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什么?”听到了预料之外的名字, 安寻愣住了。
“穆弃?是他?”
虽然穆弃是穆迁殿下的孪生哥哥,但安寻对此人了解甚少,面都没见过几次, 就算在个别场合碰到了,仅仅也是点个头行个礼, 然后彼此擦肩而过, 再无交集。
……等等。
……自己和穆弃,真的是,毫无交集吗?
这个奇怪的念头突然从安寻心底冒出,就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更多思绪从心底升腾而起,它们就像一串串浮出水面的气泡, 一个接一个破裂, 释放出扰人心神的密集魔音。
——你和他并不是毫无交集。
——你明明,对他很熟悉。
——你为什么能忘了呢?你怎么能忘了呢?
——你真的……把一切都忘了吗?
一声声的诘问,让安寻昏头涨脑,头痛欲裂。他拼命摇着头, 想将这些杂音屏蔽,但它们阴魂不散, 深深扎入安寻的脑海, 搅动得整个世界地转天旋,昏天暗地。
穆弃……穆弃……穆弃……
这个名字不断沉浮,反复闪现,徐徐唤醒了安寻一直沉睡的另一半思维。
——是的, 我们并非没有交集。
——每一次, 每一次,我们都曾相遇相识, 无一例外。
——不该忘记的啊……他从未忘记我,我怎么能忘记他?
刷——
当这些念头萌发,就像笼罩下一个大网,安寻脑中混乱的杂音瞬间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他陡然进入了一种无声无觉的真空之中,因这片刻的疏离和清醒,安寻突然敏锐地意识到——
——我是在做梦吗?这是在梦里吗?
——为什么这些人只敬称穆弃是殿下,而不是权倾帝国的尊贵陛下?
——这里的“穆弃殿下”,和自己认识的那位“穆弃陛下”,是同一个人吗?
——这些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只是……我虚构妄想出来的荒诞幻境?
像是触发了某种不可说的规则,“轰”地一声,更强烈的痛楚在脑内爆发,安寻痛苦地呻/吟出声。这方天地开始崩溃坍塌,摧枯拉朽,直至重归黑暗,恍惚中,安寻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着自己。
“安寻!安寻!”
新的光线涌入了这片黑暗,遥远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真切,安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甲板上,他的头枕在司良腿上,旁边白飞源用手按着他的额头,源源不断地传输来精神力,试图唤醒他的意识。
“小寻!”见安寻醒来,白飞源连忙收回手,紧张地看着他,“你现在还好吗?头还疼不疼?”
刚才他和司良被人群冲开,眼睁睁看着安寻重重撞上了金属扶手,那动静大得人群都寂静了一瞬,司良和白飞源也因此寻到机会冲了进来,两人抱起安寻,迅速离开了混乱中心,现在他们正在远离舱门的一个角落里。
“放心,我没事。”安寻用精神力内观了一下自己的状态,松了口气,“刚才那一下的确撞得很重,但没造成什么内伤,你们不用担心。”
星族人体质特殊,不仅生来就具有疗愈系精神力,肉身也比普通人更能承受伤痛,见安寻的确没事,白飞源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没事就好,”白飞源后怕地拍着胸脯,“你晕倒昏迷时,我真的快吓死了!”
“你最好暂时不要乱动,毕竟撞到的是头。”司良秉持着慎重严谨的态度,按着安寻不让他起来,“你继续躺会儿,体力恢复了再起来。”
话虽如此,此时的甲板并不是适合安稳休息的场合——船体还在上下颠簸,荡起的海浪泼洒在甲板上,到处都湿漉漉的,濡湿的衣服贴在安寻身上,又凉又黏又难受。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星族少年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慌乱——大概是他们已经耗尽了力气,也大概是他们发现多籽目鱼没有明显的攻击行为,大家虽然怕得瑟瑟发抖,但不再大吵大闹,而是抱团缩坐在一起,不时抹着眼泪,发出呜咽和啜泣声。
同为星族同胞,安寻看得很不忍心,他朝二层的观景台看了一眼,因为角度问题,安寻并没有看到夏仪他们的身影。
“我刚才晕过去多久?”安寻皱了皱眉,“星河会他们一直没出面吗?”
“你晕了有十多分钟吧,他们一直没动静。”白飞源咬了咬牙,语气充满愤慨,“下面乱成这样,我不信他们没看到,我猜船舱的门锁八成也是他们锁上的,就是为了看我们的笑话!”
