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疼不疼
厉珩捧着慢慢冷下去的人。
他把这辈子能说的话一口气全说完, 语无伦次,不计后果夸下海口:没问题,有什么难的, 一定卖季影帝这么个不费吹灰之力的面子……不就是一天。
不就是一天。
“我来办,季斓冬, 你负责呼吸。”厉珩捧着他的脸,“季斓冬, 记得呼吸。”
他妄图用拙劣的激将法:“一天是不是太不刺激,太没追求了?季斓冬,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平分账单。”
看起来是。
被他捧着的人, 眼里透出一点很遥远的笑影, 下一刻, 拨弄他掌心的指尖不负责任地滑落。
模糊的光就此定格。
现实足以支持客观判定,死者几乎不具有任何抢救价值。
救援人员迟疑着,“节哀”两个字没出口,迎上厉珩的眼睛, 仿佛看到某种鲜血淋漓足以撕碎一切的凶戾猛兽。
……
这一宿没有安宁。
急救从直升机持续到医院,雪片一样的病危通知单需要立刻签字,急救室外,厉珩一动不动坐着,手里攥着枪。
枪不用来做什么, 哪怕厉珩确实很想毙了季然和厉行云。
他只是刚刚开始做一个非无神论者。
完全没有头绪, 所以完全乱准备, 万一有什么死神、牛头马面、变异毒蘑菇, 忽然来说要带走季斓冬。
枪能不能派上点用场?
谁知道呢。
厉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厉行云狼狈地连滚带爬冲过来,大口喘气, 脸色惨白眼睛赤红,死死扯住厉珩沾满泥和血水的裤腿:“季斓冬……季斓冬怎么了?”
他不敢再管季斓冬叫“哥”,上次这么叫,厉行云在那个封闭阳台被厉珩亲手打到半死。
这次,厉行云在犯浑之前,也被厉珩的视线钉在地上。
厉行云的喉咙动了动。
打了个寒颤。
他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极力睁大眼睛,眼泪忽然失控地涌出来。
厉行云蜷缩着抱住头,这样剧烈喘息了一阵,慢慢松开头发,恍惚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我……我混账。”厉行云结结巴巴地说,“我该死。”
“厉珩。”他问,“要什么器官救季斓冬吗?你把我弄死,摘了给他,血也行,抽我的血,求求你,我知道错了,你让我……”
冰在额头的黑洞洞枪口叫他骤然消音。
厉行云发不出声音。
厉珩眼睛里慑人的漆黑森冷,让开枪这件事绝不像玩笑。
几秒后,厉行云的眼底像是渗出血,他疯了一样抬手去扣厉珩的扳机,被四周的探员拧着肩膀按在地上,还在拼命挣扎着伸手去够那把枪。
他是真的神经错乱了一样想这么干。
厉行云知道错了,他跪在急救室外,恨不得把脑袋轰碎,满脑子全是季斓冬。
躺在沙发上的季斓冬,枕着胳膊看他打游戏的季斓冬,慢条斯理给他打领带的季斓冬……那双眼睛多半时候安静,异常温暖,有时会很从容地弯一弯。
这样的季斓冬。
被他恶狠狠推出家门,后背撞在墙上。
季斓冬甚至有些惊讶和困惑,但没有生气,依旧静静看着他。
季斓冬说:“行云……”
季斓冬没说完话,他就把那扇门重重摔上。
门镜有超时停留的自动录像,季斓冬单手按着肋骨,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一直以来那个“正常”的季斓冬终于消失。
变成“真正”的季斓冬。
季斓冬想了一会儿要做什么,发现无事可做,于是转身慢慢离开,路过那个被厉行云泄愤一样扔出门的、装满了私人物品的麻袋。
袋子里的昂贵礼物滚得到处都是,被欣喜若狂的拾荒者争抢。
季斓冬并没捡起或是带走它们中的任何一样。
急着抢东西的拾荒者重重撞了他一把,呸了一声,上下打量骂声“神经病”,用力将挡路碍事的家伙推搡开。
……
真过瘾是不是。
冷眼旁观的厉总,大义灭亲,忍痛选择了“正义”。
厉行云尝到这种滋味。
这件事极大满足了他“惩恶扬善”的热血和激情——他刚作出极大牺牲,轰走了一个恶棍、一个钻了法律空子的杀人犯。
他刚得意洋洋地审判,鞭笞,自我表现一样迫不及待帮别有用心者的忙,把季斓冬五花大绑推进火里烧。
以为能烧出恶魔,烧出罪行累累。
结果无法复原的灰烬扒开,却只有一个完全不想伤害他、也从未伤害过任何好人的,只不过是静静徘徊在冰水里的幽灵。
“你享受了。”
厉珩慢慢蹲下,抓住厉行云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不是吗?”
