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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雁群自北向南而飞,这些日子,极北之地,越发寒冷了。

第225章

……雁群自北向南而飞,这些日子,极北之地,越发寒冷了。
不过古骜登基的消息传来了燕戎,仿佛给冽风萧瑟的这里,带来一丝暖意。

典不识高兴得大宴三军,怀歆平日里虽然偶有小酌,这日却滴酒未沾,他一个人留在了军营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戎军、汉军、汉戎混血之军将领们赴宴的动向。

典不识在宴中声称,汉王称帝登基,燕地便永远无虞了。因为只有前朝之人才有戎汉之别,而汉王心中只要归顺,是无戎汉之别的,比如汉王的爱臣、专营马场的刘之山,便是汉戎混血之人。又说,以后燕地之人,仍是论功行赏,也可科举为官,燕地繁荣昌盛,自此指日可待。

众将无不大喜,大呼燕王千岁。

典不识兴致也高,醉后熏然。

怀歆一个人坐在角落,思绪却飞远了。他想到了许多,过去、现在、将来……过去,古骜信任他,他可谓心腹,古骜所谋之事,他无所不知。现在,此次渔阳藏有存粮之事,他却一无所知,但虞君樊为征南将军,却一定是知道的。将来,任何一个长治久安没有外患的朝廷都养不起这么多功勋重臣,该来的总是会来。

古骜对他疏远了。明明是自己有意以君臣之别横亘在两人之中,可怀歆这一刻仍然觉得难过。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伴君如伴虎,他又不是虞君樊,怎么可能期待古骜长久而纯粹的信任与交心?疏远的君臣之别,今日让自己难过,可是等到古骜心中唯我独尊的一天,这种仰视却会保护自己。

怀歆望了望在里面喝酒的典不识,典不识醉了,说起古骜的事,开口就是“我大哥如何如何”,“我们兄弟当年如何如何”。怀歆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了许多次,可是典不识气盛,就不信这个邪。怀歆也就不管他了,相反,怀歆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典彪身上,培养着典彪。

怀歆心中其实知道,如果他要再一次成为古骜的心腹,办法也很简单。古骜至今还是信任他的,否则不会仍留他在北地,只是远近有别……如果他仍想踏入权力的中心,就需要离开北地,再一次回到古骜身边。

怀歆默默地再看了一眼典不识,他认为自己是时候拉开和他的距离了。

仰起头,怀歆靠在了墙边,闭上眼。

只要把典彪带在身边,自己对北军的影响力就不会消散。

帐中酒尽酣高,吵闹非凡,怀歆此时却异常冷静。

这一刻,他几乎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只是……去了上京,究竟要如何自处呢?

去上京的理由已经想好了,身体有恙,辞官,要回上京养病。

轻叹了一口气,怀歆撑起了额头。他要进入权力的中心,让那些曾经对他的父母见死不救的人全部付出应有的代价,并趁机为怀家今后五十年、一百年,做好周密的布局。

同时,他需要古骜对他的信任,而且他还需要用君臣之别来保护自己。

究竟要怎么做呢?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古骜今后有猜忌之心时,不会波及他呢?

很早很早以前,怀歆就有了大体的设想。这几日,他不断地推敲着细节,思考着究竟是否可行。

典不识兴高采烈、又无所顾忌的模样让他忧心忡忡,不得不提早了自己离开的计划。

其实,现在也许是个好机会。

因为,最近现成就有一件事就可以用来做文章。

不过这度得拿捏的好,怀歆仔细地思索着。

典彪不知道怎么样了,以后得把他带在身边,不能让他哥哥连累了他。

怀歆发现自己思索这些问题的时候,带着一丝冷酷。

然后他揉了揉脸,起身,开始准备动身的行装。

在虞君樊南征回京之前,他需要单独见到古骜。

————

“——怀太守觐见!”侍卫长秦川如是禀道。

原本服侍上京皇城的奴仆宫女全部被遣散,陈江已令渔阳、汉中将汉王府中服侍的旧人迁来上京。只是路途遥远,现仍未配齐,今皇城之内仍如军旅时一般,还是侍卫当值。

古骜从案上抬起眼,只见怀歆精神仿若不济,正病怏怏地被人扶着入了殿,在远处行跪礼拜道,声音嘶哑:“……臣参见皇上。”

许久没有见到怀歆,古骜放下笔,仔细地打量着他,温声道:“怀卿快起来,你跪那么远做什么?来人,给怀卿加张椅子。”

“是。”

怀歆被引导着在古骜近前坐下了,他满面的疲惫,风尘仆仆,少年时那白皙没有血色的面容在戎地已然有了风霜的痕迹,只有一双眼睛,也许是因为抱病的缘故,又生出少年时那迷蒙的瞳影。今日,怀歆没有穿太守的官服,而只是一席黑衣,就像曾经在书院中一样,有些萧瑟,又显得有些孤单。

