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人身高不分伯仲, 梁郃弓腰行礼看见顾回舟停在他身前。
帝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心头一颤,“先看军功吧。”
崔祥祝立马摊开,另一侧的小太监连忙搭把手, 两人扯着书册的两头, 一张张折页被摊开, 字密密麻麻让人眼晕。
梁复率先拧眉, 他看得认真, 却不知皇帝在搞什么名堂。他转头看向梁郃, 见他面色苍白, 双拳紧握不发一言。
“将军看懂了?”
正对着梁郃的一页, 清清楚楚地标明,原本属于梁郃的战绩另算在他身侧的几位副将名下,但他几人却并未分得半分职位,均换成金银赏钱自此不得入京。
“我——”梁郃颤抖着说不出话,他抬头对上顾回舟阴翳的眸子, 他看见对方朝他讽刺地笑。
在这个角度, 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一口牙死死咬住,屏住直奔鼻腔的血腥,“臣懂了。”
“那便好。”军功册被收起,另一边的小太监端着厚厚一摞的战报上前,顾回舟单手压住,“爱卿不必急着看,这些都是朕让人复写下的。爱卿带回府去,慢慢看。”
那三个字被顾回舟拉长。
梁复见梁郃的模样心下沉底,他规规矩矩躬身, “谢陛下。”
顾回舟转身到龙椅处坐下。虽是俯视,但他微微仰头,看着下面的人表情五花八门,或惊恐或得意,还有无措木然。
这些表情可以出现在任何人身上,但不能出现在朝堂之上。
眼下划过狠厉,“近十年,我云国沃土收成惨淡。开垦荒地也罢,兴修水利也罢,三年的修建在去年年初就已经结束,怎的去年收成仍少得可怜?”
薛清平没想到皇帝竟还记得这件事,激动开口,“陛下!臣认为我国沃土广阔,百姓们也勤劳肯干,这几年朝廷润许百姓开荒种地,也在不少地区兴建水利,断不会出现如今这种现象!老臣认为,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还请陛下明察!”
“动了手脚?”
“这怎么可能。”
“怎会有这等事!”
“薛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全云国都是如此,怎是动手脚便能做到的。
……
薛清平,“在十几年前,可是连年丰收,即便当时干旱处无水渠,也还能落得一碗粥喝。”
“还真是巧。”
轻抬眸,顾回舟从手边拿起一封密函,“朕的探子来报,农司司仓可是干了件好事!”
密函被顾回舟狠狠拍在桌案,同时一道身影被禁军压着带上大殿。
“陛下!陛下臣知罪!臣知罪!”
那人被禁军松开时圆润的肚子率先落地,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跪在地上,“陛下!臣知罪了!”
哆嗦个没完,说话都说不清楚。
顾回舟将密函拿起,让崔祥祝拿下去给众臣传阅。
“十年前八月,农司司仓王显收受黄金万两!将不知何人带来的药混入种仓。恰逢当年水灾密布,隔年颗粒无收,乃云国百年来大灾。
接连数年,种仓种子被送到各城池州县,云国亦数年不曾丰收。”
薛清平读完这一段整个人冒出冷汗,他气红了眼,把密函往身后人手上放,转头对着农司司仓破口大骂,“这简直就是畜生!”
“畜生——”
竟是这一人所为让全国百姓吃不上饭!喝不上热汤!
这可是十年,十年啊——
不知多少百姓因此丧命,多少人家家破人亡!
老臣被气得整个人颤颤巍巍,亏得旁边韩大海扶了一把,不然直接倒在地上,“快,崔公公!太医!”
薛清平被人搀下去,但留下的大臣一人一句也能把他骂死!
“这,这这这!混账!”
“就该凌迟示众——”
“岂有此理!怎的也要带去刑部走一遭!直接死了未免太便宜他!”
