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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五天後。

第191章

  

  五天後。
  大雁村,一座由近四百户人家组成的中型村落,距离新京只有两百里不到的距离,算得上是新京近郊。

  这天,天刚蒙蒙亮,村东头一户人家的门扉打开,一名蓬头垢面的矮小老太慢慢走出门外。

  门内,两名衣著破烂的成年人和几个看起来不大、身无寸缕、只裹著破被的孩子跪在地上给矮小老太磕头。

  「娘,儿不孝,不送您了。」自称儿子的男子头颅在黄土地面上磕得砰砰响。

  男子身後的小孩在哭泣,几个稍微大点的孩子和大约是男子媳妇的女人面色麻木地重复著磕头的动作,也不说话。

  矮小老太回过头,紧了紧身上仅围著的一张烂草席,对男子挥了挥手,「关门吧,天冷,别冻著我的小孙孙。」

  「奶奶!」男子身後的小孩大哭,想要扑上前来,被他身边的女子一把抓住。

  「让奶奶走,让奶奶安心地走。」女子喃喃道。

  矮小老太也挤出笑容,对屋中的孩子道:「不要哭,乖孙,奶奶去找你爷爷啦。你在家要好好听话,等再过一个月,春天来了,你就有好多好吃的,也不会饿肚子了。」

  「我不要好吃的,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小孩大哭,拼命挣扎著想要挣脱他娘的手。

  矮小老太抹抹眼睛,最後看了一眼她的家、她的家人,咧开嘴对儿子道:「把门关上吧。」说完,就转身推开了院子的栅栏门。

  矮小老太想要快速离开,却因为饥饿无力,走得歪歪倒倒。

  在她身後,那扇木门关上了,屋内撕心裂肺的哭声也很快就听不见了。

  矮小老太顺著土路走到离家里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那户人家打开了门缝,有人正从门缝里偷偷看她。

  一直到她走远了,那门缝才慢慢合上。

  矮小老太赤著脚,脚步蹒跚地向离村庄最近的一座低矮荒山走去。

  二月头的寒风在山野间呼啸,不见丝毫阳光的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老太把烂草席越裹越紧,可这点东西又怎能挡得了风寒?

  矮小老太一个劲走著,这时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走到山上,一定不能倒在路边。

  天渐渐亮了,大雁村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扉,贫瘠的田地上也出现了三三两两犁地的人影。

  不少人都看到了矮小老太,却没有一个人跟她搭话,看见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低下了头。

  一名正在用锄头锄地的年轻男子停住手,抬头看向走在村路上的老太,又转头看了看沉默的村人,看了一会儿,他也低下了头,继续挥起手中锄头。

  只是男子垂下的眼眸,遮住了他双眼中饱含的浓浓悲哀,和几丝怒其不争的愤怒。

  悲哀他们村已经走到这种地步,愤怒大家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要忍耐下去。更生气的是自己身为里正,却无法彻底地影响大家,也没有好的办法解决目前困境。

  就在这时。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一辆套著骡子的大厢车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大雁村。

  大约很久没有看到外人来到这里,大雁村听到声音的村民都抬起了头。当看到那辆宽敞的带厢骡车时,不少人眼中都射出了奇怪的光芒。

  正在锄地的男子发现不少人把目光转而集中到他身上,不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为什麽要在这时候来一辆车?他该怎麽办?

  矮小老太拖著脚步从路那头走来。

  乡间土路十分狭窄,赶车的大汉眼看那老太像没有看到骡车一样,歪歪倒倒直撞了上来,只得把骡车让到了路边。

  矮小老太与骡车擦身而过。

  赶车大汉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碴,盯著老太的背影不语。

  车厢门打开,一名身材稍圆的半大少年伸出脑袋,「又是一处怨气冲天的地方,我还以为靠近新京会好一些。」

  赶车大汉轻叹:「北方战火连天,南边小朝廷为了抵抗朗国侵袭,据说预先收了五年份的税,还要求每家有两名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者必须出一人当兵,南边的老百姓不会比北方轻松多少。怪不得老人们都说乱世出妖魔,这到处升腾的怨气怎麽可能不吸引妖魔?」

