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论选美大赛的黑幕
黑沉沉的雨天让人模糊了昼夜。
冥冥之中仿佛有力量在驱动, 就连一向逗留在外的游子也有了回家的冲动。
一扇扇窗户亮起灯火,人们抖落身上的风尘,在通明的室内享受温暖与安逸。
城市的夜晚,红绿灯兀自亮着, 路灯凝望着自己长长的影子, 安静地照亮一片街区。即使周围空空荡荡, 它们依旧履行着它们的职责。
雷声和闪电撕裂了远方的天空。
否则天空怎么会出现一个狭长而幽暗的豁口?
罗兰向前走了一步, 走进了雨中。他的靴子踩上地上的积水,隐约激起一点水花。
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在人类的身上,很快就溅湿了他的肩膀,洇湿了他漆黑的发尾, 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抬起眼睛看着那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觉得毁灭就像雨点一般居高临下地从缝隙中洒向这个世界。
这是和天道同一维度的力量。
人类的任务是竭尽全力拖延时间。
罗兰望向天空,漆黑的雨云挡住了星星和月亮,皎洁的光辉隐没不见。他在雨中行走着, 以他本人为中心,地面上法阵的纹路随着长靴溅起的水花渐次亮起。最开始缓慢, 随后以闪电般的速度蔓延过去,半个城市的地面上, 银色的徽记忽然浮现而出,仿佛蛰伏的巨兽,自上而下看, 以不可忽视的力量缓缓闪动着。
系统把两个世界间的通道被摧毁到一半,忽然有光落在漆黑一片的缝隙中,以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将分开的通道硬生生拉回来,渐渐地试图填平沟壑。
它惊愕地窥探着身下的世界, 庞大的银色法阵就好像一枚眼睛。
这法阵的力量甚至已经能对它造成一点干扰。
它的中心站着却是一个人类。
就像是撞翻了云彩背后的瓶子,雨水以更为激烈的势头倾倒下来,像白色的小石子砸在罗兰身上。天边忽然响起暴烈的惊雷。
……被发现了。
人类微微弯起嘴角,笑意温和又含蓄。
此时,他如预期般走到了城市广场,门前的保安室亮着一盏灯火,淫雨霏霏的夜晚,保安也昏昏欲睡,料想不到有人踩着银色的水花在深夜造访空无一人的广场。
罗兰在广场中心站定的那一刻,脚尖点在地面上。这是整个法阵的中心。
随后,纯粹光明而坚定的力量蔓延开来,就像是银色的水波,潮汐一般涨上去,一直笼罩了整片城市广场,乃至于整个郦城。就算是没有来得及画上纹路的地方也隐约被明亮的星光充盈着。
罗兰伸出手,群星微杳隐没的力量从云层之后与他遥遥相应。
但他很快就听见冰冷的机械音在他的耳边轰响:
“我可以为了目的抹杀你一次,就能抹杀你第二次。”
“说不准呢,”
罗兰垂下眼皮,琥珀色的眼眸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和天道串通在一起的不是希尔达,而是你?”
“我想你们确实不会想起一个死人。”
大法师默认了他的话,地面上破碎的月之精魄从未如此强烈地呼唤着云层背后的光芒,这力量从他的脚底嗡嗡震动起来,一直灼烫到他的心脏。他全身的血肉都在和法阵共鸣,伸手悄然抚上胸口,微笑起来:“得益于此,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系统在至高的天穹俯瞰着。
它畏惧世界意识,但几句对话下来,它敏锐地意识到黑书并不在人类身边。
这是最关键的时机了,无论逃跑还是最后的挣扎,世界意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妄图用一个区区的人类来阻止它,用这些已经衰弱的力量——
雨水不知何时竟变得如墨水一样黑。
雨瓢泼地洒下来,猛烈地敲击着罗兰脚下的法阵,银色的光辉在纵横的黑水中黯淡下来,开始像萤火一般微弱地闪烁。罗兰不得不迫使自己顶着极大的压力,才能在严密地遮住头顶的天空中隐约捕捉到一点星星和月亮的光辉。但它们随即隐没不见。
地面上的法阵仿佛命数已尽。
在系统的猛烈回击下,大法师手中的星辉也一寸寸暗下去。失去了力量源头,白银般烁烁的粉末变成了脚下的灰烬,法阵大部分纹路断断续续地熄灭。
系统如迅雷之势地完成了这一项项打击。
覆盖着天穹上裂隙的光芒无可奈何地慢慢淡去,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挡的严严实实,必须借助光明为力量的大法师终将无计可施。它终于轻蔑地睥睨而下,想要看一看人类脸上绝望的表情。
它看错了吗?