话音未落,空中传来“滴——”的一声信号音,接着一个甜美温柔的声音从二层的观景台传来,经由扩音器传遍了整个甲板。
“各位星族家人们,抱歉我们来晚了,因为电子门锁突然出现了故障,我们被困在观景台上无法下去,所以对大家的困境也无能为力,但你们别担心,我们已经派人在紧急维修门锁,可能再过几个小时,舱门就可以打开了。”
夏仪手持扩音器,出现在二层观景台的围栏前,因为开启了透明的精神力壁罩,飞溅的海水完全泼不进观景台,夏仪穿着干爽洁净的衣衫,海风吹拂起他白色的衣角和黑蓝的发丝,衬得少年越发清爽俊俏,和下面一众狼狈不堪的星族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仪!”
“小仪你快救救我们吧!”
“呜呜呜我不想待在外面!快让我们进去啊!”
单纯的星族少年们完全忽略了星河会为何现在才“姗姗来迟”,心里满满只有见到救星的激动和喜悦,刚刚平静下来的甲板又变得喧闹嘈杂,夏仪不得不抬高声调,将先前的话重复了几遍,才让混乱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的。“夏仪面露歉意,似乎是为星河会无法施援而内疚自责,“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舱门实在打不开,只能委屈大家再坚持一阵子了。”
“我们只能继续和那些怪物待在一起吗?”有人带着哭腔问,“这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啊!”
此时甲板上还匍匐着不少多籽目鱼,它们到处蹦跳着,身上的眼珠子不时四处乱飞,像是张牙舞爪的触手,每个星族少年都胆战心惊,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严重的视觉污染。
“那个啊。”夏仪淡淡一笑,目光飘向安寻他们所在的方向,“或许你们可以问问我哥哥?他们刚才不是一直在说,这都是些低级灾兽,根本不足为惧吗?”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安寻还在躺着休息,司良也不方便起身,于是白飞源当仁不让,挺身站了出来。
“没错啊,这就是些低级灾兽,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虽然第一次见到多籽目鱼时,白飞源吓得魂都飞了,但当着夏仪那些人的面,他才不愿表露出任何胆怯,少年昂着头挺着胸,扬手一指在甲板上呆头呆脑四处蹦跶的多籽目鱼,有理有据道。
“你们看,它们跳上甲板后,始终没攻击我们,这不就和咱们星洲的大头蟑子螂一样,恶心是恶心了点,实际又蠢又笨,根本没什么危害嘛。”
“……咱们那儿的大头蟑子螂可不会眼珠子乱飞。”有人小声嘀咕。
话虽如此,不少人还是放松了下来:现在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还能怎么办?只要不危及性命,其他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副会长夏高明俯瞰着甲板上的情形,冲旁边的夏仪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轻轻扭动了扩音器上的某个按钮。
像是突然出现了信号障碍,扩音器发出刺啦刺啦几声轻响,混在猎猎呼啸的海风中,并未引起众人注意。
除了安寻。
他敏锐捕捉到了这缕混在风中的异响,猛地抬头望向观景台上的星河会众人,面色微微一变。
不等安寻出声警告,原本还在甲板上散漫蹦跶的多籽目鱼们,突然剧烈扭动起来,它们暴躁地蹦跳着,像是进入了狂暴状态,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珠全都炸开来,有些眼珠还嘭得爆开,喷溅出腥臭至极的粘液,并借着这股喷射的冲力,直接弹射进了人群。
“啊啊啊不要过来啊!”
“这喷的是什么东西!黏了我一身!”
“快跑,它们开始攻击人了!”
甲板上陷入了新一轮动/乱,局面变得比先前更加失控混乱,司良和白飞源都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弄得措手不及,只有安寻知晓其中的原因。
“它们是受到音波精神力的影响,才变得狂暴的。”安寻瞪着二层观景台上的星河会众人,“是他们干的。”
“是刚才那阵信号的异响声吗?”司良立刻反应过来,他对外界的观察一向十分敏锐,“我看到夏仪有操作扩音器的动作。”
“他们有病吧!”白飞源用脱下的外套抡飞了好几个弹射过来的多籽目鱼,气喘吁吁,“局面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他们又搅局搞乱,万一有人受伤也是星河会自己的损失,他们图什么啊!”
