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谁是我的新郎(七)
这一处宅子乃柳妈妈为其胞弟新置办的房产,两进两出的院落,颇为奢侈。之前,柳小哥执意不要,他给镇上几个富户家里做教书先生兼着几个茶馆食肆的账房,收入不菲也有地方住。以后入赘马家,更不方便单开私宅。然而,柳妈妈把他当儿子养,爱子心切,因着自己的身份已然误了小哥说亲,不得不去上门做人家的赘婿,她心底始终不落忍。这笔钱不花出去,就跟堵了块炭火在肺腑之间似的,焦灼得没完没了。最后大哭了一场,柳小哥无奈妥协。
今日仓促地闹过一天,将这出喜宴的大戏唱足了之后,一干人等按照“道长”的叮嘱,留守前院。除非意外遇袭,不然即便听到后边的动静也莫要轻举妄动。毕竟,人力在妖魔鬼怪面前,不堪一击,无谓冒险。
因而,柳妈妈带人来报信,这一趟来得仓皇且突兀。
屋檐上挂着零星几个大红灯笼,烛火照在弯弯曲曲的卵石小径上,泛着惨淡淡的光晕。柳妈妈走在前边,步伐急促,头也不回,承曦上神紧随其后。
“您请留步。”在即将跨出院门的一刹,承曦止步。他可以将计就计,以身为饵,引暗处的魑魅魍魉出来。若能以一己之力速战速决,再好不过。但试图调虎离山不行,他还要顾及着房里的小狐妖。
“道长,”柳妈妈转身,眼神躲闪,“快一点,要不赶不及了。”
承曦目光如炬,直烧到人心里,他一字一顿,“赶,不,及,什,么?”
柳妈妈骤然间好似被千斤重担压弯了脊背,“赶,赶,赶不及……啊!”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不堪重负即将分崩离析的咯吱咯吱声响。
“道长……您,做什么?”柳妈妈弯下腰,双腿似钉在地上一般,寸步难行。
“魔物为祸,得而诛之。”承曦神情冷淡,指尖一翻,灭业之火忽明忽暗地跳动。
“我是人啊,你不能滥杀无辜。”柳妈妈垂死挣扎,漆黑的眸底仿佛凝着一团幽深的浓雾。
“无辜?”小神君居高临下地睥睨,上神之威凛凛不可犯,“外间有变,自有烟火报警。”苍凌离开之前,他们私下约定,魔物在何处现身,第一时间以烟为讯通知对方。
“况且,”承曦难得多一句废话,“若是情形危急,你该求助‘狐妖大王’才对。”
适才柳妈妈进门,径直奔向他,承曦便察觉不对,他从未在人前曝露,连白隐玉也以为他法力稀疏。
没必要再纠缠,承曦心系屋内,话音一落,神君掌心火焰蓦地腾空又落下,奔着伏倒在地的身影而去。电光火石之间,柳妈妈身子一抖,一团黑雾从她头顶抽拔成尖刀状,迎面朝承曦扑来,与此同时,隐匿在院门之外的魔修蜂拥而至。
承曦一惊,闪身避开魔刃。他手腕翻转,业火变向,堪堪从柳妈妈肉身旁擦过,将地面灼烧出硕大的坑洞来。他骇然后怕,险些伤及人命。适才,他探查到柳妈妈魔息淡薄,该是刚刚被引诱入魔不久,但既已堕魔,便留不得。
他万万未料到,她居然是被魔气入体,控制了神识。
倒不是这般法术如何高深莫测,最初只要入门的魔修稍做积累便足以修习,魔族的势力也曾借此术迅速发展壮大。只是,天庭史料记载,万年前,六界上下曾有过一段互不干涉和平共处的岁月,彼时,上一代魔王为表诚意,将这一为祸众多的邪法封印为秘术,密封了修习之道,除魔王传人沿袭之外,概不外传。直至沧海桑田变幻,几经战乱,魔族遭遇灭顶镇压,也未曾更改。
是以,目前这世上唯一通晓此术法的该是被冰封在幽冥之海的当代魔王。
难道……他这把钥匙尚且周全,魔王断无破印的可能。诸般纷乱的杂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眼下无暇细究。
魔修转瞬结阵,浓黑的雾霭铺天盖地,笼罩在这一方院落中。承曦秉神调息,以灭业之火抵挡漫天漫地的魔瘴。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偷袭的魔修皆是万里挑一的高阶好手,法力不输大妖。在天界数百年来的扫荡之中硕果仅存,藏匿至今,可谓蓄谋已久。若是以他刚刚受伤时的情状推演,十有八九会着了道。
九重天战神落入魔族手中,六界势必大乱。届时,他唯有自爆心脉,让他们一滴精血也拿不到一条路。
但魔族的幕后主使低估了承曦上神的资赋,他生而自带金丹,乃天选战神,虽未经涅槃,自愈能力卓绝。再加上小狐妖这个非是炉鼎胜似炉鼎的意外出现,神君法力即便未复旧如初,业已游刃有余。上天入地,除非魔王现世,或可一战,对付余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
承曦无心恋战,操纵灭业之火熊熊燃烧,沿着一个方向蔓延,生生于层层叠叠的魔瘴中捅出个窟窿来。他心有挂碍,适才魔雾猝然漫天而起,一瞬间他失去了对屋内气息的掌控。即便只是须臾之息,亦惴惴难安。
那小狐妖只会咋咋呼呼,自忖足矣独当一面,实则绣花枕头一个,不堪大用。
