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延聆顶着他的额头喘气:“我不会让你失望。”
伍凤荣闭着眼睛嘴巴朝耳根子咧。因为缺氧脸颊驼红,像被冷风吹的,但他心口滚烫,心脏跳得又快又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掐着周延聆的手腕,掐出个深深的红印,周延聆也没喊疼,就这么让他掐着,反而掬起他的手背在他的脉搏处吻了一下。伍凤荣耳尖一抖,倏地把手抽回来,装个没事人似的,明明是害羞了。
“把案件资料给我,我和你一起找人。”
“万一追究起责任……”
“我担着。”
周延聆还在犹豫,列车的早起广播从两人的头顶罩下来——
“旅客朋友们早上好,现在是早上7点半。您乘坐的本趟K4133次列车由桐州车站始发,终点站为白河,全程2935千米,预计运行时间为32小时15分,预计到达时间为10月3日下午13点55分。本趟列车途径站有皖城、宜清、羊角、克那木。现在是早餐时间,7号车厢是餐车,将为您提供餐饮服务,请有需要的旅客朋友们前往就餐。列车办公席、医药点设在8号车厢,如需办理补票业务,请联系乘务员……”
窄小的列车办公席里,列车长与保险调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时间刻不容缓,游戏现在开始。
5. 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
周延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档案袋,犹豫再三还是交到伍凤荣手里。伍凤荣先掏到一沓照片,是被害人尸体特写,角度齐全,画面清晰详细。
照片里的萧全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板上,皮肤呈青灰色,瞳孔放大,因为颅骨骨折,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孔流出。唇色发白,嘴角有污迹,下巴藏着一条极小的伤口,仿佛细细的铅笔线躲在下巴沟里。被钝器击中的后脑只有肿胀,没有血迹,间接说明他有颅内出血的情况。他的双手不自然地抱着胸,校服外套的左边从肩膀上脱下,缠在手臂上,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拍摄者还给校服徽标的“桐州市第一中学”字样作了特写。
伍凤荣细细端详这张年轻的脸,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又痛苦。他是看着死亡的阴霾一步步将自己吞食的——颅内出血会直接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大脑受到挤压,使大脑物质全部向脊髓移动,最终因为压迫脑干而呼吸停滞死亡。颅内出血的伤者最长可以经历几天时间才死亡,短时间至少也要数分钟,整个过程中伤者受到的心理折磨和身体痛苦就很难想象了。
寒意从伍凤荣的脚底窜起,直往脑门上冲。无论如何,杀害未成年人都是极其恶劣的犯罪,什么人这么大的仇恨、这么强烈的杀意要把一个学生置于死地?
“尸检报告怎么说?”
周延聆在翻尸检报告,他眉头的两端深深地内陷,像两块大陆不断靠近。
“做了个脑部CT,致命伤口确定在后脑上,暴力击打造成颅骨骨折外加硬脑膜上腔动脉撕裂。动脉出血太快,他昏迷、窒息到死亡的时间应该不超过十分钟。除此之外内脏和骨头都没有受损情况,说明凶手只用钝器打了那么一下,非常精准的一击毙命。
死前他有和人打斗的迹象,手臂、脖子、大腿皮肤上都有淤青,背部有擦伤,可能是摔倒造成,嘴角的那块污迹检测出来是他自己的血。这场架打得很激烈,外套应该也是打斗的时候扯下来的。”说到这里周延聆顿了顿,继续往下念:“右手指甲缝里检测出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很可能是划破了凶手的皮肤,说明凶手身上也会有伤痕。”
“凶器找到了吗?”
“警方已经确认凶器是一截脱落的水管,就在案发现场离遗体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应该是凶手扔下的。萧全的脑后伤口组织中检验到了从水管上脱落的锈斑。根据网吧的说法,这栋商铺一个星期前有水管破损的情况发生,因为影响到了业主正常的生活用水,所以请了物业来修,换了一截新的水管。旧的可能就放在网吧后门的杂物堆里,被凶手随手拿起来用了。”
伍凤荣敏锐地问:“为什么说‘随手’?怎么确认凶手不是蓄意行凶的?”
周延聆分析:“这两个人应该是先徒手打架,然后凶手抄起水管给了最后一下。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抄着武器行凶,萧全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跑,因为他手里没有武器。力量悬殊,正常人都会直接跑。如果凶手是拿着武器和他对打,那萧全身上应该出现不止一处被钝器击打的痕迹。所以,有可能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打架,到后来打得凶了,凶手才冲动行凶的。这是其一。”
“其二,蓄意行凶的动机很难捉摸。受害人家长接受采访的视频你看了吗?网上有。萧全是个非常普通的学生,成绩不错但算不上拔尖,平时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有周末去网吧打打游戏。当天正好是星期五,放了学他就照例去了网吧,而且他父母知道当晚他在网吧,是父母允许去的。一个规规矩矩、没任何地方可指摘的孩子,他能得罪谁、结下这么大的仇要预谋杀人?当然,这世上很多的仇怨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也有人思想极端,为了芝麻大点事情就杀人的。我只能说我希望这孩子没有惹上这种人。”
伍凤荣从他手里接过案情资料,一页一页仔细地阅读。周延聆听到刷刷的翻页声,与火车的铁轮合成一种永恒的轮回之音。他想,生命也是这样,刷啦啦地翻过,轰隆隆地被带走。
“没有证据的事情先保留吧,你要先解释解释这个,”伍凤荣指着检验报告说:“你的指纹留在了凶器上,这是怎么回事?你碰过那根水管?”
