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庄玠住院的第三天,贺延偷摸跑过来探望。
贺延坐轮椅,受伤那条腿上了夹板,裹成粽子高高翘着,一路从普通病房到VIP病房,被风吹得半条小腿快要血液凝固。
来的时候庄玠就坐在病床上,病房暖气开得很足,他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阳光照进来时能透见腰身的弧度,细如一尺窄月,水波纹的玻璃把他的身影衬托得格外清瘦,风时而吹起淡蓝色的窗帘,露出檐台上堆积的新雪,和庄玠的肤色一样白。
贺延在门外看了好久,踌躇着不敢敲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庄玠长得好看,文化课成绩好,实战比赛年年夺冠,还能玩乐器来个文艺的,校里搞什么活动都爱拉他去充牌面,上学的时候贺延就经常远远地看他。
那种建立在仰慕与崇拜之上的形象,在贺延看过视频之后,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异样感觉。
就这么看了几分钟,最后是西米露发现了他。
狗子一下蹿到庄玠怀里,踩着光滑的被子,尾巴来回摇,伸出粉舌头去舔它主人的耳廓。庄玠被狗舔得烦了,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门外的人,然后动作微微停在了原处,那目光说不上来是冷静还是冷淡。
片刻后他说:“进来吧。”然后把手机搁在了枕头边。
贺延进去,看见庄玠在玩2048.
他伤在右手手腕,那十根灵活漂亮的手指完全暴殄天物,钢琴电脑游戏短期内一概不能碰了,伤好之后也得复健很长一段时间,这几天他就靠这个小游戏打发光阴。
贺延转着轮椅一直走到床边,期期艾艾地说了句:“哥,我来看看你。”
庄玠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把脸转向窗去,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飞雪,贺延以为他下一秒就要下逐客令,吓得赶紧把狗子提起来,口不择言道:“哥你……你不用招呼我,你就当我是他兄弟,我俩玩,小时候我在农村给爷爷养狗,我还能学狗叫呢,学得可像了。”
西米露对此显得很抗拒,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贺延赶紧顺毛摸它的后背,把狗四个爪子牢牢按在怀里,跟他对着叫。
学狗叫的战术成功迷惑到了西米露,稀里糊涂的,两人很快就玩到一块儿去了。
病房里难得这么热闹,一人一狗折腾得遍地是狗毛,期间有好几个护士经过门口探头看,贺延都笑着跟人家打招呼,一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白牙。
庄玠也很少见西米露玩得这么开心,雪橇犬精力旺盛,性格爱热闹,需要主人经常陪着,但家里两个人每次见面不是冷战就是吵架,如果迟早有一个被逼疯,庄玠毫不怀疑最先疯的是狗。
贺延是个待不住的性子,一边逗狗,一边没话找话:“哥,别看我负伤,这次行动可是圆满完成了。那天局里几个头来看你,走的时候还专门夸了我两句呢。”
庄玠的目光很柔和地追着西米露,随口问:“怎么夸的?”
“部委给的死命令就两点,一是要抓住人,二是不能见血。”贺延故意模仿领导说话的样子,有点得意地说,“那个嫌疑人,给我腿上来了一下,自己也老糊涂给手榴弹炸蒙圈儿,我就使出一招转身背摔,忍得一时痛,直接给他拷上了!”
贺延说得绘声绘色,还演示着自己抓人的动作,西米露在他腿上站不稳险些滑下去。庄玠伸手托了一把,唇边勾起一个很浅的笑,西米露又兴奋得摇着尾巴,直往他掌心里拱。
贺延也跟西米露一样傻乎乎冲着他笑,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师哥,其实你跟……你们挺配的。”
庄玠脸上那点寡淡的笑意瞬间就消散了。
贺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话题开了个头,又不能移开,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21世纪了,现在这样的男男女女一抓一大把,喜欢男的女的都没错,蒋处他……他对你挺好的,这次多亏他动用自己的权限,才能拿到血浆。”
庄玠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投落一片阴影,从贺延的角度看过去,无法辨别他眼里是否有难堪或愠怒的情绪,只听他说:“从哪里拿的?”
贺延犹豫了一下,如实道:“蒋处调了507所的实验用血。”
庄玠搭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片刻后他拿起手机开始玩游戏。
这个动作让他显露出几分慵懒,略长的头发垂到耳朵,黑与白的对比格外分明,沿着纯黑的碎发往下,甚至能看到敞开的衣领里一点锁骨,贺延略怔了一瞬,很快移开视线,抱起西米露放在腿上逗着玩。
庄玠很快结束了一局游戏,靠在床头静静地看他们打闹,目光却很空洞,像是在思考别的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望向门。
蒋危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看到庄玠朝这边看,蒋危也不等了,直接踢开门进来,把打包好的羊汤撂在床头柜上,力道有些重。他进门以后就死死盯着贺延,背脊紧绷,让人总感觉下一秒就要一脚踹上去,过了好半天才回过头,目光落在庄玠身上,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缓缓地说:“吃饭吧。”
“那,哥……我先走了啊,你慢慢吃。”贺延看见蒋危就跟兔子见了狼一样,慌得眼神直飘,赶紧把狗放下转着轮椅跑了。
等人走远了,蒋危扳过西米露的脑袋,像看自家一根棒棒糖就能骗走的傻儿子,捏住萨摩的耳朵拽了拽,阴着脸甩了一句:“学狗叫就能哄你开心了?”