承曦以炽热的火焰开路,所向披靡,遇魔杀魔。转瞬冲到洞房门口,然而,呼吸之间,波诡云谲风雨突变。
一步之差,悔之晚矣。
梨花与月影带着几个姑娘不由分说地将“新郎”按回喜床上,白隐玉抬头,正瞅见后排一个丫头吓得泪眼婆娑。其余人也未好到哪里去,一边堵着他,一边忐忑地望向外边。
之前,他唯恐伤及无辜,千叮咛万嘱咐过,这屋内随时随地有可能闯入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大家务必敬而远之。是以,姑娘们战战兢兢情有可原。
他无奈坐下,挥手打发她们,“我不动就是了,各位姐姐们还是回前院呆着吧。”他不知柳妈妈从哪里得了消息,大约是草木皆兵整岔了。苍凌那边未放讯号,该是无恙。小山鸡出去弄明白状况,安抚一番便好。
他的确不宜轻率行事,万一那魔头从天而降,他不挡在前头,任由其横冲直撞怎么行。
小狐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下心神。又吸一口吐出来……徒劳无用。白隐玉不得不承认,那小山鸡虽说未必顶事儿,但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早已习惯了其伴于身侧。乍然落单,他竟不受控地心浮气躁起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千万莫让人知晓,否则本就矫情又傲慢的小山鸡,尾巴岂不是要翘到天上去?白隐玉自言自语,无端好笑。
他站起身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周,逐一查看黏在四方八卦位上的符篆。这些家当都是他这些年未雨绸缪积攒下来的,有在集市上淘弄到的,有偶遇过路的道士求来的,有高价从专事倒卖稀奇物件的精怪手里求购到的。之前苍凌总嘲笑他不务正业,这回倒真派上了用场。狼妖离开之前,用灵力在符篆上勾勾画画加强了附着的术法,那魔物要么不出现,要么必然自投罗网。
四面八方的灵符汇聚交织成密密麻麻的锁魔阵,一旦感应到幻门开启,阵眼自动触发,那魔修来不及发力,便会被阵法紧紧绑缚约束住,动弹不得。
检视一圈,符篆各就各位,法阵完好。
白隐玉视线落在红烛边上并排摆放的两只酒杯上,他咂了咂嘴唇,莫名有些口干舌燥。适才他被小山鸡的惊天美貌晃了眼,动作迟滞了片刻,不然,这合卺酒阖该喝下去的。
之后,便是画本子上不厌其烦描摹的洞房花烛夜吗?
切,有什么稀罕的,烛火一灭,还不都是那档子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岂止做过,简直是轻车熟路,小狐妖不害臊地联想。
不过,那小山鸡着实古板,每一回双修之前,势必得要他像模像样地应允,什么一心一意,什么嫁鸡随鸡,什么道侣准则之类的……吧啦吧啦,啰啰嗦嗦,迂腐得要命,小狐狸精都怕他给自己磨叽到RUAN下去。然而,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小山鸡很YING ,很行。
白隐玉胡思乱想,不自主地唇角弯成月牙型。
遽然,一阵阴风扫过,吹灭了烛火。泼了墨一般的黑幕排山倒海地压下来,房间内外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白隐玉一个激灵,下意识蜷缩到墙角。四周漆黑一片,目之所及全是乌沉沉的迷瘴之气,以至于他心口那块隐藏的玉石同时漾出汩汩黑雾追逐汇入魔瘴,他也未曾发觉。
少顷之后,一簇火光猝然冲天而起,劈开黑暗,照亮边际。
白隐玉眨了眨眼,猝不及防一扫,目眦欲裂。房间内的符篆全部焚烧殆尽,唯余残灰。
他伸手入怀,企图取出秘籍册子里夹着的备品。
突然,窗边气流波动,下一刹,他便如马晴岚所描述的那样,动弹不得。一个钗横鬓乱的红衣身影从雾影中走来,口中念念有词的正是他耳朵听出茧子来的那一句。
魔女慢慢靠近,似乎诧异于房中仅新郎官一人,她歪着脑袋思索,动作与唱腔皆呆板迟滞。蓦地,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凑过来,小狐妖心下一阵战栗,躯体四肢僵硬不受控,只有瞳仁止不住地震颤。
那女魔头凑得太近,身体触碰到白隐玉抬了一半的胳膊,怀里的册子随之掉落。女人怔了怔,吟唱骤停。她蹲下身子捡了起来,摸挲几下,倏忽起身,望向小狐妖的眸子里混沌之色渐趋消散。俄而,留下两行血泪来。
这场景过于骇人,白隐玉哪怕不被定身也必然目瞪口呆。
院中脚步声即至,魔女回神,一把扯过小狐妖,闯入幻门。白隐玉被汹涌的魔息所振,头晕目眩,陷入昏沉前视线最后一瞥,是那女人后脑勺血糊糊的一片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