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尸不语(下)
“客人”,大概是赵成鸣除了“爸爸”“妈妈”外第三个学会的词。
在赵成鸣的记忆里,忙前忙后打点自家生意的父母天天都把“客人”挂在嘴边,客人长客人短,只不过父母的殷勤热情从来都不免费赠送,人前笑脸相迎,背后则在账上狠狠记下一笔,恨不得榨干客人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如此宰客招财旅店却仍客源充沛,因为不敢去正规旅店的人在东埠比比皆是,他们总得有个不会过问住客来历的落脚之处,哪怕要被宰钱也只能认投。小成鸣在这方面颇有天赋,经常仗着自己“年幼无知”跑进客人房间,直到他们塞来零钱才停止哭闹。父母表面责怪,实则夸赞他的“生意头脑”,所以赵成鸣自小便认为只要“理由充分”,即使强行索取别人的东西,也没有一点儿错误。
后来父母的贪婪险些遭了报应,来住店的一个人贩子盯上了赵成鸣,可惜没有得手。
于是他被送进了看护最严的寄宿学校,“客人”这个词也就暂时离开了他的生活。
直到赵成鸣八岁那年。
八岁的时候,赵成鸣发了一场奇怪的高烧,吃药打针都不管用。学校怕担责,通知他的父母来接孩子就医,父母却把他带回了家,带回了那家招财旅店。
然后赵成鸣遇见了第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客人。
旅店一楼唯一那间客房,父母敲开门时客人正在小憩。那真是一个怪人,身材魁梧体毛浓密,没有修剪的头发胡须肆意生长,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大鼻子和一双浑浊的眼睛,就像恐怖童话里的熊精。小成鸣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得缩回母亲怀里。
可不知为何父母却对这个怪人非常恭敬,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怪人听完他们对小成鸣病情的描述,索取了二楼第一间客房的钥匙,除此之外没有多言。
第二天,父母早早叫醒赵成鸣,抱着他进了二楼第一间客房。
绳子悠悠荡荡,这间客房的住客已倒吊在屋梁之上。他被蒙眼堵嘴反捆双手,徒劳地挣扎,离水鱼儿无法呼救;那个怪人站在他正下方,嘴里念念有词,削尖手里的木桩。
父母齐齐跪倒,母亲膝行过去将小成鸣交给怪人。年幼的孩童只记得这人用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握着尖木桩的手往上一抬,“噗呲”,腥甜粘稠的液体登时落下,染红了他的视野。
随后怪人把赵成鸣还给母亲,接着便肢解了被放干血液的住客,如同宰杀一只羔羊。
剖光吃净祭牲的内脏,他耐心地将残尸摆成环状,在那苍白胸膛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再郑重地将头颅安放其上。行为可怖动作却并不暴虐,一种奇异的虔敬遮掩了举止的疯狂,那个怪人的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须发浓重的毛天使引导灵魂赎清罪恶升入神堂。
小成鸣呆呆地看着,竟没有感到恐惧。
血腥仪式之后过了几天,他的体温慢慢恢复正常。父母并没有意识到人的免疫系统不是摆设,将孩子的痊愈归结为神迹,又抱着他去找了那个怪人——不,那个降临的“神使”。
“孩子,你可愿成为吾神忠实的信徒?”
神使伸出手,年幼的赵成鸣没什么想法,愣愣地将自己的手叠在了那宽厚的大掌之上。
接下来他们又先后举行了三次仪式。
仪式中小成鸣虽然也学样跪拜在地,但总是偷偷抬眼,好奇地打量。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开店、来客、献祭、玩耍,赵成鸣过得相当自由快乐,父母却突然说他得回到那所封闭无趣的寄宿学校:他的病假早已过期却一拖再拖,老师起了疑心发短信说要家访,为了不节外生枝,小成鸣必须明天返校。
赵成鸣哭闹了一宿,第二天也只能抹干眼泪同神使与父母道别,跟着老师回了学校。
这一别,就是永别。
神使杀了他的父亲后潜逃,母亲由此疯病再认不得他,六人殒命的招财旅店也无法继续开张营业,原本还算富裕的家庭骤然跌下贫困线,赵成鸣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不,或许早在被交到神使怀中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会走进深渊。
……
十三年后,赵成鸣遇见了第二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客人。
虽然搬进了外祖父母留下的老屋,但赵成鸣只当那是个过夜的地方,其他时间基本都在东大实验动物养殖点度过。因为长时间和白鼠兔子待在一起,他身上渐渐也有了一股难闻骚味,不过这不是同学们疏远他的唯一原因:额头因车祸留下的丑陋疤痕,躲躲闪闪的猥琐目光……总之赵成鸣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不讨喜,在校学生会干到大二也只混了个普通干事,社团更是一个都没能留下。
所以他才搬出宿舍蜗居破旧老屋,躲在养殖点尽量不和人交往。好处是养殖点位置偏僻,少有人来,很适合学习念书。
不过来人少不等于没人来,养殖点外门不锁,又没有不准参观的规定,所以偶尔会有想看小兔子的人溜进来扰他清静。
今天也来了一个。
天空阴云密布,正酝酿一场豪雨。赵成鸣听到动静,从书堆里抬起头,看见兔笼区那边有一个瘦高的青年。
一件洗到褪色的帽衫,式样走形,穿在青年身上,像窗外的乌云飘进了屋里。这人逗了会儿兔子——把一只兔子嘴里的菜叶扯出来递给另一只,看它们如何争抢——接着就信步走近养殖点里面的小房间,伸手便要拉门。
心里一慌,赵成鸣忙起身快跑几步拦住了他,“那里不能进!”