周延聆好笑:“我碰过萧全的脸,为了探他的口鼻呼吸,这个我承认,但是那根破管子我压根没有见过。巷子里那么黑,我哪里会注意什么水管,估计是我断片儿那段凶手把它塞到我的手里沾了指纹。这样警察就会通过凶器找到我,把我列为犯罪嫌疑人。”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啪地合上档案夹,他的刘海被合上的那阵小风儿吹起来,翘在头顶。
他就这么顶着一撮豆芽儿似的头发说话:“人是在网吧旁边被杀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网吧里的人干的。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去网吧要监控录像来看了,这么大一车人,总共三百来号,一个个查是天方夜谭,只能用排除法先缩小范围,确定几个嫌疑对象,再仔细问。”
周延聆同意:“凶手既然要去白河,那么车上不去白河的人就可以先撇开了。你有乘客信息吗?能不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
“这个不难,但按着这个条件能筛掉的不多。”伍凤荣解释:“白河是个工业镇,这时候去的人本来不多,但从前年开放了一片保护林区发展旅游景点后,开始有游客了。今天是国庆假第二天,你猜猜这趟车上不是去白河的有多少?我给你打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去玩的。你要是从车头到车尾走一趟,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学生组织集体活动去玩的,学校活动经费不多,学生贪便宜买硬座票,男男女女在一起打闹几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周延聆的心随着他的话往下沉。车上有两个危险人物,万一发生意外,他和伍凤荣都无法对这些学生负责任。才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能有多少信心再拿其他孩子的性命去玩游戏?
“凶手很可能会混在这趟车里,佯装成去白河旅游,也许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伙伴,很难辨别。”周延聆望着杂乱的案情文件也不得不叹气。
伍凤荣开始重新整理思路:“第一,根据短信内容,凶手是和你一起在桐州上车,所以接下来站点上来的人就可以排除了,我们只要在现有的乘客里面找。第二,根据尸检报告,姓萧的指甲缝里有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那凶手身上也有伤痕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伤可能不仅仅是指甲刮伤,骨折、淤青、肿胀、擦伤都行。”
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不足够验出DNA进行比对,只能证明凶手身上可能有伤口。但这个伤口应该很容易辨别。现在这个天气身上穿的衣服至少也有两层,外套还有点厚度的话打架很难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抓伤人,所以伤口应该就在会露出的皮肤上,例如脸、脖子、胸口、手、小臂等。被指甲刮伤不会很严重,也不起眼,如果不刻意关注不会引起怀疑,甚至凶手不会有太细致的处理,如果包得太严实反而奇怪。只要在车厢巡视一遍,就能清清楚楚知道。
去白河的人很多没关系,但是身上带伤的恐怕不多。
周延聆整理整理站起来往外面走,伍凤荣一只手拉住了他。
“我还有个问题。短信上说务必在到达白河站之前找到人,否则徒劳无功,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在暗示如果到站了就抓不到人了。为什么到站了就抓不到人?杀人犯就算逃出省可以跨省抓回来,凭什么到了白河就安全了?因为有人能庇护他吗?如果凶手也知道到了白河就能安全,那为什么他要坐这趟车去?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干嘛熬两天一夜?”
“因为他经济条件特别差?”
伍凤荣嗤笑:“你杀人了,公安部全国通缉你,有个地方能保证你安全无虞不用坐牢,你怕多花那几百甚至一千块钱?就是掏空家底向朋友借点钱一张机票还买不起吗?钱总会再有的,进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他只能坐这趟车,他有严重的信誉问题,不能坐飞机和高铁。”
伍凤荣也跟着站起来:“我先去巡车,回来再上后台系统找乘客信息,和黑名单比对一下就知道了。你在这等我,最多一个小时我会回来。”
说了半天都是他自己的活,周延聆打断他:“我去巡车,你去后台就好。”
“不行。凶手认识你,他要是见到你在车上,说不好他会不会冒险报警。外面还有那么多乘务和乘警,我让他们都看过你的照片了,你现在最好不要露脸,越是招摇越是危险。”
“至少让我做点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伍凤荣想了想,打开了办公桌上的那台电脑,将自己的账号密码输入进去,里面是铁道部的内部系统后台:“这里能查到所有乘客的信息,名字身份证号码目的地上面都有,黑名单你自己找一下,没有自动比对的筛选系统所以你只能自己一条条来看。等会儿我会再找副车长商量商量,有些话我不好明说,可以暂时编个谎糊弄,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周延聆俯身亲在他嘴角,被伍凤荣仰起头接下了,他替周延聆抚平衣服的褶皱,压低声音:“机灵点儿,注意安全,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我还担心一件事,白河之所以安全,要么是有富贵能人给这家伙庇护,那也就算了,但还有一种可能……”
周延聆的声音一下变得非常沉重:“他到了白河站就会死。”
死人当然是抓不到的,到时候不仅很难再证明死者杀了萧全,同一趟车上的周延聆嫌疑只会更重。事情看起来反而像周延聆潜逃途中再次行凶,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伍凤荣揪着周延聆的领子回吻,本来他应该很习惯火车的晃动,现在他半倚在周延聆的胸膛上,却给人一种需要依靠的错觉。军大衣的毛领隔着羽绒服磨蹭,像条乖巧温顺的动物尾巴。周延聆托着他的腰,恳恳切切地在他嘴唇间亲吻。一时间嘴里渡过来的热气顺着气管到了胸腔,心口像座陈封的旧灶缓缓热起来。
