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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不跪天地

第208章 不跪天地
殷无极已入九重山, 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异常珍贵。

“倘若我猜错了,毁了盟约, 我自会负荆请罪。如果主君不肯原谅, 斩了我的脑袋都行, 我不说半个不字。”

萧珩已经开始给自己系轻甲,往日, 他的脸上总是浮现玩世不恭的神色, 此时却显得异常凝重,让他的神色沉冷如寒雪。

“但是, 我不能用他的命去赌, 赌九重山一片祥和, 而对摆在面前的阴谋视而不见。”萧珩看向他们,沉声道:“我给你们每个人一个锦囊, 待我走后,倘若城中出事,打开一观, 或有出路。”

启明城众人对视后, 第一次齐齐将手覆在心口,那是尊重与恳求。

“请您把城主带回来。”

启明城不能没有北极星, 若他坠落,北渊便会再度陷入永夜。

萧珩目视着他们纷纷离开, 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调度起启明城这座庞大的战船, 脸上皆是沉肃之色。

没有一个人抱怨或是退缩,哪怕他们知道,城中唯一的大乘期大魔也要离开, 这座城的守备将前所未有的空虚。

将夜无声地从房梁上翻下来,而萧珩背对着他,依旧在系甲,高大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寥。

“你要走了?”刺客银灰色的眼睛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最原初的善恶。

每个人的魂魄都有颜色。在将夜发动鹰眼时,大多数的人会化为斑斓色块组成的人形轮廓,喜悦、哀恸、嫉妒、悲愤、憎恨……人的情绪为灵魂染上不同的颜色,也勾勒出不同的弱点。

在其中,殷无极的魂魄是特别的。他原是一片暗到极致的纯黑,可他的左胸口处,有着一簇永远燃烧的炽热火焰。

那红色,多么辉煌璀璨,从他的胸口扩大,直到照亮了一切漆黑。

那是一个灵魂也在燃烧的男人,天生有吸引旁人跟随的能力。

哪怕是游离的刺客,也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几步,望向那迢迢黑暗中唯一的火炬。

而比起堪称纯粹的殷无极,萧珩则是一片混沌的灰。

他好似常年游走在黑与白的边缘,堪称杂乱的颜色,看似不起眼,却又有种吞噬一切的恐怖。

萧珩总是玩世不恭地笑着,萧疏旷达,却又难以接近。

兴许他天生就是反复无常的,在战场上的搏杀让他的本性极为嗜血,哪怕殷无极给他套上项圈,把他拴在这看似和平的城池里,他的本性依旧冷酷无情。沙场的宿将,并不会因为短暂的安逸而放松警惕,而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咬住敌人的咽喉。

他惜命,为此背叛过许多人,他只忠于自己内心的道,世间浮名利禄于他如尘泥。所以,天下能让萧珩赌命的事情不多,但殷无极算一个。

萧珩现在却要奔赴最危险的地方,从陷阱中带出他的主君,或者,与他的主君一起死在那里。

若是曾经的那个叛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应当带着他的人利落转身,离开这艘将沉的船,而不是向死地逆行。

少年相识,脊背相抵,许为挚友。

多年以后,魔洲相逢,许为君臣。

一日君臣,一世君臣。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又有何妨?

“喂,猫儿。”

“我不是猫儿。”

“真较真啊,兴许我这就是叫你最后一遍了呢。”萧珩低笑一声,平日里除却去军营,他并不着战甲,此时他却将压箱底的轻甲郑重地取出,逐一披在身上,好似关外沙场的风再度掠过他的身边。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狼王,又回来了。

“要是我没成功带着他回来,你就自己离开吧。”萧珩将一个刀具包丢给他,道,“你一直想养好伤就离开,去真正的魔洲厮杀,以此来获得复仇的能力……我俩一直不放你走,目的也不纯,小猫儿早看出来了吧。”

殷无极从没避讳过利用他的事情,将夜是天生的暗杀者,倘若继续培养下去,未来能帮上他大忙。

将夜双手合拢接住刀具包,打开一看,却见到一整套暗杀的刀,长短不一,甚至有坚韧的龙筋绳索和小型投掷类火器。

“这是那家伙给你打的,本来要等你生日送的,当个惊喜。”萧珩顿了顿,道,“主君说,他拿你当弟弟,是真的。”

“……”将夜没说话,只是攥住了刀具包,静静垂下眼。

“兵应该点好了,我从城中密道出城。”萧珩背过身,为自己系上火红的披风,至此披挂完毕。“七日,如果七日后我们没有回来……”

“出征之前,不要乱说话。”将夜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再平静。他一拉兜帽,遮挡住自己的视线,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摇晃着手中叮当作响的刀具包,低声道:“等你们回来,得让他亲手再送一遍。”

