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并肩而立
阴年阴月阴日, 五行八卦阴阳阵下,八大阎罗正陆续就位。
这样的时日不常见,根据星象测算, 有时几十年一次, 有时长达上百年, 是开鬼门的最佳时机,仅此一天, 黄泉万鬼可重返人间。
“你怎么把夫人也带来了?”无间走过谢衍身侧, 看着他牢牢牵着身着玄色广袖长袍的高挑女子,真心诚意地称赞道, “哪怕是作男子打扮, 谢夫人也是秀丽绝伦。”
“不放心他在家。”谢衍向她略略点头, 然后目光落向呈圆盘形的空旷场域。
八卦的位置已经定好,也有阎罗的仪仗陆续到达, 只要祭天道、拜轮回两项程序走完,鬼门祭就会正式开始。
“你的考虑也是对的,但是你可得看好她。”无间的下一句话是传音, “刀剑不长眼, 护好你家室,也别死在她面前。”
她再度打量一下, 却莫名觉得今日的谢夫人有些不同。
虽然还蒙着双眼,但似乎是为了行动方便, 男装宽大的长袍藏住她窈窕的身形,却是隐隐绰绰, 平添几分诱人。让她这种睡遍美貌男子的女人,也莫名生出几分兴趣。
难不成自己真有磨镜之好?无间阎罗心里颇有些怀疑,但看着那绝世倾城的谢夫人, 又挑了挑眉,突然理解了谢云霁。
若是真的有男子能长成这样,她就算再喜欢清冷款,也一定会给个正宫位,好好捧在手心宠着的。
殷无极倒是很不开心。因为他发现,作为正经人的师尊,偏偏最吸引这种风流又不好惹的女子,于是他又抿着嘴,扯了两下师尊的袖子,“云霁云霁,待会我看不见你,你的正事要快点结束,我们一起回家。”
除了他们,没人明白这个“家”指的并不是谢家宅邸,而是人间。
谢衍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而是观察了祭台上的方位。届时,唯有阎罗可以站在祭台上,殷无极若要提供策应,他得站在他的后方。
谢衍似乎是正在给小娇妻讲卦象,很是温言细语,“……我站在水位,待会你就乖乖地坐在观礼台上,听我的声音,结束后我会带你回家,知道吗?”
几名远远站着的阎罗听他这样琐碎的关照家室,眼神颇有些轻蔑。在他们看来,出入总是带着个漂亮废物,实在是碍手碍脚,成不了大器。
鬼门钟敲响,祭典开始了。
殷无极感觉到狂风四起,宽松的玄色衣摆微微扬起,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而他的宽袍广袖之下,别着一把古朴的凶剑。
天地鸿蒙,混沌初开,六道轮回即存在于世间。
”乾卦为天,坤卦为地,巽卦为风,震卦为雷,坎卦为水,离卦为火,艮卦为山,兑卦为泽……”
随着光芒的流转,祭台之上古老的刻印逐一亮起,蕴满了沉沉的鬼气。
殷无极原本是跪坐在观礼台上,衣摆如蝶,纤弱而无依,像是风中的飘蓬。
而在鬼门祭开始时,他的五指缓缓地搭上无涯剑的剑柄,被谢衍的法术掩藏许久的魔气,重新在他的骨血里流动。霸道而疯狂。
他心中默念洛书数:“乾六、兑七、离九、震三、巽四、坎一、艮八、坤二……”
谢衍剑锋点地,视线的余光注视着群青色华服的无间阎罗,他的心境澄明,整个祭台上的气流走向皆在他掌握之中。
七七四十九。阴风四起,鬼门大开!
人世间冰凉的空气,流入黄泉之中,本是错位的两界就在这时,宛如机关嵌合,入口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
但这空间极为不稳定,下一步,正是献祭祭品,以飨鬼门的时刻。
“就是现在!”无间阎罗手执青色长鞭,如龙蛇一般瞬间缠上七殿阎罗的脖子,骤然勒紧,而在七殿阎罗的背后,第四殿的钉锤已经降临。
而第五殿与第三殿阎罗,则是在同一时间暴起,一刀一戟,正冲着向站在坎位的谢衍而去,誓要在这瞬间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门客。
而第八、第九两殿,则是不约而同地把武器对准了对方,杀意凛然,几乎要互相吞噬殆尽。
以阎罗的力量,天道是绝不可能放他们去人界的。但要阎罗开门,却只让百鬼出鬼界,偏生把阎罗锁在鬼界,哪有这种道理呢?
