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差些成了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我是1925年跳崖死的,自以为走得很潇洒。
可我若当真潇洒,就不会在这儿落下这些苦字了。
***
我一家四口,爹、娘和顶头一个大我六岁的哥。
爹是喜欢咬人的畜生,娘是爱畜生的人。
哥是那畜生窝里唯一的正常人,庇佑着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
1919年,我十六,我爹上山为匪,丢尽全家脸面。
娘说,爹那是给土匪掳去了。
起先我以为她是因好面子才如此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见她拜佛拜得诚恳,嘴里念的是“求佛祖保佑土匪放过孩子他爸”。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原来是真心以为那畜生是被迫弃良为匪。
我脾气炸,忍不了,是哥他捂了我的嘴,说,弟啊,娘她也不容易,你就给她留一条活路吧。
我停止挣扎,咸苦的眼泪将他的指腹泡得起了沟壑。
*
1922年,我十九,大哥死了,死得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哭,便给邻家老人揪去城隍庙帮忙扫地。
扫地时也没发生什么,算得上有丁点印象的,仅仅是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少爷指了路。
那位少爷不大懂礼貌,总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我满脑子念着我哥,哪有力气同他怄气,仅把头低了,思索把我哥埋哪儿好。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我哥是跌下山崖死的,尸体多半找不着了。
埋,埋个屁!
再抬头时那少爷已没了影踪。
*
我本事没我哥大,没法像哥一般挣钱养家,但在这小村里要养活两张嘴应也算不上难,可是我和我妈还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坏。
我知道那是因为娘她把钱都拿上匪山给了爹。
但我记得哥的话,要给娘她机会活,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死命憋着一口气。
可哥似乎只想到要如何让娘活下去,没想过我如何才能活下去。
*
1924年新春刚过,忽而有媒婆上我家提亲,要我当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她拿着几张票子,说这还不算在聘礼里。
我诧异不已,想着我们家只差家徒四壁,人地主家女儿怎么就能看上我。
那媒婆抿唇一笑,说,虽说是要纳我为上门女婿,可是薛地主家这辈没有女儿,所以我要娶的——是薛家大少。
我由困惑转为惊讶,正欲拒绝,娘她已接过了媒婆手中票子。
于是我答应了媒婆的说亲。
娘,保重身体,日后咱们就别见了。
*
1924年3月1日,我应薛家要求,搬进薛家老宅,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自那时起,我再没见过我娘。
*
1924年3月7日,我头一次收到薛大少的信件。
那是封情书,或者说是他对我一见钟情的场景描述会更好,虽然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左瞧右瞧,还是觉得那书信更像是他自个儿情感的抒发。
但我无法否认,我确确实实被他的文本吸引了。
*
我们的书信往来很频繁,有时我来不及回信,他的信也依旧会寄来。
他总在讲述他从前是如何躲着偷看我,又是如何为我鸣不平,更多的是他有多么爱我。
他的想法时常让我产生共鸣,我渐渐地离不开那些文本。
我想见他,想拥抱他,或者说,我想拥抱我的知己,我在这世界活过的痕迹,和一个爱我的人。
我爱上了薛有山。
*
1924年4月清明,薛家人皆到坡上扫墓去。我在那儿碰上了一个面生的跛脚少爷,听是薛当家二妹的长子,叫花弘。
那人性子爽快,很是健谈,我们渐渐成了好友。
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胡乱咬人的疯子。
可他每每提及他是个疯子,我皆会摇头,说我并不在乎。
一点儿不在乎当然是假的,但我确实比常人要麻木得多。
*
1924年7月,是我噩梦的开始。
先是有山的青梅竹马凤梅来找茬,她抱着臂拿污言秽语将我羞辱,骂我是见财眼开的糊涂虫,还说我要是不走,来日成亲后她也不会叫我的日子好过。
我没搭理。
可我害怕,害怕有山来日听信她的话,离开我。
*
那之后的某一日,从前总拿鼻子瞧人、把我当空气的方大爷忽而揪住了我的衣襟,藤条随即抽去了我的脊梁骨上。
我来不及反抗,也来不及辩解,伴随着飞溅的鲜血,一声接一声“你小子叫鬼上身了”与“走,快走”入了我的耳。
血在腰窝蓄起来,我躺在地上,眼皮子掀不开。
后来恍惚间听到方大爷和薛母吵了一架,听清的不过二字“有山”。
*
没几日,府里又来了个姓岑的道人,他二话没说便将我塞进了个蛇箱子里。
蛇将我的身子环住,像是凤小姐的难听话,又像是方大爷的藤条,重重打在我的身子上。
我觉得他们是恨我,所以才想要伤害我,想要我死。
可我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我要死?