“就该诛九族——”
……
王显被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眼中无神垂头,“我,我,我错了!陛下臣错了!”他自顾自嘟囔,“臣还自掏腰包从箫国买粮食分给百姓,臣、臣会赎罪的陛下!陛下!”
顾回舟冷声,软成烂泥一样的人去不了他的眼,“交给刑司。”
刑司,下面大臣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怎么忘了这个地方。
刑部归刑部尚书管,但刑司可不是。刑司虽设在刑部,也只是为了刑部的一些便利条件。刑司是陛下登基后设立的刑法场,由陛下命人管辖。
进去的都是罪无可恕的恶人,听说只要进去,连根骨头都出不来。
光听着都让人惊怕。
浑身汗毛倒立,那人像是疯了,连听到刑司都无动于衷,一直在嘴里念叨着陛下恕罪,被禁军像拖着一块猪肉般拖下去。
找到了问题所在,剩下就要面临如何解决这件事。
“爱卿们有什么想法?”
这,种子里被人下毒,再结出的种子里都带毒,亦或者干脆结不出来,众人面露难色。 问他们不如把太医院的人喊来瞧瞧,说不定能更好些。
“三日,三日后早朝再议。”
“下朝——”
–
梁复看完那些战报,顿时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心头。他当初真的是脑子被蒙了猪油!
梁郃从小不学无术玩花逗鸟他都知道,当初梁家派一人前往前线他就应该让乘风去,今日这怎的也能是个封疆大吏!
“你!这就是你想到的获取军功的法子!”梁复把战报啪地摔在桌面,“你脑子里都是糨糊吗!”
“皇上的暗卫是那么好骗的吗!你也不动动脑子。还以为这次稳了,现在倒好!什么都没了——”
到头来他们梁家居然给韩家做了嫁衣!
“兄长又能比我强到哪儿去,不还是要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废太子身上。”梁郃身上看不出一点悔色。他带着气坐下,拳头死死握住。
“那是先皇最后的血脉,即便是当初流放也不过是无奈之举。”眼眶泛红,“对,我们还有太子殿下。”
“如今军中之人已不可信,一会我便让府里人去接应。”
梁郃原本便心中一团火,现如今看见梁复还是一副执迷不悟的模样彻底忍不住,“他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无人栽培和一个傻子有什么区别!即便他性情温良也许只不过在我们手中当个傀儡!”
“大哥,这个皇帝无论谁做,最后都是梁家把持朝政!顾家在这个位子上坐了有够久的了。”
梁复瞳孔发颤,他几次也没能把水杯端起来,“你!”
“这万万不可,先皇与梁家有恩!”
梁郃愈发不解,他问,“即便有恩,在梁家保住废太子一事上就已经还清了。先皇愚钝,大哥还要跟着愚钝吗?”
“你!”梁复伸手指着梁郃冷哼,“你简直是荒唐,先帝对梁家有提携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将先帝血脉扶上皇位!”
“太子不会理政便我们帮他理,即便做个傀儡皇帝,他也得是皇帝!”
“既然如此,那顾回舟又有何不同?”
梁郃冷笑,“不就是换一个儿子上位,还是大哥看废太子好掌握,这难道不正是大哥的私心?”
“当然不一样,”梁复看了看四周音量放低,“顾回舟杀伐无度六亲不认,史上哪一任皇帝会设立刑司?他性情残暴做事狠辣,即便死后上了九泉也依旧会有恶鬼缠着他,你当他晚上就睡得安稳吗!”
“登基那三天,他睡在血里。这样的人,怎配继承先皇的皇位!”话锋一转,“太子与之大有不同,太子为人仁厚温顺,与先帝别无二致,只有这般文雅之人才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房门全部关上,正午的阳光格外刺眼却依旧照不进来。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怒目而视。
梁郃死死盯着梁复,他喘着粗气,“大哥就甘心吗?”
“一个废太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难道大哥指望着他起兵谋反?最后这件事还不是梁家来做,结果却只配当一位人臣。”
梁郃偏执般的视线看得梁复一怔,他坚定转身。
“梁家谋反上位后是云国的罪臣。但太子上位后,梁家,就是最大的功臣!”
