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萧墙之内
堂兄先行一步快马回家,荀柔乘着马车,其实也只晚了一步。
要说从前在颍川的时候,他也不是没被请去帮难产妇人接生过,但如今又不缺专业人士,用不着他这个二把刀,他也就理所当然被请到偏室。
偏室内堂兄正拘着女儿阿薇,考较《诗经》。
小姑娘比上回见时,长大了许多,柔软的头发用赤色丝绳扎了双髻,穿着水红色的曲裾,一条绛底黑色菱形纹章腰带,跪坐得很端正,声音软软糯糯。
荀柔只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俩果然是亲父女,小姑娘缺了一颗上牙,说话漏风,却坚持一字一句都认真咬得清楚,那股较真的劲头,真和堂兄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小年纪就展现出学霸本色,只是听见对面屋中的动静,会忍不住抖一抖。
每到这时候,堂兄就会轻拍一拍她的脑袋,然后再细致讲解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过与其说讲学,不如说在安慰女儿,虽然堂兄表现得从容自然,但荀柔还是感觉到其中独属于荀文若式的紧张。
他原本想唤小姑娘过来,解放兄长,想了想,又觉得,堂兄显然也没有表面上的镇定,不如让他们父女二人互相安慰。
隔着墙,痛苦的惨叫声不时传过来。
妇人生子如过鬼门关,可饶是他多后世两千年的知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所有相关医学知识,还是这辈子才学的。
在一问一答中,时间渐渐过去,白日西斜,堂嫂终于顺利生产,诞下一个男婴。
荀柔一身风尘,没有凑太近细看,只站在堂兄身后探头看了看。
一个初生的婴儿,总是纯洁美好,带给人无限向上希望。
襁褓中的婴儿虽然还只是个红皮猴子,但看上去是个健康的婴儿,轮廓中能看出父母双方的优良基因,将来能长成一个漂亮的男子。
很快,孩子被抱回屋去,门上挂起一张精致的雕弓。
院中气氛热烈起来,家中人们都涌上来祝贺。
即使是荀文若,在这时候也不会细究礼节了。
荀柔亲眼看见,方才堂兄用凝重专注的表情盯着孩子看了至少一分钟,此时眉眼柔和,如醉醇酿。
他摇摇头,堂兄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仆从挤满了廊下,并不都是来庆贺,还有许多事情要禀告请命处理。
荀柔自知这些事帮不了忙,只会添乱,准备悄悄离开。
只是他一转身,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爪子攥住了他的袖子,“阿叔,你要走了?”
荀柔又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正向华佗郑重道谢的荀彧,生出食指比了一个噤声。
小姑娘杏核一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荀柔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爪,微笑轻声道,“阿薇送我出门好吗?”
“好。”小姑娘高兴的点点头。
于是,荀柔冲正在忙碌的堂兄摆摆手,拉着小侄女往外走。
“阿叔。”
“什么?”荀柔低下头。
阿薇仰着头,软软问道,“阿叔刚才看清阿弟了吗?刚才人太多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阿弟就被抱走了。”
刚才喧嚷杂乱,小姑娘不小心被忽视了。
荀柔知道,这里多少有些性别原因,他却不想这样告诉小侄女,“等一会儿收拾好,阿薇可以仔细看看。”
他小时候围观过不少妇人生产,知道之后步骤。
阿薇认真点点头,“阿娘一直盼着阿弟,现在一定很高兴。”
荀柔察觉出小姑娘微妙而纠结的情绪,微微一笑,“以后阿薇就是阿姊了,要好好教导阿弟啊。”
这种从独生子女,变成二胎家庭,有兄弟姐妹分享父母的情况,在他上一世可看了许多,况且还有这个时代重男轻女的陋习。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并不想她小小年纪就因此埋下心理阴影。
“教、教导……”阿薇眨眨眼睛,渐渐露出兴奋的神采,“我可以吗?”
“当然,你是阿姊嘛。”荀柔给她鼓劲。
堂兄和堂嫂虽不会鼓励这样做,但要是阿薇自己主动管教弟弟,他们也不会认为不该,一但生物链从小养成,事情就好办了。
这不是正好嘛。
历史上,堂兄几个儿子,性格都有点潦草,不太像被亲爹教导好的样子,可能也是堂兄太忙了吧,但有阿薇这个姐姐带着,相信弟弟们不会再那么叉烧。
嗯…看来他该写信给阿音,让她给阿薇介绍两个习武的女先生……习武强身嘛,他要是找好了送来,堂兄不会拒绝。
“对,我是阿姊了。”阿薇脸上添了许多欢喜。
若说最初的欢喜是戴在脸上的,里面还是茫然,此时的兴奋就是从内到外透出来的。
“所以,阿薇以后也要努力精进,可不要被阿弟比下去……”
“嗯!”