  少年钻到大汉身边坐下,「胡予父子和小皇帝跑得倒挺快,朗国还没打到新京,他们就放弃北方那麽大一块土地和那麽多老百姓跑到了南边。听临遥百姓说,南边新京的皇宫和各衙门,早在小朝廷到达的时候就建好了?」

  「胡予父子早就有和朗国划江而治的打算。呵,我还以为他会死守京城,把南方让出去,却忘了南边富庶,他当然愿意选择在南边称帝。那小呆子睡著了?」

  「嗯,睡了。可惜苦了老百姓。」半大少年见大汉还在看那名步伐蹒跚的老太,好奇道:「她在干什麽?」

  「上山等死。」

  「哈?」

  「我听过这种风俗。」大汉目光在贫瘠的田地和那些饿得皮包骨的村民身上溜了一圈。

  「什麽风俗?」少年抬头问。

  大汉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这风俗还是我当兵时听我们营一个老哥说的,他说他们家乡在荒年的时候,一些实在吃不上饭人家的老人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会在粮食最短缺的时候,只身披一张草席走出家门。」

  「这样啊……」少年抓头,「我还以为她不怕冷呢。」

  「你以为人家是你?」大汉屈指弹了下少年的脑门。

  少年大概被欺负惯了,摸了摸脑门也不生气,「那她为什麽只围一张草席?为什麽不穿衣服?」

  「饭都吃不上了,哪来钱买衣服?这样的人家,就算有稍微厚实一点的衣服,也都拿去换成米粮。那草席就是给她遮羞和当棺材所用。」

  不怕冷但怕饿的少年心有戚戚然,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迟疑道:「……我这里还有些吃的。」

  「只怕我们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注意到周围有村民在偷偷打量他们,大汉从骡车上跳下,随手在田野里抓了把土块回来,「你看。」

  少年探头看去。

  「这土已经板结,最上层都已经黄得发白,是最瘦、最贫瘠的土地之一。这种土地越种越穷,种什麽死什麽。如果周围有足够的水浇灌还好,加上勤施肥,说不定还能养回来,可你看这里哪里有水源?你再看周围的山脉,这里几乎看不到什麽大型山脉,就算有山,也只是几座光秃秃的荒山。」

  大汉把土块扔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人什麽都靠不上,要麽离开这里,要麽就只有等死一条路。」

  少年看看大汉,又看看周围,他能感觉出来大汉似乎在寻找什麽,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在这里停留下来。

  少年正要开口询问,就听──

  「咳,这位大兄弟,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一名肤色黑瘦、个头中等的男子抓著一条扁担,凑过来用当地话问道。

  还好大汉和半大少年对於方言的理解都没有什麽障碍,听男子搭话,便一起看向他。

  只见这名黑瘦男子一身破袄,袄子绽开的地方露出了充当填充物的乾草絮,腰间只扎了一条草绳。他下身没穿裤子,只在腿上绑了乾草遮寒,脚上一双破烂草鞋,草鞋头还露出了两个黑漆漆的大脚趾。

  男子头发随便用条破布头绑著,黑皱的皮肤也看不出到底多大年龄,问话的声音还算亲切,可大汉却没有看漏掩藏在黑瘦男子眼中的那一丝狡猾和算计。

  「我们兄弟打临遥城来。」大汉回答。

  「临遥城?离我们大雁村肯定很远吧?这地名我连听都没听过。」黑瘦男子道。

  「是挺远的,离这大约有千多里路。」

  「你们真能跑,你们那儿一定是大地方吧?怎麽跑这儿来了?我们这儿可什麽都没有。你们这头骡子看起来可真结实。」

  黑瘦男子说著就走到大黑骡身边,伸手就去摸,一边摸还一边咽口水道:「这是头母马骡吧?它娘一定是匹好马,瞧这身架子,肉摸著也厚实。」

  「你才是母的,你全家都是母的!」大黑骡气愤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很想把在身上揩油的黑瘦男子一脚踹开。