梁复信誓旦旦,两人几乎忘了刚刚在说什么,梁郃紧紧咬牙,他如今眼球上猩红一篇,“蠢货!”
两人无言,片刻后梁郃大跨步走出去。
“啪!”房门被砸上,梁复仍盯着桌面。良久,他把战报捏在手里放在烛台上烧掉。
平复了半柱香后闭紧双眼,“给大少爷去信,让他回——”
话还没说完,门再次被推开。梁复不敢置信得盯着推门而进的梁乘风,“你怎么回来了?”
“爹。”
梁乘风瘦了不少,身上的袍子依旧得体,他规规矩矩行礼,“儿子听闻今日封将,早早策马回京,不知二叔在何处?儿子该好好恭贺二叔。”
“嗯。”
梁承风察觉不对劲,“爹?”
父子俩对视一眼,梁乘风收起脸上笑意,他对身后小厮摆手,“出去候着。”
“爹,出什么事了?”
梁复坐下,“韩季青,镇国大将军。”
“这!这怎么能落在韩家人头上?”梁乘风错愕,“二叔受封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
梁复挥手,“既然你回来了,爹和你说件事。”
一炷香袅袅烧尽。
“爹放心,这件事断不会出错。”
–
翌日一早,梁郃带着李云云登门拜访,手中拿着不少好玩意儿,梁郃见到梁复还是不说话。
但李云云笑得谄媚,“听说乘风回来了,怕是路上遭了不少罪,可是把婶婶心疼坏了。”
同样十几岁,却一副贤惠主母的模样,看得梁复不是很自在。
“婶婶,”梁乘风上前接过,“侄儿多谢婶婶挂念,也多亏婶婶出的主意让侄儿出京待着些日子。如今才算是平安无事。”
李云云笑,“和婶婶就不要见外了。这是要上哪儿去?怎得婶婶刚来乘风便要出门了?”
梁乘风摆手,“婶婶说的哪里话,今日百里大人家千金及笄礼,侄儿和小妹前去恭贺小柔妹妹。”
在年岁上李云云与那两人都差不多大,年前不久还和几人一起并称京中才女。
她面上划过不自然,“那快去吧,也别让小柔等急了。”转头张望,“怎的平夏还未装扮好吗?”
“来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生得极有灵气,梁平夏穿着一身粉色袄子身上熏了桃花香,跑来扑了几人一脸,“父亲,哥哥。”
转头又见两人,“叔叔婶婶。”
梁郃也就对这个小姑娘还有点好脸色。
互相闲谈两句,梁平夏挽上梁乘风的手兴致勃勃往外走,“叔叔婶婶,那平夏就先走了。”
“哥你快点,我都好久没见到小柔姐姐了,上次见面她还说今日及笄的袍子好生漂亮。早两年便找了京城最好的绣娘缝制,我今日一定要看个够。”
长指甲按在手心狠狠掐出一道红印,李云云盯着那道身影没动。梁郃不满大声呵斥,“怎么?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惊得李云云连忙转身。
“夫君说的哪里话。早晨夫君不还说睡得不舒服,可是肩膀又疼了?快坐到屋里去妾身帮你按按。”
马车吱吱呀呀,在街道上的吆喝嘈杂最终都变成马车车辙的声响,最后缓缓停下。
“哥,快下来!”
梁平夏算是百里府的常客,两个小姑娘自几岁的时候就认识,关系好得不行,小时候还时常说要让对方当自己的嫂嫂。
门口一众宾客,侍卫一眼就认出了她,“平夏小姐。”
“我和哥哥来贺小柔姐姐及笄。”
侍卫态度极好地写下梁平夏带来的贺礼,反倒是面对梁乘风态度不那么亲切。
“哥,我们先去那边坐着,等一会及笄礼结束我还要去找小柔姐姐说说话,哥你不用等我。”
梁乘风一直心不在焉,他愣神片刻,“哎,平夏。”
被人牵住老大不乐意,小嘴撅起埋怨,“哥你做什么?”
