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论穿越的后来者居上
很多年后, 希尔达仍会想起那个午憩醒来的下午。
彼时的法师塔已经成为了密拉尔大陆上第二不可思议的地方,而且越来越难以捉摸。
危险的阵法随处可见,闪闪发光的玻璃屏幕镶嵌在塔壁上,精致的茶具仍旧自顾自地斟着热红茶, 旁边的冰箱里同时塞满了蟒蛇爱喝的冰牛奶。
“不该走的走了, 该回来的却还没回来。”
女巫深沉地说, 回想起那时身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手边却毫无可以自保之物的惊悚之感。
那时天色忽然变成深夜,暗巷中连野猫都嗷嗷地提示着危险,她独自一人适应着朦胧的月光,完全迷失了方向,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她的学徒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却只是慢慢地抿了一口茶:
“任务都完成了吗?”
“没、没有……”
“今晚之前把实验报告整理成邮件发给我。”
希尔达说, 她话音刚落,小弟子就忙不迭地站起来冲下楼梯,差点踩着了地上的大蟒蛇。蟒蛇嘶嘶地摆了摆尾巴。
女巫揉了揉蟒蛇的鳞片。
她活的年岁长了, 许多事情也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过, 她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点怀念。
当时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仍旧能清晰地回忆起来,而且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法师塔。
——乃至于整片密拉尔大陆。
*
不如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克利斯梅尔面色冷淡, 显然正因为又一次被忘却的梦而恼怒非凡。
他的靴子停在黑猫面前,伸手揪着黑猫的后脖颈把它提了起来,面对面凝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
“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
“让你看到那截白骨生前的记忆吗?”
屏幕前的罗兰摸了摸鼻尖, “尊敬的魔王陛下,您也应该知道这种程度的法术需要很多准备,就算你现在把我拎去魔宫也没用,反而妨碍你处理事务。不如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以你的实力, 找到我并不困难。”
黑猫说的有道理。
克利斯梅尔清楚这点,但他的指节却不禁用上了愈发可怖的力道,以至于甚至能听到黑猫的颈椎骨在压力下差一点就要裂开的声音。
这行动和发泄情绪没什么差别。
有几率被活生生掐死的黑猫毫无反应,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一片安宁地倒映着他,直到魔王缓缓松开指尖。
“滚。”
克利斯梅尔不看它,厌恶地说,“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然而黑猫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却显得有点踟蹰:
“你……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这句话显得格外突兀,克利斯梅尔轻微地一顿,随后头也不回地丢下黑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沉稳有力,罗兰静静地听着,没察觉什么异样。
大法师不禁嘲笑自己心血来潮,关心则乱。
刚才的“捕梦网”甚至没对它留下什么后遗症,何况强大的克利斯梅尔?
罗兰目送着魔王消失在视野之中,又用法术把所发生的一切详细地传讯给王国,顺便附上了此处的地址,这才操控鼠标点出菜单,点击最下面的那个“退出游戏”。
黑猫在冰冷的石壁上略微颤抖了一下,随后一点点变得透明。
他注定不能看到离开他的视线后,魔王孤伶伶的背影停住。
那头及腰的银发随着克利斯梅尔俯身的动作垂落,遮挡了他望向其他位置的视线。
魔王俯下身,在他冷淡的暗金色眼眸中,倒映着一瓣绯红如血的残花。那花瓣不知什么时候粘在了他的靴子上,就好像杀人后溅上的血迹。
克利斯梅尔伸出手拈起它,打算端详一下这来路不明的痕迹,然而花瓣在他的指尖瞬间碎成了无数粉末,融化在了空气中。
只是幻觉吗?