厉行云脸色灰白,瞳孔缩了缩,目光慢慢绝望成空洞。
他被厉珩不动声色扼住喉咙,连挣扎都没力气,胸口艰难张鼓,一下一下徒劳张着发紫的嘴,既吸不进气,也说不出半句替自己辩解的话。
因为厉珩并没说错。
事实就是这样。
后悔、懊恼、疯狂弥补……那都是之后才有的事。
冷静下来的厉行云的确后悔得要死。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后悔有什么用。难道对着一个人的心脏开枪,残忍到极点地享受了屠杀的快感后,还可以说着后悔再把血和碎肉塞回去缝上。
美其名曰“救赎”。
厉珩低头看着他,视线很冰冷,指腹缓缓用力:“现在。”
现在。
一切伤害都彻底无法挽回的现在。
他其实很惊讶,厉行云还有脸来这里卖惨、哭天抹泪、表演痛苦和悔过。
“厉行云。”
厉珩贴在他耳边,轻声说:“死很容易,你不必这么着急。”
他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倒不出功夫,好好处理这两个人,只是对季然和厉家的调查还在进行中。
不是忘了。
……厉行云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干净。
瞳孔收缩成针尖。
厉珩垂着眼睛。
厉行云被他单手扼着喉咙,脸色由红涨紫,眼睛渐渐上翻,身体抽搐,两条腿痉挛。
一只装了烂泥的人形麻袋丢在地上。
探员像是没看到,把昏死过去的人沉默着利落拖走。
厉珩接过湿手帕反复擦手。
接过签字笔。
回到急救室门口,签下使用ECMO的同意书。
ECMO,代替心肺功能的人工膜肺,价格昂贵到立地烧钱,被迫启用它,代表季斓冬的心脏已经失去应有的功能。
厉珩却依然镇定冷静到似乎看不懂纸上不详的意思。
放下签字笔,坐回长椅上,他接过下属送来的报告翻阅,仿佛也并没看见医生欲言又止的神情。
调查局永不停转,探员们依旧在工作,有条不紊地来来往往,在医院走廊里接收和执行一条条指令。
厉珩又变回那个精密的人形机器。
季然被全面通缉。
他和季斓冬的生母范莹华,以故意伤害罪从精神病院里被提审。
相关人员被迅速控制、批捕,好好“回忆”曾经发生过什么,挖出试图掩藏和永远埋葬的罪证。
一夜之间,一个接一个惊爆丑闻炸开,从这个圈子迅速串联到另一个圈子,审出的内容足以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巨震。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至于让本行就是抓贼的厉组长多耗心神。
厉珩站在消杀室里,穿着防护服。
他刚签发了对季然的最高通缉令,这只见不得人的灰皮老鼠又逃了,不过经纪人落网,还有不少线索,不会太难找。
厉珩等浓郁的消毒水味散去。
他被带进重症监护室,来到庞大的维生设备旁,轻轻拢住苍白瘦削的、安静到极点的手。
季斓冬的身体和仪器相连。
闭着眼睛,含着通气管,胸口被气流牵引,规律起伏。
厉珩轻轻摸他的头发。
季斓冬睡得很沉,额发的发梢看起来会扎眼皮,厉珩帮他很小心地拨开。
“季斓冬。”
探视的机会宝贵,为了保证那一点微弱的生机不受惊扰,每次的时间都不长,厉珩反复斟酌进来后和季斓冬说些什么。
反正不该是那些令人倒胃口的烂事。
一件也不该。
那些扭曲错位混乱不堪的过往,季斓冬既然不想再问、不想再管,那就完全不必再被它们打扰。
厉组长恰好有一点小小的权力。
恰好可以完全保证这点。
“季斓冬。”厉珩轻声问,“我去遛狗,会带早饭,小米粥加几勺糖?”
