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论戛然而止的梦境
魔王克里斯梅尔和黑猫下落不明。
但他们并不需要希尔达来操心。黛比面色苍白, 她身上的裙裾破破烂烂,一看就是受到了惊吓。骑士长给她裹上了厚厚的毯子,又灌下了热水,蟒蛇忠实地陪在公主身边, 紫发的女巫则神情冷淡, 面色不虞地拦在马车外面。
“这里不欢迎你。”她对勇者说。
勇者“白冥宸”此时的模样, 怎么都称得上情真意切, 他本就英俊不凡,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里满溢着关切,语气中也充斥着对公主的担忧: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但我只是想要让黛比开心……”
他刻意放大了音量,好让马车里也能听见。果然, 马车中传来细细簌簌的对话声,骑士长挑开帘出来,显得有点无奈, 希尔达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停,”
女巫铁石心肠地打断, “别争着抢着承担错误。黛比,你是个好孩子, 假如勇者没有刻意引诱,保证自己能够保护好你,你是不会和他离开半步的。但事实就是, 他明知道你现在很危险,还不带任何守卫把你偷偷带出了皇宫。他要是真的关心你就好了,但他只顾着和女路人搭讪,你失踪时也没有第一刻发现。但凡他有一点点悔改的心思, 他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半响,马车内不再传来新的声音,白冥宸神情阴沉下来,语气也渐渐带上了一点威胁,“公主殿下,我原本以为你喜欢我,但就连你也听她们的,偏偏和我作对。”
和余惊未定的受害者用这种口吻说话,骑士长投来冰冷的眼神。
“我会如实禀报发生的一切,”
她说,“以神圣的律令起誓,陛下与皇后将会决定怎么对待伤害黛比的人。”
她如今的气质愈发沉稳起来,和一向率性妄为的希尔达不同,透露出一种寡言而杀伐果断的气质,这眼神透过屏幕硬生生扼止了白时继续说话的勇气。
眼下的情况又糟糕起来。
屏幕前的白时焦躁不安地绞着指甲,半响,他才伸出手扶了扶耳边的蓝牙耳机。
悠扬的游戏BGM通过昂贵的耳机流淌到他的耳中,偶尔的一点杂音应该只是他的错觉。
“你是不是说过,”
他问系统,“距离世界融合的那一天已经没多久了。”
系统比他还要焦躁一百倍。
就是因为前几个世界太容易被黑书入侵,计划屡遭阻碍,它才想出《深渊大陆》的主意。
把攻略分成两个世界进行,无论哪一边世界意识都无从下手;借助游戏系统扩大万人迷光环的影响力,让所有可攻略对象一开始都对气运之子有着极高的好感度。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计划,甚至不需要气运之子有什么主观能动性。
但是它的能力是有限的。
维持对密拉尔大陆的入侵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因此它预先设置了程序。
一旦到了期限,《深渊》作为两个世界的通道就会自我毁灭,世界间也就随之走向融合。
“没错,”系统心急如焚,忽然生出几分怀疑,“宿主的进度却停滞不前,甚至出现了倒退,按道理来说不应该。难道是……宿主有没有觉得什么人态度异常?我怀疑,天道已经偷偷联系上了你的某一个攻略对象。”
就像前几个世界一样。
白时一激灵:“要真是这样,那可怎么办?”
他的脑袋愈发嗡嗡作响。白时开启了自动跟随,随后松开握住鼠标的手,摘下了耳机,觉得自己这个主角当的实在憋屈。系统的猜想非常合理,他也听过它提起前几个世界一直追杀他的那个所谓的“天道”。
“宿主别着急,”
无论系统怎样担忧,它都得先稳住气运之子的情绪:“就算现在迎来世界融合,你也有优势在身。只要说服国王夫妇黛比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就仍然是王国的座上贵宾,密拉尔大陆上的传奇勇者。不过,你有没有一个怀疑的对象?”
系统不断地考虑之前所发生的蛛丝马迹。
态度转变非常突然的某个人,或者油盐不进的魔王克里斯梅尔,又或者……一只看起来非常无害的黑猫,它出现的频率是不是稍微有点频繁?
“希尔达!”
然而白时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它的思路,叫了起来:“我发誓,天道联系的肯定是她!”