人类居然还在笑。他面色苍白,脸孔中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却更为明亮。
“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罗兰不紧不慢地说,即使他脚下已经是一片被雨水浇灭的火星,“在密拉尔大陆,人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门,因为太黑了。但在这里却不一样……”
在那一瞬间,系统终于意识到了一点异样。他瞳孔中的倒影是什么,如此幽暗的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什么照亮了他的眼睛?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是灯光。
即使在雨水中,城市广场上的路灯依旧刺出几道白晃晃的光柱。这些光芒这一瞬间摇曳着,就像是摇摇欲坠的火种,落在了银白色的阵法中央。
“你不会是想——”
系统话音未落,它所俯瞰的整座城市,乃至于地面上的全部灯火都在那一瞬间发出了更为强烈的光芒。无论是保安亭哨岗那盏微弱的光,还是千家万户窗帘背后的灯火,亦或者郦城地标性建筑顶端始终不灭的广告标语,都在那一刻被囊括进了法阵的范围中。
还有更遥远的地方。总归不会比地球到月亮更远。
现实世界的光与电,科技与能源的奇迹。
加上魔法的力量又如何呢?
大法师向所有的这些亮光中都借走一缕。光芒如萤火般群聚而来。
他的手很稳,脚下以光明为力量的法阵由黯转亮,再一次不息地旋转起来。
无数皎洁的光的丝带交辉在一起,流淌成一条耀眼的河流,源源不断地涌动到他的脚边,又顺着他掩在袖口下的指尖流向天空。
“你知道吗?”
大法师闲聊般地说,“月之精魄仅仅是能借用超自然的力量,但这里的人亲自登上过月亮。”
这些人造的光芒带着温暖和欢欣的热量涌上来,刹那间近乎将阴沉沉的雨夜照的如同白昼。光芒落进天穹的深渊,最开始的一两缕还无济于事,但很快,萤火燎原般地照亮了缝隙,将原本破裂的通道势不可挡地重新融化,烧铸成坚不可摧的模样。
还从来没有一个法师如此讲究科学。
但是系统显然不乐意欣赏大法师的丰功伟绩。
天穹的裂隙背后,仿佛有一双眼睛用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望向罗兰。
和方才的轻蔑不同,这一次就连系统也明白,它必须要好好应付人类给它找的岔子。反击也不再是轻飘飘的,而必须要全力以赴。
它唯一庆幸的就是,在不详预感的驱使下,它早早地将它的核心留在了《深渊大陆》这款游戏的另一头。此时,《深渊》正在进行版本更新前的停服整修,除了留在气运之子那里的初始端口,所有其他登录的通路都已经被截断。
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怎样伤害它,都仅仅是隔靴搔痒罢了。
在漆黑的夜色中,在人们无法看到的地方,有两股力量激烈地冲撞在了一起。
光与暗碰撞时所产生的冲击波迫使罗兰后退了一步。他再一次拽紧胸口的链子,另一只手已经近乎握不住法杖。他咽下喉咙涌上的血腥味,心知接下来还必须坚持。
仍旧坚守在岗位上的保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雨声沙沙,更衬托得头顶上的灯火通明。外面似乎有闪电划过,撕裂了大半个天空,狂风可怖的咆哮低低地擦过他的窗子。
但——
他潜意识里这样想道:只要停留在这一隅光明之中,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
“宿主,宿主,”
熟悉的机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电子合成的声音也仿佛沾染上了急切的情绪,“出现紧急事故,世界融合遭到世界意识的阻碍,我需要宿主立刻配合。”
白时此时正盯着眼前暗下来的屏幕发呆。
在版本更新前的最后一小时,《深渊大陆》已经关闭了服务器,但他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干脆干坐着看着屏幕上倒映出自己的脸。他马上就要和这张毫无魅力的脸告别了。
“你是说世界意识?”
