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时明煦的脚步慢下来。
洪水已经席卷至二层,即将舔舐到三楼,那些浊浪拍打在墙壁上,在幽深潮湿的楼道间,他看见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潜行的蟒。
接着,他有点生疏地给微型镁热弹上膛,朝水面较远处扣动扳机,白光瞬时倾泻,热浪与植株残骸四溅,几截骨殖也被拍到墙上。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问:“你找到了什么?”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先上救生艇,抓紧时间赶过去。”时岑终于得空坐下,将染血又湿透的衣服换下,“小时,现在内城积水也已经超过四米。昨天上午那会儿,方舟就紧急疏散在校学生,宣布停课。”
昨夜风雨如晦,冰雹声也成为船行时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岗的士兵撤去,区域外监控因节约电力而暂时关闭。时岑得以凭借积水区成功进入二层,沿黢黑的楼道,穿行在复杂的蜂巢状建筑之中。
这里的一切晦涩又寒冷,实验教室中培养液散发出幽绿光斑,属于时明煦的这具身体,在长时间室外体力消耗后,已经有点脱力,因而时岑没法走得太快,他又离开方舟太多年,只能凭借隐约记忆一点点向上摸索。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难——方舟的教室号排列有其独特顺序,就连楼层间相互的连接也并不统一,时岑瞥见紧急撤离中瘫倒的课桌,破碎试管的碎碴四溅,白板上甚至有字迹没有擦净,他认出那是一些化学键符号。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摸索到十三层,这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开始寻找19室。时明煦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对方显然足够耐心,且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
在须臾的沉默后,时岑补充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时明煦转头,看向那面镜子,轻声问:“好奇什么?”
“长相。”时岑说,“在不同的世界,还存在另一个我——我想要接受这件事情,但依旧没有确切实感。”
时明煦理解了对方。
索沛打着哈欠出来时,正瞧着时岑蹬着顶部的一簇白蘑菇,成功跃身落地的场景。
“……什么鬼。”索沛疑心自己在梦游,他揉了把眼,但眼前混乱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叫其余人都起来!”时岑翻越躲避的动作很灵活,抽空向索沛丢去一记眼神,“用干毛巾,或者衣物捂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孢子。”
“老大你说这个蘑菇怪在传播孢子?”索沛立刻用衣袖遮住口鼻,他用匕首敲击车门唤醒众人的同时,朝时岑喊道,“这玩意儿什么德行,怎么还偷人衣服穿啊!”
“……你废话太多了。”
说话间,时岑已经退至索沛身前,真菌通过菌丝进行的控制行动仍有些生涩,它在惯性的作用下扑空倒地,进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时岑袭来。
“这也太抽象了吧!”在蘑菇怪逐渐靠近的过程中,索沛终于认出了属于哈文森的衣裤,但身体上半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他压下呕吐的冲动,骂了一句脏话。
“老大,他基因链断了?脑子炸开了?那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啊——更何况现在是旱季,我们人还在西部荒漠,哪里来的蘑菇!”