“图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司良冷冷道。
白飞源一愣,再环顾一圈四周,发现其他星族人边躲避着狂暴乱蹿的多籽目鱼,边不时朝他们投来怨艾的目光——
你们不是说不用害怕吗?不是说它们不会伤人吗?不是说根本不足为惧吗?
骗人。
骗子。
全都是胡说八道!
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白飞源打了个冷战,已然明白了:星河会搞这出,就是让他们众叛亲离,让他们站在所有星族人的对立面,让所有星族人都不再信任他们,甚至心生怨恨和敌意!
“好卑鄙……”头一次直面这样险恶的用心和赤裸裸的恶意,白飞源气得浑身颤抖,“他们、他们居然这么卑鄙!无耻!人怎么能坏成这样!”
白飞源愤怒的声音完全被人群的喧闹所淹没,此时航船又一次颠簸起来,更多的多籽目鱼跳上甲板,在无形精神力音波的影响下陷入暴/乱状态,绝望的星族少年们又一次涌向舱门口,砸着门央求星河会快点修好门锁,早点放他们躲入船舱。
“快了,快了,大家再坚持一下呀。”夏仪通过扩音器不断安抚着众人,“贴心”地提醒着他们规避危险,“大家不要聚集在一处,万一被那些毒液喷到,可就危险了呢。”
一听那些爆裂眼珠里喷溅出的居然是“毒液”,所有人更慌了,白飞源立刻看向安寻,后者摇摇头。
“那些液体是有点微量毒素,但对人体影响极小,甚至加热后还能吃。”
白飞源:“???”
白飞源:“谁脑子抽风会吃这种玩意啊!”
因为航船仍行驶在鱼潮里,不断有新的多籽目鱼跳上甲板。随着多籽目鱼数量的增多,爆裂喷溅出的腥臭液体也越来越多,大家尖叫着,躲避着,乱成一团。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夏高明从夏仪手里拿过扩音器,以副会长的身份和威严向下面喊话。
“大家不要惊慌,虽然门锁还没修好,舱门暂时无法打开,但很幸运的是,我们这里有一批防护衣,注入精神力就可以启用,穿上防护衣后,就不必担心被毒液喷溅了。”
这句话宛如一记强心针,饱受惊吓的星族少年们喜出望外,纷纷涌到观景台下方,等待着星河会投递物资。
“但是……”夏高明话锋突然一转,“这批防护衣数量有限,我们只管分发,不管分配,谁能抢到用到,就看各位的本事了。”
说罢他挥挥手,旁边几名星河会成员扬手一撒,几片压缩成手帕大小的防护衣被扔了下去,它们掉落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很多星族少年没反应过来,甚至不知道这就是防护衣,仍呆愣愣地望着观景台上的星河会众人。
夏仪暗笑这群人果然是土包子,他大发慈悲地抬起手,开始当众演示。
“看好喽,这东西是这样用的。”
少年将精神力注入“手帕”,那层薄薄的“布片”迅速扩展膨胀,变成了一件形似雨衣的塑料长袍。
“都看明白了吧。”夏仪甩了甩手里的防护衣,弯起眼睛冲下面的人群笑了笑,“愣着干什么?数量有限,还不快抢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星族少年如梦初醒,纷纷扑向甲板上的防护衣。
起初大家还顾念着同族之情,争抢得并不过分,但呼啸咆哮的海风,剧烈摇晃的航船,越来越狂暴的不知名怪物,令人心惊胆战的可怕毒液,以及在惊恐无助中滋生出的巨大压力与焦虑,让这群本性纯良的少年渐渐无法维持理智,他们就像是无数外乡人一样,开始暴露人性最野蛮的欲望与最原始的弱点。
我想活下去。我想保住自己的命。
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死,我只是想安全地活着,这有什么错!
一开始只是彼此的推搡,后来变成了混乱的厮打,哪怕是抢到了防护衣,甚至已经穿到了身上,依旧会被人围殴,被粗暴地扯掉抢走,于是心怀更大的仇恨和不甘,开始新一轮的争抢和厮打。
“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资源和好处都是有限的,不努力争取,就会成为被淘汰的失败者!”
夏高明俯视着下面混乱不堪的场面,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配合着音波精神力的蛊惑,深深根植在了每个少年心中。
“想要更好的活下去,就必须不择手段!狠下心,豁出命,胜者为王,这就是外界的生存法则!”