他做好了伍凤荣不会帮他的准备,他们是成人之间的鱼水之欢,成年人讲的是公私分明。但这样贴心的亲吻让周延聆拿不准了。要说伍凤荣是尽列车长的责任,前番几次引诱试探已经足够,做到这一步再推说出于事业压力,实在说不过去。要说他动了凡心,周延聆也不信,他们远没有到那一步,何况这段关系还掺杂了很多心眼。伍凤荣的风情是真,痴心是假,却要佯装出款款情深,周延聆以为这种做派卖保险的最擅长,不料列车长也手到擒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伍凤荣是把他当一张保险单了。男人对一个人好,对一个女人好,追求一个女人,或者追求任何一个人,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只是他要完成这个“目标”,就像完成一张生意订单。他下定决心要拿下这张单子,就会全副努力去完成,和完成工作业绩是相同的道理。伍凤荣想要拿下周延聆,可能出于工作目的,也可能出于男性占有欲,间或有之。
周延聆曾经也有“完成目标”的心态,后来他混成了老业务员了,没有工作业绩的硬性要求了,也就不指望了。他的生活独身茕影,只是因为这份职业比较特殊,他要在人群里,又不能在人群里,人家当他是混不吝的无赖,他就干脆做个痞子样,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即使伍凤荣只是应承自己,却也应承得这样努力,作为男人周延聆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天上人物为了他要沾上红尘软帐,他周延聆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说
看到了好多好多评论,好感动,压力也有点,我努力,尽力。
谢谢大家~全部都有么么哒~
列车长和周先生现在还不是相爱,只是那啥,毕竟刚认识嘛,两个都是老流氓,所以遇到真爱反而有点不那么确信,不着急哈。
6. 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车轮的轰鸣有时候乏闷生困,有时候催命似的吓人。
放在平时,伍凤荣不消十分钟就能睡过去,但现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遗体的特写照片,神经更加紧张。这个游戏、这个拿捏着他、周延聆、杀人凶手以及车上所有乘客的轮盘,正发出和火车一样“哐且哐且”的巨响,朝着既定的终点横冲直撞。
外头忽而经过一片油田,极目平铺的白色盖着一张银网,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输油管,管线横竖交错,排列得规则精细,像张蜘蛛网从天花板被打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两端站着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红色信号灯射出极其微弱的光,又因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车长席在8号车厢,伍凤荣决定先往后向9号车厢走,再从10号车厢往1号返回。
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摇摇晃晃,像少爷逛街似的。还没进9号车厢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沙暴般席卷出来,好大气势。迎面是四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举起两张灰扑扑的钱,票子抖出层层叠叠的浪来,脸仍被座椅挡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说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张小的,你们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张3打出来早就赢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
从10号车厢出来,伍凤荣往返向餐车走。早餐时间餐车里人不少,厨师见到他来给了他一杯豆浆,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他道过谢把纸杯揣在手里,见乘务员经过转手塞给了对方。
受了豆浆的乘务员对他挤眉弄眼指指身后:“你晚点过去吧,正在热乎头上呢。”
伍凤荣朝他身后望,餐车与6号车厢连接处一对情侣吻得正难分难舍。男孩把小女朋友压在风挡箱上,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要是在别的地方就算了,车上多的是鸳鸯,野起来直接在卧铺上办事的伍凤荣都见过。但风挡这个区域太危险,不仅容易夹伤人,而且箱体受力不均容易导致火车连接不稳,搞不好车厢和车厢脱节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乘务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劝过,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又缠在一起了。”
伍凤荣冷笑,三两步上前把这对焦渴的情侣拉开。女孩子见是个男人,羞得往男朋友怀里躲,但伍凤荣看见她脸上分明还有没干的泪痕,一半藏在阴晦的伸缩夹缝里。男孩子将她护在身后,朝伍凤荣道歉:“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闹情绪呢,我安慰安慰她,不好意思啊。”
“给姑娘擦擦。”伍凤荣掏出纸巾:“漂漂亮亮的丫头,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谢谢。她有点不舒服,没事的。”
“要不要叫医务员看看?”
