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凌无朝不久前上山见了萨谟。
兽人离开后, 萨山主情绪稳定多了,主动撤掉门口的剑阵让魔皇进来。
房间里一团乱,萨谟披头散发坐在桌前喝茶, 他的右角冒出尖, 左侧断角藏在蓬发下。
桌上那套茶具是谢春泽留下的, 凌无朝落座后, 萨谟给茶壶添水。
凌无朝凝神一看,壶中茶叶早不知泡了多久,应该是从谢春泽离开起就没有换过。
萨谟给他面前放了两个杯子, 一杯倒茶水,一杯倒白水。
凌无朝刚要疑惑,萨谟就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水, “茶,难喝。”
茶叶久泡, 苦涩不堪,口感自然差。
凌无朝端起茶壶, 倒掉旧茶叶,泡了壶新茶。
萨谟盯着他怪异的举动, 缓慢皱起眉。
谢春泽剃光了萨谟的大胡子, 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狂野,只是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藏在蓬乱的长发下, 抬眼看人时仍旧可怖。
直到尝了泡出的新茶,他的眉头才舒展,盯着杯中突然变清香的茶水,点头。
“魔皇,有手段。”
–
入夜,繁州城内。
沈越冥啃着果子走在魔皇身侧, 小白鸟飞在他身边偷啄果肉。
“你上山就给他泡了壶茶?”
“还跟他提了一个朋友,我本意是要和他套近乎,没想到失败。”凌无朝叹息,“他把我赶出来了。”
看他苦恼,沈越冥屈指弹开来偷吃的小鸟,问:“那怎么办,下回你再上山见他,能攻破吗?”
凌无朝想了想,“我尽量。”
两人神魂分离后,魔皇很多事都要亲自去做,再也不能窝在魂海团起来睡觉。
沈越冥就爱看凌无朝动弹,这回主动上山见萨谟属于意外之喜。
只要不一个人闷头犯恋爱脑,凌无朝要做什么都行,有事了他来兜底。
沈越冥怀里还有果子,他拿出来问凌无朝,“吃吗?”
凌无朝刚准备接,沈越冥又想到,“你是不是不爱吃野果?”
凌无朝含笑回道:“你给的我爱吃。”
沈越冥把果子给他,强调:“这是兄弟果,不是情郎果。”
凌无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用机械手接过果子,边吃边偏头看他,唇角轻勾,脸颊微红。
沈越冥本来当没看见,被盯久了难免脸热,他故作镇定地问魔皇大人,吃着好、兄、弟给的兄、弟、果在想什么。
“和沈郎品尝一样的果肉,像在接吻。”凌无朝肩膀轻蹭了他一下,“我想亲你。”
“可能每个地方习俗不一样,我们那里不亲好兄弟。”
“你对我这样好,我想亲你,很正常。”
他恋爱脑一犯,沈越冥就警觉,倏地止步,严肃道,“等会儿!”
“……”
“给你个果子就是对你好了?”
凌无朝点头,又把机械手举到他面前,“还有它。”
“这都是我给的,”沈越冥似乎刚意识到这点,皱起眉思索,“凭什么收了我的礼物,你要更爱你的沈郎?那我不就成了你恋爱脑的帮凶?”
“你就是沈郎。”
“我不是,我长这么大都没谈过恋爱。”沈越冥跟他隔开距离走,“我把你当兄弟,别想对我下手。”
两人根据小鸟的提示来寻找水母兽人的踪迹,路过了之前遭灾的池篝村。
地震加水灾,池篝村的建筑已经塌完了,正在重建。
栖岚山庄派了专门的施工队,平时也会有村民来帮忙。
那场天灾死了不少村民,现在天色已晚,施工队已经下工,半是废墟的池篝村空无一人,静立在黑暗中。
两人不聊天了,周围很安静,夜风刮得后颈泛起寒意,路过村口时,沈越冥不动声色离魔皇近了些。
“呜呜……”
有人在哭,村口往里十步远的地方亮起了火光,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跪在火堆旁烧纸钱。
风吹,燃烧的纸钱化为灰烬漫天飞舞,有一张避开火苗飞到了沈越冥脸上,他下意识抓住旁边的凌无朝,感受到机械手指的凉意,又立刻松开。
沈越冥拿下纸钱,忽然觉得腿上一沉,低头看,是个小孩,正紧抱着他的腿。
“饿……脸疼……”
凌无朝蹲下身,想让他先松手,看清脸时一怔。
只看左脸,能看出这孩子模样清秀,可他的右半张脸皱皱巴巴,脸皮全都变成褶子堆在了肉上,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口,混着血,流出紫红的脓液。
他肚子叫得厉害,紧抱着沈越冥的腿不撒手,沈越冥怀里还有个果子,拿出来给他。
小孩想道谢,又害怕他们的红眼睛,抿了抿唇,接过果子跑开了。
他朝着村里跑,停在了那个烧纸钱的佝偻身影旁,坐下开始啃果子。
烧纸的是个身形瘦小,头发花白的婆婆,她烧完了纸,泪却没流尽,脸埋在掌心,还在呜呜地哭。
“儿啊,你们就这么走了,让娘怎么办,让孩子怎么办啊……”
两人走近询问,这婆婆刚看到他们的红眼睛吓了一跳,好在两人相貌周正,并不骇人,她很快缓过来。
沈越冥问:“你们是池篝村的村民?”