白时嘟囔了一句,他显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坏消息,“你怎么会不小心到被它发现,不是说解决掉和它合作的那个疯婆子就好了吗?都到这一刻了,还出乱子……”
“假如它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系统快速而冰冷地说,“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难道宿主甘愿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吗?看看窗外,天道的力量不容小觑,但只要世界融合成功,就连它也无计可施。请宿主立刻启动电脑,我会给你开启唯一登录《深渊》的权限,只要连接成功,我就能调动核心,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这威胁立竿见影。
白时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巴。它环顾一圈,寝室静悄悄的,他的舍友都在床上熟睡。
窗外隔着漆黑的雨幕,遥远的天际果然有如炽的闪电巡梭。
两股力量对抗时何其锋利,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白时就觉得骨头有些发酸。被撕扯得越来越大的漆黑深渊就好像能够摧毁这个世界,降临下巨大的灾厄——不,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所帮助的系统会带来如此惨烈的后果。
他摇摇头,又一屁股坐回座位,揿开台灯。
不过,在等待笔记本电脑重新开机的关头,笼罩在台灯暖色调的光芒中,白时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系统之前曾对他反复强调过的叮嘱。
“世界融合时,我要破坏密拉尔大陆和这个世界的通道。因此必须停掉所有玩家和游戏的连接,以防产生干扰,就连你也不例外。是时候和你的追寻者们短暂告别了。”
屏幕亮起,打断了白时的思绪。
奇怪的是,无论是台灯还是电脑,那光芒在最初的一刻都有一点晃眼睛。白时调整了一下耳机,又听到了嘶嘶的噪音。他烦躁地叹了口气,把鼠标移到游戏图标上,忽然犹豫了一下:
“你不是说过,绝对不能登陆游戏……”
“那是在没有出意外的情况下,”系统纠正道,“宿主,现在情况非常紧迫,没有时间和你慢慢解释了。只要听我的做就好,我们之前就是这么说的。”
它的确一直是这么说的。
白时的怀疑也就是一瞬之间,系统确实什么都不和他解释,仅仅只是让他去做,这是对方一贯的风格。
因此,阴郁的青年最终望向电脑屏幕,双击了那个他寄托了自己未来人生的图标。
血色满月的加载图标跳了出来。
一秒、两秒……
在“连接成功”这几个字眼映入白时眼帘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尖锐的警报声。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机械音以数倍的分贝咆哮出声:
“宿主,你在做什么!我不是已经交代过绝对不能重建连接吗?”
白时被雷鸣般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双手飞快地抽离键盘,但反应过来时却感到一阵愤懑。明明自己是按照系统的指示来,凭什么忽然间就好像他犯了大错。他捂住胸口,心跳声愈来愈快,不忿地说: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明明是你让我登录游戏的。”
“我?”系统听起来非常不可置信,“就在上一秒钟我才接收到这里的数据赶过来。”
就在它全神贯注应付那个该死的人类和他源源不断的光明之力时,它原本已经摧毁的豁口居然又开始有秩序地愈合。这恰恰迎合了人类的心意,也让它不得不连连后退,立刻分出一缕数据前来兴师问罪。
“那刚刚和我说话的是什么?”
白时质问道。
系统简直要背过气去,它简直被面前这个人的行为坑惨了。不仅撕裂的缝隙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而且还暴露了自己掌控游戏机制的核心,现在要是有什么力量把它揪出来攻击——它刚刚这么心怀忌惮地想道,下一秒钟就被一股力量恶狠狠地袭击了。
白时的耳边一片滋滋啦啦。
青年也开始慌了。他四处张望着,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企图关掉眼前窗口打开的页面,然而《深渊》运行后怎么也关不掉,面前的屏幕上忽然呈现出一个巨大的缝隙,就和天空中那一个一样。那沟壑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电脑。
“你说……”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电流简直要短路,“刚刚……说话的……是我……蠢货……那是有……装成我……究竟……怎么……”
系统的声音颤了颤,消失了。
他听到的声音是假的?白时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拼拼凑凑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指尖冰冷,颤抖着想要把耳边的蓝牙耳机摘下来。但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耳机的那一刻,他得到了一个更不妙的猜想。