女孩子一直没有接话,怯生生从男朋友的肩膀旁边露出半张脸。看年纪可能是个大学生,她的发尾烫了卷,脸上画了妆,左眼的假睫毛大概没有粘好,被眼泪一泡,胶水都化开了,睫毛从眼皮子上翘起来,她大概也觉得不舒服,伸手要把睫毛摘下来,谁想两只手指往眼皮子缝里一戳,又把那片睫毛塞回去了。这个动作看得伍凤荣心惊胆跳,怕她把眼珠子戳坏了。他暗暗感叹,这姑娘了不起,天大的事情没有脸上这副妆面重要。
这时候女孩开口了:“您别怪他,都是我不好,我们马上就走。”她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尽管低着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礼貌。伍凤荣见她这副样子,脑子里想起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那句:“你这人擅长低头。”这样委曲求全的女孩子有哪个男人不动心呢?连伍凤荣看着都想怜惜。
票还是要查。男孩把票根掏出来,他的手背上四个突出的骨节包着一圈纱布。伍凤荣刚接过票,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像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
“这是打架了?”
“唔……嗯……”
伍凤荣调侃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常打架,打完就算,别往心里惦记。女朋友这么漂亮,打两场也值得嘛。”说完他一边朝女孩子吹了声口哨,一边记下了“何佑安”、“石小冉”这两个名字。
小情侣刚离开,乘务员追上来悄悄在伍凤荣耳边说,荣哥今天的豆浆很新鲜,你怎么不喝?
伍凤荣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情侣的背影上。他不爱喝豆浆,一喝豆浆脸上就长痘,三十多岁了还这样。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妈笑话他,人家女孩子喝豆浆长青春痘是雌性激素太旺盛,你是什么原理?伍凤荣最要脸面,为这件事他真的跑到医院里做了个检查,医生说你雌性激素确实稍微有那么点高,伍凤荣此后所有豆制品说戒就都戒了。
他眯了眯眼睛,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扫到车厢第一排,一个赤膊男人歪着脑袋对手机粗声讲话,他脚底下放着油漆桶和工具包,能看出来是务工人员。见到列车长经过,他满不耐烦地把票掏出来扔给乘务员,嘴里用方言对着电话抱怨。人家乘务也没说要查他的票。伍凤荣见他胳膊上全沾着石灰,手背皮肤皴裂出密密麻麻的小伤口,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现在坐绿皮火车最多的就是劳务人员,有些线路因为票价太低、地处偏远已经入不敷出,线路仍然保持运营,大多是为了让这些劳务人员继续享受低价便利的交通。作为乘务,伍凤荣反而每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最多,故事也听得多,久而久之很难不产生亲切的感情。
正查着票,副车长赵新涛正面走过来。伍凤荣打发了乘务员,两手摊开,露出顽皮的笑容。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不然我还有杯热豆浆能给你,便宜人家了。”
赵新涛唉声叹气:“我还能贪点豆浆?你那边怎么样?”
伍凤荣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把人拉到车厢边上,找了个干净角落里说话。赵新涛大感不妙,伍凤荣每次搞这套神秘阵仗总没好事。上次他贼眉鼠眼地拖着人讲悄悄话,就是撺掇赵新涛接受媒体采访。本来人家说好来采访英雄列车长,他自己不愿意去,不爱抛头露面,又觉得太高调了容易惹麻烦,就想找人代替。赵新涛给他唬得迷迷糊糊的,去了才知道哪里那么简单?那是中宣部牵头请央视带着四十多家地方媒体组成的记者团,各个牙尖嘴利、七窍玲珑,按正常规格该是局长去接待的。回来的时候他把伍凤荣撕了的心思都有。
只剩车长二人,赵新涛打算先下手为强:“你别打歪主意,我不吃你那套了。实话实说。”
伍凤荣笑得妖里妖气,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撑着腰,作出个恶霸调戏小姐的样儿。赵新涛被他笑得脸红,伍凤荣是长得好看,他一笑人心都热了,男人哪能笑成这样呢?多不成体统!
“新涛,其他人我不放心,但是对你,我一句假话不敢说。你要信我。”伍凤荣说。
赵新涛哆哆嗦嗦说不清楚话:“你说,只要……只要你说我就信。”
伍凤荣不打算真的瞒他:“事情有点出入,倒也差不太多。杀人犯的确在车上,但不是新闻里的人,是另外一个。这案子有冤情,姓周的是被栽赃的。案子的资料一会儿我可以给你看,你能明白的。我现在正在排查乘客,已经有点线索了,这事你要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不然我做不成。”他三言两语给侦探游戏做了个介绍,只是没说厕所里的事。
又担心赵新涛有疑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姓周的现在就在我车厢里,你要想见我就带着你去见,要问什么你也尽管问。我是亲手处理了他的伤,那刀口看着的确是挺吓人。要是联络警察,我担心人还没到警察手里,再给捅一刀,命都没有了,怎么说理?他的命究竟怎么样还应该交给法官,不能是随随便便让个张三李四就结果了。万一真的弄错了,白搭了人进去,这车上还剩下两个犯罪分子,我吃不了这份惊吓。”