魔王面色不变,直起身来。
他身后的羽翼扬起一阵漆黑的飓风,转瞬间他就消失其中。
此时的罗兰望着屏幕上的窗口消失,稍微有点恍惚。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要求自己不能这么不争气。每当一次性在《深渊大陆》中花费太多时间,他就会感到强烈的格格不入。
游戏关闭,他和世界的联系也就切断了。
甚至于这几天他对现实世界的知识都表现得兴致恹恹。
大法师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在电脑桌面一闪而过,随后决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刚要摘下耳机,就听见脑海中忽然响起一个一板一眼的电子音,仿佛是直接对他说话。
“你好,罗兰。”
一瞬间,罗兰琥珀色眼眸充斥着警惕。
他伸手慢慢地摸到了手机,随后翻开黑书APP,虽然感到有点熟悉,但直到看到黑书忙不迭地发了个“黑猫探头.jpg”的表情包,匆匆忙忙地表露自己的身份,他才松了一口气。
凝固到一半的法杖“新星”重新消散,他抱怨道:
“你从哪里下载的语音包,听着怪让人不舒服的……”
往常黑书会誓死捍卫自己的品味,但这次却意外和他一拍即合,又用那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他脑海中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个没品位的家伙。”
大法师用指背扣了扣桌面,基本上猜到世界意识口中的这个品味低下的家伙是谁了。
他轻轻一哂,还是选择摘下耳机,毕竟他并不乐意让任何东西在他脑袋里说话。
见到罗兰这么做,世界意识也飞快地从耳机转移阵地,出现在大法师眼前黑底白字的手机屏幕中。
随后出现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黑书如实记录下了它所窃听到的对话,面对大法师这样的人物,它没必要班门弄斧擅自总结。罗兰也不客气,缄默下来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把所有信息敲碎了思忖,这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黑书赶忙询问道:
“所以,你怎么看?”
罗兰转过眸子看他,在灯火通明的室内,大法师看起来有点罕有的疲惫。
他低声说:“我只想要早一点回家,如果这是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不怕等,也不会错过。”
“所以说,你觉得这是可行的。”
“就算不可行,我们不也要阻止融合发生吗?”
罗兰稍稍打起精神,“两个世界的通道同时打开,在联系如此紧密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不会出现时间紊乱。夺取系统的控制权,阻止气运之子继续妄为下去,我想不到还有更合适的时机。”
“但还是有点仓促。”
“仓促已经是唯一的问题了,”罗兰说,“我们必须考虑怎么行动。”
他明白黑书的顾虑。在短时间内要制定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并不容易,而在此之中若是出现半点差错,结果就有可能事与愿违。
这并不仅仅是大法师一个人的事情,更关乎两个世界的命运,罗兰并没有自大到让自己回家的渴望挤占自己的理智。
正相反,在某些情况下他理智得可怕。
有许多人都认为,大法师是密拉尔大陆上难得一见的圣人。
罗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望向窗外的夕阳,站起了身。他没有摁灭手机屏幕,而是直接抓起手机噔噔噔地走下楼梯。
途经网吧的大堂时,老板单胜正踩在椅子上换海报,见到罗兰腾出手打了个招呼。
罗兰愣了愣,也挥了挥手,随后问:
“这是要把旧的海报换掉吗?”
一直挂在墙壁上的那张克利斯梅尔的画像已经有点陈旧,染上了灰尘和污渍。
于是罗兰收获了理所当然的回应。
他稍微驻足了一会,想了想,还是说:“能把旧的海报留给我吗?”
“当然,”单胜说,随后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罗兰一眼。青年似乎好久没有下楼了,他的脸色都显得有些苍白,这就让他开始了他的老生常谈,“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玩游戏要注意克制……”
为了男朋友的画像,罗兰表现得懂事又耐心。
一会后,单胜把旧海报递给他,同时接过了新海报,开始张贴。
罗兰端详了一下。
新海报是为了《深渊大陆》三天后开启的周年庆暨主题版本更新预热。
在海报的边缘,是象征着电脑屏幕的黑框,就仿佛玩家此时正坐在电脑屏幕前,望向《深渊》的画面。海报背景则别出心裁地设计成了在高处俯瞰的视角。位于视觉中心的勇者持剑沐浴在光明中,而他的脚下浓缩了密拉尔大陆各个种族的聚落景象,给人一种睥睨的爽感。
活动名称是“自新世界”。
这几个花体字加粗加大地镶嵌在海报上。
罗兰盯着它看了几秒,随后平静又冷淡地转过了眼眸。
他先是把克利斯梅尔的旧海报收好,随后才重新走出门去。
单斌恰好进门,与他擦肩而过,发色鲜明的年轻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奇怪地问:
“小罗,这个点你出门要去做什么?”
