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段循低头看着方续诚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方续诚的手, 无论手心还是手背都遍布着一辈子无法消除的烧伤瘢痕。
段循的视线从那些凹凸不平的瘢痕上轻轻掠过,又落在方续诚露在衬衣袖口之外,戴的那块百达翡丽腕表上。
“七、六、五、四、三、二……”
段循口中低声默念, 方续诚起初没明白段循的用意。
直到段循念完最后的“一”, 转回身, 眸中笑意款款浮动:“方续诚,生日快乐!”
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 百达翡丽腕表上的指针刚好指向12月30日,零点零时零分。
方续诚一怔。
段循揉揉自己的脸, 松了口气:“为了拖时间,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拉着直到现在还一脸怔然的方续诚下到段宅二楼的宴客厅, 不等段循推门, 宴客厅大门自动从内打开。
宴客厅内, 管家吴叔、聂和言、叶汶, 一个多月前刚过完生日的段循的表外甥周柏皓……
甚至连半小时前才开车接方续诚回极湾的司机都在。
“砰砰”几声,叶汶与周柏皓一人手中拿了个手持彩带喷筒,对着方续诚头顶biubiu一阵乱拧。
周柏皓小时候跟着父母来极湾拜访串门, 最初十分看不上名不正言不顺住在段宅的方续诚, 从前连正眼都没给过人家一个。
后来,段循车祸出国, 段家祖母病逝。
方续诚最终上位铭传, 清理了一批又一批段家旁系。
周家生意一直仰仗铭传,时移世易,周家父母开始要看方续诚脸色办事, 仰人鼻息,周柏皓又开始怵方续诚。
这一次,周柏皓第一个站出来:“诚哥生日快乐!谢谢诚哥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超喜欢!”
一个多月前,方续诚在刻铭山顶砸坏了段循送周柏皓的兰博基尼绝版超跑。
第二天,段循的私人账户就收到了一笔比他随口报价还翻了倍的3000万汇款。
因为段循当年买那辆兰博基尼Centenario时,还不足法定驾龄,这车买来一直就只停在段宅的地下车库。
后来段循回国匆忙,周柏皓既然喜欢这车,段循也就顺手转送给人做了生日礼物。
只是当车被方续诚砸了后,段循拿着方续诚3000万的“赔偿款”,想了想,最后自己又加了一倍价钱替表外甥订了辆布加迪Chiron。
对周柏皓则称,这是方续诚补给他的生日礼物。
方续诚听了周柏皓的话,侧头扫了眼身旁的段循。
段循假装没看见,笑眯眯说:“方总,收礼物吧。”
周柏皓立即双手奉上自己提前准备的生日贺礼。
方续诚从小到大从没过过自己的生日,哪怕从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也是如此。
这是方续诚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他顿了下,手上半晌没有动作。
一旁的段循为了避免尴尬,先伸手接了周柏皓的礼物:“方总今天喝多了,我来替他拿。”
说完,他干脆摊开双臂,掌心朝上,对着宴会厅其他参与庆生人员指节翻动。
“都自觉点吧,可没有不送礼光蹭生日宴会的道理~”
管家吴叔第二个排队送了礼,他送给方续诚的是一套手作茶具。
叶汶是一支钢笔,另一名司机则是一把瑞士军刀。
聂和言排在最后,还来不及跟寿星祝福道贺,先行送完礼的管家吴叔推着个只插了一根蜡烛的生日蛋糕进入宴客厅。
方续诚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到那个蛋糕之上。
吴叔小心翼翼推进来的蛋糕,蛋糕的款式简单得简直不符合段宅这金碧辉煌的宴客厅格调。
抢在方续诚给出任何嫌弃反应前,段循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做失败了好几个,吴叔他们都吃不下了,方总勉为其难装作喜欢一下的样子吧。”
原来,当昨天下午聂和言电话联系段循去至理娱乐看试镜时,段大少爷当时正在烘焙房做的就是给方续诚准备的生日蛋糕。
方续诚从被段循带进宴客厅就没开口说过话。
此刻,他的目光从生日蛋糕上一看就是出自段循之手写的“续诚哥哥100岁”八个果酱红字上移开,缓慢而迟钝地望向站在他对面的段循。
两秒后,宴客厅的顶灯忽而熄灭。
生日祝福歌同步响起。
段循跟着大家唱了两句,见昏暗的烛光中方续诚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哥,快许愿啊!”