光是他这番话就足够赵新涛惊吓了,一时间没有把千头万绪理出来。他眨巴眼睛,脑袋空荡荡的,好半天憋出个“唔”,“唔”完了又没有了。伍凤荣倒是耐心,索性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等他。隔壁厕所换了两拨人,赵新涛的脸色才慢慢回上来血。
“所以,咱们这车上到底有几号危险人物?”赵新涛吞了口唾沫。
伍凤荣比了三根指头:“算上姓周的,最多三个。”
赵新涛丧着脸:“荣荣,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多大把握他说的是真的?你别犯糊涂啊,谁犯糊涂你不能啊。我知道你淡泊名利、高风亮节,那什么狗屁英雄金徽你不在乎,但现在是三百多号人的安危,你玩儿得起吗?”他挥手把烟气打开:“你别对着我抽,祖宗!哎呀……等我说完,要我帮你没问题,我赵新涛认你这个车长,你说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不说一个不字。但是你要给我一个保证,你得自己知道在做什么。”
伍凤荣把烟拿开,好半天没说话。
赵新涛感觉到了他的压力。伍凤荣压力大的时候就不爱说话,闷头干活。列车长这个活不好干,既不算个官,责任又大,保障好一趟车子平安顺利到达目的地,其中的曲曲折折只有乘务明白。做好了人家感觉不出来,只当是应该的,要是出了纰漏,哪怕只是混账乘客瞎投诉,奖金说扣就扣了,完全不容情理。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赵新涛也是自己当了副车长才咂摸来。
多年的下属经验告诉赵新涛,也许列车长有列车长的考虑,他不说以后赵新涛也会明白。总之,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行,你给我派活儿吧。”赵新涛拍他的肩膀:“我也不多问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批嫌疑人已上线~ 我正常的更新频率都是隔天更新,如果有原因不能更新我会提前说哒~
7. 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伍凤荣用力揽住赵新涛的肩膀,交头道谢。
“我承认这件事我有私心。姓周的影响了我的客观判断能力,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他,我就是很容易输给个人情绪。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我不拿班子和乘客开玩笑,良心不会丢,职业道德也不会丢。你今天帮我一次,算我伍凤荣欠你人情,下回你需要我,我舍命相陪。”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像块铁疙瘩拴在赵新涛的胸口,拽着心脏往下沉。赵新涛可不想遇到什么需要伍凤荣舍命相陪的情况,人活得好好的,互相亏欠是正常事,以命换命的人情能不用就不用。
“你就说吧,现在我能干点什么?”赵新涛说。
伍凤荣把烟抽完:“你替我安排一下班子组员,无论到哪儿保证两人一对,男女搭配最好,人不够至少也要两个女孩子一起,别让女乘务落单。餐车、电箱、司机室这几个特殊地方让乘警组的定时查看,别给钻了空子。嘱咐他们留意有没有携带管制刀具的乘客,男的,身高175到180,黑色大行李箱,单独一个人,肯定不是学生。”
赵新涛掏出工作笔记本一条条写下来。伍凤荣想了想,注一句:“餐车、茶水间、厨房的人数清理好,所有带锋利面儿的东西,包括塑料餐具分配到具体负责人,要是丢了把小刀小叉到犯罪分子手上出了事,给我查出来,我连负责人一块儿交警察。”
他把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错过任何细枝末节,赵新涛在旁边不时补充提点,结束后两人又重新核对,确认任务分配后才分别。赵新涛离开的脚步轻松愉快,脸色一改来时的丧气,反而精神奕奕,血气十足。他喜欢和伍凤荣一起工作,听伍凤荣布置安排,信心越来越强,因为目标清晰,要求精确,操作性和持续性强,对下属来说,工作只会越做越简单,不会更有压力。就是工作久了,他和班子组对伍凤荣的依赖都有点过。
走了两步,赵新涛又折回来,拿掉他手里的烟头:“你少抽点,一早上已经多少根了。”
伍凤荣随意笑笑,把烟头碾灭扔进水池。
两人反方向走开。伍凤荣继续往6号车厢巡视。他看看手表,和赵新涛安排工作耽误了二十分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担心周延聆在列车长席会被人发现。
6号和5号两截车厢人少,听不到说话声。伍凤荣先分辨出电脑键盘一串节奏极快的敲打,然后才越过笔记本看到这个操盘手。他五短身材,肚腩隆起,毛衣似乎小了,把织针的窟窿眼儿撑成芝麻粒大小的洞口。左眼下有淡淡的肿胀淤痕,发着青黑色,眼镜也遮不住多少。
电脑屏幕上红色的细线吊在黑压压的背景板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蹭蹭地往前爬。操盘手见到列车长来也不说话,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白线,皱起眉头,像是不耐烦有人打扰他赚钱。伍凤荣见到电脑旁边放着一张撕成两半的名片,拼起来能看到“客户经理 孙煦”的字样。伍凤荣拿起名片两边翻看,这位孙先生的目光仍然不偏不倚放在电脑屏幕上,两只手指不停地敲击鼠标,声音像耗子磨牙。
“要不要给孙先生拿个敷眼睛的?啧啧,不是熬夜熬出来的吧?”伍凤荣说:“电话能打通吗?我也有点钱放在股市里,要不给我指点两手?你这什么板块涨得这么厉害?”
