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至暗之时
“圣人闭关谢客了。”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论道大会, 圣人怎么会突然闭关?”有弟子见到风飘凌路过,连忙叫住他,“风师兄留步。”
“有什么事?”风飘凌闻言停住。
“风师兄, 法家韩宗主专程来请圣人, 圣人也答应了, 他怎会在这个节骨眼闭关……”
“不是你们该问的。”风飘凌神色骤变,然后匆匆离开。
冬雪时节, 微茫山银装素裹。圣人的起居之所位于后山, 典雅秀致,一山一水都显出此间主人的品味。
风飘凌将剑置于膝上, 看向已经紧闭谢客的门扉, 带着几分忐忑为他守门。圣人闭关之时, 就算是亲传弟子也不能擅入。而这次闭关,他并未留下一言半语, 风飘凌情急之下,只能以圣人悟道为由搪塞。
就在风飘凌在外徘徊时,盘腿坐于暗室中的白衣圣人却双眸紧闭, 进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在感觉到识海的链接不对劲时, 他便卜算过一卦,结果却是大凶, 让他心都提起来了。而当他尝试闯入殷无极识海时,他却发现他的识海单方面对他关闭了。
殷无极似乎也是在心神大乱之下封闭自己, 就算关闭及时,几分溢散的赤色龙气还是逃脱束缚, 来到圣人的领域乱窜。
谢衍扬手,那红色的雾气被他攥在手中。
这是地脉龙气,已经几乎疯了, 破坏性极强。谢衍捏散一缕龙气,却发现元神的手心透出些许灼烧后的模样。
龙气实在霸道,倘若任凭这种力量在他的识海横行,他怎么活?
谢衍按捺住内心的焦躁,孤身站在识海竹林间的深潭前。
原先,他穿过这片镜面的湖,可以来到满是凤凰花的水泽之中,从树下抱起他笑靥如花的少年。
平日无事,殷无极甚至盼着他来。而当他意识到危险,却更是不愿影响他,才单方面斩断联系。
谢衍只能尝试着去用灵力重新打开通道。至少,要把这些鸠占鹊巢的龙气给驱除出去。
“遇到什么了?居然疯到去尝试容纳龙气,殷别崖,你嫌自己命长?”谢衍虽然极怒,但那张清寒的面容之下,是一位师父的忧心如焚。“……真是笨蛋徒弟,遇到危险了,向我求助啊。”
谢衍管了他那么多年,本以为自己会习惯他的离去。但无论是五十年刻意的不管不问,还是后来的十年魔洲不伦,乃至尔后,别时藕断丝连,相遇便一触山动,火星四溅。殷别崖早已成为他割舍不掉的存在。
师尊护着徒弟,那是一件不需要任何犹疑的事情。
谢衍将山海剑从背上取下,双手握着刺入潭水之中,激荡起一片清波。
没有回应。对面是一片死寂。
“逼我用极端手段强闯你的识海吗?”谢衍自言自语着,双手一展,红尘卷便在他手中展开,“红尘道!”
“谢云霁,你想好了?元神化身倒是无所谓,不过是一个与本体相连的虚影,就算坏掉,也不过是修养一阵,伤不到元气。倘若你用元神本体闯他者识海,却不小心死在他的识海中,元神可就回不来了。”
红尘道在他识海中依旧是五六岁小童的模样,声音稚嫩却无情,“你知道侵占他识海的是龙脉之气,圣位都不一定全身而退,你还要去?”
谢衍没有回答,只是拂衣振袖,缓缓走进了寒潭之中。
他的长发束着儒冠,白衣如雪,明明如此典雅孤寒,但当他浸没的一刻,却见那寒水之中,圣人近乎颤抖的漆色瞳孔。
“你在愤怒?”红尘卷歪了歪头,问道。
“我在害怕。”谢衍教红尘道情感时,一向坦诚。他并不在无情的道面前避讳自己内心的想法,“我畏惧的并非是死亡,而是失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你这次又会做出什么事情呢?”红尘卷道,“你这样害怕他的死,当初为何要把他放入北渊洲呢?”
谢衍不说话,只是攥紧了剑柄。
这一刻,他甚至在后悔,自己当初未曾把他的双翼折断,困在自己的身边。哪怕代价是殷无极永远的憎恨。
“也罢,送你去吧。”红尘卷自言自语道,“谁叫他是你的劫数,而你是我选定的人呢。”
*
萧珩从启明城疾驰而去。
他把狼王军精锐分成两队,一队轻骑快马,随他奔赴九重山,一队由副将带领,留守启明城。
因为他是要去危局中捞人,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赶路,日夜行军不带辎重,把常速三日的行程足足压到一日,部将抵达九重山下时,连魔兽都累死了一批。
萧珩勒马立于九重山下,只见一条通天之阶,雾霭蒙蒙中,隐有血气弥漫。他正凝神观察地形,去前方探路的魔兵来报。
九重山现在已是只进不出的死地,天雷响了那么久,连龙脉都在震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发生。
“将军,是北南统领的信使。”
说罢,他引来一名个头小,但是极擅隐匿的卫士。
他遍体鳞伤,好似是从战地逆行,一见到萧珩,死灰的眼睛登时一亮,俯首便拜,道:“萧将军,九重山有变 ,城主迟迟未归,北南统领在半日前决定上山接应,结果、结果山上……”
他哽咽了一句,“已是战场,六名大魔的部将,在满山围剿启明城的战士,听闻,城主被囚于九龙殿中,被龙脉侵体,正生死未卜。他们口口声声说,要等城主被龙脉抽干,再对他……”
萧珩握着缰绳的手背绷出青筋,咬着牙,平素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要撕裂谁的可怖。
“你说,他们要杀谁啊?”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变为狼瞳的形状,野性与狂暴涌动在他的轻甲之下。
“谁敢动主君一下,问问老子的枪!”
