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心下不由后悔,却也来不及。
匆匆赶到了游廊,这才觉得手中这把犀鸣剑沉重无比。
一抬头,果见一个孤单的身影,还在回廊中穿行。他本该是与那些进士一同走去宴厅的,却因为犀鸣剑的事,耽搁不少工夫,这才落了单。
赵铉忽然笑起来——这人路不熟,明显已经迷了方向。
隔着迂回曲深的游廊,赵铉瞧见他站在原处,脚下未动,似乎在分辨究竟该往何处走。
宴厅离这处还有好远一段距离,引路的小厮都去了那边忙活,回廊便显得寂寥凄凉。
春意料峭,穿廊风一过,那人的衣摆便鼓鼓扬起,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鸟。
他抱着剑在原处站着,仿佛在等小厮路过,再去问路。
赵铉看了一会儿,缓缓走了过去:“元仲恒?”
对方略一回头,见来人是他,并不想搭理。只微微颔首,表示看见了。
约莫当他是个轻浮纨绔,目光中很有鄙夷之意。想来元仲恒一个世家子弟,又是探花,估计心气儿极高。
这下把人惹恼,误会大了……
赵铉只好屈尊揖了一下,“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杨,表字子贤。方才是我不对,还请仲恒兄……莫与我计较。”
边说,边窥着对方神色。只见对方脸色没什么好转,冷不丁道:“满口谎言。”
赵铉故作不懂,往前走了两步,委屈道:“仲恒兄,这话从何说起啊?”
元仲恒回过身来,漠然看着他:“殿下分明不姓杨,何必隐瞒身份,戏弄于我。”
赵铉心中一惊,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元仲恒看着远处的盆景,平静道:“世子殿下在京中的轶事传闻不少,我早闻大名。殿下不是辽王世子,还能是谁?”
辽王世子喜娈童,好斗鸡,爱比剑,纨绔无比。
赵铉哭笑不得,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
……他竟然把孤当成了京里第一纨绔?!
“仲恒兄当真抬举我了。”赵铉好声好气解释着,“我不是什么世子。家父在地方做官,我上京省亲罢了。”
“可你口音,就是京城口音。”元仲恒准确找到他的破绽。
赵铉反应也是极快,他立马信口诌道:“我少时在京中长大,这才与小公爷有故交,今日受邀前来。”
元仲恒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仿佛在审视他这话的真实性。
半晌,元仲恒忽然道:“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赵铉后背立时冒出冷汗,这个元仲恒真是难以说服。他别是哪次入宫,在文华殿或是国子监见过自己?
暗自紧张了一会儿,赵铉又有了招数,来打断对方的思路。
他展颜笑道:“仲恒兄,我从前确实没有见过你。你若想与我拉近关系,大可不必用这么老气横秋的话。”
“何况你风姿出尘,不必刻意这么说,在下也能对你印象深刻。”赵铉面不改色心不跳。
元仲恒:“……”
元仲恒脸上一阵红白交替,仿佛心虚一般挪开了视线,“我没有此意。告辞。”
说完,他迈步要走。然而他刚走了一步,就想起自己已经迷路。脚下再次顿住,只留给赵铉一个无助的背影。
赵铉眼底莫名生出笑意,清了清嗓道:“我认识路,带你去宴厅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估计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便闷闷答应了一句:“有劳。”
元仲恒一路闷头跟着他走,只希望这路赶紧走完,不想再与这纨绔单独相处。
但要说他是个纨绔,身上却也没有浓厚的俗气。暗里窥他一眼,只觉他眉宇间很有端方气度,不似寻常人家。
况且方才观他舞剑,起招收招并不蛮横,手下很有分寸。身上衣裳虽是黯淡,但料子是江宁织造局岁贡的纻丝缎子,走了鎏金暗线。寻常人根本不能穿。
这种料子,只有赵封炎这类近系皇亲可以穿。
除非御赐,那便可以解释得通。
脑中飞速想着,没注意杨子贤在前面忽然停住,两人差点撞上。
一种隐约的香气入鼻,味道十分陌生,元铭平素从未接触过。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回神,两人已驻足许久。
正疑惑此人怎么停住脚步了,只听他支支吾吾道:“仲恒兄,对不住。我也找不到路了。”
元铭差点背过气去。四下看看,这地方竟然比方才更偏僻了。
正无措中,见到这杨子贤极自然的撩衣坐下,眼神示意叫他也坐下。
“事已至此,不如稍坐片刻,等小厮来引路吧。”
元仲恒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神情仍然倨傲:“杨子贤。”
“嗯?”杨子贤抬头看着他,一脸的无辜。
“你故意戏弄了我半晌,又将我带到此处。你想如何,不妨有话直说。”
元仲恒俯视他,一脸不屈服淫威的模样,“希望你明白,我对你没有兴趣。”
杨子贤不由笑了,口中奇道:“那你刚才,为何暗中看了我一路?”