伍凤荣不炒股,所有积蓄都拿来还房贷,他在桐顶一口气买了间两百平米的公寓,按揭二十五年,月供六千。赵新涛笑他太好场面,年轻单身买个这么大的房子。伍凤荣是觉得他没什么别的大件需要买,平时花的也少,留下来的钱存银行也赶不上通货膨胀。他对数字不灵通,没有任何理财观念,对金融的认识还只停留在买保险上面。
不知道是哪个词触了这位孙先生的霉头,他嘟囔两下嘴,说:“不用了。”说完他用眼神把伍凤荣打量了上下,露出轻蔑的笑容:“您想听两句也行,平时我都是按小时收费的,今天就当白送了。您这样的我见多了,月薪最多一万出头,房贷去了大半,家里小孩读书,还要给嫂子零花。省点私房想利滚利?我劝您拿钱买件新大衣,过年见亲戚有面子,比什么都实在。”
嘴巴忒毒。但要论刻薄,伍凤荣自认没人能和他抬杠。只听列车长笑道——
“孙先生搞金融的,没有我们这些乡下地方出来的穷酸样儿。您看您这富态模样,膀大腰粗的,阔气老板都是这个样子。还穿什么大衣呀,堂子里抄件袈裟,没准立地成佛了呢。”
“你怎么说话的!咒谁死呢?”
“我说佛祖了,您装的哪门子神仙?”
说完列车长夹着名片摇摇手,衣摆带着风走了。到了车厢角落他给这个公司打电话,接电话的说孙煦已经离职半个月了,现在没有这个人。伍凤荣心想,那应该不是离职,是失业。
在这节车厢里,伍凤荣还见到一位女老师。她裹着羽绒服,脑袋被毛线帽子包得严严实实,右脚套着棉绒拖鞋,脚背裹了厚厚的纱布,肿出拳头那么大一块。
她的红色墨水笔停在作文本的第二自然段停了一分钟没有动,伍凤荣敲桌面她才抬起头来,表情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伍凤荣见到她的脸,极瘦,形销骨立,像风中吹翻的一张桦树皮。伍凤荣还来不及开口,她喉头滑动,眼眶说红就红了,蓄水池子似的涨得满满的。伍凤荣也一愣,急忙去看自己的手在哪儿,庆幸地发现双手都规规矩矩插在裤子口袋里,害得他以为自己占了人家便宜。
“女士,票能给我看一下吗?”
女人手指发抖,就往身边的手提包伸进去,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东西来。她更慌了,把东西都抖落出来,眼泪也顺着脸颊往外流。饶是伍凤荣多年带车经验,也没见过找不到票急哭的。
“要是没来得及买票跟我去补一张就行。您去哪里?先坐下来,什么事能帮上的您说。”
“我去白河,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买了票的,就是……就是不知道给我弄去哪儿了,您看我这个人,总是粗心大意的,什么都做不好……真的对不起……”
“您方便报个名字给我吗?身份证还在吧,别急,有身份证就好办。”
身份证倒是有。伍凤荣拿过来一看,女老师叫曹敏,42岁,桐州人,汉族。伍凤荣先将个人信息记下了,没有马上把身份证还给她,随手把被风吹落的作业本捡起来。
“曹老师车上还改作业,辛苦了。脚伤还行吗?要不要叫医务员来看看?”
没事的,骑自行车崴了一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要麻烦你们,太不好意思了……”
女人局促地把脚往椅子下面藏,嘴巴里三句话不离道歉。伍凤荣试探她的脚伤,她明显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伍凤荣也不勉强,只能暗暗好奇,一个人民教师不是应该挺光荣挺有成就感么?怎么这么缺乏自信心呢?她不会在课堂上讲话也这样吧,那教出来的学生会是什么样?
“还有两个人,都是很小的伤,一个指头包了创口贴,一个小女孩儿说去医院治青春痘把脸治坏了,特别伤心,脸烂得没一块是好的。这趟查下来身上带伤的还挺多,一个农民工两只手都破了、大学生和人打架、失业搞金融的被揍、女老师崴脚……但被指甲抓伤的只有那个老太太比较符合。先查查这五个吧,看看名字是不是在失信名单上面?”
伍凤荣把写了名字的纸递给周延聆。周延聆再调出黑名单一个个比对。
“只有这个‘黄野’在失信名单上。”
“黄野是谁?”伍凤荣想了半天,想起打电话的务工人员:“噢,那个农民工,他干什么了?”
周延聆好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认识他。说不定有前科,工地上的人很容易犯事,被拖欠工资暴力催款的、醉酒斗殴的、坑死工友诈骗保险的……”说到这里突然顿了,眉头微微皱起来:“会不会是他?”
“是谁?”
“这个农民工,有可能是他捅的我。我记起来他撞到我身上的时候,有一股石灰味儿,当时没有太留意,刀子捅在身上凉凉的注意力全部在肚子上,只觉得味道有点熟悉,现在想起来了。你说他手背上都是石灰末是不是?工地上的,我见得多,就是这股味道。”
伍凤荣没有马上接话,他玩弄着手里的名片,那是孙煦破裂成两半的名片。周延聆察觉到不对劲,目光落在他的脸色上。就见伍凤荣抬着眼梢,两眼阴沉沉地向他心头逼迫。
“你骗我,姓周的。你他妈还没跟我说实话。”
周延聆一愣:“我说什么了?”