古骜道:“既然回来,慢慢行路,也不赶着这几天,到了上京,朕已给你安排了修养的宅子,你既抱恙,该安顿好了再进宫。”

怀歆浅浅一笑,垂首道:“谢皇上关心,臣没什么,赶路也不急,只可惜没来得及在皇上登机那日,亲自恭贺皇上,不免遗憾。”

古骜笑道:“现在也不迟。别放在心上。”

“那臣在此,恭喜皇上。”

古骜哈哈一笑,道:“恭喜朕,还不如好好养病,养好了病,才能帮朕。”

怀歆苦笑:“臣这身子,臣自己最清楚,上郡太守之职,还有燕王那里的军职,臣怕是再无法胜任了。”说着怀歆扫了一眼古骜的龙案,轻道:“皇上还忙着,臣贸然来,怕是打扰皇上了罢?”

“……这有什么?”古骜叹了口气,看着怀歆,拍了拍面前的帛绢,“……不过是写给廖去疾的信。”

怀歆笑了:“皇上对他,还是念旧。”

“唉,他听朕的就听,不听就罢了。但信朕总是要写。”

怀歆掩袖,咳嗽了两声,胸膛剧烈起伏,古骜关切地道:“……朕已给你宅子你配了良医,你回去让他好好给你看看,后面多在家养着……朕之前去戎地看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怀歆低着头,平复了呼吸:“……皇上……不知道臣为何病么?”

古骜一怔,道:“朕不知,你是怎么病的?”

怀歆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轻道:“太尉王之前,找人来给臣说亲,是廖将军妹妹,是皇上的意思么?”

“你……不喜欢?”

怀歆自嘲地笑了两声:“……皇上现在忙,许多事都忘了。”说着怀歆站起身:“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禀报,燕地一切都好,皇上放心。臣进宫,就是想与皇上说说话罢了,今日就不叨扰皇上了,按皇上说的,臣回家中休养。告退。”

“怀卿!”古骜叫住了怀歆,“……你回家休息也是好的。唉,朕鲁莽了。朕……总想着,典氏故去也有些日子了,你孤单一人……以后朕会先问过你的意思……你回去休息罢。”

怀歆停住了脚步,回首看着古骜,眼中湿润一闪而过,他立即垂下了眼,小声地道:“……皇上,臣不是不知道,现在北臣娶江南的女子,总是好的,否则怎么叫南北一统呢?……臣……臣只要皇上一句话,皇上若说愿意臣成亲,臣就成亲,廖将军的妹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古骜也起身,绕过龙案,来到怀歆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怀歆的肩膀,叹了口气:“……朕可做不了你的主,这得你自己想好了。只是从朕心里来说,总希望你们都有家有室,能和美。”

怀歆一言未发。

古骜说:“回去好好想想罢。”

怀歆点了点头,“臣告退。”

当日夜里,古骜得报,怀歆当夜在宅中头痛不已,几个在皇宫当值的御医都过去了,后来怀歆被灌下许多药,终于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古骜处理完了公务,又带着秦川视察了拱卫京城的虎豹骑大营,回城的时候,顺道到了安顿怀歆的宅院中探望。秦川远远地跟着,古骜一个人跨进了这座陌生的,原本属于前朝一位公爵的府院。

临到后院的地方,古骜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停下了脚步,古骜仔细分辨——原来竟是怀歆。

一时间,古骜不知道是进去,还是离开。

就在古骜踯躅的时候,怀歆在里面问了一句:“是谁?”

古骜只好一步跨了进门中,怀歆睁大了眼睛,立即止住了哭,哽咽着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是皇上。”说着他便要行礼。

古骜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怀歆:“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还哭?”

怀歆忙低下头:“……也……也没什么。”

“过去坐着。”古骜扶着怀歆去榻上坐下了,怀歆别开脸:“皇上怎么来了呢?”

古骜道:“来看看你。”

怀歆道:“我有什么可看?”

古骜叹了口气,道:“……现在百废待兴,朕还等着你养好了病,能为朕分忧呢。”

怀歆沉默了,脸上的泪珠顺着下巴滑下,过了一会儿。怀歆垂下眼,声音决绝地道:“……臣明白了,臣会与廖姑娘成亲的。”

古骜温声道:“成不成亲,都看你。只是要把自己身体养好。”

怀歆眼圈红了,再一次流泪了:“……那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臣到底是成亲,还是不成亲?”

“……”古骜想,也许怀歆生病了,脾气不好也是有的。

怀歆擦了眼泪:“……臣失仪了。皇上恕罪。”

古骜拍了拍怀歆的手背:“你最近身体不好,与心绪波动大有关系。在燕地你担着军职,也累,这几日若是病稍微好些,去城外踏踏青,嗯?”