“有门为什么不能进,谁的规定?”青年双手插兜,反问了一句。
赵成鸣这才发现对方扣着的兜帽下还戴了墨镜口罩,似乎不想被看到脸。然而这些东西并非毫无间隙,裸露在外的小块肌肤霜白如玉,反倒引人遐想那被遮掩的容貌。
“学、学校的规定,就是不准进……”赵成鸣本就由于自卑不敢与别人对视,这下眼神愈加飘忽,显得格外猥琐可疑。
见他越说声音越小,青年玩心顿生,遂模仿起他这副底气不足的模样,也微微佝偻着背,低声道:
“我猜啊,不是不准进,是你太心虚——里面柳陆的血冲干净了吗?”
赵成鸣脸色唰的苍白。
“诶你就直接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吗,哪怕结结巴巴来几句‘你、你胡说’‘我、我听不懂’也行啊,真没劲,这心理素质也亏你能杀得了人。”
青年嗤笑,几步走到他刚才坐的地方,拂掉桌上放的书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扬了扬下巴示意赵成鸣回椅子上坐好。
赵成鸣自然不会过去,守在房间门前,连声问道:
“你应该不是想告发我,不然你就直接去了,那你想做什么?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都上大学了还不知道请教问题要一个一个来吗?”青年语带嫌弃,“看来死读书就是不行,成绩上去了,做人没学会,白白浪费了两年宝贵时光。”
这句话刺中了赵成鸣的痛点,但他没有回嘴,而是悄悄把手伸进了口袋,一支装满巴比妥的注射器给了他逞能的底气——
好啊,继续说,再哔哔一句我就冲过去,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接着嘲讽。
“去死”,这个词在赵成鸣心口回旋,等着吧,你马上就要和那个羞辱我的混蛋一样去死!
跟对付柳陆时一样,他已经想象到了将针头狠狠捅进这人身体里的情形,一具傲慢自大到要膨胀起来的躯体即将在他面前跪下垮塌,赵成鸣的嘴角忍不住抽动着咧了一下。
“别人说话的时候好好听着,别搞小动作,受伤的只会是你。”
青年毫无礼仪可言地支起一条腿,脚踩桌沿,手搭在膝上,软塌的袖管由此滑落,露出的小截手臂肌肉线条紧实漂亮。
“过来,”他的语气变得不耐烦,“快点儿,你应该不希望我在警局门口丢封匿名信吧?”
冷汗从赵成鸣额角滑落。既然已被识破,他干脆把注射器掏出来紧紧握在手里,针尖直冲着青年。
这个动作却没能起到威慑作用。对方在他谨慎坐下的同时满不在乎地顺势俯低上身,墨镜映出赵成鸣紧绷的脸。
“乖孩子,你早该照我说的做,”口罩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听语气青年无声地笑了一下,“作为奖励我会全部回答你的问题,不过要按我喜欢的顺序——嗯,就从‘你是怎么知道的’开始吧。”
他的解释倒不复杂,“我听说赵德才有个儿子,顺手查了一下,情况居然跟我对凶手的推测差不多对得上,于是我来诈你一下。你小子真是兜不住,叫我一下便扑了个准,要是你刚才沉得住气,那我不就只能因为缺乏证据装逼失败灰溜溜跑掉?菜。”
青年居高临下的目光让赵成鸣很不舒服,刚想别开脸,对方居然将踩着桌沿的脚转踏上椅背,迫使他移回视线。
“我说过,别人说话的时候好好听着,”青年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威胁,“不跟你废话,因为你死定了,知道吗?我能想到,你觉得警方会想不到?赵成鸣,你死定了。”
赵成鸣闭了闭眼,眨掉流到睫毛上的冷汗。
“不过嘛——”
青年的语气突然又扬了上去,“你运气不错,我正是为此而来,来帮你逃离这个命运。”
“什么?”赵成鸣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方无视了他的问句,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你运气是真不错,不管你是因为童年阴影还是单纯觉得好玩而多此一举将柳陆肢解再摆尸,你模仿了‘疯信徒’的手法,所以你活命的可能性从0跃升至了30——听说过昼光基金会吗?”
