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东明给我们倒了两杯热开水,我和尘凡就着开水泡馒头吃。眼看东明走开了,尘凡和我说:“当木匠没什么好的,要是混个伙房和尚,那日子过得可够可以的。”
我说:“你以后不是要当住持和尚的吗?”
尘凡咽下嘴里的馒头,摸摸肚皮,笑了。
我又说:“你当了住持可不能这么不讲理。”
尘凡一下来精神了,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以后当了住持,咱们早上天天南瓜紫米地瓜粥!中午就吃菜油炒蘑菇,晚上就吃木耳香菇炒笋丝!花卷里面的葱放上三大把,每个月还吃一顿芝麻元宵,芝麻咱们自己磨!”
我吞吞口水:“能吃红豆沙吗?”
尘凡拍着胸脯:“那怎么不能?能啊!陈皮红豆沙!你说怎么样?冬天咱们还晒柿饼!你瞧咱们庙里那颗柿子树,结的柿子又红又大!”
我连连点头。
“还有花生米!炸蚕豆!馒头……馒头就吃黄金小馒头!还要加炼奶!”
“炼奶是什么啊?”我问。
尘凡说:“炼奶就是很甜很甜的好吃的!我在东明和尚房间里见过,他早上喝茶都得加一勺,哇噻那味道,我和你说啊,香得啊……”
尘凡吞口水,擦嘴巴,眼睛看得远远的:“咱们还要喝可乐,喝雪碧!还有啊,还有……”他想了好久,说:“还要夹心面包!”
我继续点头。吃完馒头,东明打发我们去菜地里干活,我趁他没注意,拉着尘凡溜回了房间,尘凡胆小,进了屋就关上了门,我爬到通铺上,从我的枕头下面摸出个小包,招呼尘凡过来。尘凡走过来,看看我,我从包里抓了一把糖塞给他,我说:“给你吃。”
他看见那么多糖,眼睛都亮了,抓了几颗,剥了一颗橙色糖纸裹着的糖,吃糖。吃着吃着,他低头一瞅自己的鞋子,在床上坐下,脱了鞋子,脱了袜子——我的小鸭子袜子,他把袜子在床铺上捋平整了,递给我,说:“喏,给你。”
小鸭子变成了臭鸭子,我皱起鼻子:“你也不洗洗!”
尘凡自己闻了闻那袜子,表情变得古怪了,不看我了。我抱着小包跳下了床,和他道:“你留着吧!”
我往外跑,跑出了门,尘凡追上来,抓着门框小声地喊我:“你去哪儿啊?咱们不是要去翻土嘛!要是被东明发现了,又得去见大师父领罚了!”
我冲他挥挥手:“你不知道就不用和我一块儿受罚啦!”
我跑去找师兄去了。
师兄坐在他的小院里拿砂皮纸磨木头,戴着手套,戴着围巾,裹着棉袍子。我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师兄都没反应,我敲了敲门,师兄这才抬起头。看到我,师兄就笑了,说:“小宝下了趟山,修为大有长进,佛祖都给你托梦了。”
我害臊,嘟囔着:“别提了。”走进院子,走到师兄边上。和仰师叔不在,院子里只有成堆的木头,师兄,和我。
师兄摸了摸我的光脑袋,摸摸我的脖子,他脱下自己的围巾给我系上。我闻了闻,我说:“师兄,你好香啊!”
师兄说:“木头的味道。”
他脱下了手套,我凑过去闻他的手。我说:“听说今年画图课没有第一名,那往后没人学刻佛像,刻观音脑袋了,那可怎么办?”
师兄说:“我和住持说了,我说尘匀很有心,可以让他试试。”
我抓住他的手:“真的?”
可是我想到我画的那一百个脑袋的观音被人说像一百个脑袋的毒蛇,我就蔫了,我怕我学得不好,害师兄被骂。我说:“可是我画图画得不怎么样……”
师兄说:“画图是画图,把画出来的样子雕在木头上又是另外的本事了,你有心学就是好事。心诚则灵。”
我说:“我平时一有空就练画画!没空也练!”
