,宋汝瓷患的是神经系统疾病,无法治愈,如果早就好好养着,不接触任何刺激、不高强度工作,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恶化,就平平淡淡安稳一生。
但宋汝瓷接触的环境无疑不是这样。
宋汝瓷的病情已经很重,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病情会导致大脑功能也受影响,宋汝瓷似乎已经无法顺利辨认纸上的数字,褚宴尝试分散他的注意力,用那张纸叠了个纸船,给他放在手里。
没必要想这个。
可以稍微想点别的,比如还不错的邮轮。
褚宴问:“陪我坐?”
“我要过生日了。”
褚宴随便扯了个谎,他是一个西西里女人丢在港口的私生子,那个女人不久后就死于叶子、酒精和混乱过头的交往对象,没人知道他具体的出生日期:“想去旅行,一个人很无聊,缺个朋友。”
褚宴说:“我来支付差旅费。”
他不催宋汝瓷,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迎上朝自己安静弯起的眼睛:“想好了和我说?”
宋汝瓷想打手势,但输液的手被握着不准乱动,一只手没法打清楚,于是在他手臂上慢慢地写:生日快乐。
褚宴笑了下,就算是编的生日,也不是在今天,宋汝瓷这句话有点早了。
不过他还是道谢:“你也快乐。”
他拢着宋汝瓷,让人靠在自己肩膀上,拿过放在一旁的电脑,随便找了些完全不费脑子、轻松好笑的宠物视频,让它们随机播放,给宋汝瓷看。
放到一只会后空翻的猫,肩上的力道稍稍坠沉,褚宴转过头,宋汝瓷的睫毛已经合拢,枕在他颈窝睡着。
宋汝瓷睡着的样子很安稳,叫人只是看着也仿佛能跟着静下来,输液的手被他握着,呼吸浅缓,薄薄的肩背跟着微弱起伏,清秀侧脸没什么血色。
褚宴单手合上电脑。
他把宋汝瓷放回垫高的松软枕头里,盖好被子,整理好被沿,无意碰到冰凉的脸颊,就覆上去暖了一会儿。
等宋汝瓷彻底安稳睡熟,褚宴才挪开手,暂时离开房间。
他需要见个不速之客——有个自己送上门的会所老板,闯进了穆鹤的病房,拿穆鹤当人质威胁他出面,手里还拎着他半死不活的前手下,弄得乱糟糟都是血。
褚宴其实并不在意穆鹤的死活。
本来是这样,褚宴也并没那么多空闲时间。
不过对面提到了宋汝瓷。
褚宴换了身衣服,来到茶室,他有些心不在焉,想尽快回去,但没听对方颠三倒四地说多久,就蹙起眉。
“他什么……也没做。”
徐祉安垂着头,视线散乱,要见褚宴很不容易,云破山难爬,有一片不能不过的锋利乱石滩,碎石踩上去就会滚动,摔上几跤就皮开肉绽。
徐祉安身上全是血,两条腿已经快被磨烂,他背对着光线跪坐,声音很沙哑。
他的神情看起来不正常,仿佛偏执崩毁、一切坍塌,连视线都变得空洞:“是我们冤枉他,造谣,报复,我们折磨他,骗他,我们把他毁了。”
“他是无辜的,他什么也没做,没约你,是穆鹤干的。”
“穆鹤偷了手机,穆鹤还知道所有密码,模仿宋汝瓷的语气给你发了短信,这么做是因为他怕你会喜欢上宋汝瓷,怕你真的和宋汝瓷在一起。”
“穆鹤受不了这个。”
“骗你的是穆鹤,拉黑你的是穆鹤。”
徐祉安说到这,呼吸急促起来,慌乱地看着褚宴:“放过宋汝瓷,行吗?你想要什么?这些东西……”
徐祉安带了所有合同,地契,随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堆在桌上。
褚宴想要就拿走。
褚宴想把他送进监狱也行,想杀了他也行,只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视野充血,一片混乱的暗红,没法看清褚宴的神色,因为太恐惧褚宴会折磨报复宋汝瓷,他已经被折磨得快要发疯。
然后他听见褚宴问:“我为什么要折磨宋汝瓷?”