哪怕在鬼界也可以位列顶端,醉生梦死,掌握着生杀大权,但谁会喜欢这永远在昏黄与黑夜中轮转,充满了腐臭气息的幽冥,谁又不想还阳,享受那生而为人,活在阳光下的感觉?
鬼门彻底开启时,万鬼能入,但是没有维持阵法的阎罗能够离开这座祭台,这种将开未开时,外界进不来,里面出不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竞争对手,然后吞噬他的所有修为,短时间提升至假圣位,然后欺骗鬼门,在鬼门即将关闭之前逃入人间。
届时,以他们大乘、渡劫的鬼修修为,在人间驰骋不在话下,指不定还能在地上建造自己的行宫,豢养万鬼,成为一方霸主。
想法很美好,但所有人都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就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
这种速战速决的时候,就要先杀弱的——那个新晋的阎罗正是个好选择。
这样想着的三殿与五殿阎罗,从侧后方向他包抄,手中蕴起磅礴的鬼气,似乎要两人合力,瞬间将他魂体打散,然后填入鬼门维持运转。
谢衍在被鬼门的消耗,照理说,大乘期的新晋鬼修绝不会那么轻松——他身上的灵气都还未彻底转换为鬼气呢。
但他们料错了一点,谢衍,并不是大乘期。
谢衍的确在维持阵法,他要撕开的是鬼门的缺口,并不想现在分心,于是他也不在乎那如丝线缠上他全身的鬼气,只是轻笑一声,道,“别崖,出剑!”
他的话音刚落,腕间浮现一道红线状的锁链。
在入鬼界时,那道锁链把他与殷别崖的魂魄束在一起,从而欺骗了鬼门,让他们化为一体入黄泉道。
而后,谢衍刻意展示自己的境界,然后把殷无极的魔气封住,又为他做伪装,换上女装,让他躲在自己的气运之下。此消彼长,他全然取代了真正祭品的位置,让无法直接干涉三界的天道摸不清方向,也找不到他属意的祭品。
欺骗天道听起来可怕,但是天问先生已经是不止一次骚操作了,他连天劫都骗,何况一个天道化身的界门?
殷无极从祭台上站起来,笑着将眼上的白绫取下。
随着猖狂涌动的魔气,他的身形逐渐抽长,化为年轻男子模样,而那张以女相示人时近乎绝世的容貌,也更添几分凌厉疯狂的美。
“千里——快哉风。”玄衣魔修微微躬身,左手一旋剑柄,右手闪电般抽剑,身形却顺着红线的方向千里奔袭。
魔气宛如狂风,转眼间,他便闯入那本该无人能进入的祭台之内,斩断了缠绕谢衍的鬼气。
“别崖,先杀离火位。”谢衍指挥他。
在所有阎罗都撤回鬼气,试图残杀同僚的时候,谢衍的灵力正在悄无声息地夺鬼门,坎位的灵气如同洪流般衍生,就等着某个位置空出,去填补这阵法,把鬼门再撕开一些。
洪荒三剑是范围性的毁灭剑法,不适合点对点的刺杀。
殷无极似乎像是要向师尊展现自己魔洲修行的进益,也是因为在鬼界蛰伏,骨头都闲的发霉了,迫不及待要松快松快。
“无涯剑式之七,暗如钩。”
他宛如在炫技,在衣袂飘扬的白衣圣人面前,他的身形如残影,踩着第三殿阎罗的肩膀,长剑从他脖颈处刺入脊柱,几乎将他的鬼体劈开两半。
无涯剑刃化为天下至坚至利之长兵,几乎从它的脊骨处斜劈开。转瞬间,便让第三殿阎罗从肩膀到腰腹,被生生剖开,露出血肉模糊的鬼体内里。
而鬼修鬼体里没有脏器,他们的鬼体也并非真的血肉,想要杀死鬼修,必须要完全击毁他们的鬼体。
“第三式,风雷惊——”
魔气由火化雷,雷是鬼修克星,几乎完全凝聚在剑尖。
殷无极勾起如恣如狂的笑,平日里,那被诸位阎罗带着轻蔑与欲望讨论过的绝色容貌,却在此时化为索命的修罗。
短短三息间,一名大乘鬼修殒命剑下!
“怎么回事?那是谁?”
