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骨肉连筋
剑拔弩张之际, 远远传来朗笑声,“都是些逆子,冒犯谢夫人, 实在不该。谢大人杀了便杀了, 不用过问。”
谢衍凝神看去, 却见三、五、七三位上殿阎罗看见这里横流的鲜血,却不以为意, 笑容像是缝在面皮上, 照常对他热情相待。
“夫人刚受过伤,又受了惊, 容谢某携妻回府, 多谢几位大人体谅。”
“那是一定。”三殿阎罗叹息一声, 道,“此番逆子纨绔, 惊扰谢夫人,已然付出生命代价,还请谢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吾改日上门道歉。”
他们的态度极是奇异, 新晋第二殿的阎罗,本不该受到如此待遇。
无间阎罗勾着青色的眼尾, 孔雀青色的华服逶迤于地。
她深深地看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上殿阎罗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注视着白衣修士小心地将目盲的爱妻背起,离开这百鬼横行之地, 背影孤独而萧索。
殷无极为了当好“谢夫人”,一直维持着纤细的少年身条,也是他常用的身份。他被师尊背着走, 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好像真的回到了当年师尊背着小小的他上雪山的时候,心里比蜜还要甜几分。
“先生有点失控了。”他笑的揶揄。
“没有。”谢衍的声音冷峻。
“您听不得旁人对我有半点侮辱。”
“……”
“您也憎恶有人对我抱有情/欲的幻想,您有独占欲,是因为您用过我,所以不肯给别人碰么?”
“您斩鬼的时候,哪怕我目上系着白绸,都能感觉到山海剑喷薄的怒意,您真的一点点也不爱我吗?”殷无极又笑,“您难道还要说,这都是做戏,您不止是圣人,也是男人?”
“……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爱。”在殷无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衍缓缓开口,抬头看着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他们已经回到了谢宅了。
殷无极从他背上跳下来,本该纤长的少年身形,在谢衍回头的时候慢慢抽长为成年男人的模样。
殷无极在寂寞空庭中剥下身上的绯色华服,红装逶迤于地,像是一地残落的乱花。他身上魔气如浪,幻化出玄色的男装衣衫,勾勒出他颀长如岩岩孤松的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曳。
宅邸有谢衍设下的结界,隔绝了窥伺,成为他唯一能恢复身份的地界。
只是平日里,他乐于看谢衍容着他,让着他,抱着他喊“卿卿”,所以总是披着一层绮丽艳绝的画皮,模糊了性别与身份的分界,不肯从戏中出来。
但此时,他不想以任何假身份询问,让谢衍有任何借口敷衍。
“您爱我吗?”玄衣大魔将手臂背到身后,紧紧握拳,指甲已经嵌入肉里。他执着地发问,“先生,您的心太深,我窥不见半点想法……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您爱我吗?不是情爱也无所谓,我只是……”
他毕生的所有恐惧,缠身的诸多噩梦,最惨痛的一个,便是“丢弃”。他害怕他的师尊不再要他了。
谢先生抛弃他去赌登圣天劫时,他的泪几乎在雷劫带来的大雨中流尽,与海水融为一体。
师尊在仙门大会上穿心的一剑,甚至对天道发誓,斩断他们的师徒之缘。他感觉到脖颈上的锁被除下,自由的滋味却没有那么好。
少年本就是一条流浪的野狗,被抱回家好生照料过,便再也难以适应被抛弃的滋味。
哪怕荒野能让他的爪子重新锋利,山崖让鹰展翅翱翔,他却念念不忘着,无数次试图回头看那熹微的灯火,在他面前关闭的山门,那是家的方向。
但是,师尊身边,已有他人取代他的位置。儒门没有他,仍在运转。仙门抹掉了他的名字,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他没家了。
他什么也留不住,师尊哪怕口中唤他“卿卿”,肯这样宠着他,也只是对身着女装的他,师尊只是为了把他带回人界,所以在做戏罢了。他是要走的。
谢衍的灵骨,治愈了他的疼痛,化解了他的死劫。却也让他欠下永远难以还清的深恩。
回想起那段入魔后生不如死的日子,殷无极明明笑着,笑容却像是零落的残花,极尽悲哀与痛楚,“先生,您知道吗,我好疼啊……您剖我胸膛的那一剑,比魔骨侵染、比天劫加身,还要痛千倍万倍……”
“您知道吗,一想到这代价是什么,我不敢死,一点儿也不敢……”
他这条卑贱的命,何德何能,值圣人谢衍的通天道途?