我掏出我的笔记本给师兄看,我掏出我存下来的糖给师兄。我说:“师兄,给你吃,好甜的,还有巧克力糖。”
师兄拿了两颗,自己吃一颗,喂给我吃一颗。
师兄看我画的画,看一页夸一句,他夸我画的男人的眼睛很传神,画的花很有韵味,师兄翻到了“毒蛇”那一页,我抢过本子,不给他看了。我说:“他们说我画的不是观音,是毒蛇……”
我不看师兄,我内心里期盼着他说些好听的。
我是不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他会说好听的给我听呢?
师兄说:“心里有毒蛇的人,看什么都是毒蛇。”
我好开心,乐滋滋地看师兄:“我也是这么说的!”
师兄说:“小宝,这叫心有灵犀,意思是你和师兄想到一块儿去了,世上有两个人能想到一块儿去,多难得啊。”
我点头,更开心了。
师兄说:“小宝,晚上来找师兄,师兄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好不好?”
师兄在我耳边说:“不要告诉别人。”
师兄在我耳边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
晚上,我溜出了房间,我去找师兄。
师兄带我去看孔雀。
孔雀养在阎王殿后面的小院里,那里还养了山羊,养了驴,都用铁丝网围了起来,一个动物有一个动物能活动的区域。有时候驴会借出去帮人驼东西,山羊和孔雀除了被养着就没派上过别的用场。
那天晚上,月亮躲在云后面,风躲在山后面。我跟在师兄后面。山羊在羊舍前头睡觉,孔雀在自己的领地里踱步。
真奇怪,我们庙里每个人能吃上的口粮那么少,除了东明和尚,小和尚都和豆芽菜似的,大和尚像竹竿,孔雀却养得“膀大腰圆”,山羊养得“膘肥体壮”。我出神地盯着那孔雀,孔雀不看我,黑眼珠在黑夜里油亮。
师兄冲它闪了两下手电筒。孔雀开了屏。
我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我头一回看到孔雀开屏。在那么暗的天色里,孔雀的羽毛会发光,会闪。它们闪着蓝色的光。我揉了好几下眼睛,咬了咬我自己的手,生怕我看错了,生怕我在做梦。
师兄问我:“小宝,你喜欢看孔雀开屏吗?”
我点头,我从没看过。我觉得很神奇,很神秘。很美。我好奇地问师兄:“孔雀为什么会开屏啊?”
师兄说:“因为孔雀喜欢我们两个,所以就开屏给我们看啊。”
师兄说:“小宝,你知道吗,孔雀在佛经里是很神圣的东西。”
我说:“我知道,大师父说过,说孔雀是圣兽。因为孔雀能吃有毒的虫子,我们修佛就是要修吃尽一切的毒,扫除一切的毒根。”
师兄夸我:“小宝懂的真多,真厉害。”
师兄问我:“小宝,那你知道大象也是圣兽吗?”
我们庙里没有大象,听说缅甸有大象,和仰师叔或许见过大象。
听说缅甸的僧人光脚走在路上,他们的脚底不会磨破,听说缅甸到处都是金顶白身的佛塔,灰色的大象成群结队地走在佛塔下。
师兄又问我:“小宝见过大象吗?”