庄玠点着手机屏头都没抬:“你也可以学他。”
蒋危犹豫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建议,过一会儿说:“……老子才不学,这我儿子。”
“那好,请你带你儿子去洗个澡。”庄玠发了一条短信,把手机关掉放在枕头下面,拉起被子,背朝他躺了下去。
蒋危对他这样敌对的态度十分不满,明明跟贺延都能有说有笑,到他这就没个好脸,他想发脾气,又怕逼急了庄玠跟他翻脸,好好地气出病来,无可奈何地站了半天,他把狗往腋下一夹,气冲冲地走了。
自从住进这件病房之后,蒋危就把房间里的监控拆了,亲自陪床看护,是以没有人看见,他走后不到半分钟庄玠就坐起来,把衣服整理好,然后静静地盯着门看,像在等什么人。
程昱急匆匆赶来,提着公文包,领带歪到了脖子后面。
他没忘了自己是来探病的,还带着一大束医院门口买的花,粉百合,刚从水里捞出来,水气清新,淡香扑鼻。
“我约了你好几次,没想到最后见上面,是在这儿。”程昱把花放在床头,拉过椅子坐下,“那天在三里屯喝酒,他们中途接到电话走了,我就想来看,一直耽搁。”
庄玠王者那捧花,脸侧过去的轮廓很柔和,单刀直入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单独见我?”
程昱一个混迹商场长袖善舞的人,难得噎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冷静:“我前几天去了趟我哥办公室,见到一个东西,你应该想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纸的文件袋,放在床沿,推到庄玠手边,封口处贴着白色的密封条。
程家大哥供职在中纪委,总理9·22案的纪律检查工作。
封条上那两排红字无比醒目,庄玠沉默着,无声地看着,目光很久没有从文件袋上移开。似乎在斟酌,在逃避,又像是在跟自己心里那把尺作斗争。
他终于抬起头,细长的手指搭上了纸袋,“你去外面抽根烟,我不给你添麻烦。”
“我不在乎。”
庄玠果断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把护工叫进来:“带程先生去一下洗手间。”
程昱气结,瞪了他一会儿,不甘不愿地跟护工出去了。
能从卷宗上获得的信息寥寥无几,大多是呈给领导看的,触不到更核心,尽管如此,程昱这一支烟仍旧抽了二十分钟,烟蒂已经短得快要烫到手,才有个护工过来喊他。
程昱把烟按进花盆,拍了拍衣服,转身跟护工回到病房,庄玠正撑开文件袋把卷宗装进去。
“今天的事与你无关,档案是我把你支开私自看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轻飘飘一句话,就把程昱从整件事里摘出去,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上火,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我什么都知道。东西你看到了,押解路线根本不是公安部流出去的,507所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这个实验,英才计划发展到现在,R基因不断变异强化,已经远远脱离了党和国家的管控。上面已经准备好,黎宗平一旦押解到京,等待他的就是军事法庭的审判。”
程昱说着,走到门口往走廊看了两眼,确认没有人后关上门,身子一倒靠在门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
“军方用了几十年,才让变种人项目有了今天的成就,他们当然舍不得放弃。哪怕北京塔的存在已经危害到公共治安,也不想轻易销毁。军委的领导班子不能明着对抗党中央,只能暗中做手脚,把押解计划透露出去,故意让黎宗平的同党来解救。”
庄玠靠在枕头上,静静听着,手指勾住档案袋的扣线。
“路线图外流,大领导为了保证目标人物不丢,必然会出动部队布控,延庆山区那几个制高点都是狙击手,你以为他们瞄的是黎宗平,你知道他们狙的是什么?”程昱手指向门,明显情绪有些波动,“他们狙的是押解车里那管四级放射物!”
两个人目光的空中对上,庄玠眼睛黑漆漆的,瞳光深沉,像是能直直看到他心里去。
“气体是易爆品,运输的时候要高压密封,一旦爆炸,车受到震荡波冲击必然会翻下山崖,那些首长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他们心知肚明!黎宗平就是用这种放射物强化自己的,以他独特的进化能力,不破坏心脏供血系统就不会死。延庆的公路,崖下是千里林海,他们要的就是让黎宗平跑,跑到山里,谁还抓得住……”
“纪委根本查不到当年在延庆开那一枪的人,三年前参与此案的几个特种部队,全都解散改组,队长编制调回北京,说是问责,实则明降暗升,回到皇城根儿才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程昱一口气把他知道的都倒了出来,庄玠抬起头,慢慢地把档案袋上封口的线缠回去,然后将封条压在袋子上一起推给他,缓缓道:“我这没有胶水,劳烦你回去封个口。”
他手腕上还裹着纱布,微微颤抖,指腹因为用力被勒出一道红痕,宽大的袖口垂下去盖住了。
程昱靠在门上,盯着庄玠那双手看,不知怎么心里忽然一乱,他抓了抓发胶固定好的头发,慢慢说:“纪委调查的结果,押解路线是从公安部大楼里传出去的,但是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谁,庄叔叔自己也不认,如果一直冷处理,人肯定出不来了,得在留置所蹲完这辈子。”
程昱停顿了一下,语气慢下来。
“翻这个案子,有两个关键点,一是找到当年在延庆开那一枪的人,二是拿出庄叔叔没有泄露计划的证据。军方不肯自查,我们可以写举报材料,申请纪委介入,将参与9·22案的几个部队全部检举,我知道你也不想跟他过……”
“程昱。”庄玠忽然叫住他,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定定看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无比真挚无比淡薄地说,“你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
程昱在原地僵持了半天,把文件袋装进去,提上包转身离开了。
庄玠仍旧独自坐在那,手指舒开搭在床上,轻轻摩挲着雪白的被子,护工进来问:“庄队长,要不要帮你把这些花插瓶啊?这样放着存不了多久,插到水里能多开几天。”
他摇了摇头,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分给医院的护士吧,这些天辛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