  黑瘦男子听不懂大黑骡语言,但也吓了一跳,讪讪地松开手。

  「二爹,那个猥琐男调戏我!」大黑骡转头委屈地告状。

  半大少年伸手摸了摸骡子的屁股,大黑骡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舒服了。

  「兄台好眼光,这确实是一头公驴和母马交配生的马骡,最耐长途跋涉和搬运重物,不过不是母的。」大汉赞了对方一句。

  骡马都属於贵重牲畜,一般人家连见都没有见过,这村里也不见骡马身影,而这黑瘦男子不但能认出这是骡子非马,还能一口判断出这是一头母马骡──虽然判断错误,那是因为他家大黑跟一般骡子不一样。由此可见,这男子不是原来就做过贩卖骡马这行,就是在外面长期跑过。

  「不是母的还长这麽雄壮?又这麽听话?你们家把这骡子养得真好,竟然能让我看走眼。」

  黑瘦男子弯腰去看大黑骡的下身。

  大黑骡愤怒地抬了抬後蹄。

  黑瘦男子吓得倒退三步,随後自己抹抹脸,又凑上来尴尬地笑道:「呵呵,在下曾在城里的骡马行刷了五年骡马,其他不敢说,一匹牲口好不好,基本还能看出来。两位赶著这辆好骡车,不知是跑商还是赶路?」

  大汉露出招牌的忠厚笑容,随口胡扯道:「赶路。北方过不下去了,只能往南边跑。我们兄弟打算到新京探亲,正好打贵宝地经过。」

  「原来二位大官人是进京探亲,走我们这儿确实是最近的一条路。往前顺著官道走,要不了两天就能看到新京城门。」黑瘦男子嘴上说得客气,一双细长眼睛却不老实,一会儿看看骡子,一会儿又往车厢里溜。

  「这骡车真不错,看著又结实又宽敞,看起来比刘老爷的行车还要好,两位大官人家里一定很有钱……呵呵,看我,说什麽呢。对了,两位官人要不要去我家歇息歇息?喝口水再走?」黑瘦男子咽口唾沫,肚子里传来一阵响声。

  「谢谢,不用了,我们还要赶路。」大汉看黑瘦男子可怜,也不因为他那点小心思就生气,人都活不下去了,道德良知自然就会降到最低。

  「我知道你们要赶路。」

  黑瘦男子眼看两人没有停留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但你们大概不知道,前面的官道因为胡王爷要娶亲,昨天就封道了,你们今天就算想走也走不成,得等王爷今天把新娘迎回来才能通行。就算两位官人想绕道,也没路给你们走,那些小路没有一条能让你们这麽大的骡车通行。」

  「哦?」大汉问:「这位胡王爷可是当朝宰相及摄政王的亲子、我朝兵马大元帅兼封忠义王的胡继孝胡大人?」

  「是,就是那位。」

  大汉闻言冷笑,「胡家可不得了,不但一门双王,如今娶个小妾还敢封官道,真是……」

  「这、这……大官人切莫乱说,小的什麽都没听见。」黑瘦汉子扇了扇耳朵,诚恐诚恐地道:「听说胡王爷这次娶的不是妾,而是平妻。新娘听说是荆州太守庞大人的千金呢!胡王爷封道迎亲,也是对庞大人的看重。」

  「平妻只是名头好听,说白了还不是做小?难不成胡小鸡府上要出两个王妃?还是他已经做好封东宫西宫的准备?」大汉嘲笑道。

  黑瘦汉子心里有点怀疑大汉的身分,这人对那些大官和王爷也未免太不敬。

  黑瘦汉子心底想归想,但他并没有多问,只再次假装没有听到大汉这段话,堆起满脸笑容道:「上面的事咱们也不懂,呵呵。大官人还是到我家歇歇脚吧,好的饭食没有,乾净的水总有一口,总比你到前面被赶到一边,一直在车里等到晚上要好。而且……」