他一问,婆婆悲伤的情绪上涌,兴许是憋久了,揽着孙子,一箩筐地给他们倒苦水。
“我跟孙儿不是这池篝村的,这村里有怪物,发大水,把我儿子儿媳给冲走了……”
婆婆说他们住在小石村,离池篝村还有段距离。
儿子儿媳平时打工忙,就把孩子送到池篝村的寄宿学堂上学,半月回趟家。
有一回孩子到家,右半边脸皮皱巴巴看着很奇怪,人也变得呆呆傻傻,一直说有怪物扒他脸皮。
夫妻俩去找学堂要说法,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伤了脸,学堂里怎么会有怪物?
这一去,就碰上池篝村的大水,再也没能回来。
“孙儿脸疼得厉害,村里的大夫给捣了草药,敷在脸皮上。”
“前天半夜,我听见孙儿在哭,醒了听他说,刚才床边站着个怪模怪样的大黑影,手上长着长须须,跟学堂那个怪物一样,朝他脸皮上摸。”
“我点灯一看,孙儿脸上的草药掉了一大块,那怪物大概是嫌草药难闻,不想扒他的脸皮,这才走了。”
婆婆说着又哭起来,“活不下去了——要真有怪物,把我老婆子跟孙儿也带走吧!”
她情绪激动,凌无朝俯身,温声安慰她。
男孩吃完了果子,肚子还是饿,怯怯看向沈越冥。
沈越冥蹲下身,指尖溢出红色的灵气,画出水母头和触须的样子,问:“怪物是不是长这样?”
看到水母头,男孩眼神突然变得凶恶,伸手,一掌拍散了那团灵气。
沈越冥挑眉,“这么厉害?”
男孩低下头,小声回道:“在学堂,它问我,爹娘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还问我家在哪。爹娘肯定被它抓走了……”
凌无朝安慰完婆婆,确认了她家里还有钱,揭得开锅,把小白鸟叫到一边。
沈越冥见状,问男孩,“你怕不怕坐大鹰?”
男孩抬起头,眼中有些期待,问:“多大?”
“想多大就多大,最大可以……一百个你那么大。”
男孩连忙点头,“好!我不怕!”
白鹰身负重任,送祖孙俩回村找大夫,路上买俩大饼让孩子先吃,顺便安排几只下属鸟鸟守在他们家。
它飞走前,沈越冥说:“买仨,带回来一个,我也想吃。”
又问凌无朝,“你吃吗?”
凌无朝摇头,“你吃的时候分我一口。”
“不分你,我一个人吃。”
沈越冥往前走,凌无朝跟上他,提前道了谢。
“说了不分你,你谢什么?”
“你不会不分我。”
沈越冥哼了声,“那吃了算我的,恋爱脑别动,也别给你的沈郎加分。”
凌无朝:“嗯。”
凌无朝:“沈郎真好。”
“……”
沈越冥寒笑,“我一口也不会分给你!”
一人一半吃完饼,他们也寻到了水母兽人的踪迹。
水母兽人本来闲适地在路上走,见他二人来者不善,扭头就要跑。
沈越冥飞身一脚把它踹翻,踩住几根水母触须,低头疑惑道:“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凌无朝随他而来,飘然落地,踩住另外几根,“不知道。”
水母兽人被迫趴在地上,手脚都被踩住,它喉咙里发出尖细又愤怒的喊叫:“你们是谁啊!”
它边喊边抬头,看到凌无朝的脸,一惊,“是你!”
沈越冥挑眉,蹲下身观察它透明的大脑袋,“认识魔皇大人?那好办了。”
他话头一转,嗓音陡然凌厉,“说!池篝村的水灾是不是你弄的!”
“不是我!”
“不信,带回去审。”
“不信你还问!”
水母兽人黏糊的身躯在地上蠕动挣扎,“那个、那个好看的魔皇大人,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抓我啊?”