他凝望着天幕之下的九重山顶端,神情却可怖如鬼神。
“将士们,怕不怕死?”萧珩倏然道。
“生死随将军!”魔兵们齐声应和,声震层云。
“我一向审时度势,若遇到不值得跟随的主君,要以我为马前卒,以你们的命为草芥,那我必定背主,或是见死不救,或是背后一刀。凡我叛过的主君,如今都已在北渊成为荒坟野草。”
“于是天下人常说,我萧珩狼子野心,从无忠诚之心,可以利用,不可信任。”萧珩轻嗤一声,道,“我永远会被当做利刃,当做排除异己的炮灰——那也无妨,只要钱给够,什么妖鬼神佛,我都能打他娘的。”
“本该是这样的。”
狼王军听着他的话,默默不答。
他们随将军一同征战,最知道萧珩在乎的是什么,一直在找寻的,又是什么样的主君。
他将落草为寇的魔修组织起来,将散兵游将发掘出来,把他们凝聚在狼王的旗帜之下,领着他们四处征伐,如幽灵般神出鬼没,最终以累累战功,成为一支令人寒胆的势力。
作为将领,他无论投效哪一位大魔,他最在乎的却并非主君,而是自己的兵,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种不绝对的忠诚。可又因为这种纽带,他才能成为狼王军的魂。
而如今,他们的魂终于找到了愿意效忠的对象,甚至甘心解甲屯田,从征战天下的恶鬼杀神,成为被驯服的狼王。
“但是这一回,我不打算叛主。”
“真讽刺,我这种人,居然还有为了谁千里行军,生死一掷轻的时候。”
他当久了魔修,本以为自己早已经足够冷血。
但萧珩认识殷无极,已经太久太久了。
他们从还是凡人时便相识,他们一人拜入圣人门下,平步青云。一人流落魔洲,受尽白般屈辱苦厄。
本以为此世不会再相见,却不料边城相遇,又逢知交,依旧能够一杯酒诉尽平生豪情与柔肠。
又不料战场相遇,天之骄子会剑下纵他,哪怕为此被仙门诟病为叛徒。
启明城数年风雨同舟,早已让曾经亦敌亦友的他们,成为了生死之交。
除了殷无极,没有一位主君敢对他许诺“我若为君,你便为帅”“若我变了,你来叛我”。
殷无极是一团热烈的火,不顾一切地烧着,哪怕燃烧的是自己。
受着这样的明亮吸引,无数人渐渐跟在他的身后,而萧珩守在他的身侧,用枪挑掉所有袭来的刀枪剑戟,挡住四面八方的凛风。
他也曾抱着臂,漫不经心地宣称:“想要杀你的人,得踏过我的尸体。”
殷无极当时只是一笑,以为他是端着大哥的架子,说些不着调的浑话,纯属占占他便宜。却不清楚,萧珩的许诺,却是比谁都认真。
将军银甲红袍,端的是英俊萧疏,面容上却是沉沉的肃杀之气。
“山上少说有六名敌对大魔,此去我也不一定能活着。所以,如果怕死,就现在放下武器,原地转身。我不会逼你们与我一同赴死。”萧珩转过头,看向他一手带出来的队伍。
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抬起头,常年在盔甲之下面容模糊的脸,终于能看的清晰,是那么坚毅。
“将军到哪里,我们便跟到哪里。”
“我们为将军效死。”
萧珩叹了口气,却是笑了:“真是一群倔骨头。”然后,他又旋身看向天劫之上,已经闻到风中的血腥气味。
他仰天大笑着,向着天公轻蔑地举起红缨枪,道:“兄弟们!随我杀上九重山!教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狼王军——战无不胜!”
*
萧珩离去后,启明城中的守军,已经被迅速调集。
渡劫大魔与大乘魔王不在,启明城空门大开,正处于建城以来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凤流霜正在把风雨楼的探子化整为零,散入整个启明城中。柳云天将城防力量加强了三倍,程潇也在发动商会调集物资,一切都是以战时为基准。
萧珩走后半日,柳云天在轮换巡防时,从城墙之上眺望到远处滚滚的黄沙,心中便重重一沉。
他看到了那飘扬的战旗,一个篆体的“蓝”字。
那是城主的死仇,大乘魔王蓝岚的旗帜。
“狼烟起。”
城墙上的烽火被点燃,然后是四面的城墙皆传来遇敌的号角声,如同悲鸣,萦绕在启明城上空。
“兵临城下啊……”柳云天看向背后平静中蕴满生机的城池,再看着城下嗜血的兵戈,哪怕已有鏖战至死的准备,却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绝望。
大乘魔王亲征,这座城池,即将迎来至暗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