甲板上的一幕幕,安寻他们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白飞源简直惊呆了,他忍不住冲进人群,试图制止这些混战的同族们。
“别打了!都是自己人!不要打了!”他急切地劝阻着,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主动将那些腥臭难闻的粘液涂到自己胳膊上。
“这些液体毒性很弱,就算沾到一点也没关系的!你们不要再打了!”
但众人已经抢红了眼,根本没人听他的,就算有人听到了,也压根不信——你们之前说这些怪物无害,它们却暴起攻击人,现在又说它们无毒,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自己找死是你的事,我们可想好好地活下去!
观景台上传来了几声轻笑,白飞源抬头,看到星河会众人倚在围栏前,像是高高在上的观众,俯瞰着下面的闹剧。
他们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神情悠然自得,兴味盎然,和下面痛苦挣扎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星河会!!你们还要不要脸了!”白飞源气得肺都要炸了,虽然他和安寻关系最要好,但不代表他没有别的朋友,见昔日的朋友们在星河会的耍弄下狼狈卑微,犹如争抢食物的疯狗一般,白飞源只恨自己没法破门而入,冲到二楼把这些混账狠狠痛揍一顿。
“他们都是加入星河会的同胞,你们就这么对待自己人?!你们还有点人性吗!”
少年愤怒的指责只换来上面更加愉悦快意的笑声,某位星河会成员咯咯笑着,又“好心”地扔了几片防护衣,正落在白飞源脚下。
白飞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抢红了眼的同族们围住了,那些人推搡着哄抢着,若不是安寻他们及时赶到,将白飞源从人群里拽出来,他可能已经摔倒在地任人踩踏了。
“疯了……全都疯了……”
白飞源嘴里不停喃喃着,安寻帮他擦去身上的脏污,当擦到脸的时候,安寻的手猝然顿住。
他看到,这个向来乐观开朗,不怕天不怕地的白家小少爷红了眼圈,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断顺着少年的脸颊滑落,他抽噎着,哽咽着,像是在问安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怎么能这么坏?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大家?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安寻看得酸楚,帮他擦去泪水,伸手抱住了这位挚友。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安寻轻轻拍着少年的背,叹息道。
“……一直都是的。”
类似的事情,上辈子星河会也没少干,他们很热衷于给新人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在极端的环境里暴露本性,尊严丧失,极尽屈辱,自相残杀,并美其名曰这是“新人特训”,是“学会外界生存法则的启蒙课”。
起初安寻并不知情,因为他身份特殊,并未参加过这样的“特训”,直到第二年,新一届的星族人到来,安寻无意中撞见了这样的场面,当时他和白飞源的反应一模一样,当场就气炸了。
那是安寻第一次冲着星河会的高层们发火,身为管理员的夏仪赶来劝架,也被安寻痛斥了一顿,夏仪能屈能伸,被斥责了也不恼,只是柔柔弱弱地抹着眼泪,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哥哥,我知道你不理解,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家意识到世事险恶,生存不易,也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他们对星河会的忠诚度,让大家拧成一股绳,抵御住外界的诱惑,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施行这种特训的啊!”
一向和蔼的会长父亲也破天荒训斥了他:“真是目光短浅!愚昧无知!寻儿,你可听过雄狮悬崖推子的故事?亲手将幼狮推下山崖,才能激发它们强大的兽性和潜力,若是只生活在温室里,迟早会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未婚夫纪泽辞听说这件事后,还专程来批评了他一顿:“阿寻,你怎么能冲小仪发那么大的火?还把他骂哭了?依我看,你就是太过天真,已经来这边一年多了,还幻想着这里像星洲一样与世无争吗?赶紧醒醒吧!”
身边的人异口同辞,齐声指责,到后来,安寻也开始怀疑自己。
是我错了吗?是我太天真了吗?是我小看了外面的世界吗?
应该是吧。
……对,一定是的。
肯定是我错了,他们才会那样指责我。如果我没错,我最信任的亲人爱人家人,怎么可能会对我这样失望,又怎么可能会说出那些话?