“来这边,哥和你说件事。”梁乘风把人拉到旁边的小院里,院中梅花开得极好,但因为并未摆桌椅,暂时还未曾有人到这边来。
“什么?”
“你想不想让小柔妹妹当你嫂子?”
梁平夏瞪大眼,“哥,你说的可是真的?”小姑娘不敢置信,立马喜不自胜,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我终于能和小柔姐姐成为一家人了!”
开心地在原地蹦蹦跳跳。
“那你快些,这样我就能天天和小柔姐姐待在一起!”
“可哥哥和小柔还不熟悉,待日后还要小妹多帮帮哥哥可好?”梁乘风笑得和煦。
“那是自然。”梁平夏一口答应。
“那小妹先去玩,哥哥去找你文寒哥哥说两句话。”
梁平夏还沉浸在喜悦里,“好好好,那你快些来找我。”
看着梁平夏蹦蹦跳跳走远,一旁的侍女连忙跟上。梁乘风沉下脸色,拦下一旁小厮,“二公子可在?”
“梁公子这边请。”
及笄礼办得顺利又隆重,在京城中要说谁家的及笄礼这般声势浩大,那还得属百里柔,户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瞧瞧那精致的苏绣,整片整片绣在裙摆上,还有手中的丝帕,瞧近了竟是香云纱。
百里毅笑呵呵把一众宾客都送走,目送百里夫人带着自家小女儿和梁平夏下去吃东西,百里毅摸摸胡须,“何事?”
“父亲,今日梁家梁乘风来找儿子。”
百里毅转变脸色,狠狠甩了下衣袍,冷哼。
“这种事他们也敢想?柔儿断不会嫁给那种货色。前阵子李文静因别院之事被杖毙,他却离京游历。现在怎知身上的乱子还有没有清干净!”
“父亲说的是,儿子尚未答应他。梁家想拉拢我们对付韩家,未免不过脑子。”百里文寒低着头,他眸光微动,“如今正是韩家情势明朗之时,不如我们明着拒绝梁家。”
他微抬头,“是不是也能在韩家面前留个好感?”
“所以你留着软筋散没用也是为了在韩家留个好感?”百里毅突然冷脸,吓得百里文寒脸色一白,连忙跪下。
“父亲!陛下识药,又有两侧禁军在。儿子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当着陛下的面动手脚啊。”
百里毅不耐烦,“起来起来,为父没有责难你的意思。长公主一事就此作罢,娶了长公主韩季青也并非没有后果。韩家,不会再有高处了。”
“是,那梁乘风今日这事——”
百里毅冷笑,“你不必管了,我这就进宫一趟。”
“管家,备马!”
–
“这!这这这——”
云殿里,崔祥祝站在顾回舟身侧,他伸手颤颤巍巍指向那只蘑菇,这是闹鬼了!刚刚他亲眼见着这碎瓷花盆里什么都没有,现在怎么又出现了!
“陛下!陛下你可要相信奴才!”
“刚刚这花盆里的蘑菇确实是不见了,奴才这才着急了去御书房找得您!真不是奴才瞎说。”他眼珠一转,“肯定!肯定是谁刚刚把陛下的蘑菇偷走了,然后见奴才发现又偷偷给送回来。”
眼泪唰唰往下淌,“还有前些日子的糕点,也定是那人偷吃的。”
他这几天不睡觉也得把这人揪出来!
顾回舟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崔祥祝。”
崔祥祝一个机灵,“陛下。”
“日后要是再见到花盆是空的,带着一起来找朕。”
“是!奴才明白。”站在顾回舟背后,崔祥祝狠狠用袖子抹了几下眼泪,“是奴才没动脑子,还望陛下恕罪。”
“天儿也晚了,陛下可还要回御书房?”