时岑摁下索沛想要抬举燃烧|弹的胳膊:“别用燃烧|弹,我需要采集样本——哈文森应当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这些菌类子实体将他当做营养基,吃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说话间,哈文森脖颈处猝然冒出一团大型蘑菇,喷射而出的粉尘状孢子,在身后几人打来的照明灯中清晰可见,带着肉血的红色。
时明煦冷静道:“都后撤,护住口鼻。”
但幸好,这簇孢子喷射的威力使得哈文森的颈椎骨彻底断裂,那颗已经长满真菌的头颅坠地,在沙地间咕噜噜滚了几圈。
余下的躯体也像彻底失去指挥,在原地翻转两圈,进而颓然倒下。
“真是见鬼,”有人自身后骂出声来,艰难吞咽着口水,“西部荒漠怎么会有真菌?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蚂蚁……”
最后那个“吗”字还没能说出口,便携式手电照明到的区域边缘,缓缓探出几对触角,碰了碰面目全非的哈文森。
按道理说,在固定一层寻找标号为19的房间并不困难,更何况此层的房间数量并不算太多——时岑在开始前就率先数了一遍,方舟十三层一共有39扇门。
“你没有找到19号房间?”时明煦划着艇往七十七区去,闻言尝试回忆了一下,“抱歉时岑,我也没有任何关于19号房间的印象……它当该是被抹去记忆中的一部分。”
路程已经行至小半,连续两天的暴雨掺杂冰雹,骤降十多摄氏度,现在分明才九月下旬,天气就已经快要突破零度。
时明煦途经处结了薄冰,桨破水而出时,可以听见冰层破碎中相互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四下不闻人声,乐园空寂如废城。
“准确来说,19号房间被藏起来了。”时岑说,“我反复找了三次,房间号从1到40都在,唯独少了19。小时,我知道方舟的房间为适应教学需求,大多是不规则形状。但19这个数字本身没什么避讳,不存在特意被跳过的可能性。”
时明煦将袖口卷到手肘部,小艇继续破开雾霭:“你认为有人将19号房间的门牌号拆掉?或者干脆封死了它?”
“是。”时岑垂眸,看着手臂绷带上继续渗出血来,“所以我在18号与20号相互贴近的房间墙壁处搜查,又沿附近的外墙一点点敲击,成功找到了被封死的门,并尝试砸开它。”
多亏了雇佣兵丰富的野外经验,这些对于时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那你找到了什么?”时明煦问,“又是怎么受的伤——是破墙而入时发生了意外?”
时岑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不算意外。我只找到了……一株屏蔽型藤蔓。”
准确来说,在隐藏墙壁被砸开豁口后,时岑弯腰进入19号房间——但这里早已空空荡荡,甚至连课桌,或别的什么物品都没有留下。
时岑利用便携式手电,看清了头顶老式的吊灯与沉寂的白板,于是判断出它从前是一间教室。
而在他走过的地方,滴落零星水液,它们在细尘覆盖的地面上蜿蜒爬出痕迹,渐渐渗透到角落。
前三者都相对好理解——现在看来,索沛奶奶以及“白日”组织,都将灾厄中的巨型白色生物视作教义中的某种神明,企图用神学观点对其进行定性,侍者则因为其本身的某种独特经历,被视为神的使者。
怎么看怎么像一场宗教神学活动。
但今晚来信的这位“侍者”,又宣称自己知晓灾厄中失踪者的去处——这条线索,可是同安德烈紧密相关的。
时岑脑海中骤然闪过时明煦记忆碎片里的雨林,那处安德烈想让他看的地方,它没有风声,晨露饱满,丛林凝固。
没有风声,凝固,凝固……永恒。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安德烈骸骨上所呈现的年龄静止,想到那些被膨胀后消弭的时间,继而他指腹迅速划过屏幕,从“永恒的应许之地”那里,拉出一道长线,随之标注。
——陷落地。
它是否,根本就意味着陷落地呢?
第 42 章 暴雨
“轰隆!”
夜空骤然炸响雷声,半敞的窗间同时灌入风,索沛奶奶的笔记被吹得不住哗响,时岑探身去关窗时,瞧见被阴云搅碎的月光。
暴雨将至。
时岑正要阖窗的手一顿。
——雨季已经过去,秋日该有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吗?