番外-镇国公府二
元仲恒不由脸上一烫。
“你……”
小爷向来对皮囊挑剔无比,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看看你怎么了?
不该感到荣幸?
但这么厚脸皮的话,元铭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确实看了人家一路。这下被戳穿,一时有些恼羞成怒。但是望着对方笑吟吟的一张温和脸孔,又发不出火来。
“怎么了仲恒?”对方又改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
元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觉这人明显在套近乎。
为显自己大度,元铭干脆也坐下了:“我单名一个「铭」字,不用总称我表字。”
“哦……”杨子贤扬唇一笑,“可是他们都叫你仲恒,我怎么不能叫了?你不讲道理。”
“那随你怎么叫吧。”元铭瞄他一眼,见他面上挂笑,没有什么邪意,只似朋友交谈。气也消下去一些。
杨子贤即便坐在阑干上,也是极有风度的姿势。或许他本身人就高挑些,才让元铭有些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视线继续往后走,便看到他笔直的脊背后头,立着一个盆景架子。
上面搁了一些珍奇植物。春日里,三三两两开着小花。无形中,将这人身上的威压,抵消了不少。
正看着,又听这人道:“我没打算如何。带你到这里,确实是迷路了。况且……我若真想如何,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
元铭剜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或许是,你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才没有下手。”
杨子贤被他说得一愣,忽疑惑道:“哦?这地方僻静如斯……”他同时四下看看,又回过头来,“还不够合适?”
“日落之际,蚊虫甚多。”元铭当即反驳。
这回轮到杨子贤面色奇异了,“看来仲恒兄……于「做事」一道,颇有经验?”
元铭再次无话,静了一会儿,才闷闷道:“我和你没法聊。”说着,抄起剑又要走。
刚迈出一条腿,忽觉剑鞘被人抓住,这力道很大,拔了两下,竟是拔不出来。
无奈一回头,又撞上杨子贤含笑的眉眼。
两厢对视,皆是无言。
这个动作满含留人之意。僵持总归尴尬,元铭索性松开手,任他把剑抓走。
赵铉将那把剑搁在阑干上,与自己那把放在一起。又朝他道:“一直拿着不沉吗?”
怎么不沉。元铭左臂早已木僵。来时坐轿并没有太多感觉。
但抓着它走了这么久,左手上仿佛拿着个千斤坠。但这东西值得万金,自然不敢松懈。
杨子贤冲他温和笑笑:“我信你对我没兴趣。那你也信我,我对你绝无邪意。”
元铭心道,这话说的真是虚伪。
前后两句,没一句是真……
“嗯……”元铭重又坐下,“可以。”他端出一副比杨子贤还虚伪的架子。
元铭心道,你不要高兴的太早。
待会儿入了宴,看是你酒量好,还是我酒量好。
没有几句话的功夫,最后一缕霞辉已经斜到了廊柱上,不知不觉中,整个回廊暗了下来。
“找个小厮来吧,还没上灯,已经看不清路了。”元铭不安地起身。
“也好。”赵铉看周遭越来越黑,别等下这人,又要以为自己图谋不轨。
两人顺着回廊往外走,倏忽间,霞光完全消失。这下外头竟比回廊里亮了。
回廊七拐八绕,十分不好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生怕有阑干挡路。都走的极慢。
毕竟谁也不想跌了,仿佛故意要占对方的便宜……
赵铉心里疑惑,这人怎么这般避讳肢体触碰。
难不成真的……笃好龙阳?
