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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谁主沉浮 46

第215章 谁主沉浮 46
幽暗的特护病房内,数台孜孜运转的仪器正艰难地维系着孟国祥的生命体征。

未被控制住的败血症正日益加重,排山倒海般的感染由原发部位一路崩溃,朝着全身弥漫扩散,难以消除的脓肿引发了严重的脑膜炎,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出现其他致命的并发症。

治疗与抢救历时一个月,最终,主治医生向孟然劝了退,后者却一再坚持,不肯放弃任何一线让父亲活下去的希望。

夜深,人不静。

孟然长时间站立在孟国祥的病床旁,端详着轮廓凹陷、呼气如喘的父亲。他突然发声,吩咐身边的吴瑕:“你现在去一趟市郊,给我找一个人,绑也要把他绑过来。”

吴瑕领命要走,忽又想起齐锐已在走廊上守了一夜,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孟然:“孟局,要不要……让政委进来看看叔叔?”

孟然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快去。”

天快亮的时候,孟国祥的小儿子孟晃被吴瑕和两名警察带到了病房里。

时隔多年,现今的孟晃已经结婚生子,在镇上经营着一爿小饭店,娶了一个淮河以北的外地媳妇,儿子这个月刚好满了周岁。

一个小时之前,孟晃一家子从被窝里给强行叫了起来,几乎是被押着坐进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开到了市区医院。这一路上,他连番追问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可周边却没有一人理会作答。

孟晃慌了,按下车窗要吼要喊,被吴瑕一个肘击撞得胸闷气短,当即就老实了,不敢继续造次。

这时进到了特护病房,孟晃一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孟国祥,顿时回过神来,立即抓住孟然衣襟质问:“爸这是怎么了?他一直跟着你,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孟然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父亲身上,连正眼都没瞧过孟晃,只是说道:“叫你过来,是为了让爸再看你一眼。”

听闻此言,孟晃先是一愣,转而像变脸一般恸哭了起来。他松开了紧抓孟然的手,跌跌撞撞地捱到孟国祥身边,扯开嗓子哭嚎:“爸!这些年,儿子一直想来看你啊!是孟然!是他派人三番五次威胁我,警告我不准骚扰你!骨头打断还连着筋,孟然他的心真是肉长的么?连妈死了……妈死了,他都不看一眼,不问一声!”

早在半年前,孟然的生母张爱英在麻将桌上摸到了一手好牌,大喜过后,乐极生悲,一颗兴奋至极的心脏陡然猝停,在其余麻友的见证下,以一个滑稽的方式结束了她贪婪而荒唐的一生。

张爱英的这辈子是无知、丑陋的一辈子,是压榨孟国祥的一辈子,是凭着喜好,灭长宠幼的一辈子,是对少年孟然极其不公平的一辈子。

终于,这个女人的一辈子走到了头,在她的葬礼上,长子孟然不曾到场。

为了此事,孟晃曾偷偷给了市委写过信。面对今时今日的孟然,他不敢正面对抗,只会检举揭发,控诉理由幼稚、可笑,称孟然身为干部却罔顾人伦,不义不孝,这般人品败坏,实难肩负领导之责。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市委的回函是由孟局长亲自写下的,他的回复仅有八字——

不曾舐犊,妄想反哺?

当下当刻,孟晃的哭声惊动了弥留之际的孟国祥,他微微睁眼,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儿子。一对浑浊的双目里再无怒其不争,也无隔阂怨怼,流露出的仅是一名父亲在看顾孩子时,那难以言状的慈爱与不舍。

孟晃仍絮絮叨叨地哭个不停,引得病房外的妻子抱着一岁大的孩子推门张望。

孟然闻声,向门外看了一眼,遂向吴瑕一扬下巴:“把孩子抱过来。”

几米开外的女人听了这话,不禁大为紧张,她正要朝后跑去,却已被两名警察拦住了退路,在挣扎、嘶喊中被强行抱走了怀里的孩子。

走廊上,齐锐眼见那女人哭叫不止,一名警察已抽出了随身的手铐,便居中调停,安慰她说:“里面的人是这孩子的爷爷和伯伯,不会有人伤害他的。”

与此同时,病房里的孟晃也跳了起来,他心里虽然犯怵,却不忘护着儿子,冲孟然吼道:“你……你要干嘛?有什么不满可以冲我来,别碰我儿子!”