*

殷无极自天阶而上,一行人抵达了升龙台前。

升龙台坐落于九龙殿内,是飨祭天道的祭坛。因为殿内只能大魔单独前往,他带来的人便在殿外休憩等待。

而九龙殿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个呈现圆环形的更大祭坛,上方没有屋顶,据说是为了沟通天道,环形的外围由坚硬的黑曜石砌成,壁上彩绘着古老魔洲的神话。

而魔洲的历史是一部血淋淋的地狱秘史,斩首、人牲、生食血肉、养蛊炼兽,对蛮荒的盲目崇拜,让彩绘格外诡谲阴森。

殷无极第一次来到这北渊龙脉之地,本能地有些不适。因为这与仙门的龙脉差别太大了。

他仿佛能够听到这座山中的龙吟,好似被压制了数千年甚至万年的巨龙,正濒临疯狂。六千余年,龙脉未曾有主人,北渊未曾诞生天子,就好像谁在北渊洲的大动脉处砍下一刀,让这片大地永远流着血。

在殷无极走到祭台之前,看到那已经宰杀完毕,摆上祭台的尸首时,他感到了极端的不适。

“殿下到了。”不知何时,在幽暗处,走出了六个不同的人影。

为首者是青君,剥去浊世佳公子的皮相,他显露出半分妖相,背后隐隐腾起青凤的虚影,瞳孔也化为青绿色竖瞳,森然而无情。

而另一个身着赤袍战甲的男人,一头短发金红,连瞳孔也是黄金的颜色,可见魔功也是属火。

“吾名青君,青凤城主。”

“本王钟离界,执掌界城。”

东部的青君,西疆的钟离界。皆是一方霸主。

殷无极已经感觉有些耳鸣,好似这脚底下的龙脉在他的脑子里嘶吼,让他几乎有种当初入魔时被灵气与魔气反复撕扯的痛苦感。

但他哪怕再难受,此时面临二名修为高于自己的渡劫大魔,此时都不能露半点怯意,而是右手按上自己的无涯剑,向前踏了一步。

“启明城,殷无极。”

玄袍大魔看着两名渡劫大魔背后的四名大乘魔王,心中将情报与人脸逐一对上了号。

其中,鸿渐、风不度各自执掌十城之二。越十、重月二人分别为青君、钟离界的属下,封地在主城附近。

“此番飨祭天道,还差最重要的祭品。吾擅做主张,借殷城主一物。”青君微笑着走出阴影,看向殷无极道。

“何物?”这并非是之前说好的,殷无极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握着剑柄,颇为警戒地看向那神情不对的青君。

他与前来启明城拜访时,简直判若两人。

“你的命。”钟离界的声音嘶哑,伸手从背后抽出了背负的□□。

他全身的肌肉紧绷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殷无极斩来。

当啷一声,那足以把人劈成两半的一击,被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架住。黄金的瞳孔对上赤色的烈焰,两人的眸光里烧着疯狂。

“钟离界,你这是何意?”殷无极声音冰冷,却是脚下用力,凶剑上的剑气在他周身腾起,与男人护体的红光斗争。

“何意?”钟离界咧嘴笑了,“当然是要你的脑袋祭天,仙门的叛徒,贱民的王,也敢与我等分一杯羹,哪来的勇气?”

青君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优雅。

“虽说是贱民之城,但的确富庶,颇有可取之处。”青君淡淡笑了,说起战争,像是折一枝花那样容易。“看样子,当初养一养再取之,的确无错,比打下那一穷二白的龙隐城有价值多了。”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盟约是陷阱!

当初,青君亲自拜访,与他彻夜商定条款,共画蓝图的模样,与今日截然不同。难道那些雄心勃勃的计划,那些立誓建立的伟业,那些激赏与赞叹,都是这个男人演出来的吗?

如此费尽心机地布下一个局,就是为了把他请到瓮中,何以至此?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青君并没有非要杀他的理由,是什么驱动了他如此费尽周折?又是怎样说动了钟离界?

危机感让他迅速向后疾退,果不其然,一根差点贯穿他肌骨的锁链自地面破土,如同一道雷光,追着他的身形飞袭去。

一对六!绝对劣势。

青君像是不急着抓他,而是十指操纵锁链,如同优雅的傀儡师,用铁链将整个大殿层层封住,不断地将他逼到中央处。

而钟离界,正拖着斩马大刀,迎向他的正面,咧开嘴冲他森然一笑。

殷无极踩着壁画借力,然后翻上那无穷无尽的铁链,几乎贴着边穿过天罗地网,纷飞的袍角却被铁链绞成碎片。

四名魔王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而他们的气息并未离去,而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找出他的弱点。

殷无极抬头仰望天际,九龙殿的最高处是圆形的缺口,天光从中落入祭坛之中,但青君与钟离界,却似乎从不担心他从中逃离。

那一定是陷阱,但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两名渡劫大魔的合力绞杀,前有逼近的钟离界,后有青君的天罗地网,二者的修为皆高于他,硬拼极为不智。

殷无极的身边浮着黑火,剑气正在与铁锁角力,让他全身的魔气调动到极致,背部浮现涔涔的汗。

可能出不去了。

但殷无极这些年都是被刺杀过来的,赌上性命的战斗,他不打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是不会放弃的。哪怕敌我差距如此巨大,他依旧冷静至极。

“想杀我?”殷红的瞳孔仿佛燃烧着,“没那么容易!”

