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扇区A·第十九章
对萨尔沃进行审讯的屋子很小,微弱的光线仅仅照亮一张桌椅,破开黑暗后其余部分就只有四壁。栗色头发的青年面容憔悴地坐在正中,原本明亮的蓝眸颜色渐深,又显暗淡,他的状态看上去很差。
这个影像中看不到负责审讯的人,跟以往拥有多个视角的记录都不同,萨尔沃注视前方,双手被扣在桌上,在无人提问的情况下便开始自述道:“我承认自己对拉法尔首席的过错和罪孽,也不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曾经的精英学者此刻注视前方,眼中的愧疚和痛苦格外分明,可如果他真的拥有表现出来的悔意,一开始就根本不该这么做,那些给旁人留下的好印象和优秀品格终究只是覆盖在恶毒本质上的浮土,风与时间的侵蚀一到,上面就结出沁毒的果实。
证据确凿,就算在审讯中萨尔沃想把这件事粉饰成求而不得的“恶作剧”也难以取信于人,好在他似乎没有这个想法,很干脆地认罪了,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萨尔沃低下头:“我没有别的话想说了。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让我结束这场梦吧。”
直到这里,记录时间已经过去几十秒钟,刚刚拉法尔第一时间看完了它,可这只是重温——三年前稽查官在事件结束后交给他的报告中有这一段,称这是萨尔沃认罪和向他表达歉意的陈词,照例来讲他需要询问当事人的谅解意愿,也就是拉法尔是否愿意原谅萨尔沃的所作所为,如果是,那么他会被减罪。
拉法尔当然没有选择谅解,这段几十秒的影像当时他也只看了一遍就扔掉了,而三年后的今天他重新看到萨尔沃的脸,回想起这一段,摁着指挥官跟他一起重温,并非是要揭开伤疤,而是发现原始审讯记录还有后续。
盯着投在舷窗上画面的V眉心拧起,没有言语。
画面中,一段相当漫长的沉默后,萨尔沃抬头,疲惫地问道:“你还有想问的?”
拉法尔根本没听到任何人的发问,萨尔沃就在目视前方的某个时刻轻笑了声:“你想听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萨尔沃向后一靠,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从他面部的紧绷来看,他此刻正狠狠咬着牙根:“难道你想听我说,我真的想摧毁他吗?!”
这个态度看上去非常奇怪,好像萨尔沃认为对面正在侮辱他所做的一切。
负责这场审讯的人是谁,萨尔沃在跟谁对质?
“我能想到你最终会在事件记录里怎么写。”萨尔沃悻悻道,“我垂涎那个人,却一再被拒绝,于是阴暗龌龊的想法充斥内心,试图让他永远属于我。三型类兹体素,浸润脑部后让他成为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偶,哈,真是找了个绝佳的理由!”
咚——!
昔日研究院骨干被锁在一起的双手猛锤向桌面,当他重新抬起眼睛,那双蓝眸里满是猩红血丝,阿刻罗号上所有人从来不曾见过一贯温文尔雅的萨尔沃能露出如此暴怒的神情。
“你敢篡改检验报告……那个针管里的药剂,你敢把真正的成分公之于众吗?!”
真正的成分?
拉法尔就算能想到这段被删除的影像里面有当年的隐情,也不会精确到猜出其中细节。他以为这里面隐藏的只是萨尔沃对他出言不逊的言辞,毕竟别人总觉得他自尊心太强,容不下任何污点,若是V这么觉得,为了他脆弱的小心灵才把它隐瞒下来,倒也说得过去。
但终究是他低估指挥官了,V身为构造体的个人情怀还没上升到这种地步,萨尔沃牵扯到的是更严重的问题。
依照萨尔沃所指,遗留在炉心动力区、险些注射进拉法尔体内的毒物不是三型类兹体素。
可这不足以令他被无罪释放,他调取管制药品,挟持拉法尔限制其自由依然是事实。
所以萨尔沃愤怒的原因并非他被冤枉,而是某个事实没能呈现在众人眼前就被掩盖了。
那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的一面之词又值得相信吗。
拉法尔瞥了一眼,去看指挥官现在的脸色,发现V的表情可谓阴沉无比。
萨尔沃那声质问的咆哮过后,画面中只余他粗重的喘息,直到度过比上次更长的沉默,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又重新抬起,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他此刻正透过屏幕注视观看这段影像的两人。