但来不得等他细想,电闪雷鸣中,外城的一切已经被雨淹没,街道间或传来尖声叫骂,又很快被闷雷盖住。
他闭眼,彻底看清了此刻时岑的处境。
蚁群,密密匝匝的蚁群。
这些巨型蚂蚁有半米长,他们触角坚硬,周身覆盖类似蜥蜴的粗糙表皮,但大部分已经死亡,尸骸堆叠,发出被烧焦的气味,目光所及之处,火光斑驳。
真正让时岑承受威胁的,并非这些工蚁。
……而是蚁后。
蚁后,它大段身躯仍陷于沙地,可仅仅立起的小段前肢,就已经同之前带走178号的灰色怪物一样大。
星空之下,它乌沉沉的复眼中,折射出类似金属的光泽,也倒映出时岑——时岑被它的前肢卷起,高举至眼前。
但时岑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在被绞至最紧的一瞬间,绷至极限的状态忽然被打破。
一个声音,那个虽然初识、但已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根据灯塔的节肢类研究数据,这种蚂蚁的复眼已经退化,其中仅剩的单眼作为感光器官。”时明煦的声音很轻,但从未如此清晰过——在这个瞬间,时岑忽然理解了现状。
时明煦没有开口。意识,本质。
“你们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沃瓦道斯说,“如果只是身体,我不会做这样多的阻挠。”
“安德烈说,既定的未来无法避免。”时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体融合意味着什么。四维之下,三维或维度间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来,如果成功,就只会有一个更高维度的亚瑟存在。祂的大脑从此能够面对两个世界,和你一样。”
从无法认知平行世界,到能够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与此同时,能够区分两只亚瑟的差异也统统消失掉——在以往,这并非什么难事,平行世界间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拥有基本一致的生命历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难。区分两个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异。
而现在,当差异者本身面临融合时,会发生什么事?
沃瓦道斯垂下眼眸,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铂金色的眼底,忽然淌过斑斓的影。
下一瞬,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被搅碎掉,序泡碰撞之声变得格外突出又可怖,流转地中像是骤然灌入巨潮,浓白色水浪将两个人瞬间席卷进去——半流质的触感太熟悉,它只可能属于亚瑟。
可是,包裹并非惊变的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
此刻,半流质的裹挟不复此前那般温和,有好几次,它都缠得过紧,挤压着时明煦的骨骼。研究员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抵挡,摸到亚瑟绵软弹滑的内壁,感受到祂身体组织韧性的增强。
“亚瑟?”时明煦试探性地开口,半只手臂都陷入半流体中,随即,他感受到疼痛。
疼痛,像是自他神经末梢和骨缝间滋生出来,是雨后湿腻的苔,一寸寸覆盖住皮肤与骨骼。
它没有很尖锐,却无孔无入,泛着很轻微的痒,以及一种叫人牙齿咯咯作响的酸,像是要将他一寸寸撕裂掉。
时明煦无力地曲着指节,勉强咬住了闷哼。
他摇摇脑袋:“亚瑟?”
没有回应。
亚瑟似乎已经不认识他,此刻所有的空间似乎都被颠倒了。小家伙——或许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小家伙了,祂大了好多,身体介质比幼年时更浓厚,内部温度也有所下降,不再炙热。
时明煦被卷入后,就彻底迷失掉方向,除却白色外,所有色彩全部被阻隔,时明煦被独自吞没其中,时岑也已经不见踪影。
于是,他抗住钝而涩的疼痛,轻声唤了一句:“时岑?”
……无人应答。
就在手臂的知觉近乎于无、疼痛逐渐蔓延至大脑时,一只翡翠绿竖瞳才骤然间翻卷出来,亚瑟声音断续,听上去已同从前有些不同。
“抱歉,好矿,我刚刚醒来……会有一些痛。”亚瑟声音低低的,稍显犹疑,“你放心,等跃迁成功后,我为你换一副新的身体。”
祂说着,浓白色的内壁稍稍退缩一点,包裹着手臂的力度也有所减弱,但疼痛依旧没有消退分毫。
亚瑟显然有些无措,祂翡翠绿的眼睛垂下去,伸出另一只触须,尝试着点了点时明煦的肩膀。
下一刹,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同样会让对方觉得疼痛,慌忙缩了回来。
但,时明煦摇摇头,没有生气。
他只问:“亚瑟,你的融合成功了吗?”