没有回应。
厉珩摸了摸柔软的眼皮,慢慢抚摸到睫根,这个动作按理会有点痒。
季斓冬依然一动不动躺着。
医生认为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季斓冬不会再醒,只要撤掉维生设备,不超过五分钟,一切生命体征都会消失。
而ECMO在烧钱。
厉珩当然不缺钱,但钱这种东西,永远是不嫌多的。他要竞选议员,这种竞选的经费投入更是个干脆直接吃钱的无底洞——议院不是年年都有空位。
错过这次机会,本来前途无量的最年轻准议员,这辈子熬到老或许也只能当个平平无奇的调查局局长。
厉珩却像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陪着没有知觉、已经像是一片影子的季斓冬,柔声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
声音很低,语气轻快,神情甚至非常轻松温存。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和季斓冬商量,他早看不上那个江景房,“我有几个住处不错,适合度假,季斓冬,你喜阳光沙滩大别墅,还是雪山壁炉小木屋?”
各有优劣。
阳光沙滩大别墅暖和,地处热带,优点是终年温度都很高,缺点也是终年温度都很高,要想玩雪恐怕万万不能。
更不能团个雪球塞厉组长像模象样的制服领子里。
至于雪山壁炉小木屋,暖和还是足够暖和的,厉珩会把保暖工作放在最重要的优先级别处理,不会再出现着凉的意外。
缺点是难免有些萧索冷清了,冬日漫漫,难免无聊。
厉珩很不着急地给季斓冬分析着家庭住址的优缺点、可选择的弥补方案。
比如用甜奶油代替雪。
为免弄脏衣服,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比如雪山下的冬日漫长无聊,既然无聊,他们就接吻。
厉组长可以负责钻研和精进吻技。
厉组长可以不穿衣服。
“你看。”厉珩轻声说,“你的意见至关重要,季斓冬,我们举手表决。”
季斓冬阖着眼,被他握着一只手,薄薄的眼皮仿佛有很不易觉察的舒服弧度,胸口机械起伏。
厉珩笑了下,他不介意被看到,俯身隔着面罩亲吻季斓冬的眼睛。
不管是哪个。
“搬去和我住吧。”厉珩说。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尝试自我夸耀:“我会遛狗,会做包子和甜点,会修理和改装急救车,吻技不差,接下来的七十年都很清闲。”
他隔着防护服去拥抱季斓冬,季影帝很倨傲地一动不动,好心地答应给他抱。
季斓冬的生命体征变成一条又一条曲线。
季斓冬在呼吸。
厉珩为这个致谢,除了感谢,还有些别的,厉珩给他展示两枚素圈戒指。
季斓冬的那一枚尺码其实稍大了,这是厉组长的私心,他认为他一定能把季斓冬照料得很好,季斓冬的身体会好,那怎么能按着瘦成皮包骨头的尺寸买戒指。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温声哄他交 醣 团 队 独 珈 为 您 蒸 礼:“睡醒了,和我住吧,我们堆三万零一个雪人。”
……
……
「等待季斓冬的身体变好」
这是需要非常、非常有耐心的事。
系统一遍遍默写:「不能急。」
「不能急。」
辞了职的前反派救赎系统,第二份工作是当一辆急救车。
这份工作不错,系统可以用上数据库里没被收回的治疗模块,设法修补季斓冬的身体,系统的治疗模块当然要比这个世界先进不少。
所以自然会发生一些“医疗奇迹”。
比如从某天起,要让季斓冬活下来,就不再非得用ECMO烧厉组长的钱。
这是个大好消息,毕竟厉珩的钱完全该用来干点别的——留着将来给季斓冬买块全是奶油的香甜松软小蛋糕不好吗?
