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断尾的壁虎又跨越了两格地砖,朝它赖以栖身的墙缝奋力爬行,我站起身,拍了拍裤管上的灰。
不再被我依靠的门也不再依靠我,直挺挺地卡在门框里,我抓住虚空中不存在的门锁,拉开了它。
今天是容晚晴失踪的第四天。太阳照常升起,照亮阁楼每个隅角,褪色的喜字,鸳鸯枕巾和我们争执过的痕迹,一地狼藉之中,虞百禁换了个坐姿,双手往后撑,通身沐浴在明烈的光线里,强光吞没了他的影子,灼烧我的脚背,我走近他,两个人都一览无余。
没有黑暗,没有距离,如今我也想象不到,还有哪种方式能让我们更加傍近彼此,这是冒险还是徒劳,我得不出结论,只好暂时停止思考,放弃了和自己的较量。
“我不想敷衍你,如果你也是认真的。说实话,眼下我给不了你答复。”
我自上而下,将手伸向他。
“但我会再做考虑。”
他接过我的手,“意思是我还有挽回的机会?”
“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不得不承认,“也许你是对的。”
“我就说么。”
他弯腰,捡回我的另一只拖鞋,提起我的裤腿,让我穿上。
“别怕吵架,总会和好的。”
下楼之前,我和虞百禁把弄乱的阁楼和彼此的表情都收拾熨帖,再次出现在老板娘和老板跟前时,氛围已经没有任何不对劲,帮他们往地面上喷去油剂,把昨天收好的桌椅一一摆开,为今日开门营业做准备。
我们吃到了刚烙好的馅饼。表皮酥脆,肉馅还有些烫,我咬了一小口,边散饼皮里的热气和肉香,边听柜台上的收音机播放晨间简讯。两则家长里短的无趣报道间隙,餐桌对面喝豆浆的虞百禁舔舔嘴角,冒出一句:“消息压得够死。”
“没办法。”
我往后仰,抵着椅子靠背,遥遥地偷望了一眼后厨,那对朴实的中年夫妻正忙于他们的人间烟火,无暇顾及我们这边的暗潮汹涌。“预备参议院议长的女儿失踪,风声一旦走漏,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金嵬盯上她。”
“利用她索要天价赎金,或是以此要挟容峥,打通人脉,在政界占有一席之地。”他用勺子搅拌着沉到碗底的白糖,“这种人我见多了。”
“你经常和政客‘做生意’?”我问。
“净是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有的黑白通吃,中午还在跟人喝酒,晚上就要我去做掉对方,是不是很恶毒?”
他捻了捻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但他们给的多,事后还会帮忙消除我的不良记录,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听起来你没少赚。”我也喝了口豆浆。糖放太多,甜得我打了个哆嗦。
“要攒钱。”
“做什么?”
“买个房子,跟你求婚。”
“……”
“哎呀,真心话也不许人说。”
他显然又被我的反应取悦了,笑着探身越过方桌,按住抽身欲走的我,“不过凭我对他们的了解,容晚晴被绑票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开了。
“猜猜看,现在有多少人在找她?”
一个闪念陡地划过我的脑海,刚要张口对他说,右手边的窗外,一声闷响凭空炸开,惊起大片振翅的群鸟,在莽莽的深林上空四散而飞,我和虞百禁同时放下碗筷,站起来。
这动静我俩再熟悉不过了。
是枪声。
“诶!”
见我和虞百禁没吃完饭就作势要走,面馆老板端着一小簸洗净择好的豌豆苗从厨台边回过头,喊我俩,“又上哪儿去?”
“去找车祸的肇事司机算账。”
不等我信口胡诌一个像样的借口,虞百禁这个犯罪积极分子已然学会抢答,并迎上前去、给了中年男人一记热情洋溢的拥抱,以示感激与道别。男人失措地惊叫,场面有些滑稽,那张故作严厉的脸涨成紫红猪肝色,眼镜都挤歪了:“算啥账,警察传唤你们了?你俩不没手机……别捣乱!妈的,这小子吃啥长这么大个儿?!”
“我们要走了。”我对眼神忧虑的老板娘说,“抱歉阿姨,没时间帮你修门了,也许……下次吧。”
眼角的余光里,趁着老板扶眼镜的工夫,虞百禁飞快伸手摸向砧板,顺走了悬在刀架上的剔骨刀,腕子一翻、倒插进右手的衣袖里。而我的左手被女人攥住,一时间忘了挣脱,她像是了然一切,粗糙的指头收紧,挽留或是劝解,比先前的每一次都要坚决,“你们俩不要做傻事,都交给警察去解决,别嫌打官司麻烦……”
我也抱了抱她。
“阿姨保重。”
和虞百禁对视一眼,我俩踏出面馆大门,沥青地面刚受过清水的泼洗,积水分散成滩,深如小潭,浅如泪滴,太阳下反射着微茫的暗光,被我一脚踩碎,刚背过身,女人诧异的声音紧追上来,话却不是冲着我们说的。
“……你咋回来了?”
我闻到一股腥甜的白酒味。
低头看去,逆光裁切出少年的剪影,像一只圆规,伶仃的细腿,宽大的外套下是微微踮地的左脚,我没有转头,只听到他醉醺醺的哽咽。
“我,我辞职了。”
“你喝酒了?小兔崽子不学好,大清早就喝成这样……辞啥职?你不干了?谁欺负你了?!”
“不是。”
彻夜未归的男孩儿打着酒嗝,身形不稳,肩膀一抽一抽地说,“我不想干那些活了……我想回来。
“回咱家店里,给你俩帮忙。”
我们没有再往后听。
“走吧。”
虞百禁拉了下我的袖口,我快跑几步,和他绕到面馆后身,趟入一片及膝高的油菜花田里,花色明黄,有些晃眼,我在飒飒的风声里回望,几十年的老屋外墙被烟熏黑,爬满裂纹,回忆中的大火却并未复燃,只有零星的余热充斥着心房。我不禁摸了摸自己胸口,心跳平稳,呼吸匀停,最好的事和最坏的事都还没发生,头顶高天流云,旷野漫漫,而我和他还有前路,还有未来。
我们一起朝鸣枪的方向奔去。
“下次给你讲。”我说。
“讲什么?”
“我的事。以前的事,你想听的,懒得听的,能理解的不理解的,所有。”我对虞百禁说,“等找到容晚晴——”
“我们就重新开始。”他说。
又是一声枪响,比刚才的更近,更清晰,简直像在刻意引导我们,落入下一个圈套或是死局,我猜想不到,心中也无一丝退意,大概是被虞百禁传染了吧。
“比如,从哪儿开始?”
“先自我介绍。”
他抖出袖子里的刀,反捏住刀刃,把柄递给我,说:“你好,我叫虞百禁,二十四岁,A型血,奉命来杀你的雇主容晚晴。
“鉴于我对你开了一枪,你可以先捅我一刀,没关系,我会活下来,然后爱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四号的火车,没法更新,请一天假(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