“去暖玉殿。”
“那感情好。陛下放心,汤池早就准备好了。”
年节过完也就快要到了入春的日子,这些日子梅花败了都不曾再长。十字路弯弯曲曲通向前方宫殿,那边早早就有人点好了烛火。池边放着煮好的茶和点心。
近身服侍顾回舟的宫人都知道,陛下不喜女色近身。连贴身服侍的宫人都只有小太监。汤池升起袅袅雾气,池子用玉石堆砌成,被月色照出幽静的绿。
周围人不多,崔祥祝悄声说着,“今日有探子说,花语死了。在京外瞧见了她的尸体,被扔到护城河中,被百姓打捞上来扔到乱葬岗去了。”
花语?
顾回舟想起来了,当初送到梁郃府上的宫女,没想到梁郃竟能留她到现在,顾回舟点点头,“兰燕之事你带人去办。”
没想到百里大人竟能连夜进宫,对陛下坦言梁家要与之联手一事。梁家还是耐不住性子,也不知怎的就让先帝那般信任。
但陛下竟直接允了百里家千金的婚事,虽说状元郎也二十有七,但毕竟孑然一身,与百里家结亲,还是——
“陛下放心,虽说工部户部如今都在忙着长公主大婚之事,但这毕竟是百里大人自己家的婚事,定是要尽心尽力去办的。”
“奴才多吩咐几个人盯着。不然兰大人家中无人,这些个约定俗成的礼节怕是不了解。”
他弓腰碎步,“长公主那边奴才也一并照看着,陛下放心。”
“嗯。”
崔祥祝挥手让那几位小太监都退下,见皇帝把外衣褪去,他也悄悄退到了院外。眼看着他家陛下把那盆蘑菇留在汤池边。
崔祥祝不禁想,这虽是一株青华山上少有的一株橙盖蘑菇,但又不是找不见。陛下也不必这般小心,泡个汤竟还带着。
哎,陛下喜欢就好。这么久了,可算得了个喜欢的物件。
遥如意歪着脑袋看顾回舟脱衣服,宽肩窄腰。墨发垂在肩上融进水里。脖颈上的青筋在月色下还是看不清,遥如意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胸,但一想到自己没化形就先算了。
他们精怪即便有了修为能够化形也只能化出自己的模样,像画本子写的精怪变成朝中官员只能骗一些小妖,像他这般有近百年修行的是断不会想这些事。
多看两眼也不会有皇帝那般身子,遥如意不甘转头。
转不回去,好看。
皇帝的胸鼓囊囊的,连带手臂上线条流畅硬朗,撑着身子下水时肌肉一块一块鼓起,怪不得力气大得吓人。肩宽还腰细,遥如意是真喜欢这种身子,奈何自己没有。那侧腰劲瘦,身前对称着有两条线,在下腹的位置随着青色脉络一直向下延伸。
再往下遥如意就看不到了,他微微红着耳朵遗憾。先不说是在水里,被月光一照只能瞧见一道道皎白色的水痕。
况且他还穿了裤子。
泡汤为什么要穿裤子,遥如意琢磨不透。怕不是腿上有疤,或者长得不好看,否则怎会连泡汤都穿着裤子。
花盆就放在糕点边上,香味阵阵飘过来。总能闻见那味道,遥如意怎么都不回头。就一眨不眨盯着皇帝泡澡。
他饿了。
顾回舟隐约感受到一道视线,他手腕上的玛瑙串儿被拿在手里把玩。叮叮当当敲在池边的石台上。
男人心情不错,这处一个人没有还能自言自语。
“长公主入春大婚,与朕的爱卿可谓是才子佳人,朕甚是欢心。”
遥如意听着,点点头。
陛下真是一个好皇帝,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虽说韩将军不算是普通百姓,但也是臣子。能为臣子的喜事欢心,便是仁君。
“朕差点忘了。花语竟然被将军府扔出去了,正值大好年岁。将军夫人入府,这府中妾室可有不了好下场,可惜。”
没想到陛下还会为了一个宫女惋惜,这并非臣子,甚至不是普通百姓。宫女是被买进宫的,甚至不如普通百姓能过得上舒心日子。
遥如意在花盆里听地认真。
顾回舟嘴角含笑,池水温度微烫,但正是他习惯的水温。入水皮肤都被染上一抹粉,皮肤与水面的连接处也被蒸出嫩色。
若不是蠢得要死,就不会再去找那女人。
顾回舟捏起一块糕点,纠结好一会咬了一口。那腻人的奶香顿时扩散,连着嗓子都被糖霜糊住。
大手一把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三两口喝完。
顾回舟颇为嫌弃地看着手中糕点,正要扔回盘中。他转念不动了,看着那静静呆在花盆中的蘑菇,顾回舟轻笑,“当作肥料也好。”
随即把半块糕点扔在花盆里。
遥如意怔怔看了片刻。
暴君!