二人如此正说着,走到门口,便遇见巷中得到消息的同族,携礼前来祝贺。
大多数人是来祝贺堂兄弄璋之喜,两下不过作个揖,却还有一二偶遇了极难遇见的荀太尉,脚尖一转,不再往里进,却转来围在他周围。
荀柔微笑着同阿薇告别,目送小姑娘在仆从的照顾下回去,转头脸色便落下来。
他一沉下脸,便不再是好说话同辈兄弟,而当朝三公之首的太尉,登车而去,那几人自望而却步,不敢再继续纠缠。
两家相隔不远,坐上车更不过转过几轴就到了,门监早早打开大门,门内却无人相迎。
荀柔下了车,便想明白,阿姊还在白马寺。
阿稷大概也在白马寺论起来,阿稷算是他们这一支宗子,宗子当守三年。
他站在门前,满庭的花木被蝗虫啃得七零八落,本就显得衰败,还只有几个扫撒看屋的老妪老吏,更显得空旷无人,与方才堂兄家温暖热闹,截然不同,让他都不想走进去。
若非明日要陛见,他都想立即直接出城去白马寺了。
“典叔,去太尉府吧。”荀柔转还马车。
太尉府靠近宫城,倒是更方便些。
太尉府与家中也一般安静,诸掾吏文书跟随出征,此次又一大半都留在关外,只有临出行前新辟的长史杜畿领着几个记事文书出来相迎。
太尉府前院只有几颗松树,这次不曾被蝗虫糟蹋,看上去倒比家里还整齐些。
他又不在,府中也没什么文书事务,他便让人请御史台御史中丞前来相见。
今日非沐休之日,公达当是在宫中守职。
荀柔去后舍清洗了征尘,换了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荀攸就到了,于是他披着湿发就见了荀攸。
荀彧许多来不及与他说的事,荀柔都在荀攸这里知道了。
今年这许多灾异,长安城中的风,一刻都不曾停止,诸般细节也没什么可说,也不过就是那些,其中自然也有些议郎之类的人物,上书请求罢免太尉之类,不过是哗众取宠之徒。
近来影响最重大之事,算是国丈蔡邕针对的灾异上书。
蔡邕即使国丈,又是三朝老臣,天下名士,他的上书分量自然与一般人不同。
荀攸将抄录的副本递给荀柔,荀柔打开,看了开头第一句臣闻天地之道,曰阴与阳,阴阳顺时,则厚群生就知道这是一本废话。
蔡公从天地阴阳五行角度,分析了一遍灾异产生的原因,坚定认为灾异是上天给汉室的警告,然后做出六条建议:
一 请天子许天下上书陈事,二、请举天下贤良入朝,三、整顿后宫勿乱阴阳,四、近贤臣退不肖,五、去乐省费,六、大赦天下。
看上去挺像回事,对吧?
但干过活的都知道,这就是一篇废话。
不说别的,就第一条,允许天下人上书陈事,写什么?随便写?谁来看?谁来评议?这条命令一下,皇宫都能被想入仕途的人用竹简塞满。
他相信,过去历史上记载的这种随意上书陈事的活动,绝大多数竹简最后的命运都是火炉。
至于后面的几条更不用说了,没有预设的建议,就是一堆空话,表面看着光鲜,底下什么都没有。
可惜长安城内,干实务的人还是少,或者说,长安城内许多书生,都在为蔡公的头两条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上书都传出来了,荀柔也知道不能太违背民意,但怎么做,诏书怎么写怎么下,却还可以研究。
他心里先想了几条,顺手就在副本上计了几笔,等过后商议蝗灾应对时一起处理。
次一件事,便是光禄勋。
光禄卿种拂身故。
“光禄勋,朝中有议渤海王妃之父伏完。”荀攸道。
“渤海王妃之父掌管宫门,恐不相宜。”荀柔眼都不眨便想出一个理由。
光禄卿人选,在他知道种拂去世,就已经想过了。
他要推姜峻上台。
这既是奖赏姜氏忠义,也是吊着陇右的一根胡萝卜多少年,凉州都没出现过中朝高官了,也不由得凉州民心不附。
朝中重要的就这两件事。
此外便是东面,以冀州与兖州为中心的战场,已经蔓延开了。
先是蔓延到徐州,徐州陶谦与袁术有结盟,于是向之求救,袁术便攻击了兖州背侧。
结果袁术战果上未取得,被孙坚偷了家,孙坚与其子趁其出兵,拿下了颍川。
孙坚已向朝廷投诚,手中拿了南阳和颍川,如今便也不用太担心雒阳了。
至于其他
“孙家幼女与友若之子定亲了?!”荀柔吃惊。
“正是,”荀攸点点头,“难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有…”
他侄儿定了糜家女,他堂侄定了孙小妹,他们家薅了大备备两个老婆…不,是救了两个小姑娘免入苦海啊!
刘玄德是好人,就是有点费老婆。
“还有一事”荀攸垂眸。
荀柔难见他为难,声音立即软了八度,“何事?”
“阿兄已为阿熙择了弘农杨氏女为妇,恐怕辜负小叔父美意了……”
荀柔微微一愣,便摇摇头,“婚姻之事,自当父母之命,如此也罢了。”
荀仹性情有些急躁不定,他看中的那个姑娘王异,却文武皆通、性情坚韧,就算门第相对普通,但实在人才难得,故而他才匆忙写信回来。
荀祈却给阿熙定了弘农杨氏……
若再想,这是在接信前就定的,还是接信过后……
荀柔心里叹了一声,却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