白时扑到了屏幕前,点开了蓝牙界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蓝牙设置的界面中,此时正连接着电脑音频的设备被更改了一个“BlackBook”的名字,在本该是蓝牙耳机缩小的卡通图标的地方,则幽灵般浮现出了一本漆黑的书。
“其实我真的觉得这个声音不怎么好听。”
系统的机械音,不,那个伪装成系统的存在这样说道,简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而真正的系统不管怎么喊都已经毫无回应。
白时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
罗兰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没有一处不被雨水浇透。
他的眼眸就像是水洗过的琥珀石。比星辰的光辉还要明亮的光芒在他的身边徘徊着,最后在他的脚下铺陈出一条登天的天梯。
人类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在瓢泼的大雨中登上了这一道夺目的闪电。
……想必现在系统已经发现了世界意识给它的惊喜。
方才仍就像是利爪般抓挠着天空的力量此时近乎销声匿迹,罗兰无意识地用法杖敲了敲脚下,但手中死气沉沉的魔力波动提示着这位大法师,陪伴他最久的法杖已经在这一场战役中彻底报废。他盯着“新星”上破碎的宝石,最终没有松开握着它的手。
他此时的情况说不上太好,但最糟糕的时候已经被他挺过去了。
罗兰忍耐着浑身被碾碎了一般的剧痛,咬着牙迫使脚下的光芒如水波般一点点往上延申,他逼迫自己不断上升、上升,越来越接近那道仿佛烧焦了般散发着阴沉可怖气息的裂隙。
还没有完——天空被撕开一个豁口,它不会自己愈合。
大法师勉强计算了一下剩余的力量,他的十指全都沾染着亮晶晶的银色粉末,此时正簌簌地落为尘土。一切都仍旧在计算之中,包括他因为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而被冲击波殃及的痛楚。或许骨头断了几根,但不至于让他不能动弹。
他庄严地、缓慢地在通天的台阶上一步步向上走。
那是因为这是他目前所能拥有的最快的速度。
越来越近了。罗兰的眼眸中倒映出奇异的色彩,已经能感受到裂隙边缘风刃般锋利而毁灭的力量,即使系统已经逃离了此处,雨势依旧不见小,雨水让他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沉甸甸的,坠着他的脚步,那深渊是暗红色的、炭黑色的、深紫色的。
忽然,罗兰踉跄了一下。
他喘息着勉强站稳,自嘲般地在唇边勾起一缕微笑。
“好吧,”他喃喃自语,“只不过是最后的一段路,就差一点点。”
他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黏着脖颈,发丝中夹杂着几缕掩映不住的亮色。罗兰此时已经无法顾及这么多了,他站到了裂隙的周围,在胸前含糊地划了个符号,最后一点银色的粉末夹杂着血迹在他的皮肤上被碾成灰烬。
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的光明被大法师借用了。
面对撕裂世界的力量,只能动用这种近乎奇迹般的魔法。
随着他所能调动的全部的魔力都被源源不断地投进裂隙,罗兰头顶的云层开始消散,裂隙被无数闪烁的光点填满,就像是落满了星星。而罗兰跪在最高的一节台阶上,安静地看着所发生的一切,觉得眼皮快要困顿地抬不起来。
他身下的台阶一级一级消逝。
就在他踩着的台阶也开始若隐若现时,罗兰如期看见了广场上冒着雨冲进来的那个紫发的身影。女巫的神情难掩兴奋,希尔达的路程匆忙而稳妥,顺着大法师早早安排好的路线沿途做好了善后工作,并且一秒不差地踏上了广场。
“导师,”希尔达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我们成功——”
她的目光忽然被惊骇所取代。
罗兰此时觉得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他的指甲陷入皮肉里,抬起眼眸望见了那个令女巫神色大变的所在。
从即将被填补完全的裂隙中,忽然又蔓延出了数道漆黑的力量。这几股力量翻涌着,竟是要引发暴烈的爆炸,把他绞进去,让他粉身碎骨。
与此同时,已经被天道控制起来的系统忽然残酷而冰冷地开口。
“不管是谁在帮你,”
它说,“都得死。”
这是纯粹的报复,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女巫的尖叫逐渐听不到了。
罗兰把大半个身体都倚靠在法杖上。爆炸般的余波带着隆隆的声响向他袭来,在他的瞳孔中央留下雪白的痕迹。他估量了一下,忽然又自嘲地觉得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一辆车朝他冲了过来——
还能怎么办呢,既然“新星”的力量已经用完。
他手无寸铁。
留给女巫的力量仅供她保全自身,她此时迅速地施咒,却不可能快过即将吞噬他的碎片。大法师伸出手,就像是要仅仅靠脆弱的指尖硬生生地和想要扼杀他的力量做对抗。
意外总会发生,事情并不一定总是遂人之愿。
克里斯梅尔总不允许例外存在,假如他永远都不明白就好。罗兰含糊地想,又觉得心有些软了。