  「大嘎子,忙你家的田去,别在这儿拦著人家的路。」一声大喝从田野间响起。

  叫大嘎子的黑瘦男子回头,看向田野的目光满是不情愿。

  发出暴喝的年轻男子看大嘎子还不肯回来,手里锄头往肩上一扛,大步走了过来。

  另一块田里,一名同样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放下锄头,目光看向这边。

  「大嘎子,跟我回去。」年轻男子对黑瘦男子喝道。

  「里正……」

  大汉和少年又转而看向这名看起来好像二十才刚出头的年轻里正。

  少年不懂,大汉却有点惊讶,一般身为一个村镇里正的人,大多都是当地德高望重之人,这人如此年轻,竟然能身为一村之长,就算子承父职,也必然有其不凡之处。

  没见那眼带狡诈的黑瘦男子语气中虽然有不情不愿,但脸上表情却显得十分尊重这位年轻里正?

  「这位是?」大汉问。

  黑瘦男子连忙道:「这是我们里正。」

  年轻男子看向大汉二人,「我叫王岗,承蒙乡亲厚爱,在我父亲去世後,被推举为这座大雁村的里正。」

  王岗虽然身为一村之长,身上穿著却与黑瘦男子差不多,只不过人显得更为精神一点。

  「不知两位官人打从哪里来?来到大雁村是路过还是有事?」王岗问道。

  「在下庚大,这是我兄弟庚二,我们兄弟俩准备进新京,正好途经贵宝地,打扰了。」大汉对王岗抱拳行礼,把刚才和黑瘦男子说的话又搬出来一遍。

  王岗点点头,对两人道:「我们这里穷山贫土啥都没有,两位官人如果无事就赶快离开这里吧。前面官道虽然已封,但往前一里路有个岔道口,顺著岔道往右走,可以避开那段官道。虽然难走一点,但车马勉强还能通行,走上二十多里路就可以重新回到官道。」

  大汉不经意地打量了王岗一眼,脸上笑容多了三分,再次抱拳道:「多谢王里正指点,我们兄弟这就离开。」

  大汉看看少年,少年意会,钻到了车厢里。

  不一会儿,少年抱著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给你。」胖墩墩的少年把包裹一把塞到王岗手里,塞完就迅速退到大汉身边。

  「这是……?」王岗看著怀里这个相当有分量的大包裹,不解道。

  「一点点心,东西不多,给村里的孩子甜甜嘴儿。」大汉笑著道。

  不用大汉说明,王岗和大嘎子也知道包裹里面放的是食物,他们已经闻到包裹里传来的香甜味道。但他们不明白的是,这对兄弟怎麽会舍得把这麽一大包食物给他们?

  大嘎子闻著香味直流口水,王岗还能坚持,可肚子里传来的响声却让这七尺男儿羞红了脸。

  「这、这怎麽当得?这一路上吃的东西少,这附近的村庄都不能给你们补给,这些点心你们还是带在路上吃吧。」王岗咬著牙,硬把包裹又要塞回给两人。

  黑瘦男子急得跳脚,「里正!」然後又对一名走过来的中年人叫道:「伯俞叔,你看里正……」

  叫伯俞叔的男子正是一直观察这边情势的那名中年人。

  王岗似乎对这名中年人十分尊重,也叫了声「伯俞叔」,然後坚持把包裹放回到车座上,强行忍住想要抢回包裹、打劫两人的欲望,退後一步道:「你们快走吧。如果不愿绕道,也不要在官道附近停留。胡王爷娶亲,不但封住了附近官道不让人通行,他们家里的家丁还会趁机向通行路人收取喜钱,不给就不让人走。」

  黑瘦男子拉著伯俞叔急得直跺脚。

  伯俞叔盯了他一眼,黑瘦男子放下手,不敢说话了。

  王岗还在对大汉两人道:「庚大官人,你们赶著这麽好的一辆大车,势必会被他们索要不少喜钱,那些人贪得无厌,给的少了,还很有可能会扣下你们的骡车和行李。所以……如果你们看到身穿青衣的胡家家丁,最好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也不要和他们硬来,多多花钱消灾就是。」

  大黑骡微微扬了扬前蹄,傲娇地道:「他们敢来,爷踩死他们!」

  「谢谢指点。」大汉这次语气也真诚了许多,顺便拍了罗嗦的大黑骡一巴掌,「王兄弟,如果你看得起在下兄弟俩,这点糕点你就拿著,我们车里还有一些食物,足够我们走到下个城镇。」

