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西平陇右
光熹五年五月中的一个夜晚,建立了五年的枹罕王城,正在遭遇它灭顶的大火。
是夜无月,炎风如浪,黑云翻滚。
浓烟滚滚之中,光焰如金蛇狂舞,,滔滔红焰灼亮了天空。
宫殿栋宇摧折之声、鸡犬声、牛马声、大人小儿的哭声、惨叫声、哀嚎声、呼救声,隐在烟雾火焰里,若隐若现,如同幽冥鬼域。
坚固的城门,早已被打开,蒙头冲出火场的人们,被守株待兔的兵卒抓获。
衣着绫罗丝绸、身材肥胖,或皮肤鲜洁的男子,都被揪到一边,但有反抗当场格杀,飞溅的鲜血,在暗红的夜晚,并不显眼。
荀柔没有理会这些“贵人”的哀嚎求饶,只迎着灼得眉鬓焦枯的热浪,望向城池。
听着哀嚎,想起《三国演义》孔明火烧藤甲兵时那句话:吾虽有功于社稷,必损寿矣。
这究竟算是战争艺术吗?
将灯会剩余的材料做成孔明灯,利用风向与远射劲弩,难以扑灭的油脂火焰,被送入难以翻越的坚实城墙。
然后就是等待。
一切都很顺利,夜半,城中都睡去,滚热的夏风也如期而至,飞快的将火势催得盛大壮丽。
数百个火焰,在寂静的夜晚点燃了城池,坚固的城门自己从内打开。
然而。
枹罕王庭,居住着河首平汉王宗建,他的后宫以及百官僚属,同样,还居住着数千平民和奴隶。
这些人,有多少能从大火中逃生……
他原本想用似高平围攻的办法,但从长安快马送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迅速结束这里的战局。蝗灾、地震。
在二千年后,人们提起还会发自内心震颤。
但就在这一刻,耳边不断传来的哀嚎与惨叫,却让这个不得已,又仿佛是一个借口。
当走到如今这一步,是非、黑白、对错,哪有简单的,但谁都可以不必分辨,他却必须要算得分明。
有些无辜的人,确确实实被他牺牲了。
“叔祖?”
荀仹轻唤,荀柔回过神来,看见面前跪了一个士兵。
“启禀太尉,张将军抓到逆贼宗建了!”兵卒跪倒在前,扬起头脸上被汗水和火灰掩盖了五官,却难掩眼中的激动与兴奋。
“好!辛苦了!”荀柔振作精神。
抓住了宗建,今日这一战便已胜了大半!
“你去准备我的行李,”他向荀仹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长安,天亮之前,诸般器什你要备齐。”
荀仹惊诧,“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尚未结束战场,“这般仓促?”
“余事我自有安排,你只去准备就是。”荀柔没与他分说。
关中灾异的消息,尚未传至陇右,他也只准备密信告诉袁涣,让他防范,不想引起恐慌。
“……唯。”荀仹带着疑惑领命而去。
“又要辛苦典叔。”荀柔转身,看向沉默护卫在身后的典韦。
“太尉放心,老典何曾误事。”典韦醇厚一笑,也不多问,“一会儿回营,俺便去点选四什精兵,再亲自选好车马。”
“太尉!”
张辽远远下了马,大步走到荀柔面前,将头盔摘下,单膝跪地,拱手而拜。
“臣不辱使命,逆王宗建,及其十二子并在!余者后宫公主、妃嫔、阉宦,亦已被羁押!”
他身后,几个士卒将一个五花大绑,穿着单绫衣,头发散乱,满脸煤灰的男人推到地下。
“饶命!太尉饶命!”
宗建费力的抬头,扬起上半身,仓皇的哀求曾被他轻视的年轻太尉。
竟还有阉人……真是……荀柔摇摇头,却不准备与他纠缠,“宗氏众逆,其所任之百官…并阉官,一并枭首。宗建首级留下,传回京城,其余就地烧化掩埋。”
“是!”
张辽得令,起身待走。
“等一等。”荀柔却唤住他。
“明日我便要还归长安,欲留张将军守魏西郡,将军以为如何?”