方续诚像是今晚真的喝醉了,无法做出正确反应似的。
他闻言喉结滚了滚,唇畔动了下,段循又赶紧阻拦:“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于是,方续诚又不动了。
仿佛因为他一打岔,一时真忘了许愿该怎么做。
段循无奈,只能伸手手动给人把眼睛捂上,钻到方续诚身边。
“续诚哥哥,在心里许愿,可以许三个,慢慢想慢慢来。”
他感觉到方续诚的眼睛在自己的掌心下还缓慢动了几下,才最终闭上。
许完愿,开了灯。
段循作为蛋糕制作者,也不和方续诚商量就把蛋糕大卸八块全数分了。
因为吴叔他们第二天还要早起,吴叔、另一名司机吃完蛋糕先回房休息。
段循不知从哪里变出了杯解酒茶塞给方续诚,又说自己要和周柏皓、叶汶去开黑打游戏,问聂和言打不打?
聂和言摇头:“我一会儿就走了。”
聂和言和方续诚相识共事已久,从没见对方过过生日,也没刻意关注过。
要不是段循昨天下午随口提到要回去继续做蛋糕,聂和言还不知道原来今天是方续诚的生日。
段循眨巴眨巴眼,也没强留,问:“方总喝了酒开不了车,要让叶哥送你吗?”
聂和言说:“不用,有人来接我。”
段循想起今天,不,准确来说已经是昨天了,他跟着聂和言在至理娱乐转悠时,聂和言接了个不太一样的“查岗”电话。
“聂总又有新人啦?”段循瞥了眼方续诚,调侃聂和言。
聂和言笑而不答,只说:“打你的游戏去吧,小少爷。”
段循八卦心也没那么重,挥挥手:“那让方总招待你。”
打完招呼,便跟周柏皓他们下楼去了地下电竞房。
段循他们走后,聂和言和方续诚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才奇怪问:“方总不去陪小少爷开黑玩玩?”
为了方续诚今晚的生日会,段大少爷不仅亲手做了蛋糕,还特意拉了个群——
群名叫“芝麻开门,礼物自来”。
聂和言进群的时候,段循正在刷屏撒红包。
聂和言抢了两个,发现红包总额都是2000元的,而群里加上段宅佣人也就十来个人。
段循这行为显然是在给参与庆生的人员“发补贴”。
经过晚上这么一闹,方续诚酒醒了大半。
他抿了口醒酒茶,目光不知望向了宴客厅门外的哪个方向,半晌说:“因为你不玩。”
方续诚和聂和言站在一起,段循自然而然先询问聂和言打不打游戏,而聂和言答复不玩,段循便不会再询问方续诚。
因为段少爷绝不可能留聂和言一个客人无所事事。
聂和言也很快想明白了这点,她顿了下:“小少爷……”
像是想了会儿措辞,聂和言摇了摇头,笑起来:“段少,很不一样。”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起,段循早已展示出了他非同一般的绅士风度。
只是那时候,聂和言还以为段循多少有些是因为想与方续诚暗中较劲的意思。
方续诚没说话,接聂和言的人来了,方续诚将聂和言送出段家主宅。
聂和言在长廊上等外来车辆被放行进入段宅时,瞥见方续诚手中还握着段循临去打游戏前塞给方续诚的醒酒茶,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你喝过小少爷调的酒吗?”
方续诚愣了下:“什么?”