徐祉安愣住。
褚宴没看过直播,不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于是在他翻来覆去说那些废话时,花了点时间弄清楚状况。
了解一部分内容后,褚宴改变了主意。
穆鹤虽然瘫痪、被抛弃、停缴后的医药费也即将花完,但还是应该活得更久一点。
其他几个人也是,也没必要那么急着进监狱、自毁前程、自杀之类的表演作秀。
有很多更有诚意的办法。
“你们懂什么折磨……”茶室对面,叫他们这些人心惊肉跳、不敢招惹的角色,倒是显得意外的心平气和,“我想问几句话。”
徐祉安无法动弹,仿佛被冻结,听着这种甚至仿佛很平缓温和的语调:“他在他们学校的那个小组,是负责什么?”
“他感兴趣的方向是什么?”
“当初没去成的公司,他是想做什么?”
“他有什么心愿?”
褚宴想和宋汝瓷有些共同语言。
徐祉安的瞳孔悸了下。
褚宴低着头,看了他一阵,意识到没什么得到答案的希望,也就不再无意义地浪费时间,转身离开。
茶室的门也关闭。
徐祉安僵愣在黑洞洞的空荡房间里,被他一路当人质拖上来的盛锋本来半死不活地躺着,现在不见了,只留下些混乱的血迹,房间四面封锁,寂静空荡。
他想起褚宴最后的眼神。
褚宴是个几乎不会有任何外放情绪的人,当初褚宴回国,整顿地下势力,拜访褚家,最后亲手阖上白发苍苍的褚老爷子死不瞑目的惊恐双眼。
当时那只手的力道也很斯文缓和。
褚宴甚至去葬礼上献了花、鞠了躬。
褚宴很少会这样,看一个暂时还活着的人,仿佛在看一具等着下葬的棺材。
接满了水的竹筒倾斜,砸在石头上,咚地一声。
/
宋汝瓷这一次睡了更久。
他醒来时,褚宴已经回到他身边,坐在他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翻阅着一摞有着相当厚度的打印稿。
察觉到他睁开眼睛,褚宴就抬头看向他,笑了笑。
“我定了位子。”褚宴温声问,“去吃个西餐吗?”
宋汝瓷微怔。
“我邀请你。”褚宴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之前的事有些误会,我在处理。现在我想请你吃饭,和你聊天,交朋友。”
宋汝瓷今天要输的液已经都输完了,手上没再扎着吊针,他抬起手,轻轻覆住褚宴的颈侧。
有一道刚愈合没多久的撕裂伤。
系统去查了,是褚宴在那场袭击里受的伤,剧情杀这种东西相当难以挣脱,幸亏是褚宴,否则说不定就会当场死亡。
“不要紧。”褚宴低头看了一眼,“上次是个意外,我那天不够谨慎,这次不会有车祸,不会有袭击。”
宋汝瓷不是在想这个。
不过他也想和褚宴聊天。
看到他的眼睛里透出期待的柔和光泽,褚宴就捧着他的脊背,帮他慢慢坐起来。
宋汝瓷今天的精神似乎很好。
不仅眩晕没有发作,甚至自己换了衣服,穿上鞋子,慢慢走了一小段路。
还喂了中庭池子里很热情的锦鲤。
锦鲤亲人,又过分活泼,扑腾出些水花。
褚宴拿出手帕替他擦拭,宋汝瓷很配合,微扬起脸,等擦干了水就睁开眼睛,唇角的弧度叫人看了就觉得温暖。
这也是褚宴提出邀请的原因之一,宋汝瓷不该被圈在家里,该出门,该散心,这样就能保持放松。
褚宴亲自开车,带宋汝瓷出门。
他把车开得很慢,多绕了些地方,让宋汝瓷多看看街景,不过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天空泛灰,雾气蒙蒙,太阳是个有气无力的白球,街道上很萧瑟。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会这样,直到冷空气南下。
不过宋汝瓷看得很专心,在看到某些新兴店面时,眼睛里甚至有种相当温和的新奇。
这么绕了半个多小时,他们才终于到西餐店,褚宴订了个二楼视野很好的靠窗位置,宋汝瓷对奶油南瓜汤似乎很感兴趣,多尝了几勺,也尝了一点煎鱼肉,但很坚定地拒绝了迷迭香。
褚宴笑着收回那瓶香料。
他逐渐看到更真实生动的宋汝瓷。
他试着和宋汝瓷聊更多。
他看了一些那个研发小组的一期报告,其实很有趣,这些人在研究脑机接口:“能实现吗?”