安寻如此开解着自己,说服着自己,并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直到后来,他去了炽红帝国。
那是安寻刚进入皇宫不久时的事,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座深宫牢笼,与穆弃陛下的关系也不像后来那样剑拔弩张,在相识的初期,他们也曾有一段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愉快时光,虽然无比短暂,但也的确令人难忘。
那一日,穆弃不知起了什么兴致,邀安寻去兽园游玩,他们抵达时,恰好看到园中的训练场里,有人在训狗。
安寻本以为在兽园里调教驯养的,肯定是体态彪悍、性情暴戾的大型凶犬,没想到在训狗人皮鞭下瑟瑟发抖的,都只是一些形态娇小、柔弱无害的小狗崽。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它们?”安寻看得颇不忍心,皱着眉问,“这种小狗根本不会对人造成威胁吧?有调教驯服的必要吗?”
管理兽园的官员笑着回复他:“安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种品种的狗崽十分名贵,帝国境内的很多名门贵人都喜欢豢养它们,但它们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畜生,若是太过受宠,很可能会恃宠而骄,掂量不清自己的分量,若是不慎伤到了哪位贵人,我们可担待不起,所以一定要趁它们还未开智前,早早立下规矩,好好训诫一番,让它们认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安寻一直皱眉,似乎是对这些小畜生心生恻隐,那位官员又殷勤地补充道。
“大人您别看训狗人待它们凶狠,实际越是下手狠一点,它们越是依赖人类,日后成为了宠物,对主人可是绝对服服帖帖,忠诚至极,给一丁点甜头就欢喜得不得了呢。”
诚如这位官员所说,安寻看到,虽然训狗人皮鞭挥舞个不停,但被打痛的小狗们只是哀戚地叫着,并没有四散逃离,也不知它们是觉得逃了也没用,还是根本忘记了逃离这个选项。
当训狗人收起皮鞭,丢给它们肉干时,原本奄奄一息的小狗们,突然又精神起来。它们相互厮打着,争抢着,哪怕那些肉干少得难以填饱肚子,抢到肉干的小狗仍欢欣鼓舞,谄媚地冲训狗人摇起尾巴。
而没得到肉干的小狗,也不甘示弱,甚至更亲昵更热情地围绕在训狗人身边,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着这个人类,俨然忘记了就在几分钟前,正是这个人冷酷地挥舞着皮鞭,给它们带来了恐惧和伤痛。
安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一直没说话的穆弃突然开口,意味深长道。
“……有时候,人比狗更好训。”
那位官员不知陛下突然说这句话是什么用意,他小心地睨着穆弃的脸色,讪笑着附和。
“陛下说得对,的确是这个道理,因为人会自我洗脑,有时候根本不用皮鞭伺候,只是嘴上指责对方的不是,次数多了,日子久了,没错的人也会怀疑自己错了,等黑白彻底颠倒,对错完全扭曲,渐渐的,被训的人就变得听话顺从,不再想着反抗了。”
安寻没来由得打了个冷战,有什么在脑中轰然倒塌,他好像是懂了什么……却又不敢真正去懂。
心神恍惚中,安寻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还是穆弃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男人的手掌宽厚温暖,轻轻拍抚着安寻的背,让安寻慌乱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别害怕,狗是狗,人是人,只有最贱的狗,才最怕你当人——它们知道自己当不了人,所以分外妒恨和害怕你能好好当个人。”
安寻听到那位陛下在他耳边沉声道。
“但向来只有狗怕人的份,哪有人怕狗的道理?你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就算他们吠得再响再厉害,也还是一群贱狗,又能奈你如何?”
……
往事碎片如烟散去,虽然已过去多年,安寻对当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也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的轮回,重活一世,他又看到了何其相似的一幕,只是这次深受冲击和震撼的人变成了白飞源,自己反倒是冷静安慰人的那一个。
“别哭了。”一旁司良看不下去,帮着安寻也安慰了白飞源几句,“你哭得挺难看的。”
“用你管!”
白飞源很凶地去瞪司良,眼泪倒是终于止住了,安寻帮少年擦去脸颊上残留的泪痕,拍拍他的肩。
“飞源,我知道你很气愤,但气坏了自己,最终只会便宜了星河会那帮人。”
道理白飞源其实也懂,但他就是意难平:“就没办法治治他们吗?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恐怕是的。”司良看了看不远处依旧混乱的人群,又看了看观景台上春风得意的星河会众人,“仅靠我们三个,很难改变什么。”
“……也不一定。”安寻缓缓道。
见两位友人刷得将视线投射过来,安寻冲他们笑了笑。
“你俩饿不饿?要不要加个餐?”