孟然充耳不闻,单手接过吴瑕怀里的孩子,再度命令部下:“把其他人都清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孟晃很快便被赶了出去,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了祖孙三人。

孟然怀抱着那个仍在睡梦中呢喃的小男孩,坐到了孟国祥床边。

“爸……”他低声轻唤,“看到了吧,这是你的孙子,安心吧。”

孟国祥凹塌的眼眶里透出零星的亮光,他怜爱地看着孟然怀里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伸出了一只枯枝般的手,缓慢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视线又微微上扬,看向了孟然:“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你要多护着些这孩子……”

孟然不语,只是点头。

床头柜的上监测仪不时发出“嘀嘀”警报,孟国祥的心率、血压忽上忽下,数值向下落时,常大幅跌破安全线。

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孟然此刻卸了肃杀之气,他半垂着眼,静静陪坐孟国祥身边。父亲的手缓慢地摸了过来,握住了他的一只左手。

孟国祥摩挲着孟然掌心那条贯穿手掌的沟壑,忽然轻笑了起来:“真是没算错啊,我儿子果然是当大官的命……真是给爸争气……”

孟然突然五指一收,握紧了孟国祥干枯的手,低唤一声:“爸……”

他才一发出声音就已微微哽咽,勉强才说了下去:“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能不能……再多陪陪我?”

孟国祥的眼眶也红了,他张着嘴,半晌无话。

一时间,许许多多父子间的温情记忆一并涌上孟然心头——他看见年轻时的孟国祥在喧闹的集市里,把幼年的他稳稳地架在肩膀上;看见人到中年的孟国祥背着张爱英,在家门口偷偷将一把零钱塞进他的校服口袋;看见迟暮的孟国祥风风火火地出了齐锐的家门,归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厚厚的红包,说是给他和齐锐的新婚礼物……

蓦然间,两行眼泪情不自禁地从孟然眼中滑下,他恳求般地紧握住孟国祥的手:“爸,算我求你,外头太凶险,我一个人撑不住。你要是不在了,家就彻底没了……”

孟国祥的眼泪也跟着淌了下来,却还是摇了摇头:“家不会散的,家永远都在……你去把小锐叫来。”

“爸!”孟然近乎怒吼,“他是害了你的人啊,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想着他?”

孟国祥一愣,继而重重叹气:“你啊,糊涂!终究还是要让我担心啊!”

孟然僵持着不动,孟国祥长喘一口气,情非得已,只能威胁:“你连我这最后的一点儿愿望,都不肯达成了么?”

这话说得极具份量,孟然无言以对,只得喊来吴瑕抱走了孩子,叫来了齐锐。

终于,齐锐踏进了特护病房。孟然站在床边,始终侧身对他,连一个眼神也不曾施舍,惟有孟国祥在看见他时,眼里又透出了温暖、慈蔼的光芒。

齐锐俯下身,贴近孟国祥,轻唤一声:“爸,我来了。”

孟国祥闻言,颤抖着抓住了他的胳膊,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小锐,你要……要原谅孟然啊……”

分秒刹那,齐锐便听懂了父亲这话中的种种深意。

弥留之际,孟国祥凭借对亲生骨肉的极度了解,已在内心推演出了后续即将上演的一出悲剧。于是,他紧抓时间,直切要害,在垂死之刻牢牢拉住齐锐,又重复了一遍:“从今以后,孟然他……就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原谅他……”

“爸……”齐锐又轻轻叫了一声,目中也渐渐泛起了泪光,他对孟国祥说:“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他……”

“好!”孟国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道出了那一个字,接着又变得气若游丝,“爸没看走眼,你真是一个难求、难得的好孩子啊……”

此句过后,孟国祥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奋力挥手,勒令齐锐同孟然并肩站到一起,要求两人牵住彼此的手。

孟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到与齐锐手掌相触的时候,又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被拒绝了的齐锐不动色声,再次牵起了孟然的手。他们互相抗衡,暗中角力,一个温暖如阳,一个寒冷似冰,熟悉却也陌生。

最后,在孟国祥的一声重喘之下,两人归于了表面的平静。

此时的孟国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流失生命,他平静地看着那一对最为不舍的儿子,眼中温和的光芒正逐渐溃散,两只空洞的眼眶里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又仿佛目睹了旁人所不可见的景象。

齐锐感受到掌心里的那只手正难以自持地颤抖,侧目看去,只觉身边的孟然又似换了一个人,一个非同于过去的人,两人分明靠得这样近,却又是隔得那般远。

下一刻,监测仪持续地发出警报,医护人员匆匆而来,迅速展开抢救,可那些代表着孟国祥生命的数值却仍旧一路跌落,直至归零。

与此同时,被齐锐握住的那只手也像是彻底没了温度,它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猛地挣脱而出,满是绝决与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