谢衍站在枯树之下,在昏黄的光影中,看着他寂寞的身形,半晌沉默。
“你知道那些阎罗,为什么对我杀了他们的亲子,没有半点感觉吗?”谢衍没有等他回答,负着手,继续说道,“因为他们的儿子太多了,只是一夜,就能有一个孩子,他们没有亲手抱过,没有养育过一日,只是把大笔的财富交给他们挥霍,修炼的资源往上倾注,然后笑着看他们自相残杀,直到留下最好的,最优秀的那一个,至于其他失败者,不过是燃料。”
“比起这些毫无用处的儿子,他们认为,我更需要拉拢。”谢衍微微冷笑一声,“哪怕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比亲生骨肉更重要。”
“先生……”殷无极听懂了,他的绯瞳轻颤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殷别崖,你可知道,我养了你多少年?”谢衍转过头看他,人如清光凛凛,但眼底却融着一团寂静的火,“你虽不是我亲子,但养恩更比生恩重,你要我如何不爱自己的孩子?”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手把手地教你修炼,教你古今圣贤名篇,带你入世又出世,是为了让你做这熔炉中的燃料的?”
“您爱我……”殷无极第一次亲口听他承认,盈盈地看着他,眉眼如画,笑容却瞬间点亮了。“先生爱我啊,真好。我是您的孩子……”
他已经成为北渊坐拥一城的一方豪雄,但无论他走得多远,在先生这儿,他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真好。真好。
“笑什么。”谢衍没有将话说尽,倘若真的只是拿他当孩子,他又怎么可能捧着小漂亮徒弟的脸睡的下去。“我宠惯了你,怎么都变傻了?”
殷无极反驳:“先生,我聪明着呢。”
谢衍心中发着虚,神色却半点也不变,漆眸扫过他的肋下,淡淡道,“成天东想西想的,若是觉得不安,你就摸一下你的肋下三寸……”
殷无极下意识地伸手覆上,只感觉血脉发烫。他一时间魂悸魄动。
谢衍依旧那样白衣清霁,看似冰冷,却看出他隐秘的不安,于是他道:“哪怕只是后天的联系,但骨肉尚连筋,你我怎么又算不上血脉相承?”
“血脉相承,原来我不是真的被丢掉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黯哑,漫涌的爱意,被承认的欢喜,与他隐秘的悲哀交织在一起。
谢衍给予了他一个定义,那是承认,也是为他们关系划下的边界。
只要出了鬼界,他若是还想要什么联系,就只能牢牢地抓着不放,不能逾越半步。
今生,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好了,不哭了,过来。”谢衍习惯性地唤他,却没见他像是小狗一样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扯着他的袖子诉说一天的趣事。
他怔然片刻,才意识到殷别崖现在是男装打扮,不是那个全身心都依赖着他的小娇妻,而是年轻的渡劫大魔,未来将北渊逐鹿的一方霸主。
他会赶上来。
这种角色的倒错感,让谢衍喉中一哽,却又感觉到危机。
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教出的殷别崖,又知道这在他面前看似温驯的好孩子,本质是怎样桀骜不驯,他又拥有怎样敏锐的洞察力、永不服输的斗志、超常的领袖魅力,与他绝代的炼器技术。
“在鬼界,我有些控制不好情绪,先生见笑了。”殷无极一阖眸,竭力用平静的口吻对他说道,“这些日子,我闹得厉害,还贪心到缠着您……要了又要,您为了梳理我体内混乱的魔气,又要藏着我,不让阎罗们发现,实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
他压着声音,嘶哑的说:“我不该仗着您的宠爱,就肆意胡闹的。”
谢衍又顿了一下,殷无极把他想的太完美,甚至自动给他找了借口。他对自家孩子也能动欲,实在是颠覆圣人的形象,他无从解释,只能不言。
在鬼界的时日虽然不久,但他怀中空空的,实在寥落。
但殷无极从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类型,他却笑道:“现在的我是您的孩子。身着女装的我,就不是您的卿卿了吗?”