“还剩最后一点点,现在融合态还不稳定,和另一只我时常断开联络。”亚瑟零号想了想,“我和祂的肢体粘黏在一起,但大脑还没能好好链接起来。但等彻底成功后,就不再有亚瑟零号和一号,而只存在一只我了。”
“那,”时明煦接着问,“时岑去了哪里?”
他无法通过通感感知到对方,因而只能猜测,对方或许依旧同自己处在同一空间中。
“他也在我的身体里。”亚瑟终于抬起眼看他,“你们所处的位置,是重叠的。但这里是维度跃迁的间隙——时空天然错位,你感知不到他,他也一样。”
“看来许多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冷汗淌下来,打湿掉他的衣领。与此同时,脚踝往上的部分也在被逐渐吞没。亚瑟零号动作的进度缓慢、动作轻柔,但显然没什么用。
跃迁,注定要消耗“矿”的能量。
时明煦虚弱地呼吸着,几分钟后,他问:“时岑怎么样?”
“嗯……情况似乎比你好一些。”亚瑟零号竭力感受了一会儿,“好矿,你要保存一点体力——等身体这个容器彻底破碎后,你们的意识就要开始融合。”
“成功概率大么?”时明煦看着对方,从亚瑟眼瞳的垂落间得到了答案。
他想到沃瓦道斯所述的、意识死亡的未来剪影,知晓那昭示着不详的命运。
他轻声问:“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依旧显得沮丧,翡翠绿竖瞳重新抬起,时明煦在那其中看见自己——它绕着研究员,来回转了许多个圈。
“你们的基因结构完全一致,可细节上相差很多。”亚瑟斟酌着用词,“成功可能性近乎于无……但好矿,你和时岑的品质摆在这里,或许能够创造先……”
祂声音越来越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时,忽然被阻断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句子,被从身处不同间隙的二人口中问出——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尽管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语言。
“如果一方主动放弃保有意识,另一方是否能够存活?”
尚未彻底融合的两只亚瑟都倏忽沉默下来,困惑在此刻愕然滋生,像其曾经席卷沃瓦道斯一样。
但沉默同样也代表着一种肯定,一种承认。
所以,足够了。
对方在用意识,或者说心声,同他进行交流,脑海中的想法直接塑形,被传递到时岑这里。
他们之间的感官共享,再一次增强了。
但时岑无暇回答,时明煦的话还在继续。
“在白日,单眼或许还有些用处,但在夜里,蚁群都是瞎子,只能靠气味与外激素相互交流。时岑,你要冷静。”
时岑根本没有紧张,但他顺应对方,及时又听话地应了一声“好”。
果然,蚁后尝试用触角碰了碰他,没能得到激素回应,进而将他放下。
“这只蚁后此刻并无进食需求,它在寻找优秀的雄性蚂蚁,以孕育新的族群。”时明煦的话锋一转,“可是,怎么可能?”
“现在距离B-110号城市遗迹中蚁群的繁殖潮,才仅仅过去了一个月——时岑,你的世界也是这样吗?”
“是。”时岑砍翻一只背后袭来的工蚁,用心声回复他,“一月前,蚁群繁殖潮刚刚爆发。”
“可根据过去十年的综合数据,西部荒漠中蚁群的繁殖周期,是半年一次。”时明煦语气严肃,声线冷冽,“除非,它们在此次繁殖季中,除却类爬行类基因自发融合外,还异变出更强的生育能力……”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时岑听懂了。
这简直就是灾难前兆。
个体素质在大幅提升的同时,繁殖速度加快六倍,就意味着绝对的失控,如果它们聚拢起来,百万只异变巨蚁,一同攻向乐园……绝不能让这只蚁后成功离开。
“关于陷落地中心的推理。”时岑将今晚的一切和盘托出,在简要转述中拉近平板,坐回桌前他问,“小时,你跟‘白日’打过交道吗?”