  王岗还要推辞。

  大汉一抬手道:「你且不要再推辞,这也算是咱们问路的一点报酬。如果没有你的指点,说不定我们到了官道就要吃上大亏,到时损失的肯定不止这一点糕点,你说是不是?」

  王岗看著大汉,深吸一口气,放下锄头一抱拳,「庚大官人大概不明白在这片地界上食物有多重要,不过你既然如此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大官人。」

  「彼此彼此。」大汉爽朗一笑,把包裹重新放回王岗手里。

  王岗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拉开黑瘦男子,让开道路,让两人前行。

  伯俞叔站在两人身後,没有任何表示,看赶车大汉的眼神却像是在思索什麽。

  大汉眼角馀光扫了眼那伯俞叔,吆喝了声,大黑骡拉著骡车慢慢走回道路中间。

  「王兄弟,告辞。」

  「庚大官人慢走,祝二位一路平安。」

  大汉赶著骡车慢慢走远,胖墩墩的少年从车座处伸出脑袋,憨笑著对王岗三人挥了挥手。

  王岗咧开嘴,也抬手挥了挥。

  「里正,就这麽让他们走了?」黑瘦男子又急又气。

  王岗和伯俞叔互看一眼。

  黑瘦男子小声埋怨道:「一包点心算什麽,你也太好说话了吧?村里之前是怎麽商量的?多少天我们才看到这麽一个有油水的外地人,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时候。你忘了刘大王八前天来是怎麽说的了?如果我们今天还不能凑齐喜钱……」

  王岗忽然跑前两步,对著骡车大喊一声:「等等!」

  黑瘦男子惊喜抬头。

  大汉停下车马,和少年互看一眼。

  「听到那大嘎子说什麽了吗?」

  「嗯。」少年点头。

  「你猜他们喊住我们打算做什麽?」

  少年抓抓脸蛋想了想,「打劫?」

  大汉笑著敲了敲少年的脑袋瓜儿。

  少年拍开骚扰他的大手,「如果他们真的打劫我们,你打算怎麽做?」

  大汉叹口气,「还能怎麽办?跑呗。」

  少年乐得呵呵笑。

  「跑啥?为什麽要跑?他们敢来打劫,骡爷我就用蹄子踩扁他们,大爹二爹你们别怕,我会保护你们!」

  大汉和少年一起伸脚踹了大黑骡屁股一下,大汉还埋怨了少年一句:「你看你把它教成什麽样了?」

  「不是我教的!它自己在外面学的。」少年觉得冤枉。

  大汉和少年正在为骡儿子的教育问题吵嘴,王岗跑上前来,匀口气,对二人说道:「从这里直到新京,除了大城镇,任何小村落你们都不要停留,哪怕对方说得再好听也不要留下来,就连一碗水也不要喝他们的。」

  大汉和少年一起愣住。

  「记住了,除了大城镇,哪里都不要落脚。路上要喝水也不要找村落,自己去找水源。走吧,你们快点离开。胡家在这里有田庄,他们家家丁今天随时都有可能来村里收喜钱,让他们看到你们就麻烦了。快走!」王岗说完转头就走,没给大汉和少年一丝感谢和提问的机会。

  不远处,黑瘦男子看著王岗,慢慢地垂下了头。

  伯俞叔拍拍黑瘦男子的肩膀,说了一句:「做人要有底线。什麽人都抢,我们和刘老狗那些畜生又有什麽区别?」

  骡车渐渐走远,最终消失在村路尽头。

  十几名村人看里正得了东西,一时心急,一个个都急吼吼地跑了过来。

  「里正,那骡车里的人给了你们什麽东西?你们怎麽没按照说好的把人弄到村里去?」一名赶过来的村人急巴巴地问道。

  「是吃的!我闻到味儿了。」另一名村人兴奋得鼻子嗅个不停。

  「啊,人家给了一包点心。」王岗对村人们说到,随即扛起锄头、提起包裹,用脚轻轻踹了黑瘦男子一下,「走了,回去把点心分了。」

  大嘎子抬起头,无精打采地道:「就这麽点点心有屁用。」

  「好歹给娃们甜甜嘴,他们有多久没吃饱饭了?」

  「你也知道?」大嘎子没好气地道:「里正大人,你倒是做了好人。放走这兄弟俩,村里交给胡家的喜钱哪里来?