刚刚点心在他身后尚可,他不转头便时不时能闻到味道。现在可好,这不是把点心直接放在他嘴里?
还不能咬。
暴君语气嫌弃,“御膳房怎么当的差,甜得恶心。”
遥如意不认同,但也气囊囊得顺着他的话去想,想来想去,好像是因为他——
因为他每次吃完都会用最后一块点心沾满碟子里的糖霜,口感最好,也不浪费。
蘑菇瞬间泄气。
汤池再没人说话,池水荡起波纹。这汤池其实不算是死水,在汤池下方有排水的洞口,洞口不大,但足够水缓缓流动。而在连接汤池的另一处暖阁里,正有太监一锅又一锅地烧着热水往池子里倒。
顾回舟将头仰面靠在石台上,双臂惬意搭在石台两侧边,他闭着眼睛休息,好像就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安心享受一下天子该有的日子。
遥如意见着也准备小睡一会,他视线从皇帝脸上挪到手上。皇帝的手也好看,手指修长筋脉分明,这样的手配任何珠串都好看。但遥如意还是觉得他更适合前些日子的朱砂串儿。
深红色的朱砂衬得他更加白皙,而这串玛瑙就红得有些耀眼。
遥如意觉得俗气。
刚刚他是不是眉头皱了一下,难道又睡不安稳了?
遥如意正要仔细去看,却见顾回舟立马飞身上岸。刚刚岸边装点心的玉碟被他扔出去瞬间粉碎!
“欻——”
池水溅他一身。
就在刚刚在皇帝待过的位置,一柄长剑直直插入汤池壁,若是刚刚顾回舟慢一分,那插入的便是他的心脏。
“护驾!护驾!”
崔祥祝从后方冲出来心脏突突地跳,连忙大喊。
霎时间从院外涌进几十名禁军,将顾回舟牢牢护在中间。
十四从暖阁纵身一跃,跳上房顶与不知何时潜入宫的两人缠斗起来。
顾回舟黑着脸看向原处,一柄旧得不能再旧的长剑被磨得异常锋利,直直插入玉石当中,切口完整通透,长剑死死嵌在里面。
“欻——”
又是一声。又一柄长剑飞进墙壁,可见此人力道之大。两柄剑都已离手,两人再无还手之力,双双被禁军压下。
顾回舟已经穿上外袍,上前两步。
“狗皇帝!你不得好死!”
崔祥祝上前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总管太监也不是吃素的,脸侧很快留下五指印,“注意着点你的嘴!”
两人的黑色蒙面被摘下,遥如意心头一颤,这两人他认得。
是当日一同参加李文静授课的学子,当日也曾一同被押入大牢,便是这二人一直为李先生正名。即便最后陛下给李先生下了杖毙,这二人也没说过先生一句不好。
“狗皇帝!即便今日我兄弟二人没能为先生报仇,将来变成恶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另一人同样被崔祥祝扇了几巴掌。
要不是顾及着皇帝在场,崔祥祝甚至会一口老痰吐在这两人脸上。
“学生?”