我不能理解。
待到我被薛母他们救出时,我已没了意识。
再睁眼时,榻边坐了薛当家,他说有山知道了近来府中事,要我们待你好些,来日这些事,保准不会再出现。
我攥紧被缛,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爱有山他?
*
1924年10月13日,有山的生辰。
可有山他仍是没回来。
按理说府里大少生辰,纵使他人在外地,宅中也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我途径祠堂,听到哭声阵阵。
心里咯噔一跳——有人死了吗?
是有山吗?
正要进去询问,那从祠堂走出来的老管事撞了我,吓了个一激灵,忙扯着我走远。
他瞪着我,骂我说,谁准我来的,随后紧盯着我回了屋。
我云里雾里,后来偷摸着去问了花弘。
可他因受疯病折磨,完全听不进人话。
仅在我情急问出一句“有山死了吗”时,身子遽然一僵。
*
1924年12月24日,我被府外一阵喇叭唢呐声吵醒,迷迷瞪瞪摸去宅外,瞧见了一支送亲队伍。
那队伍很怪,我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它是肉眼可见的怪。
便随口问了个停在薛宅门前的敲锣人,他哈哈大笑,反问我说还能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
他便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因为这是结冥婚!活人嫁给死人!”
我给他的话吓得心颤,脚不由自主地倒退回薛宅里头,却撞着了方大爷的三儿子——方美。
那刁蛮小子今儿不再逗我闹我,只问我怕什么,还说
——“你不也是结冥婚吗?”
*
我变得郁郁寡欢,其间花弘来找过我几次。
彼时他的心理状态可谓是差到了极点,可我没有在意,我只在花弘将我的屋门阖上前问了一句。
“薛有山他死了吗?”
多半时候花弘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回,花弘张了口,他说,对,没错,早死了,快一年了。
那是1924年12月27日,半个时辰后开饭,管事说找不着花少爷。
我暗想不好,忙冲去了那只有我俩常去的小院,并撞见了上吊自杀的他。
随我一道过来的下人们尖叫起来,而我在将他的脖颈从绳索上松下来后,因过大的精神打击,昏迷过去。
*
我再没见过花弘。
他应是死了。
是我的错。
*
我知道薛有山死了,可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
没别的。
就因为他生前写过的那些信,那些并非在同我交流的信件。
我太渴望一个能把我放在心里的人了。
那人死了又如何,生死殊途,我死不就能同归了吗?
我渴望坚贞不渝的爱。
我也给薛有山坚贞不渝的爱。
*
1924年12月31日,冥婚仪式就在明日。
那夜我睡得早,睡得却不算沉。
夜里忽而给人唤醒了,我勉强睁眼,瞧见的是薛无平。
那小孩将一个大包袱丢给我,要我趁夜色逃。
我将包袱丢远了,摇头说我不逃。
他怒不可遏,说为什么不逃,我不是早知道薛有山死了吗。
我说是啊是啊,可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爱我,且不会害我。
薛无平盯着我看了很久,才问我知道冥婚是薛有山提出来的吗,问我知道要我陪葬是薛有山的意思吗,问我知道拿钱收买我娘是薛有山的意思吗。
他还说薛有山根本不爱我,他爱他自个儿,他只想满足他自个儿。
天崩地裂。
我再睡不着。
我还流起眼泪。
我说无平啊,哥有些困了,你走吧。
薛无平瞪着眼睛要我和他一块儿走。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我走、我走。
我压根没必要为,薛有山那样的人陪葬。
*
我牵着无平的手,跑,逃。
我逃,我和他一块逃。
我推开他。
跳下了山崖。
骨头破碎前,我看着渐远的苍穹,想到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
【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花弘
问者:你还活着?
花弘:当然活着,算是自杀未遂。
问者:你知道郑槐一直误以为你死了么?
花弘:不知道。我还没出院,他就已经死了。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花弘:我们么……患难之交?
问者:据说郑槐曾帮助你实施自杀行为?
花弘:这么说不大对。我那会儿精神状态顶差,你也知道的,癔症嘛,时不时就吐几句牢骚。我试图自杀的前不久同郑槐透露了那么点倾向,郑槐彼时情绪也不咋好,我知道他意识到了,但他并没有劝阻我,……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会觉得我的死和他有不小关系吧……
问者:作为朋友,你知晓郑槐在薛家宅中的处境吗?