“跟‘侍者’没有,但和白日的成员打过交道。”时明煦重新睁眼,在与时岑交谈的同时,利用更高权限检索白日与侍者的交叉情报。
“之前陪杜升去报社请假那次,碰见一个小男孩,似乎叫阿……阿什利,杜升说那孩子就属于白日。”时明煦关注着平板,清晰感知到时岑闭目后,同自己意识紧密相连的依偎状态。
时明煦想了想:“陪杜升一起回城后,我们又一块儿去了移动黑市,我当时还听到过相关信息,知道白日活跃于外城七十三区。”
扩大筛选范围后,检索结果还没出,时明煦在平板屏幕笼罩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下意识开口:“时岑?”
“你短短两句话,提了三次杜升,又一起经历这么多。”时岑声音淡淡的,无法辨别喜怒,“小时,就这么喜欢他?”
第 43 章 依偎
时明煦:“?”
研究员顿感莫名其妙,记得自己之前已经向时岑解释过与杜升相识的过程,但对方听上去的确在意,这种微妙的不悦,被传递到时明煦这里,扰乱了他原本的思考。
好吧,那……也不是不能试着哄哄对方。
“我对杜升印象的确不错,”时明煦说,“但那是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关心——你知道的,那孩子打着好几份工,为寻找养父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顿了顿,又说:“更何况他才十七岁,时岑,我不会喜欢小孩子……我指的是那种喜欢。”
“哦,那种喜欢。”时岑似乎有点困了,问得慢条斯理,“哪种喜欢?”
她喃喃道:“那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时明煦没有打断她的情绪,他注意到苏珊娜正望着窗,但此刻窗帘严丝合缝,于是他走过去,向两边拉开——
今夜群星闪烁,恒星高悬天穹,自亿万光年外,遥遥注目人间。
“博士,我知道《法案》修订后,乐园人口已经缓慢回升。但近十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数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了,血缘亲情自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夺走,现在绝大多数孩子,只会拥有和养父母间的后天情感。”
苏珊娜望着夜空,低低地说:“我在想,这些逐渐淡化的亲情与爱情,如果到了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人类的成功延续,同其他物种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明煦立在窗边,闻言回望过来。时明煦顿感不妙,可惜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又或许是时岑从中作梗。总之,视线陷入黑暗不过一瞬,他就望进属于时岑的房间里。
和他一样,时岑也没有开灯。此刻卧室晦暗,月华淌过的地方有限,镜中属于时岑的枪恰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距它不远的某处,轮廓没能被布料成功掩盖住。
或许,时岑压根儿没有藏起来的打算。
他穿戴得如此整齐,就连腰带也没有松开,但肌肉的紧绷感很鲜明——通感将肉眼不可见的部分也告知时明煦,他这才惊觉时岑刚刚一直在忍耐。
……他好能忍。
时岑浑然不觉似的,他开口,却不是戏谑:“小时,看着我。”
时明煦就望进镜子里,横跨八年光阴,恍惚间同十八岁的时岑相遇。
如同此前所想的那样,此刻时岑同他之间的身型差距还很小,可对方没穿居家服,他将外勤服穿得很服帖,甚至连长靴也没脱到,时明煦怀疑他是故意的。
实在是很有心机的佣兵。
时岑盯着镜子,轻声道:“好爱你,想抱你。”
一遍根本不足以让他诉尽爱意,他要时明煦看着自己,如同自己刚刚看着对方那样,他想让这段情感被拉长,以这样一种微微错位的方式,横亘过八年的光阴。
就好像,他们已经相爱很久很久了。
“爱……”时明煦闭目间,眼睫也还有点颤,他心声是抖的,但话说得粘黏又软和,“我也爱你,时岑。”
这就是他唯一想要给予对方的回应。