段循和方续诚的司机提前联系通过气,知道方续诚从会所离开的时间。
但为了避免方续诚发现端疑,司机上路后,段循就没再联系过对方。
所以当方续诚的车进入段宅视野,段循当时还在顶楼玻璃泳池边给聂和言他们表演调酒玩。
“段少最开始手还有点生,应该很久没玩过了。”
聂和言想了想,还是说:“有一杯酒,段少谁都不许我们碰。”
她坐上接她的车的副驾,驾驶座上露出一张新鲜英俊的生面孔。
聂和言按下车窗与方续诚道别,最后说:“可能是看方总今晚喝多了,所以段少也没提,方总如果感兴趣……可以上楼去找找。”
方续诚今晚是真的喝得有些多。
年末项目合作方的应酬,从晚上七点到十一点,期间红的、白的轮番上阵,方续诚中途几乎没歇过。
以至于,当被酒精麻痹神经的方续诚上至段宅顶楼去找段循。
段循当时所在躺椅旁边的桌上,有一杯颜色绚丽缤纷的鸡尾酒忘了藏起来。
方大总裁竟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送走聂和言后,方续诚又在冬夜的室外待了好一阵子才返回段宅主楼。
他先是慢慢从楼梯间一层一层走上段宅顶层,将聂和言临走前透露给他的那杯酒喝了。
方续诚酒量不俗,却并不爱酒。
对于他来说,喝酒只是一种生意场上的必备技能。
他必须攻克征服它,所以方续诚从年少时代起就一直刻意训练自己的酒量。
这是第一次,方续诚喝酒时,不再提醒自己要清醒,而是品味酒水本身蕴藏的滋味。
段循过去喜欢过很多东西,他喜欢绚丽多彩的颜色,花里胡哨张扬的各式跑车、名表。
也对许多看似酷炫的技能情有独钟。
例如魔术,又比如,调酒。
方续诚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饮尽那杯被人遗忘在恒温泳池边的鸡尾酒。
他喝完这杯酒,带着空了的杯子又重新步行下楼。
从六楼下至一楼,又从一楼进入地下,到达地下一层健身器械室对面的电竞房门口。
电竞房内,段循、周柏皓、叶汶三人连排而坐。
段循打游戏的时候并不多嘴,三人中,反而是平时较为不善言辞的叶汶在主力指挥。
周柏皓偶尔鬼哭狼嚎插话求救,段循则是他们三人中最安静的。
方续诚在门口站着没有进去,段循趁游戏人物回城,松开鼠标喝了口水。
视线不经意扫过门边,顿了下,眨了眨眼。
“聂小姐回去了?”段循问。
电竞房内,还沉浸在激烈对局中的其他二人这才也发现了门口的方续诚。
方续诚“嗯”了一声,走进去。
段循随口问:“寿星玩吗?”
就像喝酒、打篮球等许多技能一样,方续诚八岁开始生活在段宅,大多数段循会的东西,方续诚实则都会。
但他对所有东西都谈不上爱好、兴趣,打游戏也是如此。
方续诚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段循的邀约,与叶汶、周柏皓他们一起玩了一局游戏。
一局结束,方续诚直接关机,起身。
其他坐着的三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他。
“两点了。”方续诚发话。
段宅电竞房内有一秒落针可闻。
紧接着叶汶和周柏皓几乎同时出声附和:“对对,太晚了,好困,睡觉去!”
叶汶和周柏皓一前一后溜之大吉离开电竞房后,段循才慢腾腾也从电竞椅上站起来。
他和方续诚一同乘电梯回到段宅四楼。
就如同昨天零点前,他们一起从段宅顶层恒温泳池下来时一样。
段循率先迈出电梯,方续诚跟在段循身后。
这一次,路过方续诚房门时,段循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人却没有直接走过去,反而脚步停了下来。
“哥,你开心吗?”段循问。
方续诚看着段循:“嗯。”
段循歪了歪头,认真盯着方续诚的表情:“嗯是什么?”