心里想着,就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光线晦暗,唯见对方两点星眸,隐隐泛出光泽,正看着自己。
“你干什么?”对方立时警惕道。
赵铉:“不干什么,看看而已。”
回头之际,脚下也就犹豫了些,后头的人因为质问他,也没注意看脚下,果真往前跌去。
正跌在赵铉身上。
赵铉本就视物不清,又被他扑的一个趔趄,手中两把剑都掉在地上,「咔哒」的响声回荡在廊里。
赵铉勉强扶着廊柱,维持了平衡。身后的人也急速撤走,结结巴巴道:“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赵铉心中好笑,口中却平静道:“你不要急着投怀送抱。刚刚才说了没兴趣,这下破功了。”
对方彻底说不出话,只在黑暗里怒目瞪着他。赵铉俯身去捡剑,也能感觉到身后视线灼烫。
对方似乎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凄凉的在地上摸索,便也俯身下来,帮着找剑。
赵铉刚摸到剑鞘,手背立时传来温热的触感。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时,他故意道:“没想你这人,远观温润,内里却是……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你放心。”
“我是无意中……”对方语气焦急了起来,慌张地辩解。
“无妨。”
国公府的小厮机灵,今日尽管府中事务甚多,也不忘给这偏僻地方先点了灯笼。
待小厮过来,廊里亮起来时,赵铉余光瞥过去,只见这人面上泛着微红。
但赵铉也只当作没看见,心平气和道:“走吧……”
“嗯。”对方赧然点了头,一路不再说话。
小厮将他们引到宴厅外头,就匆匆走了。
宴厅人声鼎沸,各式菜肴已布了几桌。
见到门口来人,赵铉便听见有人高呼道:“代我向老尚书问好!”
“元老尚书近来如何?”
语调极尽讽刺之能。
赵铉正要伸张几句正义,便见元铭大方拱手道:“家父甚好,劳诸位挂怀!改日定要赏光来寒舍,与家父叙叙旧!”
分明没什么旧事可叙,是对方在讥讽元铭罢了。
又有一人端着酒来,“仲恒来晚了,尝尝这好酒!”
当即有人打抱不平道:“不算晚,还没开宴呢!”
“就是!”
谁知赵铉上前一步接过酒来:“方才仲恒兄是与杨某带路,才来得晚。这酒,理该杨某代他吃了。”
说着,便凑到嘴边一饮而尽。
厅里气氛热络起来,也有几个在低低议论,——姓杨的是何来历。
番外-镇国公府三
元铭寻一处空位坐下,而他旁边仍有一处空位。但他并没有向杨子贤,发出邀请。
他猜,即便他不说,杨子贤也会跟着他,坐到他旁边。
这莫名其妙的猜想,使得心中不由紧张。而面上却端的平静无波,只淡然捏着酒杯,余光扫过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杨子贤手里抓着两把剑,步子稳缓,走至这位置。
他停在这里,并不落座,也没有离开,仿佛在向旁边的自己确认、他可否坐在这里。
元铭只余光扫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没有邀请,也不找借口将他推远。
余光里瞥见,杨子贤也就停了须臾,便走了。视野中那一抹苍色随之消失。
元铭微微回头去看,只见他脚下并不踌躇,沿着长形宴桌一路走远。
虽然不愿承认,但心中的失落,是实打实存在。杨子贤从这里走过时,像是连带着他身上的一缕魂魄,都一起抽走了。
臂弯莫名灼热,仿佛刚才扑他那一下的触感,仍然残留着。
温热而有力量感的身体,肩背宽阔,骨骼峥嵘,血脉在皮肉下强劲搏动……
元铭将酒杯捏到口前,闭上眼猛一仰头,悉数咽下。
好酒……
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忽来了两个进士与他搭话。元铭随口敷衍了几句,没有多少与之交谈的欲望,只与他们吃了几杯酒。
毕竟与他们交谈,左不过泛泛寒暄,甚至连脑筋都不用动几下。
开口就来的句子,说了一年又一年,一处又一处,都没有什么新意。
年轻些的要么语调泛酸,年长些的,开口即带着腐朽气息。
幸好都是些新科进士,不似老爹平日接触的那些狡猾老狐狸。那些人更难缠无比,总想叫新人出丑才罢休。
元铭时而怀疑,自己的余生,是不是都要与这些形形色色的同僚为伍。
头顶上,又是那样的天子。
正闷闷想着,忽然一人朝他道:“探花郎,怎么不动筷子?小公爷说了叫我们先开席。”
元铭闻声抬头,是个眼熟的,便与之笑笑后严肃道:“探花郎在那处,不是我。莫要这般称呼我。”
对方面上也挂不住,只低声赔笑道:“哎,我们心里都明白。委屈你了。”
“兄台言重了。理该如此。”元铭与他碰杯,又随便扯唠了几句。漫不经心一抬眼,桌子斜对面竟然坐着杨子贤。
他何时候绕来了这处?!