  「就算凑出喜钱,马上就是二月底了,二月底胡家选丫鬟,每家每户都得把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丫头送到他们家,不送女儿就得送家里男丁去参军,要麽就交钱赎人。我家大丫头今年正好十岁,你说我是把她送去给胡家那些畜生糟蹋,还是……」

  「那你说要怎麽办?」王岗听到大嘎子抱怨,苦笑一声,平静地道:「就算我们劫了这两兄弟,凑出了这次喜钱,好,说不定运气好,连二月分给大家赎丫头小子的钱都凑出来了,可五月分修河道、十月分交新兵役税和人头税的钱,这些要到哪里凑?」

  大嘎子说不出话了。其他村民知道这话也是对他们说的,都沉默地听著。

  「以前田里有收成,这日子怎麽也能过下去,可你们也看到这田地一年比一年差,官府税收却一年比一年多,去年一下收了五年的税,说是要打仗,今年又来收,还说不交就拿男丁充数。」

  王岗苦笑,「跟他们求情,还说我们偷懒把田地给养瘦了,要把我们的地都给收回去。更可恶的是,胡家田庄那些狗奴仗势欺人,编出各种名目的份子钱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得跟五姓村一样,全村卖给胡家为奴!」

  王岗环视村人一圈,叹气道:「如果为奴能填饱肚子、养活家人也就罢了,你们看看五姓村现在过的是什麽猪狗不如的日子?我们虽然一样吃不饱饭,好歹还是自由身,没人天天拿鞭子抽我们干活,也没人毫无顾忌地跑来睡我们的媳妇和孩子。」

  大嘎子抱著头蹲在地上,嘴里带著哭音喊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们能怎麽办?贼老天这是要逼死人哪!外面活不下去,回来还是活不下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到底要怎样才有活路?」

  一名年纪大约二十多的村人看到王岗从他脸上扫过的目光,想了一下开口道:「别村人都靠打劫外地人、拐卖别村的娃过活,我们村应该也能……」

  王岗立刻否决:「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打劫一次、两次,人家听到风声就不会再从我们村里走。拐卖别人家的娃?我宁愿带著一家去外面讨饭,也做不出这种缺德没卵子的事!」

  「里正,那你说我们到底该怎麽办?」另一名村人叹气道。

  「就是啊,伯俞叔,您见识广,您说我们要怎麽办吧?」有村人也对伯俞叔叫道。

  伯俞叔看向王岗。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王岗提了提包裹,对村人们道:「这是人家送的点心。走,先把各家的娃都叫到麦场上来,一家分一点,就算不多,也总比等会儿被那些畜生抢走的强。大嘎子,你去把桩子他娘给背回来。咱们无能,接济不了他家一家子,以前没吃的也就罢了,如今有了吃的,就算大娘要死,咱们也得让她吃饱了再上路。」

  看王岗没有正面回答大家的问题,村人们互相看看也不再追问。他们这位里正别看年轻,可最有主意,他既然没说话,也许他心里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而且没见伯俞叔也没开口?

  其中也不是没有村人怨恨王岗放走那对兄弟,因为这代表他们等会儿又要辛苦应付胡家田庄来讨喜钱的家丁,说不定还会挨打,但王岗干不出打劫的事,他们就能了吗?