他声音嘶哑,就像把肺腑中的郁气吐出来一般,眼中的恨意凝成火光:“你所做的事一定会败露。你这个背叛者!总有一天……当毁灭之光降临时、所有人都会知道……真相。”
萨尔沃喃喃:“你们会看到那一天的……”
声音和画面戛然而止,拉法尔收起终端,话锋中藏着质询的意思:“这话听着耳熟。”
昨天他们还在给下属投毒未遂的西蒙斯口中听到过同样的话。
按理说,负责审讯的稽查官一旦发现审讯对象有精神问题,必然会提请医疗部协同进行鉴定,保不准会发现又一个深空综合征。可是萨尔沃却没有进行这一步,他直接进入强制休眠,否则身为首席医官的拉法尔一定会得知此事。
以及……“背叛者”。
V突然出现的“记忆”中也有人称他为叛徒。
“这是以你的权限删去的记录,指挥官,有什么话想说。”拉法尔很好奇这一次V该怎么解释。
指挥官表情没什么变化,扶着额角苦笑道:“如果我说我并不知情,你一定不会相信吧。”
“哦?你的意思是有人冒用了你的名义,把这段记录扔进了垃圾桶。” 窃取最高权限的难度到底有多大不用多说,这个人唯独做了这件小事,却放着可以调动的庞大权力而不用么。
拉法尔笑着问:“你该不会也想说,那份被删去的印象调查也是别人干的吧。”
区别于对萨尔沃的审讯印象不深,V立刻就知道拉法尔所指,皱眉道:“那确实是我。”
拉法尔冷笑,心想很好,至少承认了一个影响小罪行轻的。
V当然发现自己的回答没能让拉法尔满意,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无言的目光在说“干脆都承认了吧,说不定我会以为你是为了不让医疗部得知萨尔沃精神失常惊动我才粉饰了它。”
然而严谨的指挥官并不会如此“屈打成招”,他不能承认自己没做过也没有印象的东西。
“萨尔沃那件事证据充足,事实也明朗,我记得当时的确安排了审讯,那份记录稽查官给我过目后,我没有特别的印象,直接就让他们进行下面的流程了。”
V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当时他看到的东西里有任何疑点,比如今天他们发现萨尔沃供述中这种问题,V不可能当作没看到。
所以指挥官看到的审讯记录也是截取过的。
拉法尔问:“当时审讯的人是谁。”
“我会去查。”就算V的记忆力再好,也记不得三年前的某次审讯派了谁,他指指自己的终端,又扬起下巴意指身后,让拉法尔先去处理课题小组的工作。
拉法尔没理会,他目不转睛盯着身旁的金发男人,声音平铺直叙:“你想让我相信,阿刻罗号上有一个能绕开你,先一步截取审讯记录、篡改化验结果,还神不知鬼不觉用你的权限删掉某些痕迹的人存在么,指挥官。”
“……”
V深金色眼眸深处仿佛积着沉沉的一层冰,拉法尔则神情讥诮,坦然回视。
人类被构造体管理了六十年,站在这里的拉法尔与其相信有这样能耐的人游离在外,一直未受到制裁,倒不如怀疑本就疑点重重的V。
空气中剑拔弩张的对峙意味已经焦灼到被实验台那头的研究员察觉,有人探头向舷窗的方向张望,当发觉到指挥官和首席的脸色都很不对劲,他马上联想到是不是他们要失去研究资格了,立马重新低下头忙活起来。
“我不能左右你的想法。”
V此时打破沉默,眼中冷色如潮水般消失,他甚至还笑了一下,然后道:“如果你心里真这样认为,那现在就走出这道门,把你的怀疑,你的指控和你之前见到我再次伤人的事告诉所有人。”
指挥官的侧脸刀削斧凿似的映在舷窗上,平静到冷酷。
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不再期望眼前这个人类能为他保守秘密,寻找他错处的根源。
V缓缓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那我也不再需要你,拉法尔。”
“……你说什么。”拉法尔表情变了,他心底瞬间泛起一股无法说清的冲动,那是种想揪住眼前人的领子,让他把这句话怎么说的怎么吞回去的愤怒、以及悲哀。
它太突兀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个情绪的出处。
拉法尔这句话出口之后的音调比平时的声音高昂,在实验室中彻头彻尾地回荡,一下子就让所有人噤声,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
没人知道V和拉法尔在说什么,但他们能判断出一定是争吵。
——首席要捍卫我们的实验体跟指挥官干架?