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紫发女巫吗?
系统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白时滔滔不绝的抱怨也很有道理。
很显然,这几桩本可以成就的姻缘统统都是女巫希尔达在坏事,从最开始的村妇安娜,到后来的精灵公主伊芙,再到现在的黛比,背后都有希尔达横插一脚的身影。
“我快要恨死这老巫婆了,”白时摇晃着指尖,半响才平复住心情,恶狠狠地说,“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让她消失,或者操纵她重新爱上我?”
气运之子并不知道,系统对于世界意识一向是能躲就躲,而且有着不止一次丢下宿主自己跑路的劣迹。这一次,系统当然也开始构想自己的退路。但是,它的心态确实因为气运之子的话而产生了一点转变。
以往,总是黑书到了眼前,系统才悔之晚矣。
这一次,既然确定了怀疑的对象——
在逃跑之前,系统想,或许它可以试试主动出击。
就和它当时解决掉那个享誉整个大陆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样。
*
克里斯梅尔兀自挣扎了一会。
他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些划破天幕的血红色星辰。它们不经过他允许就冲刷走了他的记忆,那时的罗兰轻轻地走到他的面前,跪下来吻他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眸就算在想象中也那样崭新而闪闪发亮。
他对他做的事情,使魔王无数次在深夜睁开眼睛,徒劳地捕捉着梦境碎得不成样子的残片。
人类所做的事情绝不能原谅的。
但是,魔王想,他为什么就是没办法——
他猛地抬起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周围的寂静让克里斯梅尔忽然觉得心慌,魔王在没过脚踝的花海中向前走了几步,踩碎了一地绯红的花瓣,然而他的身边空空如也,耳畔也悄无声息。他伸出指尖,就像是要够到什么东西一样,心中涌动着再一次被抛弃的恐惧。
“罗兰·泽维尔?”他厉声说,“你还在吗?”
好在他的话语刚刚落下,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罗兰含糊地“嗯”了一声,又仿佛笑了笑,“克里斯,我看着你呢。”
“你既然在,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许我再说了,”罗兰乖乖地说,“我担心惹你生气。”
他要是一直这么听话,就不至于现在闹成这样。
克里斯梅尔不太相信罗兰真的能改邪归正,也不认为自己的禁令能够真的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至少他说对了一点,克里斯梅尔肺腑间燃烧的怒意一刻也没有止息,并不希望罗兰火上浇油。大法师这次格外认真,老老实实地沉默了很久。
“除了那些花言巧语,”
魔王让自己听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感情,“你没有更好的话说了吗?”
“也不能算是没有,”
罗兰沉默了一会,他的声音几乎就在耳边,但却身处遥远到克里斯梅尔无法企及的地方,“不过,现在说出口显得有点虚伪。有些话还是等你把镰刀搁在我的脑袋底下再说比较有诚意。”
克里斯梅尔盯着面前的虚空,想说一句讥诮的话,但没能说出口。
正如人类所言,现在的他会质疑对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徒劳地重复那些承诺和誓言,身处不可彼此触碰的鸿沟两头也使它们都失去了意义。其实,魔王独自站在他的梦境中,这一刻短暂且注定要被忘记的对话也没有意义。
他们一时半会都没有说话。
罗兰借此机会好好地从头到脚看了克里斯梅尔一遍,觉得他的头发又长了,已经长到腰际。他几乎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就连银灰色的发丝也一动不动。梦境中是没有风的。
魔王冷不丁地开口:
“别让我猜测你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微微移开目光,刻意没有暴露自己的不安全感,但人类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好的,”罗兰纵容地说,“那我从现在开始发出声音,你想要我说什么?”