伍凤荣把名片摔在桌子上:“我跟孙煦的公司联络之后,想起你那张名片来,顺道就多打了个电话。你猜怎么着?你同事跟我说一个星期前你就带伤了,就在小腹左边肋骨下面,是你查诈骗案犯了人家的忌讳,下班走夜路挨了一刀。那伤根本就不是在车站被捅的!我就觉得奇怪,一面把你送上车,一面捅你刀子,万一要是捅岔了,他也不怕你一命呜呼查不了案子了?是你自己把伤口重新撕开,伪装成被捅,短信上只说祝你伤好又没确切说捅了你,我就信了。”他气得脸色发青:“行吧,我不跟你扯淡,你现在跟我去见乘警。”
“荣荣,你听我解释!”周延聆扯着他的衣袖。
“我没工夫听。周延聆,我信了你一次,是你自己断了自己的路。”
周延聆不说话,突然哗啦啦把毛衣脱下来,上半身一下子光裸了。伍凤荣瞪着眼睛,他也不是没见过男人,脱个衣服吓不着他。周延聆扯开了纱布,把伤口两片皮肤扒开,血淋淋的口子一下子撑大,咕噜噜又开始往外冒红水。伍凤荣心里一抽,僵持片刻坐下来细看,恨不得把每个毛孔都看清楚了。因为几次崩裂,伤口边缘已经血肉模糊,情况惨烈。
但是如果把伤口扒得大一点能看清楚,里头很浅,不像是捅,更像划伤。
周延聆苦笑道:“我上个星期被人划了一刀,不是很严重,他们只是想威胁我,不会真的要命。今天早上在车站,进站后我就察觉到有人跟踪,所以转身去找保安试探。没想到他这么心急,从小卖部门口直接撞上来,我有所防备想要扯他的围巾看他的脸,他就赶紧逃了。”
周延聆把纱布重新包上,叹道:“后来我就到厕所把伤口重新划开,一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他要跟着我,让他以为他把我的伤口撞裂了,如果我浑身是血地上车他肯定会知道,会有下一步反应,我才能明白他要干什么。二来我觉得这是引起你注意、让你帮我的一个好方法,让你亲眼看到我伤得严重,你才会相信这个侦探游戏是真的,才可能相信我是无辜的。上车之前我查过你这个人,别问我怎么查的,我做这一行十多年了,来路不正的渠道你最好还是别知道。既然我要上这趟车,肯定瞒不过你,我不如先下手为强。”
伍凤荣眯起眼睛。
“所以让乘务发现你、把我引到车厢、说服我帮你,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
“嗯,乘务一走我就去换了衣服,把原来的行李扔下车。接下去的,你就都知道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如果告诉你了,你会连同后面短信的事情一起怀疑。你会觉得这个侦探游戏也是我一手策划编出来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你怎么能确定把我引来,一定能让我帮你?”
周延聆抬手抚摸他的发鬓:“我不确定,我只能试一把。你说你信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我是真心地不想让你失望,荣荣,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周先生是准备好了才上车的,他的心眼儿也很多的=。=
8. 劳烦周先生动动尊手,帮我脱
“荣荣,能在这里碰到你我很高兴。”
伍凤荣不自然地撇开头:“要我全心全意信你那也是屁话。我给你陪个不是,不是故意要怀疑你,你也……考虑考虑我的压力。”他打那个电话之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以工作压力说服了自己,不是他不想信任,让一个成年人见面认识不到一天就推心置腹,这个要求过分了。况且,周延聆自己不是什么老实人,他不能把这种要求强加在别人身上。
周延聆背着手微微笑,丝毫不介意:“话说清楚就好,没事。”
他也不急着穿上衣服,慢条斯理地整理伤口。伤口又被扒开了一次,崩得凄惨。伍凤荣看得有点心虚,重新找来双氧水消毒清理。本来是包扎伤口,包着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延聆不着痕迹地拉住了手,在肋骨中间的胸肌边缘徘徊。伍凤荣的手像烧干的灰锅底子,又糙又硬,这是常年干活的手,但是周延聆不介意。
“你看又是剃头又是审讯,还逼得人衣服都脱光了自证清白,算不算私刑逼供呢?”
伍凤荣嗔他一眼,揪着他的乳|头掐了一把。周延聆给他捏得倒抽气,也不说疼,瞪眼虎视,要吃人似的。伍凤荣不怕他,把军大衣脱下来往椅子上一搭,笑道:“周先生要赔偿啊?”
周延聆作出恭顺的样子:“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闹得不愉快,也是因为彼此还不了解,列车长要是愿意给个机会交流交流,以后再出什么误会,也不容易有心结。”
此人道貌岸然,又虚伪又贪色。伍凤荣暗骂一句伪君子,懒得装模作样,周延聆要玩他乐意奉陪。
“行啊,是我伍凤荣太不像话,没有让乘客不痛快的道理,今天我陪周先生好好玩一把。划拳会吧?我要是输了,就脱一件,您能把我裤头脱了我任凭处置。要是平了,我就告诉您这趟车上一个秘密,”又注一句:“要是我赢了……”他拉着周延聆的手放在自己的衣扣上,解开制服领口两颗扣子,低声道:“劳烦周先生动动尊手,帮我脱。”
周延聆恨不得现下直接把他扒光了。一列破火车,尽是流氓土匪,不是要命,就是劫色!他周延聆自诩在风月场也算跌怕滚打过,结果还是民间出高手啊,什么英雄列车长,什么公务员,谁见过让男人脱衣服的列车长?这不是流氓头子是什么?