他……
他留着这条性命还有用,他还想去见他心爱的人。
就在这个念头脆弱又美好地在人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时,漆黑的碎片也飞溅向人类的心脏,在它刺入人类胸膛的那一瞬间,所有被期许的未来都将会消失。那双暗金色的眼眸,魔王冰凉发涩的长发,隔着深渊,罗兰好像看到了克里斯梅尔的目光。
人类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遮挡住他的胸口。
即使这个行为可能意味着他的上肢被炸的粉碎,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罗兰尝到了自己嘴中苦涩的味道。
他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
也因此,他没有错过——当毁灭性的爆炸下一秒钟就要摧毁他此时无比脆弱的身体时,也就是,当他胸口的那枚羽毛熊熊燃烧起来的那一瞬间。
那枚羽毛,锋利如刀的羽毛。
他的胸口没有被刺中的尖锐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灼烧般的热意。那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胸口散发出来,漆黑的羽毛在一道幽暗的火焰中无声地烧灼起来,幽灵般的火焰照亮了人类苍白的眼瞳。
魔王的翎羽是强大的魔法材料。
那一次在幻境中,就是克里斯梅尔的羽毛为法杖提供了力量。
罗兰茫然地眨了一眨眼睛,看着胸口悬挂的羽毛像是一枚真正的护身符那样燃烧起来,它的力量甚至比席卷而来的爆炸戾气更重,最擅长毁灭的力量此时却悬浮在他的身前,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攻击。
人类颤抖着伸出手,羽毛却灼热到无法笼进手指。
很快又化为了簌簌的灰,消失不见。
他琥珀色的瞳孔第一次展露出一点没有算到的茫然,大半个身体向前倾,想要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灰烬。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失去了平衡。
希尔达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心跳都不会比刚才短短的几秒钟更快。
从老师有危险,到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解决了危险,再到最后的一刻,女巫的心弦狠狠地扣动了一瞬,看着罗兰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他身下的光茫消散,而他整个人直直地坠落,就在裂隙被填上前的最后一秒钟,被裂隙所吞没。
此时的罗兰的确没有剩下一点力气。
但女巫对大法师的情况一无所知。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切发生,没有一丝一毫阻止的余地。直到惊愕从她颤抖的指尖褪去,希尔达才迟疑地喃喃自语:
“不会吧,难道老师真的着急到……一点时间都不愿意再等了吗?”
*
星星从天穹坠落。
坠落。
就像是穿过了一条黑暗而漫长的隧道。
首先拥有知觉的部位是耳朵,罗兰听见了风。风卷过如树叶般的东西簌簌作响,在他的耳边低语。
随后他闻到了草木被折断时的辛香,陷入仿佛把他整个冻起来的沉睡,他一时半会没法睁开眼睛,但他一定躺在一片草地上。
现实世界闻不到气味,也无法感知到如此真切的触觉。
人类的手指先是虚弱地在泥土上划出几道痕迹,随后才像是解冻了般终于能够撑起身子,与此同时,久违的酸疼和刺痛涌向他身体的各个关节。他的睫毛颤抖着,直到坐直了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树林中一片寂静,唯有阳光隔着婆娑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
温暖的温度渐渐地唤起了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他勉力绷紧手指,触碰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
他的法杖。上面的宝石已经破碎。
人类怔怔地看了一眼“新星”。
他用手把自己撑起来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不对,羽毛已经在他面前顷刻之间被烧成灰烬,现在一点痕迹都没有剩下。本来还想着要是魔王认不出来他,还能当成信物的——
好可惜。
他琥珀色的眼眸抬起来,被明媚的阳光映照得剔透澄澈。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雨水的潮湿,又滚了一圈泥土,浑身遍布着或轻或重的伤痕,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平常的旅人。
拿这副样子未免会吓到别人,更别提去见他的魔王陛下了。
罗兰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在哪里?这是什么时候?
“新星”已经被毁掉了,克里斯梅尔仍旧能如期记住他吗?