我摇头。
我又听到师兄说:“这是师兄和小宝的秘密,我们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那晚回去我就生病了。一病不起。老是咳嗽,发低烧,到了春节还不见好,大年初一,我爸妈就要来了,大年夜我还在卧床,我听到外头有放爆竹的声音,爬起来张了张,除了黑漆漆的夜,什么也张不到。我还听到诵经的声音,庙里要守岁,这是云缘庙一年里香火最鼎盛,最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不少人都等着要抢年头里的第一支香。
师兄端着一碗豆沙元宵来看我。他喂我吃元宵,和我说,师兄和小宝的秘密连爸爸妈妈都不能讲。
我迷迷糊糊地问,要是我把秘密讲出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理我了。师兄笑着,没有说话。我说,我不会说的。我和师兄拉钩。师兄说,捂热一些,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烧得糊里糊涂的,那碗元宵也吃得糊里糊涂的,吃不出什么甜蜜滋味,可能东明做元宵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吧,我记得碗里还漂着一只煮破了皮的元宵,豆沙馅儿漏出来了,把整碗白汤水都弄混了,弄浊了。我不想吃它,碰也不想碰它。
我在好再来认识过一个做饭很好吃的客人,小林,小林会自己炒豆沙馅,包包子,包汤团——小林家乡管元宵叫汤团,汤团是包出来的,不是摇出来的。
小林在培训机构做老师,教心算和奥数。我知道他是老师后,常问他要他的教材看,“林老师”“林老师”的喊他,林老师很爱照顾我的生意。一来二去熟悉了之后,有一次完事了,我们在按摩房里歇着,我翻小林的备课本,那本子上的内容就和天书似的,我根本看不懂,但看得很开心。我知道那些都是能长进学问的东西,能长进学问,涨知识的东西我都喜欢。
我问小林:“你的学生都多大啊?学得懂吗?”
小林说:“能啊,都是小学生吧,最大的也就十一来岁,都挺聪明的,有时候还出题考我呢。”
我从天书里抬起头来,直鼓掌:“哇噻,十一来岁就能懂这些?我十一岁的时候只会阿弥陀佛。”
我说:“我十一来岁看《心经》也和看天书似的。”
小林奇怪了:“你小时候在庙里当小和尚的?”
我点点头。
小林摸我的头发,抓了抓,揉了揉:“你当了几年和尚啊?”
我说:“五年。”
“五年都学了什么啊?学会看《心经》了吗?”小林笑眯眯地问。
我盘腿坐起来,摇头晃脑,合十手掌,念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完就空虚了,空虚了之后就又想色了。没被色相迷惑过就不会懂什么是空的境界。”
小林重重拍我的大腿:“胡说八道,你这是亵渎佛祖了吧?”
我睁开一只眼睛看他,笑着说:“亵渎尊敬从嘴过,佛祖常在心中留,你没听过吧?”
小林哈哈大笑,他连着问:“你老家不是这里的吧,你怎么去当的和尚啊?不当和尚了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来的融市啊?”
我说:“我爸妈送我去当的和尚,我不当和尚了我就到处走,就来了这里。”
小林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了,他摸着我的大腿,动作也变得轻柔,我在他身边躺下,我们都侧着身子,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枕着自己的手臂,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上。好久,他问我:“小宝,你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啊?”
我问:“什么第一次?”
“初吻,初恋……初夜。”小林说。他亲了亲我的额头,靠我很近。
我说:“十岁的时候。”
我说:“都是十岁的时候。”
小林的手本来是在摸我的背的,小林的目光本来是在我脸上游来游去,滑溜溜,鱼一样的,听到我的话,他的手停住了,他坐起来,摸到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根烟,看着地上说:“你亲戚?邻居?”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所以……你爸爸妈妈送你去庙里当和尚?”
他搞错了事情的顺序。我也坐起来,点烟,抽烟,和他说:“不是的,是我去了庙里之后,是我师兄。”
小林摸了摸我的手背:“大你很多吧?”
“大八岁吧。”
小林起身去拿了个烟灰缸,走回来后,坐下,把烟灰缸放在按摩床上,抽烟,在烟灰缸里抖了些烟灰,看我,凝视着我,说:“小宝,这是不对的。”
他说:“你师兄那样做是不对的,他不可以那样……”
我也在烟灰缸里抖烟灰,我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是犯法的,那是一种病态的“情愫”。师兄对我做了很不好的事情。等我下了山,等我认识了一些人,看了一些电视,一些电影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不好的一件事。
可是……
我看着小林,说:“可是他真的是我的初恋,我十岁的时候,我真的喜欢他。”
小林说:“小宝,不是这样的,你不懂,恋爱应该是……初恋应该是美的,爱情都应该是美的,可以有点酸楚,可以不再爱,可以遗忘,但是,”小林摸我的脸,“你十岁,你是不懂的,”他说,“他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说:“那我是错了吗?我喜欢他……我错了吗?”