白飞源立刻泄了气:“小寻,我们在谈正经事,你别突然开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安寻摇摇头,“但只有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给星河会扇回去一个大耳光啊。”
说着,他掏出了挂在胸前的水晶吊坠。
这枚空间吊坠内有四立方米的小空间,除了三人的行李,里面还存放着安寻在星洲搜罗到的大量物资,以及足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应急食物和干净饮水。
白飞源见安寻在吊坠里掏了半天,以为他是找寻储存在里面的应急食物,没想到最后安寻拿出的,是一根长而柔韧的黑色藤条,以及十几包裹着某种粉末的小纸袋。
白飞源:“?”
安寻将那些小纸袋挨个捆在黑色藤条上,又试了试藤条的韧性,满意地点点头。
“你俩先在这里等着,我叫你们的时候再过去。”
安寻叮嘱完,手持藤条走向甲板中央。
此时甲板的中央,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多籽目鱼——受到音波精神力的影响,进入暴躁状态的多籽目鱼不仅会攻击人类,也会攻击同类,它们在这里相互撞击着,揪斗着,眼珠子四下乱飞,场面惊悚,混乱至极。
观景台上的星河会众人居高临下,自然也看到了安寻的动向,夏高明冷冷一笑,不屑道。
“那小子又想干什么?”
“不知道诶。”旁边几人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都面露嘲讽。
“怕不是要以身饲兽,想树个好榜样给他的亲亲族人们看?”
“哈,没准哦,他不是嚷着说多籽目鱼无害吗?可惜那些乡巴佬打得正欢,这小子就是泡在毒液里洗澡,怕是也没人会多看他一眼。”
“谁说没人看的?我们不就正在瞧好戏吗?”
“说的也是哈哈哈……”
幸灾乐祸的几人有说有笑,夏仪虽然没插话,但望向安寻的目光也带着明显的讥诮——
他很清楚安寻多么死脑筋,这人天真又幼稚,还有点圣母心,为了劝醒族人,他没准真干得出以身饲兽的蠢事。可惜啊,就算安寻证明了多籽目鱼无害,他们也有其他说辞应对,到头来他这个好哥哥不仅要白忙一场,肯定还会出不少洋相,让他们笑得更开心呢。
抱着一定要记录下对方黑历史的心思,夏仪打开他的通讯腕表,开启摄像功能,对准了甲板上那抹人影。
镜头中,身着长衫的蓝发少年在甲板上站定,觉察到人类的靠近,正斗得不可开交的多籽目鱼,不约而同将视线对准了他,密密麻麻的眼珠子齐刷刷盯住同一个人,这画面诡异又惊悚,片刻的寂静后,所有狂暴的灾兽全都弹射起来,铺天盖地地压向那名形单影只的少年。
“咻——啪!”
一记响亮的鞭声在空中炸裂,宛如天边炸响的惊雷!
夏仪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手里的屏幕——他看到,甲板中央,那名即将被灾兽淹没的蓝发少年扬手凌冽一挥,一条黑而细长的东西在他正前方划出一道残影,顷刻就清退了向他袭来的所有灾兽!
“咻——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鞭响,冷厉锐利,轻而易举划破了呼啸的风声,甚至盖过了音波精神力的影响,震慑住了甲板上的所有人。
方才还在为一件防护衣争得你死我活的星族少年们,齐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犹如大梦初醒一般,怔忡而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咻——啪!”
第三记鞭响再次如惊雷般炸响,至此,绑在黑藤长鞭上的所有纸袋全部破裂,里面飘洒出淡灰色的粉末,它们洋洋洒洒落在多籽目鱼身上,前一秒还在狂暴的多籽目鱼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个接一个瘫软下来,连飞窜乱射的眼珠子也软绵绵地缩回了身体,不少甚至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海风将一部分淡灰粉末吹到了观景台上,夏仪连忙伸出手,他将落上指尖的那缕灰粉凑到鼻端前,轻轻嗅了一下,脸色骤然巨变。
这是……
“这是多瑙草的粉末!”身边的几位星河会成员也辨认出来,忍不住发出惊呼。
多瑙草是星洲出产的一种灌木植物,它们落土即生,四季常青,漫山遍野都是,星洲当地人只当它们是无用的野草,只有星河会这些人才知道它额外的功效——
“这小子!”夏高明一拳重重地砸在围栏上,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是怎么知道,多瑙草可以驯服低等灾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