□□贴着他的身体擦过,狠戾的刀风竟然刺破他的护体魔气,在他腰腹部留下一个深深的伤口,鲜血飞溅。

而就在同时,无涯剑的剑气也刺穿了钟离界的肩胛骨,差点把他的整个左臂削下来,迫他倒退一步,粗喘道:“他娘的,这小子的剑里藏着火,别被沾身!”

以伤换伤,以血换血。

殷无极的眸光冰冷,他用手在腹部沾了血,然后一攥拳,漆黑的火便如同闻到了腥味的兽,怒号着扑向钟离界。

钟离界也很果断,直接将自己伤口处的一整片肉都削下来,向后疾退,才没有在瞬间被黑火吞没,但那块落在地上的肉,就一瞬间化为了灰烬。

“真是麻烦的家伙。”青君藏在幕后,却像是端着一张微笑的假面,正如傀儡师的人偶,“起舞吧。”

殷无极方才是冲着杀钟离界去的,调动的魔气太多,身法只是一个迟滞,便被青君的锁链逼到退无可退,不小心向后一步,刚好踏入到血涂与尸堆的祭坛之中。

圆形的天光落了下来,照在踏入祭坛的大魔身上,近乎目眩神迷。

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股来自于九天之上的窥探。

蕴含着愤怒与杀意。

天边忽然聚起了云雨,层云中掺杂紫电,作为飨祭天道的祭坛,这里有着沟通天道的力量。

一道雷光劈了下来,正中祭坛。

满地的残肢在雷劫之中着了火,散发着近乎烧焦的气味,那是骨头都被雷光融化的证明。

龙脉近乎狂乱的嘶吼声,就在这一瞬间,与天雷的声音一道灌入他的耳畔,让殷无极本就压抑的心魔感受到天道的召唤,瞬间破开束缚,半张脸几乎化为狰狞的恶鬼。

“哈哈哈哈哈,终于出来了!”殷无极听到自己几乎陌生的声音,心魔,它是诞生于他内心的疯狂怪物,一切扭曲欲望的集大成体,一台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

不行,不能……

如果它出来了,这具躯体……我不再是我……

殷无极的剑深深刺进祭坛中,似乎要支持着自己不要倒下,可仅仅是方寸之地,他就好像是画地为牢一样,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跌跌撞撞的,走不出这方寸的祭坛。

“殷城主,借你的命一用。”

“九重山的龙脉快要发疯了,只有渡劫大魔的血才能勉强喂一喂它,龙脉还得为我们输送资源和矿产呢,可不能现在枯竭啊。”

青君却微笑着,用他的锁链将殷无极的四肢穿透,将他牢牢地束缚在祭坛之上,似乎想要迫使他双膝跪下。

血,流不尽的血。顺着锁链穿透的地方落在祭坛的血槽里,让祭坛周边雷光大作。

终于享用到命定祭品的天道终于愉悦,雷劫正在不断蚕食他的护体魔气,让他斑斑血迹的残损衣袍遮不住他的狼狈,墨色的长发披散着,唯有一双血狱滔滔的疯狂眼。

“啊啊啊啊啊——”

数不清的血色魔纹,从他的侧脸蔓延到脖颈之下,像是攀附在他身上吸取生命的血藤,近乎活物般流动着。

几乎污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破土而出的心魔几乎占据了他半个身体,让他半边脸布满魔纹,好似堕落的魔神,半边脸干净昳丽,有种近乎凛然的神圣。

那祭坛之上,锁链加身的玄袍大魔本该就此放弃抵抗。

但是青君忽然觉得指尖缠绕的锁链被紧紧拽住。

他谨慎地抬眼一看,竟然看见殷无极双臂正在向前拉扯,握着剑柄,牢牢地将剑锋刺入地表。

他以拜剑之姿昂然立于祭坛之上,哪怕锁链缠身,血流不止,魔气弥合伤口的效率,甚至赶不上他身上出现伤痕的速度。

“……不……退!”

殷无极沉黯的赤色眼眸中,迸发出万千的星火。

青君所控制的锁链,几乎被拉扯到极限,尽头则是一团腾腾的火。

“不跪——!”

他不甘生而为祭品。

此地是龙脉之地,天道祭台,那他就用剑撕一个缺口出来!

少年生而孤勇。

谁又说他不敢屠龙?

殷无极仰天大笑三声,好似在直面这悲怆的命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