他把伍凤荣的脸捞过来亲了亲,直亲到下头的喉结,在那儿咬了个明显的牙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了,制服外套下还有一件毛衣、一件衬衫,衬衫下面也许还有一件背心,再算上裤子,十局之内要把伍凤荣剥干净了也不是容易事。
划拳喝酒脱衣服这种事周延聆干得多,早年客户应酬没日没夜,他喝得嘴巴都喊不利索,更别说把十只手指头数清楚,酒量也是这么练出来的。他活动两下手腕,信心十足。两个大男人坐在床铺上练习出拳,一会儿是六六六一会儿是满堂红。伍凤荣先输一局,还输得非常明显,嘴上叫八抬手,就比了一根指头出来。他大大方方把外套脱了,松开毛衣领口。
“算我臭拳,附赠你一个小秘密。”他笑嘻嘻地说:“你可能不熟悉火车结构,火车上很多东西能要人命。比如车厢连接处的风挡,就是像手风琴伸缩箱的那个地方。在列车转弯变道的时候,风挡起到连接缓冲作用,车厢和车厢之间才不会脱节。现在新车一般还在风挡下面多加一个缓冲器,这样车厢连接的位置就不会颠簸得那么厉害,风挡受磨损也小。咱们这个车是旧车,有两个地方没装缓冲器,一个是2号到3号车厢,一个是9号到10号车厢。现在你察觉不出来,上山过弯道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千万别往这俩地方站,出事了我不负责任。”
周延聆皱眉:“会出什么事?”
伍凤荣说:“我当年还是小乘务,晚上跑到那儿打电话,吓惨了,转个弯突然就窄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了一个人侧身那么宽的位置,幸好没站在正中间,不然今天就没我这个人了。”伍凤荣说道:“山上弯道窄,弯度大,有时候风挡一边露出去一截,人要是站那儿就会从车厢直接掉出去,下头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摔得渣都不剩。所以整天广播让你们‘不要在车厢连接处站立’,别当开玩笑听不进去。”
战局进入酣畅时,周延聆的心思停留在风挡上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喊了个五魁首,再低头一看,自己五根手指对着伍凤荣的两根。伍凤荣笑意盈盈地把手收回来,这回他赢了。
周延聆的目光一下滚烫起来,回到伍凤荣身上,探身拉住他的毛衣下摆,手往里头摸。毛衣顺着他的手臂堆积上去,隔着衬衣他摸到伍凤荣上身的骨架,除了腰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比女人还瘦。他把手按在伍凤荣的肋骨下来回摩挲——
“我被划伤的那天晚上差点去不成医院,血流得很多,没力气,而且疼得脑袋不清醒,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医生跟我说,腹部是神经密布的地方,划拉这个地方只要手法好,不容易送命但是能疼得生不如死。我想,那也是,我断了人家财路,怎么能不让我疼一疼呢?”
两人的侧脸相贴,周延聆的鼻子轻轻蹭着伍凤荣的耳朵,有点痒。那只按在腹部的手,像是能把疼痛转移到伍凤荣身上,让他呼吸压抑,浑身发冷。他的手覆盖住周延聆的手背。
“别瞎想,多少钱值得这么大一条口子?命最重要。”
“有一天你要我的命,我双手奉上。”
伍凤荣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笑,抬起手臂方便他把毛衣脱下来,领口把刘海撩起来,周延聆顺手抓到他额前的头发顺了回来。伍凤荣甩甩脑袋,像是不愿意被他这样碰。因为这个拒绝的动作,周延聆把毛衣拍在床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他说不出是不是因为这种关系而烦躁。
无比亲密,又无法靠近。
划拳总是平的多,伍凤荣的秘密就越抖越大。讲到班子组成员,他说:“我把你的情况和副车长说了,新涛是自己人,我信得过,也需要他配合很多工作。你运气比较好,今天咱们这趟车上没有便衣,乘警也少。车上的客座率不高的时候,警力也会相对少一些。”
他自己把衬衫和背心脱掉,皮肤筛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周延聆看到他的肚脐眼儿上面有一枚暗红的胎记,只有拇指大,不是很突出,像一块眼泪化开的湿晕贴在肚子上。
然后他们说到照明这件事。伍凤荣说:“餐车里有一盏煤气灯是古董,从建国初期留下来的,就挂在锅炉旁边。很多乘务提过意见,说挨着灶头挂煤气灯太危险了。老车长也曾经下过决心要拿下来,但是拆起来很费劲,要移灶头,懒得费这个功夫,就一直留到了现在。灯还能用,我还点过,晚上亮起来很漂亮。”
裤子也脱了,剩下一条四角内裤和两只雪白的袜子。伍凤荣拉起内裤边缘,啪地把松紧带打在自己的下腹。周延聆捉住他两只裹着棉袜的脚一把将人拖到怀里,手里把玩他漂亮的脚踝。伍凤荣发出唔嗯的低喘,看得周延聆低下头去,隔着布料把他的脚趾含进嘴里,指头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湿热。他心口一抖,周延聆的牙齿勾在布料上将袜子整条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