系统觉得好。
季斓冬应该吃小蛋糕。
又比如某一天,季斓冬成功脱离了呼吸机,也不需要再住无菌病房。
从这天起厉组长擅自恢复亲嘴权。
系统觉得也还可以。
但季斓冬还是应该吃小蛋糕。
又有某天季斓冬似乎不再完全沉寂,被厉珩按摩和擦拭,捧着后背小心托起时,脑电监测有了很微弱的波动
又有某天季斓冬在厉珩用手机播放布丁拆家盛况时睁开眼睛。
医生说这是无意识的眼球运动,或者是眼部肌肉的神经反射,不代表有自主意识,季斓冬的大脑功能严重受损,醒不过来了。
系统很生气,用看不见的虚拟数据条敲医生的头。
懂什么,懂什么。
季斓冬是反派,系统现在认为有一部分反派的定义应当是反抗命运乱来的抵抗组织,是对操蛋故事说“去你大爷”的顽固反对派。
反派生命力很强的。
反派不是故事结束后就可以销毁的素材。
季斓冬的故事又没结束。
……
又有某天。
季斓冬被允许出院。
他们全家来接季斓冬出院,厉珩、小狗布丁和把自己变成蘑菇花束的系统,全家都迫不及待到齐。
叫人眼花缭乱的仪器管线拆掉后,季斓冬恢复自由,靠在厉珩的肩膀上。
厉珩轻轻亲他的额头、眼皮和睫毛,帮他换衣服,季斓冬的手臂被他握着套进挺括点的毛呢外套,腕骨静静弯折,颀长苍白的手指松软垂落。
厉珩帮季斓冬系上围巾,有卖弄之嫌,打了个非常漂亮的结。
厉珩亲季斓冬闭合着的眼睛。
嘴唇贴着,热气烫过睫毛。
温热雨点轻碰手指。
季斓冬的身体有反应,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季斓冬最敏感的地方其实是手,厉珩很早就发现这一点。
季影帝很受不了手被人好好拉着、拢着、不放手地攥着。
受不了斑驳的旧伤痕被亲。
厉珩买了最高级明晃晃在宰人的轮椅,但没推过来,扔在宽敞的后备箱,季斓冬的额头靠着他的颈窝,胸口微弱起伏,很安静。
他们走过一小段慢慢融化的雪地,有些泥泞,化雪比下雪更冷。
季斓冬的额发跟着脚步轻晃。
冰凉的气流淌进厉组长的制服领口。
厉珩抱着季斓冬上车,打开暖风,握住那只手,贴在脸上暖着。
他每天替季斓冬按摩身体,防止肌肉退化和韧带挛缩,季斓冬的身体被照料得很好,气色甚至也要比之前好些。
他们把季斓冬接回家,厉组长准备的“小木屋”要稍微豪华些,附带十几平方公里的小小草场,如今还是白雪皑皑。
木屋里温暖如春,壁炉烧得很旺,冒着火星。
窗户旁挂着几串风铃,是用山脚下溪水里的鹅卵石做的,地板上铺着五彩斑斓很有异域风情的手编毛毯,烤箱里还有只香喷喷的圣诞烤鸡。
系统迫不及待把这些都讲给季斓冬:「季斓冬,你想不想亲眼看看?」
那就要醒一醒。
睁眼还不够,要睡醒。
系统为了愿意这个变任何颜色造型的蘑菇。
布丁轻轻咬着季斓冬的袖子,不肯松口,季斓冬的手被拽着垂落,长大了一点的小狗就呜咽着用脑袋去顶。
厉珩摸了摸小狗头。
他和布丁严格来说不算友好,因为布丁的视角里,厉珩把季斓冬带走,几天后却一个人回了家。
布丁为了这个很伤心。
小狗汪汪大叫,变成威胁的低吼,绕着他嗅来嗅去,挣扎着飞奔出门去找另一个身影。
那天厉组长沉默着站在门口,一直以来的镇定毫无预兆地坍塌。
那天厉珩坐在地上,背靠着墙,黑暗里,小狗犹豫了很久,慢慢靠近,讨好似的呜咽着咬住他的袖子往外拽,想要出门。
出门啊。
出门去找季斓冬回家。
……
现在,布丁已经学会用非常小心的力道跳上沙发。
不弄坏东西,不发出什么刺耳的响动,悄悄蹭进季斓冬的怀里。
季斓冬靠在沙发上,被一些靠枕保护着,一条手臂被拱起,布丁贴着他的肋间仰头,轻轻用鼻尖顶他,背后的手就又滑落。
厉珩来帮忙,握住季斓冬的手,帮他轻轻摸小狗毛。
季斓冬的眼睛轻轻弯着。
系统很后悔帮了季斓冬这个忙。
季斓冬当初是这么拜托它的:不希望自己死后的照片被挂到热搜上,还哭丧着个脸叫人指指点点、妄自揣测,好像他这一生过得有多狼狈和糟糕。
这话听起来像是很有道理,所以系统借给了季斓冬这么个模块,让季斓冬看起来仿佛很舒服。
仿佛舒服,仿佛一直高兴。
季斓冬学会了这个本事,留下一具仿佛安然无恙的躯壳,于是哪怕“再活一天”这么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都好像也并没什么遗憾……厉珩不必替他遗憾,系统和小狗布丁不必替他遗憾。
季斓冬知道“死亡”会给活着的人留下多深的伤痕。
季斓冬很不喜欢伤痕。