“好像……是帮警察破案的?”
“哈,傻瓜,新闻里的东西你也信,”青年讥笑,“昼光基金会的背景很深,那帮人表面上协助警察,实际是借机网罗有‘特殊才能’的人为己所用。我举个例子,北港的‘人皮裁缝’,就那个杀女人剥皮制衣的某小说狂热书迷,通告里写的是他在警方赶到前畏罪自杀,实际上他是被昼光基金会秘密保护起来拉回总部去了——你问昼光基金会为什么这么做?不关你事,你只需要知道‘疯信徒’是他们希望吸纳的人才,而你已经吸引了昼光基金会的视线,下一步只要证明你同样具有‘才能’,他们也会从警方手里保下你。”
从未接触过的信息让赵成鸣彻底愣住。
青年从帽衫口袋里抽出几张纸卷成筒状,像老师对待走神学生那样敲了一下他的头,接着把纸丢到他面前:
“先别急着高兴,不怕跟你讲,你解剖动物的手法用在人身上真是破绽百出,要不是因为柳陆的尸体发现时已经腐烂,那个叫郑彬的家伙能这么就被你唬住?喏,这些是我送你的,好歹是东大的学生,不敢说能速成掌握,照葫芦画瓢总行吧?好好看好好学,在我的帮助下,你活命的可能性足以升到90。”
赵成鸣展开那几张纸,上面是影印的“疯信徒”系列案件的资料,不仅包含专家对他作案手法的详解分析,甚至还放了几张现场照片,“招财旅店六尸案”的也在其中,黑白照片里是他被摆成环形的父亲。
拿着纸的手颤抖起来,赵成鸣开始小声呜咽。
青年耐心地听完了这场哭泣。
几分钟后赵成鸣用手背抹了抹眼,“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一张名片被弹到他胸前。赵成鸣拾起来一看,名片正面印了只卡通狐狸,背面是他曾在本地新闻里听过的名字,“江河清”。
“哭一次就行了,不要再浪费时间,”嬉笑之意淡去,言语中不时流露的冷酷似乎才是青年的真实性格,“一条人命只能激起昼光基金会的疑心,想说动他们专门派出顾问来‘考察’,还得再杀几个人。记住,严格按照我给的‘参考书’,做得漂亮一些,别令我失望。”
见对方闻言低下了头,江河清冷笑一声:
“怎么,难道学校里只有柳陆一个人欺负过你?你想杀的人恐怕不止他一个,这正是个报仇的机会,别跟我说你下不去手,他们活,你就得死。”
赵成鸣也笑了一声。
他仰起脸,目光中满是杀意,几个鲜红的名字已经浮现在他眼前。
“我只是纳闷你为什么要帮我。”
“各取所需罢了,你需要昼光基金会助你逃得一命,我需要昼光基金会派顾问到东埠。”
“你为什么想让他们来东埠?”
“哪这么多为什么,你跟我在这儿上课提问呢?需要你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你——算了,你就当我是个穷困潦倒的策划师,想方设法挖掘潜在的客户和生意吧。接下来只要你按我的计划乖乖照做,我保证给你个学生价,童叟无欺。”
说话间江河清又恢复成那副嬉笑模样,宛如在墨镜口罩之外又戴上了一层面具。他将脸凑得离赵成鸣更近,透过深色镜片依稀可见一双难辨瞳色但形状精致的眼睛。
……
……
这些事实郑彬自然是永远无从知晓,不过它们并未给自杀的赵成鸣陪葬,记忆的主人在临死前已将它们一一分享。
那么,赵成鸣临死前,是向谁交代了自己的经历呢?
——老屋外面没有多少人围观,那个向警戒带里张望的高大青年因此不免有些显眼。于是他压低帽檐,退得离人群稍远了点儿,继续默默关注警方的动向,褐色双眼映着如血夕阳。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到江河清的时候必定爆字数,这人嘴太碎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也是个重要角色,我早就把这人雪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