小林显得很可怜,忙说:“你没有错,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挪近过去,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很急地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和我说说吧,你解释给我听,你教一教我吧,我很聪明的,你一说,我就会懂的。”我说,“没有人教过我……”
小林问我要不要搬去和他一起住。
我和小林分开已经很久了。小林做老师的,太爱教人了,除了教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还教我要穿什么样的衣服,穿什么样的鞋子,我嫌他啰嗦,偷了他的一副耳机卖了,给自己买了件衬衫。我想不起来小林的长相了,可我总是忘不掉他说我不懂,我没有错。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砂纸沙沙地响,师兄的手从白色的纺线手套里脱出来;师兄脱掉衣服,他不像竹竿,他像一棵挺拔的树;树叶也沙沙的响,阳光像金色的鱼鳞一样在草地上翻滚;师兄脱下手套,师兄的手不像爸爸那么大,不是我的蚌壳,他的手是海浪,澎湃地扑过来,绵绵地盖住我;眼珠黑亮的孔雀托着长长的尾巴在笼子里,夜里,朝我走过来,走过来,白色的光闪了两下;师兄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滴汗珠从他下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胸膛;师兄脱下衣服;我们在满是佛像的房间里捉迷藏,我躲在一尊弥勒佛后头,师兄找到我,抱住我,问我,小宝,你知不知道弥勒佛也是欢喜佛,小宝,什么是欢喜,你知道吗;孔雀开屏了,黑夜中,我看到孔雀绿,孔雀蓝,宝石一样,闪耀得刺眼;师兄走在河边,垂着手,没穿鞋,小腿泡在溪水里,师兄弯腰抓鱼,他的小腿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泡在透明干净的溪水里;师兄的手冰冰凉凉;师兄的手暖暖和和;师兄捧住我的脚,我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我说,师兄,我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那么多佛祖看着我,我就要飞去天国了,飞过这个色的境界我就要懂得空的境界;如是我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小和尚老和尚念经的声音沙沙地响,含含糊糊,铮铮铿锵;一群大象走过金色的佛塔;海浪在响,是海浪要卷走我,海浪卷走了我的脚印,卷走了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师兄说,小宝你飞吧,飞吧,师兄接着你,师兄的手掌托着我的脚,掌心贴着我的脚底;蝉在叫,海从厦门奔腾而来,涌进椽山,水淹云缘庙;我一身都是水。
我总是忘不掉师兄坐在院子里,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坐上去,他搂着我和我说话,他摸我的背,大手包住我的小手,细致地摩挲。我成了他手里的砂纸。我被按在木头上打磨,被压在木头佛像上摩擦,我变得柔软,我被磨得扁平;师兄给我看他的大象,他要看我的小象;嘈杂的爆竹声、诵经声里,师兄抱住我,抱着我;师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我也不记得师兄的长相了。他是一只染坏了颜色的寿桃包。我记得师兄的声音,他总是在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记得师兄的眼睛,眼珠那么黑,比孔雀的眼珠还黑;孔雀在夜里开屏,真神秘,真美,它从没在白天开过屏;真是罪过;我记得师兄的鼻子,从鼻子到嘴唇,人中的部分,那里总是有汗,那里有刮了胡子留下的发青的痕迹;师兄啃苹果,师兄吃栗子,师兄啃我,吃我,师兄的嘴唇总是在动,翻滚出好多浪花;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爱应该是美的。
师兄脸上的胎记好丑。可师兄的样子还是好看的样子。世上怎么有这么矛盾的事情?我真的不懂。
我不能再想师兄了,我得喘口气。我点了根烟,转身看了看后头的拆了一半的围墙,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这里以前的样子,我问蜀雪:“这里以前是小超市还是卖彩票的?”