所以就连这个,他也不想留了。
「季斓冬。」系统小声说,「坏人遭报应了,你想不想看。」
季然,范莹华,还有那些以为躲在屏幕后杀人就没关系的极端粉,都有报应,厉珩一个一个查得非常耐心。
真相大白了,一切都被公开。
季然在破地下室里被抓,是他过去的粉丝举报的。
系统尝试拉着季斓冬一起吃瓜:「厉珩查得好彻底啊,造谣污蔑的人都被起诉了,发言记录都被曝光了,季斓冬,原来没有那么多人。」
只是疯狂的人声音最大,最响,一天到晚不停说话。
系统尝试点评厉珩:「季斓冬,厉珩退出竞选以后好闲,你是不是给他找点事做。」
厉珩其实并不仅仅是很闲。
厉珩看起来很平静,镇定冷静,比任何人都更理智,但偶尔也会一消失就是半天。
从调查局某个监牢里离开的厉珩,会有些需要反复清洗的森冷血气。
这些当然不会被带回家,厉珩清洗得很干净,回家的厉组长是个相当温和普通的上班族,会炖一锅热乎乎的汤,追着又去雪地里打滚的布丁擦脚,会抱着沙发里的季斓冬看电影,弄一桌有冰淇淋和果味气泡酒点缀的烛光晚餐。
季斓冬总算吃上了系统执念到数据缝里的奶油小蛋糕。
这天是季斓冬的生日。
季斓冬生在冬天这种事一点也不奇怪,季影帝的生日也不难查。
厉珩试着做了蛋糕,还算成功,奶油和烤蛋的香气很放肆地充斥整个屋子,闻一口都像是吃了两斤白砂糖。
厉珩握住季斓冬的手,极力推销这一小块卖相平平的家庭作坊蛋糕。
他们懒洋洋靠在沙发里,风敲打着窗子,根本进不来,朦胧的水汽遮住窗外皑皑白雪,屋子里暖得穿不住任何稍厚的长袖衣物。
壁炉上的咖啡其实有些煮过头了,略微苦涩的焦香混进奶油的甜美。
“这位先生。”厉组长当起蛋糕推销员,也有模有样、一本正经,“您该吃一点蛋糕,很简单,您看。”
系统:「……」
唉。
系统熟练地遮住布丁的眼睛。
厉珩转过身,单手捧着季斓冬的后颈,屈膝推销这一块蛋糕,身影把季斓冬很温柔地环住。
季斓冬靠在沙发里,手指微蜷着放在腿上,瘦削腰背被轻轻拥起,身体靠向厉珩,淡色的唇角被沾上一点奶油。
季斓冬被小心地捧着。
没有意识,这双眼睛很空洞茫然,瞳孔是涣散的干净漆黑。
厉珩亲他的眼睛,并不是多复杂的亲吻,只是轻柔到极点的触碰,嘴唇贴着微颤的睫毛。
厉珩尝试分开无力抿合的唇齿,他今早帮季斓冬选的漱口水是薄荷莫吉托味,很清爽。
轻轻搅动舌根,口腔,香甜的奶油能稍微唤醒一点沉睡的吞咽本能,季斓冬把一小点蛋糕吞下去。
厉珩眼里忍不住透出笑。
他轻轻摸着季斓冬的头发,声音柔软:“谢谢。”
他亲了亲季斓冬的嘴角,把剩下的一点奶油吃掉,他握住季斓冬的手,有枪茧的指腹滑过手指时,季斓冬的身体颤了颤。
厉珩低头,把额头很轻地靠在季斓冬清瘦的锁骨上,静静看着季斓冬的手。
季斓冬的手好看,只是伤痕太多了,有些细碎有些狰狞,不容忽略。
全无血色的手指无意识蜷曲着。
厉珩觉得它们有点凉,决定去拿块热毛巾来给季斓冬暖手,转身时犯了个养狗人相当常见的惨烈错误:房间安静很久以后,忘了确认狗在什么地方睡觉。
也没想到能亲这么久的系统绝望遮住自己的摄像头。
险些一脚踩扁布丁的厉组长当场起飞,托着还没吃完的大半块蛋糕,在洗沙发、洗衣服和擦地板之间选择了把蛋糕糊在布丁的脸上。
布丁非常高兴。
厉组长摔了个结实。
还连累了本来好好在沙发里的季斓冬,厉珩紧紧抱着一起摔倒的人,确保季斓冬没磕没碰,松了口气,躺在地板上,被这种相当无聊的琐碎意外逗笑。
真是琐碎。
哪个象样的编剧会这么写剧本啊。
厉珩柔声道歉,护着季斓冬的胸肋,把人小心往上托了托,让季斓冬枕着自己的手臂,两个人面对面躺在地毯上。
他发现季斓冬之所以会被他连累,是因为手指勾住了他的枪套背带。
这个意外让厉珩愣了几秒钟。
有些记忆毫无预兆复苏——季斓冬俯身,慢条斯理替他整理背带,季斓冬似乎对这些背带很感兴趣,季斓冬摆弄了它们很久。
有些仿佛在当时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对话:厉珩好奇季斓冬在研究什么,季斓冬摇头,懒洋洋把它们放开,提醒厉珩因为勒得慌就把枪套带子调松,是个不安全也不适合耍帅的习惯。
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挂上带走什么东西。
季斓冬说得对。
厉珩抱着被他挂走的季斓冬想。
他想起那天,季斓冬随口说:“那次没带这个?”