花弘:说不知道当然是假的,但你也知道,我自顾不暇,没可能一直帮他。
———
[花弘自述]
我自小在薛家长大,衣食无忧。
年少时最喜看大隋唐,视那“神拳太保”秦琼作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渐渐生出个济世救民的铁血将军梦。
后来我打仗瘸了条腿,不愿作拖油瓶,便夹着尾巴回了家。
我有俩表弟,薛有山是其中大些的那个,只比我小2岁。
我同薛有山一块长大,他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闯祸惹事的向来独我一人,只可惜他身体不大好,每逢天寒都要咳上几咳。
老话常说,年幼时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日后便最容易闯大祸。
我起先本是不信的。
没想到,薛有山头一回出格,便是他向我大伯和伯母坦白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爱上男人算什么?
那叫爱么?
我搞不懂他,只听他像是着了魔似的说他对那男人一见钟情,非娶他不可。
断子绝孙,大逆不道。
大伯本来该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没说,自然是因为薛有山当即呕出了一口血。
他说——
“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死得更早些。”
他还说——
“我不在乎郑槐是否答应,死人哪里有完全心甘情愿的。”
我那时的想法只有两个:其一,薛有山终于疯了;其二,那可怜人原来叫郑槐。
薛有山的病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加重的。
也自那时起,他开始写信,我知道他一直在给郑槐写信,但没有一封真正寄到了郑槐手中。
与此同时,我出现了癔症的前兆,不论是中式还是西式的药都吃了,没用,很自然地出现了失去意识并发狂的症状。
某日清醒,我偶然碰见薛有山惨白着脸瘫在床上写信,于是问了一嘴,他究竟何时才把信寄给郑槐?
他说,他活不长了,这些信得等到他死了后才能寄过去。
我问他,他死了怎么寄信?寄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那时候笑了,我至今忘不了他那极凄凉的又掺着蜜一般的笑。
他说,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他这身子挨不住了,没法活着迎郑槐进门,便要在阴曹地府风风光光地娶他。
风光个屁!
妈的,他爹娘养了个什么畜生?!
他说的是冥婚啊!把活生生的人弄死了陪葬就是他口中狗屁不通的爱!!
一个读书人,玩什么死封建的鬼把戏?更何况,他还留过几年洋!
我彼时当然想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可他到底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瞧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唇便把脏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听了那些话,纯粹恶心自个儿,却又丁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后来便是薛有山死缠烂打要他爹娘同意冥婚。
再后来,1924年2月16日,薛有山死了。
十日后,婚书寄到了郑槐家里。
高昂的“聘礼”打动了郑槐他妈苗嫂的心,所以那女人把他儿子亲手送入了虎穴。
郑槐是3月1日进的薛家,我有意不与他见面,我实在没办法面对一个很可能在几月后被薛家人杀死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我是被薛家人养大的,背叛他们我良心过不去,可要我哄骗一可怜人去送死,我对不起我自个儿的良心。
其实,我也并非没想过救郑槐,只是,你也清楚的,我是个“疯子”,谁会信疯子的话呢?
假使郑槐将我“荒谬”的话都告诉我大伯和伯母,不光郑槐会被尽快杀死,连我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不愿冒那险。
我的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也就一直没机会和郑槐见面,我想那人大概对我的了解就是住在薛宅里的疯子吧。
清明那日,我的精神状态难得稳定,也是那一日我决心要救下郑槐。
薛家墓在村边一块祖传林地。
我在那时有意接近郑槐并引导他一块块墓碑地看去,并最终停在了一块无字碑前。
他问我那是何人的碑,我没法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我当然没法告诉他说那是薛有山的墓。
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因为那太像一个“疯子”说的话。
要说那日我与他并不算太长的谈话中,他得到了什么,恐怕仅仅有我的坦白吧。
我告诉他我有癔症,并非时常清醒,提醒他撞见我发疯就尽量离远些。
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我想,估摸是因他这一辈子见了太多怪人。
我猜他后来应该撞见过不少次我发疯,因为在我恢复清醒时,总隐约能想起郑槐模糊的影子。
好在,他比我想得更豁达、更坚强,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
他说我不过是病了,何错之有?