罗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
“接人。”
*
“希尔达女士或许只是有急事。”
国王说,缓缓地看了一眼勇者白冥宸,以及在身旁啜泣的皇后。
原本决定在休整一日后的这个傍晚商议王国事务未来的走向,但此时却少了一个关键人物……也就少了许多证据。
“既然如此,”
白冥宸理直气壮地说,“连证人都不在,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定下我的罪名。”
屏幕前的白时略微有些兴奋地望向屏幕的那一头。
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那个总是对他态度差劲的女巫,就好像一个错误的游戏BUG那样,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里被删除了。他此时感到无比的畅快。
为了确认,他还匆匆忙忙地访问了希尔达暂住的宫殿。如果不是自己,连那群侍卫都来不及现在发现女巫的不知所踪。
“那么,”
国王审慎地盯着勇者看了一遍。白冥宸在游戏里的确有个好皮囊,金灿灿的头发,蔚蓝色的眼睛,腰间的佩剑,无一不彰显着他的气宇轩昂,也使他收获了一批拥簇。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版本,可和骑士长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如果再多一个证人,或许可以证明他有所失误。
国王缓缓地叹气道,“这次事故的具体事宜还是之后再说吧。我想,希尔达女士也不会离开太久,等到她回来——”
她已经死了。白时充满快意地想。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解决整起事件并没有花费他的太多精力,而且,他甚至通过揭露骑士长多年前和自己的一段关系让她遭遇了质疑:“或许是因为旧恩怨针对勇者大人”。
虽然这位年长的女士面对这些质疑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那么,”
勇者胜利般地发表宣言,“我能够认定那些针对我名声的玷污都是不实的污蔑。”
没有人能够提出反驳。
白时操纵着勇者鞠躬告退,差点压不下弯起的嘴角。但他荣耀般的神情却被忽然出现的小小身影败了兴致。公主黛比不知什么时候从寝殿中溜了出来——这两天她受了惊,一直躺在床上发高烧,也根本没有能够还原事情真相的能力。
她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苍白的影子。
“黛比,到我这里来。”
勇者冲她伸出手去,但公主只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随后转身就跑。
皇后又重重地啜泣了一声,几乎要晕厥过去。
国王连忙命令侍卫去追回公主。白时也要上前,却被拦住。方才攀升至顶峰的情绪又戛然而止。
他不禁愤愤地拍了一下桌面:“要是能早一点把那个巫婆消灭掉就好了。”
系统没有回应。
系统曾告诉过白时,这两天它要花费时间精力去准备即将发生的世界融合,因此会出现难以联络的情况,白时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为了抹杀女巫希尔达这件事,系统已经消耗了不少能量。
它的能量只够支撑在游戏世界中最后消除一个人的存在。
因此在选定希尔达前,系统还表现的很犹豫。
要白时说,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考虑,从各个迹象、综合各种事实看,唯一的人选只有女巫希尔达。现在她消失了,留下给他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他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去接近漂亮的女角色。
白时耸耸肩,与此同时,他操纵的角色走出了皇宫。
希尔达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只是一闭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黑沉沉的,再次意识清晰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仿佛街头的地方。
但这里的路人们都穿着和她截然不同的服装,她那身黑漆漆的女巫袍似乎显得有点太招摇了,尤其是那顶尖尖的帽子。
随后她恍然发现,她的蟒蛇并不在身边。
更糟糕的是,她也找不到自己的法杖了。
希尔达感到困惑,她审视着四周,随意走了两步,没想到一个飞速移动的金属盒子就这样在她面前呼啸而过,只差一点就撞倒了她。
女巫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但多年的学习经验让她明白必须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敬畏。所以她又退了回来。
大约十分钟后,她不得不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她并不在做梦。
第二、金属盒子只会在面前的灯光为红色时移动。
虽然这两个事实没有一个有助于她搞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但至少她能够探索周围的位置。
希尔达钻进街道对面的小巷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她谨慎地在又高又窄的墙壁间行走着,影子在路灯下变得幽暗又狭长。