恶狠狠瞪着顾回舟,其中一人攒足了力气像往前冲,但被禁军用力压住,他差点趴在地上,“对!我们二人都是李先生的学生。”
“先生授我们诗书,甚至教授我们做人之理。断不会做那种卑贱之事,”学子眼眶充血,“昏君!你若是真的不曾做那些事,又怎怕百姓谣传!先生仅仅是被人陷害,便——”
他哽咽,最终竟连先生的尸首都不曾见到。
“狗皇帝,你竟然连先生的全尸都不曾留下!”
顾回舟拧眉上前,他蹲下身子,“你说对了,朕还命人砍下他的头喂狗。如此传授邪书的罪人,都不配脏了大云的土。”
“啊——”
另一人良久没说话,他听到这瞬间抬起头,眼中的仇恨将理智掩盖,浑身的力气涌到一处,竟让他撞开了禁军的长剑。
脖颈两侧留下两道血痕,身子直直向前冲去——
他就是死!也要咬下狗皇帝的一口肉来!
“张兄!”
禁军还没反应过来,十四立马上前,一脚将那学子踹开。两股力道碰撞在一起,那人疾速转了方向,竟朝着汤池倒去!
“啪——”
学子被石台将将拦下,而稳稳放在汤池边的青绿色碎瓷花盆倒在地上,碎成了数百块碎片。
皇帝幽幽起身,脸色黑成一片,眸中闪过杀意,再无耐心询问这二人,“带走!”
“狗皇帝!你早晚要下地狱!我们兄弟二人再黄泉路上等着你,昏君!残暴无能!”
“先生!学生没能为您报仇,学生惭愧——”
两人嘴被听得烦得要命的禁军堵上,终于得以安静。
崔祥祝连忙上前把那株蘑菇用袖子捧起来,也亏得这几日被照顾得好,就这么摔在地上也没磕着碰着。
“陛下!陛下放心,蘑菇好着呢。”
十四皱眉站在一旁,重重跪在地上,“陛下,十四认罪。”话音刚落,他抽出长剑,便要直直刺向腹部——
“啪!”
一块玉碟碎片与长剑打在一处,重力促使长剑方向偏斜,对着腰侧的空气刺去。
“陛下?”
顾回舟接过蘑菇,转身,“查清楚怎么进来的。”
十四放下长剑,“是!”
禁军被安置去宫中各处巡查,顾回舟捧着蘑菇回到云殿。
“陛下!陛下可有伤着?您等等,奴才这就传太医。”
崔祥祝说着就要转身。
“不必,把人带下去。”
“那这蘑菇……”
顾回舟愣了半晌,“明日送个新花瓷过来。”
“是,那奴才不打扰陛下歇着。”
崔祥祝明显还是不放心,他临关门时还不忘往顾回舟那边看两眼,直到现在他这心头还砰砰直跳。
这十三怎还不回来,光十四一人守在宫中他放心不下。崔祥祝抬头看看天,不行,他今晚不能走。
这么想着,总管太监回去多穿着一身冬衣,依靠着小门坐在地面上。
殿内。
腿上还套着浸湿的裤子,湿透的布料粘在身上让顾回舟十分反感。他低头时才注意到大腿内测的一道血渍。
他回想,那便是长剑击碎玉碟飞来的碎片,在腿上割出一道伤。
习惯性摸着手腕,手腕上空无一物,那条玛瑙串儿也散在了汤池边,皇帝眉宇间又染上一抹烦闷。他用太监留在房中的水将身上擦了个便,头发仍贴在肩上。
顾回舟不再管。
他将蘑菇安置在茶杯中,根上带着些土,茶杯刚好。
眼中被疲惫占满,顾回舟终于轻声一笑,“竟和杯口一样粗细。”将土放进去些,也只能再放下一点点菌杆。
那便委屈仙君了。
用手按再额头上,顾回舟熄了灯泻力一般倒在床上,他任由头发湿漉漉垂在一侧,腿上的伤也懒得上药。
烦闷与倦怠在同一刻翻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啊——”
“啊——”
“陛下!臣——”
“顾回舟,皇上在九泉之下定会后悔有你这样的儿子!唔——”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要!”