克里斯梅尔看起来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那我就自己发挥了。”
人类把头靠在手臂上,侧着脑袋盯着屏幕上的魔王,不小心用手肘推了一下鼠标。他的视角晃了晃,但克里斯梅尔却丝毫不觉,仍旧面对着他原本的方向。
“克里斯,”
罗兰开始重复着念他的名字,他觉得整个胸膛都是满溢的酸涩和疲惫,几乎一触碰就要叹出一口气。但开口却还是轻轻快快,黏黏糊糊,连着念上几次后又开始得寸进尺,轻轻地说:“”亲爱的……”
魔王微不可见地僵硬住了。
三分钟是他的忍耐极限。
人类非常忠实地履行了“发出声音以彰显存在感”的任务,但存在感有点过于强烈,低声喃喃时,他的名字好像被谱上了旋律,变成了一首过于轻快的小调,徘徊在罗兰的唇齿之间,而且主题一定是爱情。
克里斯梅尔打断他:“不许重复我的名字。”
魔王面色冷淡,银灰色的发丝肃穆而冰冷地垂落。他的语气既像是命令,也像是训斥。
但是,梦境中的花海却显然不像是他表现的那样无情,而是随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一起轻轻摇曳起来。绯红的花朵在方才的几分钟间愈发繁茂起来,从脚踝处再次簌簌地向上长,花瓣舒展,下一秒钟仿佛就会有蜜蜂和蝴蝶在花海中飞舞。
罗兰假装没有看到。
“没问题,”至少这次他决定非常听魔王的话,“我不说了。”
他的声音刚一停下,摇曳着花朵茎秆的风也忽然停下了,最后的余波在花海中掀起一道绯红的潮汐,隔着屏幕仿佛要涌到罗兰的瞳孔里,随后一切渐渐止息。
沉默再一次蔓延开来。
但这次没有维系多久,因为克里斯梅尔听见了轻轻的“哒哒”声,就好像用指节叩击着什么。
这声音每隔几秒钟就响起一次,翻译过来当然是“我就在这里”的意思。
不得不说,非常让人感到安心。
克里斯梅尔站在他的梦境中,他震颤的那颗心一点点应和着人类不急不徐的节拍。魔王的手指在空气中虚虚地握起来,就好像想要捉住些什么。但他终于还是松开手心,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深处,始终徘徊的阴霾和恨意能够暂时被忽略,即使只有一秒钟。
“罗兰。”他说,
“假如我现在请求你——解开你施加于我的封印。”
这是克里斯梅尔最近乎恳求的一句话。
罗兰本以为他们已经心照不宣地远离了这个话题。
他的手一时间一动不动地放在键盘上,方才稍稍有些轻快的心绪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刚刚咽下了一块铁。
他垂下眼眸:“我很抱歉。”
“我并没有给自己的决定留后路。何况,你应该明白的,眼下是在你的梦里,你才能够记起关于我的一切。”
“那么,”克里斯梅尔开口,“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吗?”
罗兰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硬硬地硌着他的胃。
魔王的语调带着冷冰冰的高傲,“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会在醒来后忘掉。你是对的,人类,稍纵即逝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在我们之间的博弈中,我不得不提防你的每一句话。我承认你才是赢家,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罗兰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像是犯了错的孩子般咬住嘴唇,踟蹰不前。
不可原谅。
克里斯梅尔想,他从未允许过有人玩弄他的命运,也绝不可能放过擅自这么做的人类。他这么想时,脚底被踩碎的花瓣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馥郁,却并未展露出一点衰败。
“那就来吻我。”
这句话显得太过于突兀,以至于罗兰差一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是克里斯梅尔是个比罗兰还要彻底的实干派。他当着罗兰的面用可怖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人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与此同时解开了大氅金属的扣子。锁扣“咔哒”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在人类的耳边却无比清晰。
“我说,”魔王目光挑衅,“‘我想先吻你’,你一说就没完没了,好像只有你一个人需要为这句话负责,不,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负责。假如你能做到的话,现在就来吻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暗金色的眼眸在鲜红花海的映照下多了一层血腥的意味。克里斯梅尔的大氅落在地上,他又随手扯落了里衣的两枚银纽扣。深渊魔族的皮肤苍白,几乎不见太阳,魔王蓦然抬起眼睛,目光中的占有欲锋利又美丽。
“你渴望得到我,”他说,“正如我渴望得到你。为什么我还无法看见你?”
“吻我……还是你做不到?”