人群越来越稀薄。
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慢慢地在潮湿的巷子中行走。希尔达抬起头时能够看到头顶上亮起的灯光,但不是蜡烛也不是油灯,更不是由法术驱使。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大法师曾经提起的一个词汇:电灯。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女巫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点茫然。坦白说,她清楚孤身一人在深夜待在陌生的所在有多么危险,不过现在要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巷子也要花费一些探路的时间。
希尔达兀自犹豫不决,却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瞬间警惕起来。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她前方的巷口和后方的巷口遥远处,都传来了模糊的足音。苍白的月亮挂在天上,希尔达希望借此说服自己这里仍旧是密拉尔大陆,但却打不定主意。这里的灯光太过于明亮,以至于无法望见星辉。
希尔达悄无声息地扭转脚尖,靠在了墙角。
女巫一身黑色,就像是某种隐蔽性极强的夜行生物,屏住了呼吸。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影率先一步踏进小巷,和希尔达对比起来,生怕不被看到一样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随后还是注意到了墙角的女巫。
希尔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对方显然把她当成了目标,高高兴兴地朝她走过来。但就在逼近女巫的那一刻,希尔达飞快地抽出手臂,把他拉过来的同时扼住了对方的脖子。她的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
“你是什么人?”希尔达质问道。
“哎哎哎好痛!”似乎被扯到了头发,面前的年轻人直叫唤。他那头狂放不羁且颜色鲜艳的头发简直要被这个暗巷中的陌生人给压坏了。明明是个漂亮的女人,怎么身手这么彪悍。单斌喊了两声痛才发现对方不为所动,于是强撑着好好商量:
“你……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希尔达?”
“谁让你这么问的。”希尔达反客为主。
“不是我要找你,”
单斌嘟囔道,“是我朋友请我帮忙,说是两个人一起找会快一点。我真是脑子烧坏了才会大半夜跑到暗巷里来找人,喏,他就在我背后,马上就过来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就在他话音落下时,希尔达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女巫瞪大了眼睛,立刻把挟持的单斌丢到了一边,随后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师”。她眨了眨眼睛,才看清路灯下的人影。
罗兰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就像是猫一样明亮。他走上前来,头顶橙黄色的灯光让这个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著名法师的轮廓显得有几分柔和,漆黑的头发服帖地垂落下来。
“我没有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若有所思,同时略带歉意地看了希尔达一眼,“不过我会和你解释清楚。接下来,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好的,”希尔达迅速地进入公务处理模式。
但她下一秒钟就有点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呃,但是我的法杖……”
“没事。”
罗兰淡定地看着正在经历和他一模一样事件的女巫,“希尔达,时间很仓促,如果我们想要回去的话,得在几天之内搞定这件事。”
大法师这个人站在这里简直就意味着非常靠谱。
希尔达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单斌在他们两个身边好奇地探出头来,却显然什么都没有听明白,而且感觉氛围莫名地忽然肃穆起来。
他忙着整理好自己花花绿绿的头发,随后嘟嘟囔囔地跟了上来,却没想到受宠若惊地同时听到了罗兰的“谢谢”和希尔达的“不好意思”。
身为新时代好青年,他赶紧摆了摆手。
不过,女巫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大法师身上——准确地说是胸前——那里的风衣没有扣紧,露出了藏在衣襟里的一条链子。
之前怎么没发现导师有佩戴项链的习惯。
希尔达开始胡思乱想。肯定是某种珍贵的法器,或者昂贵的稀世奇珍。
罗兰仿佛注意到了希尔达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
女巫赶紧收回目光,不说别人,她一向对大法师充满敬佩,甚至还有几分畏惧,不会随意去窥探对方的隐私。
不过罗兰却微笑起来,显然并不在意,伸出指尖摸索着拽出了链子。
链子的尽头别着一枚羽毛,羽锋凌厉,如夜色一般黑。
它的主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