……
血腥味血洗皇宫,那日他亲手杀了里通外国贪污受贿的官员不下几十,皇宫自此接连一个月都被血腥覆盖。
新入宫的宫女总能听见老宫女说,新皇登基那年,宫中连雪都用人血染红了。
肃清了朝中几十位大臣。
从那之后再没有人提过改朝换代之事,也再没有人问新帝是否能拿得出皇帝遗诏。那些妄想接废太子回宫上位,扶植其成为傀儡皇帝之人从此销声匿迹。
顾回舟躺在床上,眉头狠狠皱起,他额头划过冷汗,睡得及不安稳。双手轻轻颤动摩擦过床榻,手背上的青筋也随着调动,彰显主人的不安。
梦中的血海,尸体,尖叫,求饶等两年前的场景如再现一般充满他的脑海,一双血色的鞋一步步靠近。那双动人却没有光彩的眸子猛然抬起,乐无忧站在一群死去的大臣中间,直勾勾盯着他。
“乐无矜?”
顾回舟听见自己在问,“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来看看你杀了多少人。”女人明艳精致的眉眼统统变成红色,一双血泪从她眼中往下流,乐无忧的嘴一张开股股鲜血往外喷涌。
顾回舟往后退一步,“怎么不待在后宫?还是你想回草原。朕派人——”
乐无矜瞪圆了眼睛,她用手掐在自己脖子上用力捏紧,破碎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伴随着血块滚落在精美的太后华服上,原本明黄色的锦袍被鲜血染成绯色。
她脚下穿着的绣花鞋早就被鲜血浸湿,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我不是被你杀死了么?皇帝。”
“我!”顾回舟猛颤,顺着女人的视线低头,他能听见脖子发出的铁锈声响。
右手上正握着长剑,鲜红的血液抵在他脚面,“铛——”
遥如意气鼓鼓化形,他要是脾气再大点干脆就不帮皇帝疗伤,橙盖蘑菇都是他这个大小,而且哪有蘑菇被安置在茶杯里的。
表情算不上友善,遥如意端起桌上的碟子直冲皇帝龙床。
味道一样,看上去是御膳房一并做出来的,遥如意依旧坐在皇帝胸口,他晃悠着腿好不自在。腿上那处伤口不大,他一边吸收流出来的鲜血一边帮着愈合伤口。
为了惩罚皇帝嘲笑他睡不进杯子,遥如意放慢了速度。伤口依旧肉眼可见愈合,但并未如往常那般快速。
一口一个点心舒爽得遥如意没空想别的,他在脑海里给自己安排。皇帝睡得不安稳,连头发都没擦干。
等他把这碟子点心吃完,先帮皇帝把头发擦干,再缓解皇帝的思绪。
用最后一块点心沾满盘底的一层糖霜,遥如意满意咽下最后一口。转头盯着伤口愈合成一条缝隙,疤痕也逐渐消失。遥如意收了那处的法力。
他后知后觉得想,今日皇帝好像没给腿上上药!
那他岂不是!
心脏怦怦跳,遥如意盘算着一会就把皇帝床便的药瓶拿出来放在床边,反正他今日睡得不安稳,说不定以为自己上过药了。
稍稍放下心,遥如意说干就干。
等等——
!!!
手收不回来了!
脑海一边空白,蘑菇僵硬转头。对上一道阴狠的视线,手腕被那人紧紧攥住不留缝隙,遥如意瞬间慌了神,连体重都忘记控制,实打实坐在皇帝胸口。
而本已经睡熟的顾回舟不知何时睁开眼,额头流下滴滴汗水,重重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