张辽小惊诧一下,却什么也没询问,再次单膝跪地,“末将自当领命。”
“我拜君为魏西郡太守,再以…”荀柔想了想随行众吏,及近来表现,在荀缉与曹昂之间犹豫了一瞬,“再以曹子修为主簿,佐君内政。”
张辽性情谨慎稳重。
魏西郡,眼下,既要用张辽军事才能,就不能再留一个荀氏子弟,拘了他的手脚。
曹昂仔细,又有仁爱之德,历练也有时候了,管理一郡内政当没什么问题。
“领命。”这一声比刚才干脆一倍。
“有位贤人说过,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魏西郡三面受敌,枹罕毗邻金城郡,若能守,则守,不能守,可退守汉阳牧苑。”这是底线。
张辽惊讶的抬头。
“只是需固护百姓。”
除了马、韩,还有漂移的胡族部落,魏西郡情况难料,需要精通军略之人,才能料定形势,所以他选择了张辽。
“若是金城派遣使者来,可以客气些招待。”
荀柔想了想补充了这一句。
荀襄依旧留下,继续攻略武都郡,荀衍代他整理战场,再统领军队徐徐返回,徐庶调往安定为主簿,“辅佐”杨秋,将北地二县,先置安定郡下管理。
下在汉阳基层的群吏,挑拣新旧好坏,出身情况,荤素搭配着,列下三分之一,被重新召回太尉府下。
荀柔行程途中列下名录,到汉阳正好分发,却也不等众人集合,只仔细叮嘱袁涣小心蝗灾,便取水路,坐船顺流直下长安。
虽说有旱情,但毕竟是渭水,顺流而下,三日便至。
荀彧已在水边等候,肃肃然长揖一礼。
“阿兄,不必多礼。”荀柔搭了侍卫的手跳上岸。
近前才见,堂兄如温玉一般容颜却有些憔悴,眼下微青,眼中泛红,带着沉重的疲惫之色。
“阿兄辛苦。”他忍不住握住兄长的手。
这段时日天灾不断,居中主持的荀彧,不知熬了多少日夜。
荀彧摇摇头,“太尉得胜还朝,天子原要出城郊迎,只是突然灾祸迭起,陛下去了太庙斋戒,命臣来迎接太尉,并诏太尉明日前往觐见。”
“灾情如何?”荀柔坐了几日船,如今还觉得有些晃悠,实在不想作表面功夫,直接绕过天子。
荀彧心下有些不赞同他轻慢天子,却在他苍白的面色下,什么也没多说。
“长安连续两日地震,建章宫、明光宫、北宫均有宫室倒塌,永巷内倒塌数十间,至于民间,除长安外、京兆霸陵,左冯翊高陵,右扶风长陵、安陵、槐里皆报有屋舍倒塌,百姓死伤,虽已敦促各地尽力救治,但……”荀彧摇摇头。
荀柔吐出一口气,“蝗灾呢?”
“蝗灾似发自长安,已传数县,又有河内、雒阳亦闻厉害,已传到河东,本来已该刈麦,却遭此灾,虽已下令各地抢收,可也不知能收得多少。”荀彧担忧的蹙紧眉头,引荀柔上了轺车,“陛下欲亲往白马寺行祈禳之礼、朝中在议大赦天下之事。”
荀柔等了一等,只等到马车不徐不疾的小跑起步,“没有旁的?”
“杨司空已自上书祈免。”
“……啊,有这回事。”荀柔简直忘记东汉三公背锅倒霉蛋的人设了。
所谓司马(太尉)主天,司空主地,司徒主人。
虽然各分背锅类型,但阴阳不和,星辰失序,灾异非常都要怪太尉。
最初,大概是东汉皇帝忌惮太尉兵权吧,但慢慢就演变就成太尉第一背锅侠。
所以,按照规矩,日食、蝗灾加地震,他才是首当其冲被免职的那个。
“杨文先这是有心还是有意?”荀柔摸摸下巴。
有心,是真心祈免,给他挡一道;
有意,当然还是真心,不过目的却是挤兑他,知道天子不会罢免他,故意出来恶心他一下反正这个司空就剩个名头了。
“慎言。”荀彧摇摇头,“杨司空海内名士,若无实证,岂能随意揣测。”
“算了,随他。”他也是无聊,居然揣摩这个,白浪费脑细胞,荀柔按了按额角,只觉得马车颠得头越发晕,“可有向民间征集治蝗之策?”