研究员们脸上顿时泛起惊诧、畏惧、好奇和雀跃等等五花八门的表情。
拉法尔也意识到自己的音量,他把目光从V身上放开,转而问手下的组员:“切片做完了吗。”
“完、完成了,您要检查吗。”众人战战兢兢。
“检查完编号,三分钟之内解散,明天再继续。”银发青年冷着脸发号施令,他平日里积威犹在,本来准备今天大干一场的研究员不敢不听从,将切片收拾停当后一个接一个离开实验室。
等屋中只剩下两个人,拉法尔径自道:“你不是也在害怕吗。”
V目光扫来,沉默无言。
“截取萨尔沃的供述,用你的权限删除记录,篡改针剂的检验报告,前两者确有其事,后者姑且算是真的,那么能够满足条件的人必然级别很高,甚至根本不是一个人所为。”
拉法尔从来不曾委婉过,马上挑明重点:“阿刻罗各部职能分明,互相制约,分析机萨耶罗的监测与调控每时每刻都在运作。是避开你、甚至窃取你的权限为自己所用的可能性更大,还是你自己做下这些事后没了记忆更为可能?别忘了,你发疯的源头就是不知为何出现在你脑子里的片断。”
“……”V眉间阴霾重重,他正因为想到了,所以才如此动摇。
美丽的银发青年扬起下巴,这使得他整个脖颈线格外修长。他目光平静无波,告诫眼前的男人:“我相信你?V,你现在连‘自己’都不敢轻信。”
这短短几段话的时间好似一场交锋,只是没有彻底的赢家,这两个人脸上神情都不分明,静寂再度降临,占据主导。
“……你说得对。”指挥官声音压抑,一直站在公正角度看待事物的他无法驳斥拉法尔所言,“如果我的脑区能没来由地赋予我一段‘记忆’,拿走本属于我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他马上接着道:“但至少,我要找到或者证明萨尔沃在审讯时面对的人、那个让他义愤填膺的‘你’到底是谁。”
拉法尔不置可否:“祝你好运。”
如果能证明那个人不是V,而是某个隐瞒不报的稽查官,拉法尔的确能多信任指挥官一些。
V微微颔首,舷窗外的星光映在他眼中,这个金发男人径直走向实验室尽头用于读取数据的那面金属墙,它连接着分析机,比个人终端处理数据的速度要快。
V没有避讳拉法尔的旁观,正在用指挥官权限调取三年前诸多记录,直到这时拉法尔才的确意识到V被赋予的最高权限究竟能做到多少事。
一句话简短而言,就是如果他想在今时今刻炸毁整个阿刻罗号,能够动用的办法绝不止一种,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来得及阻止他。
拉法尔不想被屏幕快速掠过的流光闪花眼睛,看了几分钟就抽离目光,他半靠在窗边闭上双眼,像在假寐。
他当然不可能这时候打瞌睡,当平静下来后,拉法尔的心思立刻便集中于他方才没来得及细想的东西上。
萨尔沃的目的。既然他说自己不想把拉法尔搞成一个玩偶,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三年前那件事跟拉法尔关系极大,萨尔沃在审讯中的控诉和愤恨仿佛能冲破尘封的时间,它撞在拉法尔眼前,令他不得不去回想。
说到底,他被萨尔沃带走的那三天才是本该接触到那个人最真实一面的三天,但为了不让拉法尔凝聚精神海施法,他被注射过多种干涉神智的药物,意识断断续续,再加上他本来就不打算自虐似的回忆那一段过去,所以这段记忆变得越发模糊,就算拉法尔现在努力去回想,也只能在一阵头痛中搜刮出几个画面来。
他最先想起萨尔沃住所地毯的颜色,藏青色之中散落着药瓶和针剂,显得凌乱不堪。
拉法尔躺在沙发上,一个指节都无法动弹,凝成的思绪半秒之内就会被打散,这让他连一个低微的法术都用不出来,否则萨尔沃早已变成一具尸体。
他记得他那时的感受,他无比痛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愤怒于他变得弱小,他好像成为一个只有眼睛可以转动的废物,在危险到来之际既保护不了自己,也击溃不了仇敌。
这种感受直至今日也刻骨铭心,也是拉法尔不愿再临此景的最大原因。他曾在那一刻直观感受过人类的弱小,发觉到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大,这种挫败和对自己的失望是那么完整地保留于他心底,就算现在翻出来,也足以让拉法尔不可能因为任何隐情原谅萨尔沃。
那个时候萨尔沃在哪里?
拉法尔试图驱散这些痛苦,在记忆中找到那混帐的踪影。
他那时应该在用从研究室拿回来的设备配制疑似三型类兹体素的毒物。
拉法尔也听到细琐的说话声,但那里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萨尔沃在自言自语,或者、他是在联系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