宋汝瓷投递的那家医疗企业也是在做相关研发——尝试把脑神经和外部仪器建立完整稳定的连接通路。
要是有突破,说不定有希望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眼瞳清亮,有细碎的光点闪烁,这些都是宋汝瓷真正感兴趣、擅长的部分,系统都有点跟不上他结印的手速:目前还在初级研发的试错阶段,需要时间,需要资金,需要志愿者。
宋汝瓷本来想做参与研发的志愿者,他同时还有软件工程专业背景,成绩优异,再合适不过。
可惜这些工作都要长期离开家。
褚宴适时打断,不让穆鹤跳进来恶心人,给宋汝瓷的杯子里倒一点酸甜可口的鲜橙汁:“听起来前景广阔。”
宋汝瓷的睫毛闪了下,被转移注意力,弯起眼睛点头。
他们继续聊宋汝瓷喜欢的东西,很轻松,东拉西扯,聊那些错失天才精英的企业,聊宋汝瓷费尽心血做的那些小组工作——据说真的有重大突破。
根据宋汝瓷的程序,配合目前最尖端的设备,继续研究个三五年或者十几年。
或许有望实现意识的导出、上传。
“真能意识上传吗?”
褚宴问:“要是能,你想做什么?”
宋汝瓷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放下装橙汁的玻璃杯,露出思索神色。
“我可能会试试上传,出去闯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好工作。”褚宴半开玩笑,“要是有好事,就忽悠你来代班。”
褚宴折起手帕,帮他擦拭留在嘴唇上的橙汁,他注意到宋汝瓷的嘴唇总是没什么血色,宋汝瓷的病无法治愈,神经系统的疾病总不好说,可能会有各种并发症。
医院那些烦心的诊断跳进脑海,他皱了皱眉,强行驱散:“说不定有什么办法能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像是因为他的话怔了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打手势:能的。
褚宴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们就这么继续聊些别的,直到窗外天色转暗,灯光亮起。褚宴起身去结账,回来的时候宋汝瓷在望着外面出神,褚宴轻轻敲了下桌面,宋汝瓷仰起头,就朝他弯起眼睛。
褚宴撑着桌面,俯身和他一起看:“有什么?”
宋汝瓷看到一家蛋糕店。
宋汝瓷很想再散一散步,所以褚宴陪着他走了一小段。他们穿过街道,今晚下了点小雪,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飞快融化,变成一小点细微的冰凉。
宋汝瓷进了那家蛋糕店。
褚宴不习惯这种甜腻的地方,在外面等他,却没想到宋汝瓷仔细挑了半天,居然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个带帆船的小蛋糕。
旁边还有家精品店,宋汝瓷又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条浅灰色的、很厚实保暖的围巾。
褚宴有点哑然。
他也学着宋汝瓷的语气,向宋汝瓷好好地认真道谢,接过蛋糕,又把围巾的包装拆开,给宋汝瓷围上。
忽然有些念头冒出来。
褚宴问:“愿意陪我去坐船吗?”
这个邀约的确有点突兀了。
但他看见温柔安静过头的眼睛,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时会有一小团白汽,街边的绚烂灯景落在这双眼睛里,把眼睛染得五颜六色……宋汝瓷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又没想好该怎么讲。
褚宴碰了下他的睫毛。
是呵气凝结的水滴。
宋汝瓷轻声说:“褚宴。”
宋汝瓷其实很少再尝试说话,变得更加安静,这两个字却还是念得很流畅,很清晰,让人生出他明明依旧健康的错觉。
只是接下来,宋汝瓷就慢慢地、仿佛已经提前练习了很多遍地,继续轻声往下说:“我很想一起去。”
宋汝瓷认真对他说:“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褚宴回答,他揉了揉浅亚麻色的头发,已经猜到宋汝瓷还有别的要说:“但是?”
宋汝瓷换回手势:我得到一份工作,是志愿者,要离家一段时间。
宋汝瓷把手机短信给他看。
这甚至不算是谎话,从某种意义上,穿书局就是一个巨大的脑机接口,意识上传后进入不同世界,宋汝瓷不是正式员工,可以算作是志愿者。
系统帮忙做了相当周全的证明,把穿书局伪装成一家巨型医疗公司,有新的突破,说不定能治好宋汝瓷的病。
即使是褚宴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褚宴让人查了查,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不是欺诈短信,放下手机低头,看着安静的眼睛。
他问:“什么时候走?”