  人就算在被逼到极端的时候,就算面对著极度厌恶的人,下手时良知和本能也会做一番拉锯战,何况是面对陌生人?而且这陌生人对他们还带著一点善意。

  眼看大家都已散开传讯和回家找自家娃儿,那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村民走到王岗身边,低声道:「我探过大家的口风,有些人确实打算拼了,但大多数人……」

  「他们还打算熬多久?脊梁骨都被人踩断了,还能在地上爬。」王岗怒其不争地低骂道。

  「大家只是害怕。」伯俞叔突然道。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麽。」

  王岗摇了摇头,「无非就是想著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现在这个宰相不好,就想熬到皇帝换一个宰相;现在的田地和收成不好,就指望熬到那修了十来年还没挖出一个河头的河道来灌溉。但他们怎麽不想想,我们还能熬多久?」

  「唉!」青年村民长长地叹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等到大家都饿得没有力气挥动锄头,那时候我们想做什麽都迟了。」王岗脸上出现坚毅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青年村民问。

  王岗看看伯俞叔,又看向青年,沉声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大家怨气足够,只是缺少一个机会爆发出来。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一个能引燃大家所有怨气和怒气的契机。只是交不上喜钱还不够,胡家那些狗奴头不可能把我们一下就逼到死路,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些别的、更重要的……」

  躲在一边跟著偷听的大黑骡感叹道:「总算碰到一个有良心的傻蛋。二爹,我们要帮他们吗?」

  这一路上他们被打劫多次,还是第一次碰见穷得连裤子都没得穿,却还能守住自己良心底线的人。

  「庚二,你身上还有多少食物?」赶车大汉拍拍大黑骡,询问少年。

  「还有一些,怎麽,你真打算帮他们?你不是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吗?」

  「你也听到那王岗说了什麽,他不是还缺少一个让村民爆发的契机吗?我们就给他一个。如果他聪明,自然会善加利用,也算帮他一把。」

  庚二撇嘴,「你是想让南边快点乱起来,你弟好浑水摸鱼是吧?」

  「这里早就乱了。看看我们一路走过来,多少地方都闹得快过不下去了,上次不是还听说蜀州那边的阿佘族要封闭蜀境,自立为王吗?」

  「你弟又多了一个敌人。」

  「不一定是敌人,阿佘族民性剽悍有点排外,但为人也十分义气和重血性。传海只要不蠢,当会以笼络为主。」

  「等等!我刚才就想问你,你是不是在这里发现了什麽?」

  「看出来了?」

  庚二撇嘴,「你想干啥我都知道。」

  传山看他那小样就手痒,伸手捏他的嘴巴,「不愧是俺的小……郎君,对哥这麽了解。」

  大黑痛苦地别过大脑袋,它大爹对它二爹不但做的事越来越猥琐,就连说的话也越来越不著调,怪不得二爹的起床气一天比一天大。

  庚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在很认真地想要不要节制一下某魔头的某个旺盛需求。自从对方出关以来,几乎天天拉著他交配,虽说这样对两人都有一定好处,但坏处也很明显,那就是很容易造成某人的不知节制,而且越来越过分!

  「二?」传山又摸了他一把。

  嗯,就从今晚开始节制吧。庚二私下做好决定,这才抬眼慢腾腾地道:「说吧,你发现了什麽?」

  尚不知道自己就要开始被迫禁欲的男人,献宝似地点了点远处的土地,「这里的土质还不至於如此贫瘠,这麽大一片土地会变成这样,除了与缺水有关,还因这片地下面藏了一物。」

  庚二修为不够,展开神识探看了半天,没看出地底下藏了什麽东西,「到底是什麽?」能让小魔头看上眼的一定不会太差。

  传山神秘一笑,「晚上我带你下去寻宝,现在我们先把这村里的事处理一下。村子里的村民虽不知道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土地下埋了什麽,而且那东西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但我既然拿了那东西,就稍微帮他们一把好了。」

  庚二一边在脑中思索什麽宝物必须要等到晚上才能寻到,一边问:「那你想要多少食物?」他有点担心不够。

  「别给太多。」大黑转头加了一句。

  庚二踹了它屁股一脚,这小气骡肯定不是他教出来的。

  「呵呵,放心,你二爹储存那点食物也不容易,我不会全要。」传山说著,目光从路边的破瓦盆上一掠而过。等等,瓦盆?