凌无朝垂眼看它,红眸在夜色中泛起凉意。
“碰到好看的人,你会想要他们的脸皮?”
“怎么啦?”水母兽人仰着大脑袋喊道,“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又没有影响到你们!支持爱美自由——啊!”
“你还自由上了!”
沈越冥一掌呼它脑袋上,拎起它后领准备带回魔域,忽然觉得手上一轻,原本成年人大小的水母兽人竟然缩小一半,从衣服底下溜了出去。
沈越冥心道不好,迅速出手,跟凌无朝一左一右攥住它的触须。
那触须瞬间溢出大量滑溜溜的黏液,连带放出强力电流,沈越冥手心一痛,登时喊道:“凌无朝,松手!”
这电要是把假肢内部烧了,凌无朝得疼死。
他一出声,凌无朝不加思考,立即松了手。
水母又猛地缩小一半,趁机挣脱束缚落地,所有触须发力往前狂奔。
它变得只有人脑大小,数条触须都能当腿,速度极快。
两人紧追其后,凌无朝掌心发出漆黑魔气猛击它,水母疼得跳起来嚎,加速狂奔。
跑着跑着被沈越冥隔空一掌拍在脑门上,啪叽摊成一坨又瞬间爬起来继续逃命。
它边哭边喊:“不要抓我啊你们!去找金蛸——不要抓我啊!”
“我讨厌你们繁州城!讨厌!”
能彻底变成兽形,这根本不是个水母兽人,这就是只水母兽。
小白鸟奋力扇动翅膀撵上它,朝它脑壳死命啄,爪子试图抓起它又滑溜溜松开,水母逃命途中甩着触须猛扇它脸,“坏鸟!坏鸟!”
小白鸟被扇了一脸的黏液,恶心死了,猛然飞天,发出一声愤怒的鸣叫。
霎时,四面八方的小鸟全都响应老大号召飞来,俯冲向下,一起来抓这只水母。
路过一个大镇子,水母一个漂移拐弯窜进去,直朝最中央一座三层高的气派酒楼而去。
它找准酒楼侧边柱子上一条极窄的缝隙,一钻便钻了进去,朝外喊:“哈哈哈哈哈!傻了吧!让你们追!让你们追!”
两人几乎紧随其后追到,水母兽钻进缝隙后便消失无踪,沈越冥疑惑地盯着那条缝隙看,耳朵贴到柱子上,听到里面传来开裂的声音。
他拧起眉,迅速跃上酒楼顶层,俯身,脸贴到下面。
“咔嚓……咔嚓……”
声音重合响起,内部开裂的地方越来越多。
“这酒楼要塌了!”
他朝楼下喊。
酒楼正在营业中,店小二看到门口的凌无朝,本要出来招呼他,没想到上面还有一个,张嘴就是这咒人的话。
他仰起头怒道:“你瞎说什么!我们老板建酒楼是用最贵最好的木材,怎么可能塌?赶紧下来!不然我找镇长抓你!”
沈越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楼外边看不出什么,里面早就烂了,再让水母这一钻,今晚就得塌。
他朝楼下冷笑,“这烂木头,白给我都不要,你们老板花了多少钱?冤大头。”
“你……”
看出他确实是挑事的,小二抹布往手臂上一甩,转头便去叫掌柜出来。
掌柜很快便出来,是个大肚中年男人,他身后带着数名大汉,皆是身材高壮,满脸横肉。
凌无朝已经跳上楼顶找沈越冥了,掌柜一抬头便见楼顶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喊道:“两位是哪处的同行啊?挡人家财路,不怕折寿?”
沈越冥手臂搭在凌无朝肩膀,朝下笑道:“折什么寿?我俩揍人的时候,你祖宗还没出生呢。”
“冤大头,别怪我没提醒你,赶紧去疏散客人,这楼塌了事小,砸到人,你这辈子赚的钱够赔吗?”
凌无朝刚用魔气由内到外包裹住这酒楼,支撑住建筑,不让它立刻就倒。
这楼有三层高,里面还容了不少人,更别说即将崩塌。
这样支撑完全是透支自己的力量,损耗极大,一般修者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好在今天在场的是魔皇大人和他那块取之不尽的魔骨。
这是凌无朝第一次尝试高强度使用魔骨,沈越冥压住他肩膀稳着他,跟他说:
“稳住,别断开,也别怕力竭,试着控制魔骨,让它持续生产力量。刚好趁今天,学一下你这个金手指怎么用。”
“嗯。”
凌无朝呼吸略有些重,沈越冥听出来,问:“哪儿不舒服?”