蜀雪说:“好像是面店。”
业皓文说:“面包店吧?”
蜀雪嗤了声:“面包店?老城哪里有这么洋气的东西?”
业皓文说:“老城不也有好利来,星巴克吗?”
蜀雪说:“那是洋派,不是洋气。”
业皓文抽烟,不说话了。我看着他们笑,我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很久。我放松了些。s走到我们边上了,他说了句:“卖炒货的吧,就是干果什么的。”
我又问:“那以后会变成什么啊?”
蜀雪说:“星巴克吧。”
业皓文抓了下他的头发,笑出来,乱喷烟。我也笑,s挠挠眉心,说:“奶茶店吧。”
我说:“听说台湾黑社回现在都改行卖奶茶哇。”
s笑了,和我们说:“今天的事不要和盒盒说。”
我吹了声唿哨:“那我们也得能联系得上他这个失踪人口啊!”
s还笑着,坐在了我的另一边。一阵,没人说话,大家只是抽烟,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天星边上那条黑乎乎的街上走过来一只孔雀,我忙问s:“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s摇摇头。
s和盒盒经常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同进同出。有一次,我回到宿舍,回到房间,看到他们两个躺在一起,他们都穿着衣服,还有一次,我冲回宿舍撒尿,一进厕所,看到他们两个泡在浴缸里抽烟,都没穿衣服。我觉得他们没有上过床,一次都没有。
我问蜀雪:“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蜀雪指指业皓文,业皓文一愣,摸摸鼻梁,说:“我好久没看书了。”
蜀雪看着我说:“每个人都是一本书。”
我笑开来:“那他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啊?”
蜀雪往我们身后一指:“谁读都不一样,都不过是自己记忆的坟场。”
s说:“有坟场说明还有人会来悼念。”
蜀雪又说:“也不能说是坟场,其实回忆都是进行着的,每一次回忆,每一次都是在更新。”
我打了个哈欠,摸摸肚子,看着天星的方向,问:“我们还吃吗?”
s说:“菜都凉了。”
蜀雪问他:“范经理在和谁打电话,讲这么久?”
s耸耸肩,我眯起眼睛看了看:“老范在哭吗?”
我擦了擦眼角:“从没看过他哭,看得我也想哭了。”
这时,范经理挂了电话,不哭了,站在马路上看看左右两边,朝我们跑过来。他把手机递给s,说:“你们还吃不吃?不吃我进去打包了啊。”
我说:“我想吃炸鸡。”
范经理白了我一眼,小跑着回进了天星。s打电话,开了扩音叫肯德基外卖,他要了两个啤酒炸鸡超级餐,蜀雪加了碗皮蛋瘦肉粥,我要可乐和蛋塔,接线员说,再加个薯条就能再凑个套餐了,业皓文说,那加个薯条吧。
我们四个人坐在天星对面的马路上等着吃肉。
那只孔雀并没有从黑暗里走出来。我缓过来了,神经一放松,肚子饿得更厉害了,咕咕直叫。s和我说:“快送到了。”
我不太好意思,揉着肚子说:“唉,以前在庙里待太久,现在半天没一口肉下肚就饿得慌,”我笑了两声,“不对,是馋得慌。”
大家都笑。
其实我当和尚的五年不都在云缘庙待着,我十四,快十五的时候,我爸妈来庙里把我接回家住过一阵。是和因和尚叫他们来的,他们来了之后,三个人在和因和尚屋里说话,我想偷听,被东明揪着耳朵拽去了阎王殿罚抄《金刚经》。我抄了半篇,和因进来了,我往屋外看了眼,我爸妈靠在一起说话,妈妈低着头,一直抹眼睛,爸爸在抽烟,一口接着一口。我看看和因,和因掩上门,和我说:“尘匀啊,修行在心,不在身,心在佛祖处,无论身在何处都是修行。回到家里,修行也不能断啊。”
我说:“大师父,尘匀再也不去偷伙房的馒头,再也不偷懒不下地,尘匀天天给阎王老爷们洗头,洗脚,洗牙齿,一天拖十遍大雄宝殿,好好伺候观音大士,保证再也不叫观音大士犯肩周炎,肩膀痛托梦过来了!”