“这装扮,难道是——”
正互相扯头发的阎罗们立即注意到了这意外,但他们看着方才穿在谢夫人身上的男装,此时却出现在陌生男子的身上,而那容貌,简直就是谢夫人的男版,有种凛冽到近乎危险的美。
“操,男人。”这回骂出声的不是那些懵逼了的阎罗,反而是无间。
但她手上却不慢,在殷无极率先杀死第三殿阎罗时,自己的上殿老七,也被她的鞭子绞杀而死,她咬牙切齿,“没事装什么女人,和老娘抢饭碗——”
“好姐姐,一点意外。”殷无极甚至还揶揄地捏着女声,娇滴滴地唤她一句姐姐,却在轻描淡写地杀了一名鬼修大能后,轻巧地落在谢衍的面前,黑袍烈烈翻飞,好似致命的黑火。
而被他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的师尊,双手抬起,虚虚做出一个转轮的起势,灵气完全侵占了方才殒命的两殿阎罗掌管处。
“别崖。”他的声音沉静,但是殷无极却能听出一丝不满,“艮卦为山。”
“先生放心。”殷无极似乎又找回了当年为他出剑时的心境,他笑着横剑,食指一拭,暴烈魔气化为剑意,“您要的人头,我双手奉上。”
白衣圣人站在卦象之上,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能与这天道化身的鬼门一分高下。他的山海剑甚至都不必出鞘,那些胆敢反抗他的人,却尽数在他面前血溅,只因为他的面前,有着他磨砺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初时,他修的是谢衍教他的君子剑,锋利归锋利,但总有一种束缚感。谢衍看见了他的瓶颈,却又不敢松开手中的风筝线,他怕爱徒就那样一去不回。
后来,他在魔洲,为沦落的殷无极重塑剑骨时,便知道他以杀证道,终究会成为剑道大家,他的剑会极为恐怖。
可当他真正在他面前剑刃出鞘时,谢衍才明了,他到底教出了怎样的弟子。
第五殿阎罗手持长矛,从他背后攻来,可那顺着无涯剑升腾的黑火在那一瞬间席卷了他的鬼体——他连剑锋都未看见,就被烧的神魂寂灭。
“先杀那个男人,再杀姓谢的——”
似乎意识到了他的危险,除了无间阎罗之外,其他人默契地停止了互相争斗,只是在眼神交换时就形成了联盟,打算先除掉殷无极。
“想杀谢先生?那得先踏过我的尸体呀。”殷无极听罢,居然笑的如狂如癫,有种炙热的疯,“我还活着,谁敢动他一下?”
殷无极执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向阵法中心。他看见那如深渊的鬼门仿佛在张开狰狞的利齿,狂怒着想要吞噬他,却被师尊牢牢地箍住利齿,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将剑刺入祭台。
“天地……”殷无极张扬地笑着,“——同悲!”
天地同悲是能够让百里化为废墟的终极剑法,倘若在这方寸之间施展呢?
以剑锋为传导,谢衍感觉到殷无极的魔气与他的灵力完全合流,侵占鬼门的速度快了两倍,他身上的压力顿时一释,甚至感觉到了彼岸传来的风。
谢衍看见他回头,殷红如血的疯狂眼眸,在印出他的模样时,却如同一弯融化的蜜水,温暖的叫人心动。
谢衍看着背对他的大魔,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的身影,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巍巍如山岳,足以替他挡下一切杀意。
持剑少年的模样,与如今大魔的背影重叠起来,仿佛光阴的故事。
“谢先生,下一个是谁?”
“兑卦为泽。”谢衍的声音冷峻。
铮的一声,山海剑也出鞘。
渊渟岳峙的白衣圣人,终于也上前一步,与玄衣大魔赫然并立。而他们共同面对的,是阎罗们的夹击。
他们如今一仙一魔,早已分道扬镳,人生能得几次并肩?