于是我开始和他分享我的过去、我的落寞、不堪与可怜的自尊心。
他也把能说的都说了,譬如他当土匪的爹与深爱他爹的娘。
一次他向我提到,他觉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骨子里都是温柔的。
我想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都死了罢了。
我没能说出口,只能趁着清醒给他乱扯些薛有山的坏话,试图把他逼走。
然而当我发现他对此有些不满时,我才意识到他深受薛有山蛊惑,用情至深,恐怕逃不掉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他走,哪怕是逼他。
所以当方大爷称鬼上了郑槐之身时,我并不去计较他对郑槐造成的额外伤害,因为我知道,他也不过是为了救郑槐而已。
一顿打换一条命,当然是划算买卖。
我装疯卖傻,视若无睹。
甚至当抬着蛇箱的老头将郑槐塞入蛇箱之际,也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论多重的伤都会痊愈,郑槐会活着从那里出来,并因无法忍受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我错了。
错得尤其彻底。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
1924年10月13日,薛有山的生辰。
大概是那日众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郑槐的怀疑,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确认薛有山在哪儿,又在做什么,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一次我装疯拉着他说——薛有山死啦!
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拽住我的手臂,质问我,薛有山真的死了么?
我感觉他有点太不对劲,只能继续装疯,可他却忽然将我松开了。
他自言自语,说——
“死了也没关系……”
“他死了,我也没必要活着,我会去陪他的。”
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讷讷地说完那话后怔住了,而后就那么逃开了。
我以为郑槐很快就要走了,又加上无颜面对郑槐,我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
没想到他一直没离开薛家。
我也一直饱受癔症与良心折磨。
终于,1924年12月26日,我忍不住去找了郑槐。
我同他坦白说我想死,我觉得自己如今生不如死。
郑槐说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第二日我就上吊自杀了,就在一个无人的空院。
我觉得我就理该死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没想到,我没死成。
我昏迷数日,当我醒来后,便听说了郑槐的死讯。
就这样吧……
我就知道这些了。
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们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到底我并不了解他,也再没可能了解他。
让他安息吧。
***
②方玄(曾用名“方美”)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玄:“夫人”和家仆的关系?说好听点就是主客关系呗……啧……薛无平你就不能自己回答吗?
问者:……别乱说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问者:郑槐住在薛宅期间,你也曾对他造成伤害吗?
方玄:呵……大概算吧,但咱俩那会儿年纪轻,顶天也不过是干些小孩儿能干的事,算是口头暴力?但那也是为了逼他走。
问者:你为何不阻挠你爹殴打郑槐?
方玄:那是为了救他。
问者:你知晓郑槐跳崖身亡后可曾感到愧疚?
方玄: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心愧?我单觉得惊悚,怕那小子日后成了怨鬼纠缠我们家——他现在不就缠着咱们不放么?
问者:你能否理解当初郑槐为何执意要嫁死人薛有山?
方玄:不能理解,难道你能理解么?他是个实打实的呆子。
———
[方玄自述]
我爹是个老糊涂,贪图“良辰美景”四字,也不顾男女,便硬生生让我兄弟姐妹四人叫了这名。
好巧不巧,我是家中老三,拿了这么个“美”字。
我从小想当道士,因为觉着当道士是个能自个儿改名的美差,哪曾想当上道士后才知道,原来谁都能改名。
总之,现如今我叫“方玄”,如今也就薛无平那丑东西成日喊我旧名。
方家是薛老地主请来庇护薛家长盛的,我爹平日里干的多是祈福一类工作,偶尔会帮着除邪亦或驱魔。
我自小和薛无平一块长大,他哥薛有山先前倒是挺好一人,常给我俩拿糖吃,也常给我俩寄回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作消遣。
太久了……
我想想,他开始发疯是在1922年和家里人大闹一通,直闹得满地血,我原以为是谁被砍了几刀,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有山吐出来的。
薛有山是个药罐子,我知道他身上常带病,但我毕竟不是大夫,没可能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一日,他忽而就死了。
实话说,一点儿也不伤心是假的。
当初我觉得那小崽子薛无平和他哥有天壤之别,他哥知书达理宽容大度,那薛无平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我斤斤计较。
我觉得好人早死确实值得人伤心。
直到某天我爹告诉我,有一人被配给了薛大少成冥婚,我这才后知后觉,那人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薛无平对此也显然难以接受。
可我俩还没来得及闹,次日,郑槐就进了薛家门
那小子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人,似乎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收了聘礼来和男人成亲。
那不过一咬牙的事。做一遭新嫁娘,换几箱子金银财宝,对他那么个连书都读不起的小子而言,应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那些身外物都是他那条命换的。
为了将他赶走,我和薛无平成日寻他麻烦,可不论做什么,他都觉着不痛不痒。
当我爹拿起藤条痛抽他后,我愿意以为那郑槐终于该走了。
事实是我低估了那人的毅力,挨了那般毒打,他还是撑下来了。
他没走。
后来被假冒高人的二流子放入蛇箱中,也还是没走。
我搞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宁可和宅中的疯瘸子花弘做朋友,也不肯离开这儿。
薛无平告诉我,那人恐怕是太想要钱。
可我们很快发现,他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伪君子。
薛有山啊薛有山,阴魂不散。
我和郑槐的交集说不上多,我总感觉薛家人有意不让我和薛无平接近郑槐。
他们大概是觉得那人很快就要送到阴曹地府陪他们家大少爷了,若是叫我俩和他生了感情,要误事。
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我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一天夜里,我见那郑槐好似有些神叨叨的,便凑近看他在干啥。他摸着门张望许久,后来回头问我薛有山真的还活着吗?