  传山眼睛一亮,「胖啊,我想出一个主意,也许不需要你贡献食物也说不定。」

  「什麽主意?」

  「你可会五鬼搬运之术?」

  「那是鬼修的本领,不过我会类似的。你想干嘛?」

  传山没有直接回答庚二的提问,只说道:「白师父在我们临走前,教给我不少魔功施法技巧,其中就有一个役使小魔进行搬物的术法,叫魑运术。」

  传山捏了几个不算太复杂的指诀,口中轻叱一声。

  两人一骡盯著面前空地,等待小魔应召。

  传山手指交错搓了搓,这是他第一次召唤魔物,把握不是很大。

  半刻後,传山判断自己这次召唤可能没有成功,正打算再来一次,一只看不清身影的雾状魔物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庚二看著眼前这只魔物,低声道:「魑魅之魑,山林异气所生,天生魔物的一种,可惜能开灵智者极少。这只可以应召前来,想必已经有了几分灵智。」

  大黑歪头看著魑魔,似乎很想冲上前咬一口。

  魑魔微微避开了它一点。

  「这只魑住得还挺远。」传山见第一次召唤小魔就能成功,十分高兴。他从小木桶中摸出一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黑色瓦盆,交给那只魑,并直接传意给它。

  魑接过那只瓦盆,瓦盆一点点消失在雾团中,不知道给魑放到了哪里。

  「魑天生可以藏物,倒比役使鬼魂还要方便一些。」庚二夸奖道。

  传山也很好奇魑把东西藏到了哪里,用意识询问魑,经得魑同意,随手点上魑身体一点。

  魑静静地停留在原地。

  传山利用自己的身体特质,以及强大的神识,很快就查明了魑藏物的秘密。

  物品并没有消失,那只瓦盆还在魑身体里。这是魑独特的能力,构成它身体的那团飘浮不定的雾气,可以让大多数生物和元婴期以下修者都无法看见它携带了东西,而随著魑修为提高,它藏物的本领也会越来越厉害。

  传山查探清楚後,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又传达了一些意思过去。

  魑身体一震,然後像是极度喜悦般,构成它身体的雾气泛出了淡淡光泽。

  传山低叱:「静神!」

  魑立刻不动,那认真的模样似乎在理解和接受什麽,片刻後,雾气一转,伏在了传山脚下。

  魑似乎在对传山施行大礼。

  传山坦然受了它这一礼。

  魑飘起,原地转了两圈,随即就如烟雾般消失。

  两人一骡都从魑的举动里感觉到它的喜悦之情。

  「你役使它,给了它什麽?」庚二知道魔族之间的交换规则,好奇地问道。

  「它已开智,缺的就是修炼之法。我刚才在它的意识中印了一部最适合魑魅之流修炼的魔功要诀《山气诀》,而它答应之後百年为我役使。」传山觉得这个交易很划算,说起来这还是他修炼魔功以来第一次役使魔物。以後百年,这只魑也算是他的直系下属了吧?

  如果这只魑愿意,他觉著也不错,也可把它收做厚土门弟子,《山气诀》本身就是厚土门魔修传承之一。

  「那你打算让它做什麽?那只瓦盆有什麽用?你让它送到哪里去了?」

  「你们猜?」

  大黑昂起脑袋,口水滴答地问:「它能搬运最好的大豆来吗?再来两坛辣口的烧刀子。」

  庚二鄙视它,「你就知道吃。」随即抱头努力想,「魑运术……你是想让它搬运什麽?那只瓦盆……你让它用瓦盆替换我们送出的那个包裹?不过那瓦盆有什麽用?储物?」

  传山笑,捏捏庚二皱起来的脸蛋,俯身舔了他一口道:「新京胡王府小王爷今日娶亲,佳肴美食想必早已堆砌无数,就等著上桌招待客人。」

  庚二被舔了满脸口水,正准备掏出家法小铁锤进行回击,一听有吃的,也顾不上脸上还有口水,拍开凑过来还想占便宜的某人,立刻对著大黑喊:「快!我们去胡府。」

  大黑原地扬了扬蹄,不屑道:「二爹,你又犯傻。」

  庚二转脸讪讪地问某人:「呃,胡府怎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