我说:“我不想回家。”
和因问我:“尘匀啊,你身上还有哪里痛?”
我摇头:“我没有痛,都是尘凡胡说八道。我是自己摔了,您看,我腿上的口子,所以僧袍上才沾了血。”
和因看了我一眼,仰头去看坐镇阎王殿的阎罗王,看了会儿,和因招呼我过去,我走到他边上,和因闭上了眼睛,合着掌,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我看着他,他站得真直,人真瘦,像一根很有劲的木头法杖。
和因念了好久才又和我说话。他说:“《金刚经》里须菩提闻佛说经,心有感悟,经文里写,他悟到,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尘匀啊,色乃色相,色乃欲心,色乃世间一切可爱可恨之物,色乃表相。你此时在暗处,所见亦无所见,本心坚固,一往无前,有朝一日,你走到了光明处,那暗处的种种便暴露无遗了,你的本心就要动摇了,但那光明和暗并不在于你,可爱时,心中无所住,可恨时,心中亦无所住,这才是你。人生再世,糊涂一时,清明一时,糊涂,清明也都是表相。”
和因的话,我听不懂,但不知怎么,字字句句记得很牢。
我爸妈领着我回了春城。我在家里修行,头发开始长出来了,先是板寸,接着长出了刘海,长到了齐耳朵的地方,我还是没能去学校上课,我妈甚至不让我出门。一次,家里一个姑婆来串门,看到我,摸摸我长出来的头发,说我长得可爱,像个小女娃娃。自那以后,妈妈再也没让我的头发长长过,我又成天顶着个青脑袋了。我们家里也再没来过亲戚。
我在家吃斋,念佛,抄佛经,焚香,给佛祖磕头,打扫家里的佛龛。我爸吃肉,啃烧鸡,啃排骨,我妈也吃肉,喝肉汤,吃肉圆,我每天见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两张油光光的嘴,听到的只有他们两把有气无力的声音,一个总是哭哭啼啼,一个总是苦不堪言。我说我想回云缘庙,爸爸抽自己的耳光,妈妈说,庙里没什么好的,庙里出了毒蛇,被毒蛇咬到会死的,她说:“小宝你就是被毒蛇咬到了,你怎么不记痛的呢?”
我说:“什么毒蛇,庙里没有毒蛇。”
我生气了:“你们心里有毒蛇,看什么都是毒蛇!”
他们也生气,但是他们只是反反复复地讲庙里的蛇很毒。他们反反复复地要我不要再想庙里的事了,再也不许想。他们不讲清楚,他们可能自己也搞不清楚毒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可能以为不去说,不去想,毒蛇就会自己消失。但是蛇是会躲在草丛里,隐蔽自己,遮掩自己的。蛇总是在那里。
我想师兄。
我常常把师兄雕给我的转轮王拿出来看。转轮王的鼻尖已经被我摸得成了蒜头鼻子似的了,还会发光。
一天晚上,我趁爸妈睡着了,从我妈的皮夹里抽了五十块,溜出门,搭晚班的公车,坐去了汽车站,买了张上椽山的车票。
我一个人回了云缘庙。我没敢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我怕和因看到了通知我爸妈,我翻墙进了后院,接着摸进了师兄住的小院,那会儿正是上早课的时候,我躲在了堆着彩色佛像的房间。我等着。我等着给师兄一个惊喜,我想他,我想他也想我。他也会想我。我等着。
等到有人进来,我偷偷看了眼,先进来的是个小和尚,十来岁的样子,清秀可爱,懵懵懂懂的,他进来后,师兄跟着进来。
师兄关上了门。
师兄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嘘。
这是师兄和子白的秘密。
师兄的手伸进了子白小和尚的僧袍里。师兄说:“子白喜欢看孔雀开屏吧?师兄夜里再待你去看好不好?”