终于问到点上了。
我给了他一个准话。
薛有山死了。
早就死了。
他看着我的脸,也没有过分惊讶,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好吧、好吧……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只知道郑槐说他心甘情愿留下,他爱薛有山,哪怕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他大概是觉得薛有山的死亡与俩人的冥婚仅仅是一场意外,而非那薛大少蓄谋已久。
薛无平后来忍不住了,又去同他提了一嘴,我当时不在场,但薛无平说的应该很直白——他一直那样。
估摸他将薛有山干的破事都抖出来了,否则郑槐不会绝望到当即跑去跳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去追究他的真实死因做什么?
人不会活过来的。
赎罪吧。
我也是,你也是。
有山,无平,本就是同根生。
你大哥有罪,你也不要躲在后边了。
赎罪啊,求他宽恕吧。
我们都是罪人。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2年6月22日深夜
天气:晴
爱情和性命孰轻孰重?
从意识到薛有山已死时他就该果断离开,爱一个人到宁可惟他去死也太沉重了。
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要我完全理解他,还是别了吧。
好累……
(铅笔字迹:我就可以理解哦^^)
说起来,明早岑昀就要查高考成绩了,祝他好运吧。
(铅笔字迹:考神庇佑,好运翻倍^^)
(亮黄色萤光笔:亲爱的辛苦了~)
(彩色圆珠笔涂鸦:爱心x6,星星x6,猫咪简笔画x1,狐狸简笔画x1)
(鬼画符:希望岑小子能考好点,太累,别再复读了……)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封在祠堂石墙里的手镯、乌纱帽与凤冠:将成亲用的帽冠镯链封于墙中,暗示薛有山与郑槐结亲时双双入土的冥婚仪式。
二、凤梅杀兄:暗示着凤大少的死亡,以及凤梅对兄长冥婚行为的憎恶。
三、花弘窗上的一只眼:郑槐协助花弘自杀后,总疑心存在目击者,暗示其既心虚又愧疚的状态。
四、花弘窗上抹不开的血:郑槐将花弘之死怪罪在自己身上,为自个儿泼脏水;血迹抹不去,更像征他自认自我有罪想法的坚定。
*
[阴梦元素原型]
一、鸡血/雪水浴桶:薛家奉鸡血作为祖传的辟邪之物,曾于薛有山生辰当日装了满满一大盆鸡血放置在那人屋内。
二、匪患:郑槐因父亲为匪,对土匪深恶痛绝,阴梦中以匪患象征其在薛宅举步维艰的处境。
三、方家地下研究所:薛有山在给郑槐的书信里讲述了许多自身的学医经历,其中包括了各类人体知识与科学实验相关知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薛家并不存在夜里到祠堂拜祖宗的习俗,此为薛家人求佛祖保佑薛有山一路好走的异化。
二、花弘自杀并未身亡,在那之后成为了村里最长寿者之一,因此阴梦中也并未出现薛家人为花弘置办葬礼的场景。
三、薛家并未遭受过火焰焚烧,阴梦中的火焰焚烧景象源于花弘同郑槐分享过的一则火烧敌营的故事。
*
[郑槐生平经历时间表]
1901【郑槐出生】
1917【郑槐父亲上山为匪】
1922【郑槐大哥去世】+【薛有山对郑槐一见钟情(拜城隍爷)】
1924.2.16【薛有山去世】
1924.2.26【郑家收到婚书】
1924.3.1【郑槐住进薛家老宅】+【收到薛有山的第一封信】
1924.4月【与花弘交好(清明)】
1924.5月【第一次花弘看见发疯咬人】
1924.7月【方大爷虐待郑槐】+【郑槐被送进蛇箱】+【信件往来持续】
1924.10.13【薛有山忌日/生辰】+【起疑薛有山死亡事实】
1924.12.24【目睹邻居凤大少白小姐冥婚 + 发现死亡事实】
1924.12.27【花弘自杀未遂】
1924.12.31【经薛无平告知,发现薛有山本性】
1925.1.1【跳崖自杀】+【原定成婚之日】
***
———委托柒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