怀歆点了点头。

古骜道:“朕也不久留了,你不要哭。你以前跟朕怎么说的?”

怀歆又点了点头。

“那朕走了,你好好休息,好好吃药。”

怀歆撑着病体,一直送古骜出到门外。

古骜带着卫兵呼啸而去,怀歆定定地望着古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怀歆知道,自己给古骜的心里播上了一颗种子,等他和廖氏成亲,局面会慢慢打开的,而他在古骜心中种下的,也许会慢慢长成大树。这颗大树在将来的某个日子里,或许能为他遮蔽他所作所为真正的目的。

古骜那保护欲强烈又不容人拒绝的个性,怀歆从书院起就了解的一清二楚。甚至在古骜骨子里,还藏有许多自负。这样的古骜,一定会对自己结婚之后将要发生的事,心怀愧疚。怀歆这样猜测着。

这时古骜在回城的路上也想:“怀歆此次来京,与之前心境大不同了。难道真是我逼他太紧了么?他现在这模样,倒是和许多年前骤失父母时有些像。”

————

古骜知道怀歆答应了廖家的亲事时,正是虞君樊将要班师回朝的日子。甩开了心中疑虑,古骜放下了手头一切的事,来到城楼迎接虞君樊。

这一仗,太尉王大胜而归,天下自此一统。

汉军此战之后,留下十五万军镇守南方,继续剿匪扫荡,十万骑兵镇守各地归降之郡。回程时步军随途过境,其中大半,通过均田地之法,被安置归乡。这时远道班师都城的,仍是三十万精锐。

夕日追随着归来的胜军,仿佛要燃烧尽自己的身躯,来照耀凯旋者的光荣。

古骜站在城楼上,望见了虞君樊。

虞君樊也扬起脸望向古骜。

两人相视而笑。

欢迎的仪式盛大而威武,整个上京都沉浸在天下一统的热烈狂欢之中。入了城,百姓夹道欢迎着汉军,虞君樊却一骑而先,驰至已等在道路尽头的古骜面前。古骜坐在銮驾上,对虞君樊伸出手:“不知太尉王,可愿与朕同乘回宫?”

虞君樊笑了,古骜今日穿了礼服,就与那日登基一样。金冠高束,黄袍耀目,盘龙纹覆,看在虞君樊眼中,倒衬得古骜越发英俊……见古骜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温柔与想念,虞君樊心中一热,将自己的手交在古骜手里:“臣遵旨。”

古骜扶着虞君樊上了銮驾,它缓缓地向宫内驶去了。

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门,落下一道又一道的帘。古骜在最后一扇门后抱住了虞君樊,虞君樊轻吟了一声:“……还没洗澡,身上脏得紧。”

古骜低声在他耳边道:“一起洗罢?”

虞君樊含笑点了点头。

古骜伸手轻轻地解去虞君樊的披风,战袍,一件又一件。

“想我了么?”古骜问。

虞君樊认真地点了点头:“每日都想。”

“……每日都想?”古骜笑着问。

“嗯。”

直到虞君樊只剩了亵衣,古骜方停下了手,虞君樊目光如水地看着古骜。古骜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抱起了虞君樊,走入了早已准备好的浴室……氤氲熏红了虞君樊的双颊,他赤裸地探入池水,迎面而来的是古骜带有掠夺性的吻。

扬起的水波沾湿了古骜的龙袍,交缠唇舌后的喘息中,古骜抵着虞君樊的额头,哑声问:“……你每天,是怎么想我的?”

虞君樊轻声耳语:“……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

……

……

山河重整,还有太多的事要做……可古骜这时将它们都抛在了脑后,今夜,他将时间留给了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总算完结了。谢谢大家。

其实,究竟是把这里作为【正文】完结的地方,还是把建国以后结局都交代了才作为【正文】完结,我纠结了很久。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把这里作为正文的完结处,原因如下:

本文主要是造反的故事,文名是《反骨之人》,主要的精神在一个‘反’字。写到这里,反骨之人‘造反’的故事已经完了,就算后面还有故事,也不是造反的故事了。本文的大BOSS,如今也已经被我写死了。主线剧情完了,大BOSS死了,所以我把这里作为正文的完结。

至于还要不要写【建国后】大家各自的结局作为番外,我也考虑了很久,一直拿不定主意。有时候很想写,觉得那么多伏笔,不写浪费了,也感觉不写的话文章不完整;可又有时候,我又不想写,毕竟兔死狗烹的故事那么虐,为什么不给读者留一点美好的念想呢?就像童话的结局都是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说是写给来娱乐大家的,前面写那么奋发,后面写那么悲情,总觉得断裂了,也不符合本文的初衷,这几天我一直在“写”与“不写”之间徘徊。这一点,不知道小天使们怎么想。

和虞君樊的小故事的番外肯定是不会少的,但是【建国后】真的要写吗,希望听一下大家的意见。本章发表后的三天,我会收集大家的评论,再综合考虑以后决定写不写。谢谢。(也就是说这三天是没有更新的,抱头遁走)

PS:因为是我在作者有话说中征求大家的意见,所以为了避免刷分嫌疑,请大家就这个问题发言的时候打0分评论。

外卷: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外卷一

“皇上!”