罗兰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骨头大概断了好几根,不知道这里距离魔王城有多远。不管怎样,罗兰首先迫使自己站起来,迈开脚步。他踉踉跄跄地向前移动了几米,忽然感到某种灼烧般的痛楚从手腕处席卷而来。
方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让他伤痕累累了,此时忽然感受到痛楚,不免怀疑是不是旅行的后遗症。
这点疼痛还不够让大法师眨眨眼睛。
但他抬起手腕时,却确实地愣了一下。
手腕上浮现出了一枚图章,颜色像是由金粉描成,花样却很复杂。
……罗兰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撕扯玫瑰的比翼鸟,还有骷髅上印着的唇印。略显浮夸的花样以热情洋溢为主旨,生怕别人看不出它的主人不着边际,率性妄为。
纹章愈发亮起来,烙印在罗兰的手腕,却直接与他的灵魂发生共鸣,一股力量像是飓风一样慢慢汇聚起来。
这是一个传送契约。
罗兰的脸色在法阵中又一点点苍白起来,他看着飓风一点点聚拢成型,在记忆中拼命捕捉这个纹章的影子。他可不想被某个曾经结仇的对象绑走,虽然他现在这个状态谈论反抗也毫无价值。
狂风在他的耳边呼啸,锋利而危险把他包裹起来。
就在眼前暗下来的那一瞬——
大法师终于想起来他在什么时候轻率地签订了这个出卖灵魂的协定。
*
不会吧。
他想。
这该死的飓风居然还夹杂着玫瑰花瓣和甜腻的香薰气味。人类强行忍耐着空间移动带来的几乎要把他浑身骨头重组一遍的不适感,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钟。
他的脸色煞白,站在法阵里摇摇欲坠,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眼前一片片模糊最终复位,浮现出来的是一座金碧辉煌、审美极其一言难尽的宫殿。
从宫殿向上望,是深渊地带特有的天空,仿佛打翻了阴暗配色的颜料桶,呈现出灰暗枯败血腥等诸多糟糕的色彩,在硫磺辛辣的气息上,浮动的是味道浓烈的香水味。
人类站在宫殿的正门前,脚下的传送阵一点点消逝。
他的身边除了他没有别人,而面前则还有一团在他面前激动地走来走去的色块。
罗兰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眼前含混的色块变成一个笑逐颜开的魔族。
“欢迎您,魔王城选美大赛的参与者。”
对方热情洋溢,罗兰几乎觉得自己要产生错觉,他从没见过这么欢迎客人的深渊魔族。不——事情的关键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比赛居然真的在如约举行——魔族紧紧地盯着他,就像是野兽盯着一大块能够救命的肉:
“感谢您对我们领主事业的支持。稍等,我登记一下您的名字,如果顺利的话,今晚您就能进宫了!”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地盯了回去。
“选美大赛?”
“您填过报名表,您的名字是……”
对方装模做样地翻了一下名册,但是他的眼睛根本没有在名册上停留的样子,倒不如说这本名册好像只用上了第一页。他彬彬有礼地说,“黑猫538647,这是您没错吧。”
罗兰停顿了一下,“你们都不确认一下照片吗?”
传送阵送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报名表上的那只猫,更像是个有鼻子有眼的人类。
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是他们的共同点。
但是,这里的几个低阶魔族显然都睁着眼睛装瞎,假装一切没有问题。
要是再没有什么能够用来交差的存在,他们恐怕今晚就得进那位领主的肚子。在此之前或许先上他的床,但这其实更加可怕。
“好吧,”
罗兰缓缓地说,“抛开这个不谈。什么叫做‘今晚就能进宫’?选美大赛总该先评选吧,而且,我听说魔王克里斯梅尔他……比较挑剔。”
人类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实际上,他现在的脑子里基本上是混沌一片,根本没法思考,也无从弄清楚面前的这群魔族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看救命稻草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是,罗兰满脑子都被乱七八糟的思绪填满,他的魔王陛下现在是什么生活作风,怎么变得来者不拒起来了?
他只不过填了个报名表,凭什么就那种惨不忍睹的履历也能够过审?
“您已经力排众议,成功入选榜首了。”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
罗兰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在密拉尔大陆上已经逝去了三十多年,他的名字随着岁月愈发辉煌,但也逐渐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他当年的惊才艳艳已经被许多人忘却。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年,他的下一个光荣头衔是魔王城评选出的第一美人。
琥珀色眼眸的人类迟缓地抬起眼睫,望了望远方魔宫的影子。
——这是很正常的。
深渊魔族想,接下来他就该被吓晕了。
果然,人类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看起来仅仅站立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在下一秒钟,罗兰终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疲惫。
他踉跄了一下,觉得望着克里斯梅尔所处的地方还挺让人安心。
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终于再一次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