第一次这么持久输出力量,吃力是肯定吃力的,但只要习惯魔骨随时补充力量的节奏,敢放开了用,这金手指就算没白费。
凌无朝身体朝他靠近了些,“魔骨,很烫。”
沈越冥刚要让他坚持,凌无朝视线就挪到他手上,问:“你手凉吗?”
“……”
他不说话,凌无朝脑袋歪了一下,脸颊贴了贴他按在肩膀的手背,“凉,能帮我给魔骨降温吗?”
沈越冥目不斜视,当没听见。
凌无朝垂眼,也不知真不行还是假不行,身形晃了一下。
“好烫,要坚持不住了,我好像不会用魔骨。”
他问:“怎么办?”
“你……”
明知道他这个要求不合理,为了让他多撑一会儿,沈越冥还是咬咬牙,侧过身,一手按在他肩膀,一手探进他后领。
微凉的指尖刚碰到后颈肌肤,凌无朝身体便轻颤了一下,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摸索魔骨的位置,每向下一寸,都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最终定位到脊椎上最烫的一块凸起,手掌覆上去。
“好点了没?”
沈越冥感觉,随着他手掌覆上魔骨,后背周围的其他肌肤也跟着开始发烫,凌无朝好像整个人都热起来了。
不远处,胖胖站在最高的树枝上,召集好鸟鸟大军,目光凶狠,翅膀猛地一挥。
随着老大一声令下,大群小鸟叽叽啾啾冲锋进酒楼赶人,所有包厢都不放过,不出来就追着他们啄,一个一个啄出来。
那大肚掌柜知道这鸟群是他俩搞的鬼,抬头一看,光天化日,俩人竟然还在他家酒楼上搂搂抱抱,气得差点昏过去。
“你们等着!不要脸的死断袖!我要去告镇长!”
“恶性竞争!这是恶性竞争!你们这种人,一辈子都发不了财!”
“都别走!都回去!还没结账呢!!!”
客人都跑出来了,掌柜在下面抓狂,叫着要找梯子上来抓他俩。
楼顶,因为凌无朝整个人实在太热,沈越冥的手也跟着变烫了。
凌无朝脸颊稍微有些红,弯起唇看他。
沈越冥不跟他对视,看天看地,看看远方的大树和冲锋的小鸟,最后垂眼盯着自己脚尖,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凌无朝用魔骨挺稳当的,他想,他现在就是抽出手也不会怎么样。
酒楼里客人还没疏散完,魔皇大人总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忽然,视线里的银靴朝他挪近一步。
沈越冥第一反应是,练习有用,凌无朝用魔骨果然更加得心应手了,刚才站都站不稳,现在都可以一边控制大量魔气一边走路了。
不愧是主角,牛逼。
第二反应是,耳根一痒,魔皇大人倾身凑到他耳边,朝他耳朵吹了口热气。
什么也不说,就干吹气。
什么理由也没有,就纯调戏。
沈越冥这辈子没跟人这么暧昧过,只觉浑身一激颤,愤然抬眼,下意识就要怒斥这流氓。
忽地对上一张白皙泛红的脸,凌无朝看起来心情很好,眼底盛满笑意。
沈越冥想到他在跳过《魔皇》那些腻歪的感情戏时,曾瞥见过几段恋爱中的主角。
一个漂亮的、黏人的笨蛋,每天什么也不惦记,只想和情郎腻在一起。
沈越冥虽说不喜欢他的过往,却也不得不承认,谈恋爱时期,是凌无朝在整个话本里最开心的时候。
他确实长得不错,但是……沈越冥心中冷哼,好看怎么了,好看就能耍流氓?
沈越冥十分在意自己的初恋、初吻以及初夜,包括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暧昧互动。
现在他第一次“被色色地吹耳朵”经历已经失去了,剩下的第一次,不能被任何家伙玷污!
他正要怒斥这流氓两句,凌无朝就问他:“金手指是什么?”
他到嘴边的话一停,先给凌无朝科普。
“金手指,就是你的独家秘密武器,强大,珍贵,别人都没有,比如你的魔骨和神骨,胖胖也算。”
凌无朝想了想,“你也是。”
沈越冥本来要接着怒斥魔皇,听到这话一顿。
你也是什么。
凌无朝把他当金手指?
他嘴角扬起来,又使劲压住。
过了会儿,绷着脸开口:“……你再说一遍。”
凌无朝回想他刚才的话,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也是我的金手指,强大、珍贵……独家的秘密武器。”
凌无朝说着,忽然后颈一轻,沈越冥抽出给他魔骨降温的那只手,背过身,低下头偷笑,肩膀微微在颤。
凌无朝问:“你怎么了?”
沈越冥:“没事。”
“你在笑吗?”
“没,嘴抽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