殷无极却在谢衍上前一步,与他完全并肩而立,突然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感,于是他失声喊了一声,“师尊……”
谢衍无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他勾起唇,那是一个赞许的微笑。
“你们是师徒?”无间执着青色长鞭,简直大受震撼。
“在那看着。”谢衍甚至淡淡地扫过青衣的女性鬼修,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如果不想死的话。”
无间气笑了,她还好心好意地反复提醒他注意自己的小妻子。结果倒好,妻子是徒弟,还是个魔修,那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八成也是假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自己跪在阶下,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的时候。
那时的圣人弟子无涯君,为他以血洗剑,为他南征北伐,为他遍体鳞伤,为他维护清名,把全天下对圣人的攻讦谩骂集中到自己身上……
今日之前,他也觉得自己的角色是守护者,负责杀尽一切攻击他的人,直到师尊能够完全掌控鬼门,打开通道。
“稳住你的剑,我教你的剑法,还会使吗?”谢衍在乱流中站立,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峰。
“会使。”殷无极哑声道。
“好。”谢衍猛然睁眼,漆眸一点明光,“只此一招,山海剑与无涯剑,当可并称‘双绝世’。”
“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
满眼的清光,几乎把整个阵法完全淹没。那些近乎碾碎一切的灵流,将那些扑向二人的鬼修全数绞杀。
当无间从剑光短暂的致盲中缓过来时,她看见完全充盈了八卦的灵力与魔气,一白一黑纠缠着,宛如交融。
因为杀够了阎罗,鬼门彻底打开,甚至,那一缕“道”被抽出,天道的印记也被谢衍抹除,化为法宝握在白衣的男人手中。
“轮回之门,倒是个不错的收获。”
“先生又把天道得罪死了。”
“无妨,祂就算再看不惯,也得捏着鼻子继续让我做地上代言者。”谢衍微微笑了,“毕竟,仙门没有第二个能接替我的人。”
“……喂,你们俩,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无间抖了抖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裙,看着自己全死完的同僚,十分清楚,若非这两人留手,她现在不可能还活着,于是她的语气慎重起来,“你们是谁?”
鬼界与人界不通,她死的太早,又已在鬼界修炼数千年,本是对仙门两眼一抹黑。但是她就算常识再差,也知道能够与天道对抗的能力,绝非大乘。
“你是圣位?”
“在下儒门圣人,谢衍。”他淡淡地颔首,“字云霁,也不算骗你。”
“……他是你徒弟?”无间阎罗扭头,反复打量着殷无极,哪怕容色相似,但她几乎完全没法把容貌倾城的谢夫人,与这恣狂矜傲的男人联系起来,她有点傻了,“你们到底是师徒还是夫妻……”
“我名殷无极。”殷无极眯起眼,笑了,“好姐姐,你猜猜看?”
“乱叫什么,过来。”谢衍的声音沉了几度,然后抓住他的胳膊,习惯性地往身后护,“不要离鬼门太近,它现在对你来说还是危险的。”
“……好哥哥,别过来,你夫君要杀我了。”无间感觉脖颈一凉,再抬眼时,看见谢衍漠然无情的眼睛,似乎在警告她别乱叫。
妈的,居然是师徒断袖,这谁顶得住啊?
“祝你们郎情妾意琴瑟和鸣百年好合别过来——”无间倒退两步,试图端起镇静的样子,然后清了清嗓子,反复重申,“我对你们没有恶意,鬼门都归你们了,想走就走,我不拦着。”
谢衍捏了一下他的虎口,无声的约束。
殷无极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微笑模样,“这些时日,还多谢无间大人的照顾,我与师尊才能如期返回,投桃报李之下,帮你杀了些狗东西,不要谢我们。”
得意洋洋的小娇妻心里还偷偷想,师尊下手这么黑,说不定是因为这几个阎罗,或多或少都欺负过“谢夫人”呢。
“你不是说,鬼界已经烂到根子上了吗?”谢衍垂眸,看向手中握着的法宝,“我既然收下这个,便会替鬼界犁一遍根,如今阎罗之位,除你之外尽数空悬,无间大人,你便为十殿阎罗之首。”
“你不是说,你要做旁人不敢想的梦,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位女阎罗王吗?你的能否掌控这个局面,全看你自己。”殷无极笑着道,“还好鬼界常年封闭,又是鬼门大开的时间,屠起来没那么难——”
“……”是你们俩太变/态了好吗,不说圣位了,你丫渡劫魔修的强度也这么离谱的吗?
人间太可怕,她不去了还不成么。
殷无极抓住谢衍的袖子,轻轻摇了摇,那双炽热的明眸望着他时,满怀热情与缱绻的光。
他像是小狗翘起了尾巴,在无声地问着师尊,“我厉害吗?”
“走吧。”谢衍摸了摸他脸颊,然后把他揽在怀中,看向那遥遥空洞的鬼门里的灵力乱流。
殷无极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听他的话,此时见师尊握着鬼门法器,又知道鬼门对他的威胁,于是不觉有他,乖乖地攀着他的脖颈,被师尊宽大的袖子全然抱住,好似自己还是当年师尊的小宝贝。
谢衍的身体紧绷着,孤高如雪,却丝毫看不出灵力消耗过多的模样,他的声音颇带几分温柔。“别崖,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