他略略勾起唇角,衣袂轻扬着,却是绕到谢衍的背后,双臂如铁,紧紧地揽住了师尊劲瘦的腰身。
他巍然如山岳,竟是能完全把师尊纳入臂膀间,无论雪山之巅有多冷,他都敢这样缠上来,哪怕自己会被冻成冰。
“……您说过,当您的情人很难,一辈子见不得光,还要听您的话,被您欺负,满足您的一切要求。”殷无极却是吻上他的后颈,在谢衍几乎讶然的神色中微微一笑,“我仔细想了想,这些我都能做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您的喜好,懂您的言下之意,懂您是否舒服、快乐……”
“平日里,我是您的徒弟,您的孩子,聆听您的教诲。”
“我能做您床上的夫君吗?”殷无极彬彬有礼地询问着,语气却是渗着蜜糖,柔软而多情,而握着他腰的手指却缓缓收紧,“反正,您也是喜欢我的身体的,毕竟,您都能睡得下去您的孩子呢。”
谢衍感觉到脖颈处漫上一阵灼热的气息,他看似温驯的好徒弟,那样柔软地抱着他,獠牙却已经抵上他的动脉。
殷无极却笑着,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荒唐的话。
“圣人循规蹈矩,但是谢云霁天生逆反。您当真在乎这三纲五常吗?您被按在仙门的条条框框里,服从天道的命令,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出格的想法吗?您为仙门制定规矩,可是您厌恶规矩吗?”
“殷别崖!”谢衍斥他一声,却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好似被真正看透了。
殷无极却不以为意,笑着吻了一下他修长的颈线,“您在幽冥之下,是不是很惬意呀?只要不高兴,您就能提剑就砍,半点也不用走程序;我喜欢什么,您就直接抢来,摆在我的房间;您不喜欢的人,可以直接甩脸色就走,半点也不用顾忌宗门关系,甚至仙门平衡……”
“您喜欢的人,您就能真的筑一座金屋子,把他漂漂亮亮地藏起来。”殷无极好似某种洞察人心的妖魅,披着画皮的艳鬼,与生俱来的动人,“哪怕是您的孩子,您想睡他,也就真的睡了。”
“谢云霁,你说你,矛不矛盾啊?”
谢衍第一次真正地感觉到了这股芒刺在背的疯狂与炙热。他哪怕把他当孩子来护,但殷无极早就不是初时少年,而是真正的大魔。
这种角色错位的冲击感太强,谢衍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宅邸外一阵叩门声惊破了沉默。
是无间阎罗的鬼气,她亲自上门了。
谢衍心中松了口气,却是拍了拍殷无极揽着他的手,无声的催促。
殷无极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放开他,弯腰把地上的女装衣袍捡起,转身走进内室里。
“她是来找先生的,我不适合在场。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受惊生病了。”他像是有些不快,啪的一声关上门。
谢衍把无间阎罗引入院内,打算与她在院内谈正事。
无间阎罗扫过院内散落在隐秘角落的梅花玉钗,甚至还看见未曾捡起的腰带与小衣,然后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谢衍,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
谢衍觉得她的眼神太奇怪,于是回头问道:“无间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无间阎罗轻咳一声,道:“令夫人身体安康吗?”
谢衍看了一眼房内,清楚殷无极表面上是躺在卧室里,实际上正在听,于是就道,“他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无间阎罗转了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玉钗,意味深长地看着谢衍,道:“这是令夫人的首饰吧?看样子,你们离席后,在家玩的很生猛啊。”
不然,谢夫人怎么在院子里就开始脱了?一定是做夫君的要的太狠,小娇妻进门就被扯了衣服,被夫君一顿折腾,才累到睡着了。
“谢夫人貌美动人,又情深义重,克制不住是正常的。”无间阎罗寻欢放肆,在鬼界欲是最直白的事情,她半点也不觉奇怪,反倒诚恳建议,“谢夫人伤势刚刚恢复,房事不宜太激烈。”
谢衍:“……”
背地里偷听的殷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