他已经逼得足够近,即便隔着屏幕,罗兰仍旧能看清他薄薄虹膜上一闪而过的野兽饥肠辘辘般的绿莹莹的光芒。当魔王最终站定时,他想象面前就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伸出指尖,恰恰好和罗兰触碰在屏幕上的手指相互重叠。
他们的心跳声皆如擂鼓。
好吧,善始善终从来就难以实现,罗兰想,而他们上一次的收场如此惨烈。
克里斯梅尔漠然地垂下眼眸。
倒映在魔王视线中的是脚下的花朵,倒不如说是遍地的鲜血。在他的梦境中,它们是不受他操纵的情绪的外化,但就算是这一刻,这些花朵也依旧光洁而簇新,即使被魔王踩碎,流出的汁液也鲜红而芬芳。他希望人类看不到它们。
至少别如此赤裸裸地展现出他那颗仍旧跳动的爱慕之心。
“罗兰·泽维尔,”他说,“面对你我还没有认输,不要当一个让我轻蔑的敌人。我不会让你发血誓,那些关乎灵魂的把戏困不住你,但你必须仔细思考,你是否能够对我发誓。”
“我敢。”
罗兰轻声说,他握住了那枚漆黑的羽毛。
“梦境破碎后我会重新忘记,”
克里斯梅尔说,“我不会让你走捷径。”
罗兰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魔王身后的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霾,随后开始一片片地碎裂。他猛地伸出手,却只碰到冰冷的屏幕。他急切地开口,忽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巧合,他无比珍惜这一次的“重逢”,但他却只来得及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等一下,至少要告别……”
那双眼睛——陌生地望着他的眼睛。
克里斯梅尔笑了起来。
魔王举起镰刀,那漆黑的刀刃所向之处,所有的一切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溃。
“该让你尝尝我的滋味了,”他报复般地说,“眼睁睁看着猝不及防的结局忽然来到,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不会给你告别的时间,而且下一秒钟就会忘记你。这就是你应付的代价,亲爱的。”
面前的场景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克里斯梅尔决绝地抽身而去,连同梦境中的他也仿佛大理石塑像一般黯淡了所有的颜色。
在最后一刻,罗兰没有把时间用在话语上。
现在一切的话语都如魔王所说那样苍白,直到他真正回到密拉尔大陆那一刻,他的行动才能够让魔王陛下放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他最大的努力回去。
还有……或许一个亲吻。
“很快了,”
罗兰想,他还有许多没说的话。
现实世界已经不需要他再多做停留,现在唯一搁置他的是一种新的可能。两个世界的穿梭必定伴随着关联的中断,因此也就意味着时间的错乱。但是,假如他能够利用那些世界意识窃听到的情报——
假如他能够想到办法利用系统,或许……他们不用等那么久。
人类隔着那枚漆黑的羽毛,轻轻地、虔诚地在还没有完全褪去的画面上落下一个吻。
吻落在魔王的额头上。
*
克里斯梅尔面色不善地望向地上的黑猫,用手指轻轻点上额头。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陷入了昏睡,又不知做了个怎样的梦。
醒来时,就连不可一世的魔王陛下也感到头疼欲裂,但梦境的内容却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最后的结局有几分畅快。他用质询的眼神望向了在场的另一个可疑分子。
黑猫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也睡着了。
但当克里斯梅尔用冰冷的手指触碰上它毛绒绒的毛皮,并且危险地在它的脖颈处开始比划时,那双琥珀色的圆形瞳孔却慢慢地睁开了。
魔王收回手,端详着黑猫的神情,“一个噩梦?”
“不,”
罗兰说,“是一个好梦,只是结束的太仓促了。”
他们共同环视四周,发现周围参与祭祀的人群也纷纷陷入了酣梦中,三三两两地倒在地上,目前还没有第三个人醒来。罗兰花了几秒钟找到那位祭司,他正安然地倚靠着岩壁,神情宁静,仿佛在梦中得到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他已经死了。”罗兰判断道。
随后他们检查了在场的其他人——意思是黑猫挨个嗅过去,而克里斯梅尔冷眼旁观——总之,不幸中的万幸,死的只有不幸的祭司。
“我必须先到王国去。”黑猫说,随后无声地看向克里斯梅尔。
魔王看起来对自己也中了招的事实非常不满。
“我回一趟深渊。”他言简意赅地说,“总有魔物要为此负责。”
“那么,”
黑猫微笑着,很友好的样子,“假如你没有异议,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分道扬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