“有民间上火攻之策,有网补之策,仲豫大兄亦提前有掘沟掩埋之法,在地方试用了,多少有些效验,却不能尽除,稍稍三五日,又成势了。”荀彧敛紧眉头,“蝗虫数目巨亿,聚而成势,行动迅捷,至处,粮谷尽没,食尽一地,不过数日,未等治理清楚,已经食尽而去,且产子众多,杀之不及。”
此时已能看见农田,田中只有零星的枯败枝干,越来越多的,上下纷飞如雪片一样的虫,以及一些跪在地边焚香哀求祈求的农夫农妇。
“杀不及,也要杀啊!”荀柔闭了闭眼,语气难免有些着急。
学过现代史的学生,都知道那个词“**”。
一个词中,是道不尽的苦难。
三年。
别说此时,就是两千年后,蝗灾都是人类无法解决的灾难,就算到了新时代,化学武器的力量都无法将之消灭,最后,最有成效的办法也只是防止未然。
政府只能花大力气建起监控和研究部门,但所有办法,仍然在初期最见成效!
也是他疏忽,干旱以及温暖的冬天,的确会造成蝗灾,他没想起来。
“是。”荀彧垂首应道。
荀柔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正待道歉,却忽闻一阵难以形容的簌簌之声,似雪似落叶似来自天上,他还未反应过来,声音就陡然壮大。
接着,他就被身旁的堂兄按倒。
堂兄伏在他背上,将他按在膝前,视野中只剩下眼前一点玄色衣裾和青绀绶带,鼻端是沁人的衣香。
落雪似的簌簌声,又添了撞击声,与金属,与木头。
“蝗虫?”他轻声问。
“是。”堂兄的声音依旧冷静。
好家伙,这哪是蝗虫,整一个异界入侵。
伏了将近一刻钟,荀柔才手脚发软,头昏眼花的在堂兄帮助下,扶着车壁起身。
“……难怪阿兄今日戴纶巾。”
也许实在晕了头,他直愣愣看着堂兄,冒出这句话来。
纶巾遮蔽头发,一点都不露呢。
荀彧…荀彧只能无奈的伸手,帮他扶正了发冠。
“还是要杀虫,”荀柔轻声道,“也是我大意了,冬雪酷寒,虽然难捱,却也杀得许多虫卵,不使滋蔓,正是如此,才有蝗灾,若今岁再如此,明年才真的难捱了,今年至少还有些存谷。”
荀彧点点头。
“……还是火烧办法最好,只是虫卵生在土中,却不容易……还有,捕得蝗虫蒸煮后,也可储以为食,官府该作表率,各级官吏俸禄,以蝗虫冲粮,谷虫先暂定各一半,以后依所捕之数,再作增减……也是,日子要紧些过,实不知蝗灾要延几年……”
荀柔絮絮的说,一径将自己零散的想法都说出来,荀彧只神色温和的耐心点头,或露出思索之色。
却说着,荀柔又抿了抿唇,正待再说什么。
远处却有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飞跑冲来。
“主公,”那仆役奔至车前,“女君方才受了惊吓,腹痛不止,似要早产了!”
荀柔一愣,却见荀彧眉心敛紧。
他先前并不知道堂嫂有孕,但听说早产,就知道事情不对。
女子生育可是鬼门关,况且,他记得堂嫂着实不年轻了,即使是后世,也是高危的大龄产妇。
“取我令去太医属请元华先生。”他连忙解下佩印递给旁边的骑士,再推了推仍然出神的堂兄,“阿兄!不必担忧,一定能平安无事。”
荀彧转过头,张口。
“若是焦急,你先骑马回去。”荀柔赶紧帮他说了。
荀彧点点头,转身下车,旁边自有骑士下马让来,他翻身上马,一扬鞭便已飞快驰去。
荀柔又连忙唤了两人追随,以免心急快马,发生危险。
“我们也回高阳里。”也不知道能帮什么忙,但还是等等看,万一能帮上忙呢?
【初,陇西人宗建因凉州之乱起,自号河首平汉王,制百官僚属,并用阉人。五月,柔往讨之,初围枹罕,旬日不下,遂以竹木、丝绸等物为灯,号为风灯,可飘摇乘风而起,是夕大风,燃灯使越城墙,再以神弓射之,落入城中,城中火起,群贼惊奔,不知所之,自开城门。擒建及所置百官,皆斩之,陇右遂平。】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纶巾,就是老三国诸葛丞相后来戴的那个紫色的冠,嗯,就是做四轮车的时候戴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