方总脸上和平时可看不出没什么区别。
“开心。”方续诚喉结滚了滚。
段循将信将疑拖长了尾音“哦”了声,想了想,又说:“其实上次送你的表,是打算用来给你当本命年礼物的。”
虽然简陋的蛋糕上只插了一根蜡烛,写的也是“续诚哥哥100岁”。
但其实准确来说,今年是方续诚第二个本命年,二十四岁的生日。
段循叹了口气,无奈摊手:“那天脑袋一抽,莫名其妙就提前送了,所以今天没礼物了。”
说到礼物,段循又突然想起宴客厅里那摞被遗忘的“礼品山”!
方续诚不习惯这样的庆生场面,收礼物环节都是段循代劳收的礼品。
他“啊”了一声:“吴叔他们的礼物好像还在……”
他说着就想往电梯间走回去,经过方续诚身侧,方续诚拉住他:“我收起来了。”
段循慢半拍地松了口气,又莫名其妙“哦”了一声。
方续诚送完聂和言在冬夜的冷风里独自站了许久醒酒,这会儿他的反应终于恢复平时的正常值。
方续诚敏锐地皱了下眉,忽而问:“你喝酒了?”
如果仔细回想细节,就会发现段循今晚的行为举止其实偶尔会冒着微微违和的“傻气”。
比如,他在方续诚刚回来时,为了拖时间避免方续诚直接回房睡觉错过零点。
几次主导的话题,却都是以没头没尾的“哦”来结束。
果然,段循狡黠一笑:“只尝了一点点。”
之前去陆家山庄慈善晚宴,段循从陆醒然的私人藏酒里带回了一瓶人头马路易十三黑珍珠。
这几天段循瞒着方续诚筹备他的二十四岁生日,早在一个星期前就有计划地停了药,就是为了方便调完酒尝味调整口感。
方续诚抿了抿唇,目光不赞同地看着段循。
段循本人倒完全不在意,只凑近方续诚,嬉皮笑脸说:“哥,我想到送你什么生日礼物了。”
“你已经送过我生日礼物了。”方续诚纠正。
段循摇了摇头:“不是生日当天送的就不能算生日礼物。”
方续诚垂眼看着弯了点腰,倾身凑到自己面前的段循。
太近了,他能闻到段循身上沾染的奶油蛋糕的香甜气息。
他喉结不由自主再次滑了滑,低低“嗯”了一声:“想到了什么?”
段循拱着毛茸茸的脑袋挤到方续诚下巴处:“给你摸摸头吧,聂小姐说,她每次见到都快馋死了。”
方续诚呼吸变得又缓又长,下巴处传来毛茸茸的痒意,先是沉声:“别听她的。”
顿了顿,又说:“不是怕长不高?”
段循的头发是天然卷,小时候配上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谁见了不想rua一把可可爱爱的小团子?
然而从前的段循非常不喜别人碰他的头,除了偶尔在祖母面前卖乖咬牙牺牲一下自己的脑袋,平时谁碰跟谁急。
段循理直气壮说:“我现在又不用长高了。”
追上了方续诚的身高,大约是段循车祸全身粉碎性骨折后唯一因祸得福值得开香槟庆祝的事。
他弯腰弯得累了,晃了晃脑袋,不满道:“方总到底摸不摸,不摸我回房睡觉了!”
方续诚的目光沉沉落在段循的发顶。
如果此时段循抬头,也许就会发现那样看似平静沉稳的目光中,静水流深,涟漪浮沉。
方续诚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微微张开,又克制地握紧成拳。
反反复复,矛盾又难以自持。
段循等了一会儿不见方续诚动静,只当方续诚对他的脑袋确实没什么兴趣。
刚想直起身要走,方续诚的声音不知为何喑哑下来,叫了声他的名字。
“段循。”
段循“嗯”了一声,才张嘴,带着粗粝硬茧的指腹擦过段循的唇角。
段循一愣,错愕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