厉珩当然知道什么是“那次”,毕竟那时候他们共同的记忆少到可怜,十二年前的厉珩没用枪套背带。
那次出警厉珩根本就没带枪。
调查局不是次次都出危险的任务,不天天抓穷凶极恶的逃犯。
有这种疏漏很正常。
很正常……
厉珩这么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毫无道理地给自己乱编故事,可能是和季影帝在一起待久了,他变得常这么干。
他想那天他带枪了,因为嫌勒就把枪套袋子弄得很松,所以不小心挂住了那个站在月亮下面的、十五岁的缄默少年。
丢了大人的年轻探员只好手忙脚乱一边道歉一边解释,然后对着终于看清的苍白少年怔住,皱紧眉,重新检查那双伤口实在多过头了的手。
“季斓冬。”还是探员的厉珩又不傻,肯定会把人拉过来,“多疼啊。”
……
躺在地板上的厉组长哑声说。
多疼啊。
他轻轻揉着季斓冬的头发,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很清瘦安宁的脸。
他把额头贴近,发现自己在发抖。
季斓冬的痛苦长在他胸口和身体里了,这当然是厉组长自找的,他捧着人乱亲,他控制不住失控的庞大情感,他非要也跳进冰水里。
他捞起沉在冰水里的人,死死抱着,长久以来营造的假象崩塌,他看见季斓冬身上从未痊愈的伤口。
这是个被好好拉一拉手耳朵都会泛红的人。
会用高超演技掩饰腼腆的季影帝,茫然地被亲,被抚摸和捧着,眼睛里还有一点十五岁少年的新奇清亮。
季斓冬没吃过,问另一个世界里的厉珩:包子好吃吗?
这世上有没有比季斓冬更好脾气、更心软、更听得进劝说的人,被剐到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哄一哄就又想吃糖浆松糕布丁了,又想玩雪了。
多疼啊。
季斓冬。
季斓冬。
厉珩说不出话,他的手发抖得厉害,绝望地一遍遍抚摸季斓冬的脸,他乱七八糟地亲这双无知无觉仍然柔和弯着的眼睛,这下面鲜血淋漓伤口纵横。
空洞涣散的茫然漆黑,像雪停后连星光也消亡的夜穹。
厉珩擦不净掉在季斓冬脸上的泪,他为这个语无伦次地道歉,他也同样再压不住有关“多疼啊”的追问。
哪怕一直以来他都在极力配合季斓冬不提这个。
“疼不疼。”厉珩徒劳地给季斓冬揉,“季斓冬,我来管,我帮你揉,你知不知哪里疼?”
他根本不知道该揉什么地方,穿透胸腔去揉心脏吗?还是抚摸这双安静过头的眼睛。
小心地、自不量力地,用掌心汇聚的那一点微弱热气去暖。
厉珩有些茫然地发现,自己擦拭的眼泪似乎比涌出的多。
他想了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像是被捏住心脏。
他吃力地捧起这张脸:“季斓冬。”
他抚摸季斓冬的头发、眼睛和脸颊,他爬起来,把季斓冬抱回到沙发上,用手臂、肩膀和胸口好好地圈牢,贴着,捧着,小心翼翼打着圈揉后脑和脖颈,一遍一遍抚摸木然的脊背。
他用手掌轻轻盖住这双仿佛恒定微笑的眼睛。
泪水烫过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