那一瞬间,我看到师兄的手变成了十条毒蛇。我以为我看走了眼,擦擦眼睛再看,师兄的手还是毒蛇。
不是我心里有毒蛇,是师兄就是毒蛇。
那一瞬间,我对师兄深恶痛绝。
我讨厌他的手。我喜欢他带我去看孔雀,我喜欢他雕转轮王的木雕给我,我喜欢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喜欢的人。我讨厌极了他的手。
我等到夜里,去伙房拿了把菜刀,我回到师兄睡觉的房间,砍下了他的手。我把他的手和转轮王的木雕扔在了孔雀笼子里。师兄的惨叫惊醒了一庙的人,庙里的灯一下全亮了,我一下很害怕,躲在羊舍里走不动路。尘凡找到了我,牵来一头驴,从袜子里摸出一把钱塞给我,让我赶紧下山。
我下了山,没有回家,再没有回过家。
我偷了师兄的手,可是……师兄还是毒蛇。他咬了我一口,一大口。
我偷了肖灼的枪,可是,肖灼还是去杀人。他要杀的人还是s,我的好朋友。我不要想肖灼了,随他是死是活,我不想了。
我好像有些懂和因的话了,我可能非得要见过夜里的孔雀,非得要掂量过一把枪在手里的重量,非得要体验过一个人差点在我眼前死掉后才会模模糊糊地开始懂。
所有的喜爱都是表相,所有的不喜爱也都是表相,对喜爱的和不喜爱的,我都要不为所动。
我和蜀雪说:“我想去杭州。”
蜀雪说:“找法海啊?”
我笑了,他还记得。我看了《青蛇》后,我和蜀雪说,我想潜到水下,去摸一个白净和尚的光溜溜的脑袋。我被毒蛇咬过,自己却想变成一条蛇。人真奇怪。
我会变成小马记忆里咬过他一口的毒蛇吗?
我不是故意的……
他先亲的我,我也可以亲回他的吧,他在那么好的学校,读了那么多书,他懂得肯定比我多,他会知道我不是毒蛇的……
我真对不起小马……
我最对不起他。
小马好像也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口子,我不能有再多的口子了,不然我的心要千疮百孔了,我得把它暂时封起来,保存好,让它歇一歇,静一静。
我说:“我突然觉得做一个没意思的人,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没人说什么,我低下头,踢了踢柏油马路,有些尴尬,我说:“不然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还是很安静,我清清喉咙,才要起一个头,s说话了:“八面玲珑。”
他看我,我指着自己,眨眨眼睛,说:“龙生九子!”
我看蜀雪,蜀雪挤着眼睛,成了大小眼,我拍拍他,笑嘻嘻的。蜀雪挤出来一个词:“子丑寅卯……”
业皓文反应很快:“毛骨悚然。”
又轮到s了,s也接得很快:“燃眉之急。”
又轮到我了,太快了,我噎住,“急”不出来了,我说:“停停停停!这也太快了!咱们再找一个!找范经理吧!”我说,“平时也是四个人,没这么快的啊!”
s说:“那找盒盒吧。”
他打电话,一会儿,他喂了一声,看我们,接着说:“不是,是想找你玩成语接龙。”
说着,s把手机放在腿上,开了扩音。我听到了盒盒的声音。
我大声说:“盒盒!我们玩成语接龙吧?”
盒盒笑了:“玩个成语接龙还要打国际长途给我找我一起玩,我好感动。”
蜀雪说:“快擦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