心中惊讶,喉咙里便呛了一下,轻声咳嗽起来。
“不要紧吧……”
“无事。”
咳定,那处杨子贤已没了踪影!
人呢?剑呢?
元铭慌乱的四下扫看,生怕那两把剑丢了,不好跟小公爷交差。
虽然杨子贤不似个恶人,又与小公爷这么相熟,但元铭不免担心。
前头的人又乱哄哄要去折花枝,探花被他们拥着出了厅。琼林宴分明已经折过了,此番又再来一次。
带头的那两人,分明是方才讽刺自己的两人。讽这进士也是靠着老爹才捞到。
元铭只淡漠瞧了他们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在厅中寻着杨子贤。
正寻看,背后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甲榜第八,元仲恒。今日幸会。”
元铭滞了一瞬,回过头去,果是杨子贤,手捏酒杯笑吟吟站着。
众人都在,状元榜眼在前面坐着,他一概不理。却独独过来找自己……
元铭面上不免尴尬,便起身与他回敬寒暄了两句,而后低声道:“三鼎甲的诸位兄长,都在前头,你可以先……”
杨子贤截住他的话,低声道:“我来找探花郎。”
说完,信手拿来酒壶,又替他满上。他人往前稍稍靠来,压着嗓道:“探花郎果然才貌双绝。”
元铭想了一瞬,将「探花郎在外头折花」咽下,出口时换了句:“谬赞。”便将手里的酒喝了。
同时想着,他爹要真在地方当官,怎么会对京中之事如此了解?
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是齐王世子。
素问齐王世子才貌不俗,前月上京看望陛下,算着日子,现下应当还在京里。听说这几日要回封地去。
如此,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
……所以他不愿告知姓名。
一想到他这几日就要离京,再来京中,不知何时。元铭忽而焦虑起来。便是过了今日,再无法相见?
心中胡思乱想,左肩被他一下按住,元铭不由回头。只见杨子贤有些晕眩之意,正借着自己,努力稳住平衡。
……这才几杯?
暗里回忆片刻,方想起齐王世子……似乎身子不太好。
元铭知道这是世子,不敢怠慢了,赶忙将他扶住,关切问道:“府上何处?我差长随来,用轿子送送你罢?”
这句话刚说出来,就觉得自己遣词不当。
——世子一定不想暴露自己下榻何处。
好吧……
元铭又道:“不若我扶你在公爷府里,借一间厢房,稍微歇一歇?”
“也好。”世子闷声答应了。
想到这人金尊玉贵,不好将他丢下,元铭道:“你先坐我旁边位置,我寻个小厮。哦,殿……子贤兄,那两把剑在何处?”
世子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已差人交给了小公爷,你放心。”
元铭这回确认,此人必是齐王世子。他竟毫不客气地使唤着国公府下人。
“那你稍待,我去借一间空厢。”
元铭说罢,快步出了宴厅。
边走,边暗里想象,要如何将他半死不活地拖去空厢。左肩隐约还带着被他按过的感觉。
那只关节突显的手,犹在目前。恍惚间脑内又是那人颀长的背影,与清风朗月般的笑靥。
昏暗回廊中的那些窘事,在目前反复回闪,挥之不去,莫名其妙。
元铭只觉如同精怪缠身一般,喉咙发紧,喘不过气。脚下不由又加快了些,逃一样出了宴厅。
番外-镇国公府四
并非所有的世子都和赵封炎一般,总能和周围玩成一片。
元铭回到厅中,见杨子贤醉意仿佛下去了一些,正和一名男子聊天。
他们坐在偏厅的小桌上,又换了壶酒。酒具看起来很是名贵,与大厅的完全不同。
那男子看着也未及冠,人倒是壮硕,两人有说有笑。
此间杨子贤忽然回头,见他过来,便冲他点点头,以指轻叩桌面,示意他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