宋汝瓷还有十二个小时。
宋汝瓷告诉褚宴,因为是临时通知,马上就要封组,期限很紧,需要坐八个小时的高铁,有人在另一边接他。
褚宴帮他买了商务座的票,开车送他去高铁站。
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很绚烂热闹。
褚宴调侃他:“去了新公司,会不会又被拐跑,和莫名其妙的人谈乱七八糟的恋爱?”
望着窗外出神的身影醒过来,抿了抿唇,耳朵有点泛红,轻轻摇头。
“这就对了。”褚宴帮他把围巾系好,“保持联系,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就和我说,我帮你把关。”
褚宴的人脉不弱,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也很多,应当不会让宋汝瓷再被人骗。
他往宋汝瓷说的终到站那边发了条短信,交代了一声,保证宋汝瓷随时有人照顾,抬起头时,迎上望着自己的浅色眼睛。
“怎么了?”褚宴问,低头望着他,认真看了一会儿,笑了下,“真不舍得放你走。”
他倾身,拢住宋汝瓷,把人往怀里抱了抱。
褚宴没有松手。
褚宴低头问:“有没有可能,你忽然非常想和我一起坐船出海,旅游过生日,请这个公司暂时等你几个月?我可以给他们捐整个实验的经费。”
宋汝瓷抬手,回抱住他,手臂比平时用力。
系统很少见到宋汝瓷会有这样的情绪,宋汝瓷开始头痛,额头渗出一些汗。
褚宴温声哄他放松,主动承认:“好吧,我承认,我是编的,没有生日。”
褚宴也随便买了张票,陪宋汝瓷进了高铁站,听不见没关系,他领着宋汝瓷安检,找到候车厅,找到对应的站台。
开始检票了,队伍缓慢移动,他把宋汝瓷送进站台闸机。
宋汝瓷回头看他,被人群挤得晃了晃。
一阵挟着冷雾冰碴的穿堂风,褚宴的旧伤跟着一跳,下意识捂了捂,想起宋汝瓷给他买的围巾,忽然蹙了下眉,他意识到刚才的处理不妥当,那是宋汝瓷想要送他的生日礼物。
就算没有什么生日,只不过是个随便找的借口,也不该反而还给宋汝瓷。
他该买条同款的围巾给宋汝瓷戴上。
褚宴站在闸机外,他只是随便买了张同车次的票,为了送宋汝瓷进站,现在清瘦人影已经被人群淹没,看不到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插曲仿佛也在这里截断中止。
这是个很合理的发展。
褚宴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宋汝瓷的确吸引人,但也不至于还像年轻人那样被迷得神魂颠倒,褚宴也有自己的生活,他陪宋汝瓷走这一小段。
宋汝瓷的伤在慢慢好起来了。
这次他在宋汝瓷的手机里存了正确的电话号。
希望宋汝瓷下次联系他,不是告诉他交了新的男朋友。
褚宴扯了下嘴角,摇摇头,他确定再看不到宋汝瓷的身影,转身想要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把身份证按在闸机上。
车马上就要开了,只来得及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他刚站稳车就晃动着运行,这节车厢和商务座车厢之间隔了十四节,中间不连通。
要等下一站才能从站台过去。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下一站。
褚宴还需要补票,这年头干什么的都得老老实实遵守法律法规,他甚至接受了乘务员的教育,承诺了以后不做这种买短乘长扰乱购票秩序的投机行为。
十五分钟。
褚宴跳下最后一节车厢,穿过一群烟民,向前走,步子很快。
他有些年没这么做,像个从未踏出硫磺矿港口的小混混,第一次追逐某样异常珍贵的、不好好捧着精心呵护就会摔碎的远东珍宝……他知道宋汝瓷很坚韧,宋汝瓷总能照顾好自己,但不论如何,宋汝瓷最后回头看他的那一眼无法从脑海中消失。
宋汝瓷是会很认真地望着一个人的。
因为性格,也因为后来听力越来越下降、几乎接近失聪,宋汝瓷需要更加专注地看口型。
但宋汝瓷最后看他的时候,依旧还是认真过头了。
那是种很想好好看清楚、好好记住什么,不想忘掉的眼神。
是种太像道别的眼神。
褚宴跑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
可能是因为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