下一秒,年轻又热切的身体率先回应,时岑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金属扣被磕到的声音很明显——可惜它并非时岑真正的目的地,佣兵手往下,探到忍耐已久之处。
时明煦没有睁眼,就只能被迫同时岑一起瞧见镜子里的景象,佣兵显然比他坦荡许多,他垂眸瞥进镜面,眸中饶有深意。
当某物被放出、时岑五指都拢上去时,研究员忍不住腰眼一麻,险些重新瘫倒在床铺间。
空气中弥漫开暧|昧。
时岑依旧没有脱衣服的意思,动作起来却并不扭捏,这小块区域脱离黑色挺括的外勤服,浸在月光里,又被拉出墙面间长长的影。
墙上影子的轮廓变幻不止,一种被润湿的声音渐渐响起来,掌心也随摩擦而升温。
很快,方寸间的温度随通感的血液一起,迅速蔓延至时明煦全身。它攀到面上,变成研究员眼尾的颜色;它淌过小腹,就汇聚至另一处,晃动间有几线垂到腿|根,又称为冷色月光里缭乱的水痕。
时明煦没有伸手触碰,他只抬臂,仰躺间勉强挡住自己的眼睛——哪怕这种行为只是徒劳。
浑身的关节都没力气,时明煦闭着眼,落到对方眼底,恍然以为自己仍在被注视。
他低低呜咽一声,侧翻半蜷起身体。
效果还算不……拜时岑所赐,根本没什么效果!
身体不可控制,反应映射出漩涡深处的情感,时明煦只好被迫卷入这一切。
他虽不着一物,被褥的起伏却成为某种遮掩,蜿蜒或旋拧的灰白曲线里藏着斑驳的暗色,那是被微微濡湿的部分。
被汗珠,或者别的什么。
“时岑,”时明煦尝试反抗,“唔慢……”
“太慢?”时岑立刻曲解他的意思。下一秒,研究员的呼吸更凌乱了。
他哈着气,努力翻了个身,将大半脸都埋进被子里——尽管无意蹭过粗粝床单时,他根本没能咬住溢散的声音。
时岑的呼吸也跟着粗|重一瞬。
时明煦阖着目,眼皮下的眼珠小幅度抖动,他鼻尖沁出薄汗,又很快被汲取掉水分。
时岑微微眯起眼,他在愈发鲜明的快意里,也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时明煦变得凌乱不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
时岑满足地眯眼,他唇角也勾起一点,手上的动作更快。
“时……时岑!”时明煦慌张地唤人,他透过镜子,看清时岑脸上的愉悦——这种神色比十八岁的面庞熟悉许多,它属于二十六岁的时岑。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会有那一天的。”
“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出生在法案更改之前!”苏珊娜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你是A等,你的父母也至少存在一位A等,可你哪怕和他们一起度过十多年,也已经成功被乐园驯化!博士,你像一台不会出错的精密仪器——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理解普通人的感情!”
她语调转向高昂的同时,兰斯已经进来,及时阻止了她胡乱挣扎撞伤自己的动作,而时明煦没有被激怒,他走过来的动作很温雅,像是夜风牵引玫瑰的叶。
“苏珊娜,”时明煦听见自己开口,语调平和,“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十年前,《乐园法案》进行生育条款修订,正是因为确定了极限压缩辅助生殖技术的切实可行。”时明煦笑了一下,“十年前,首例三个月就被取出母体、进行人工培育的那个胚胎,成功自内城十三区毕业,顺利长大成人。”
“我就是第一例实验体。”
苏珊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带着兰斯一起,愕然地望向时明煦。
但后者没有感到窘迫,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
时明煦面色如常,继续说下去:“我没有体会过亲情,我的父母都是初代志愿者,同灯塔签署过保密协议。苏珊娜……可我也有在意的人和事。”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胸口。
那处的伤痛已经彻底消失掉,但更加沉郁隐秘的钝痛感始终存在,他想到时岑。
今晚才真正结识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