殿外下着瓢泼大雨,御史大夫石敕由侍者撑着伞,快步走入御书房中,足下尚粘着泥水,全身湿透,似从很远的地方赶路而来。

殿中烛光明灭,将最上座的古骜全身笼罩在晕黄的色泽中。石敕还记得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古骜时候的情形,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时身为汉王的古骜意气风发,又雷厉风行,趁着行军空隙,当夜就带着他去收了富户的粮。

这些年来,古骜身上的张扬与锋利仿佛都收了起来,内敛成了深沉与捉摸不透。

石敕左右看了一眼,古骜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都去外殿候着。”

“是。”侍者宫女鱼贯而出,古骜仍在低头处理着手头的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案中抬起头,放下了笔,端起手旁的温茶轻啜了一口,向石敕道:“……如何了?”

石敕扑通一声在古骜案前跪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叠文帛呈上,伏首道:“禀皇上话,皇上让臣去查的,都已查清。御史中丞林况秘奏中所参之事,言语虽有夸大之处,但总体不差。丞相自天启十年起,就有纵容属下卖官鬻爵之事……至于此次饥荒蔓延,朝廷救济不力,也是丞相为了提携族子陈貌,因此报喜不报忧,不仅压下了济北遭灾境况,且还多进贡了许多珍宝粮帛给朝廷,为讨皇上开心。”

古骜开始翻看进呈上的文帛,石敕继续道:“丞相结党营私,遮蔽圣聪,有欺君之嫌,只是……”

“只是什么?”古骜问道。

“只是……上密奏告发丞相的御史中丞林况,臣调查发现,他与江衢王府过从甚密,他有一诗友,正是江衢王之门客。否则林况一介书生,千里之外,怎么知道济北的情形,又怎么知道丞相的阴私?”

古骜点了点头,道:“你把这些日子你查到的情况,都原原本本地与朕说一说。”

“是。”

两个时辰以后,雨势渐小了,天色也渐暗,御史大夫石敕在傍晚的时候,离开了御书房,与太尉王虞君樊几乎擦身而过,石敕道:“太尉王。”

虞君樊笑了笑,“原来是御史大夫,办差回来了?”

石敕道:“是。”

“这趟跑得辛苦,你好好回去休息。”

石敕行礼:“太尉王体恤。”

虞君樊点了点头,便进殿了。石敕看了一眼虞君樊的背影,心道,太尉王从前军旅之中,白衣白甲,穿着质朴,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件,如今这些年倒越发讲究了。一个白色狐毛的披肩,脚下踏云雪靴,腰带暗纹雅致,笼住头发的玉簪也精细。倒不是说多华贵,而是有种用心的淡雅之感,果然是……

石敕想了想,便离开了。

虞君樊进殿来到古骜身边,又招呼人将养生茶沏上,一个人端至古骜面前,侧身看着古骜龙案上的东西,轻声道:“……怎么了?这么急着叫我来?”

古骜将石敕呈上的文帛递给虞君樊,叹息:“……陈江简直太不像话,朕从未想过他竟如此胆大妄为。你管着监察百官的暗卫,这些东西,怎么事先都没查出来?”

虞君樊一怔,他放下了递在古骜面前的茶盏,低下头:“……臣管着暗卫,监察的是江衢王与各个归降的诸侯,还有朝中归降的世家子,并未监察从汉中就跟着汉王出来的旧臣……”

“旧臣,你也知道他是旧臣,他自己却不明白。”古骜伸手敲了敲案几,“你说朕该怎么办?”

虞君樊看完了文帛,道:“……皇上急召臣来商议,臣一时之间,哪里能有什么周密想法?只是……若处理了陈江,朝中就要变动了。这么些年,受皇上倚重文臣中的重臣,也只有陈江一个人是从前寒门出身。再一个就是石敕了,只是石敕根基浅薄,皇上才刚把他从山云书院调至朝中,唉……这些年科举中第之人,也大都是从前大家世子。若是免了陈江,文臣中就无一寒门翘首了。”

“陈江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古骜道,“君樊的意思,是让朕饶了他这一次?令其戴罪立功,以儆效尤?”

虞君樊道:“一切都凭皇上决断。”

古骜指了指座椅:“坐下说。”

虞君樊便与古骜相对坐下了。古骜道:“陈江如此,朕不可能不罚他,否则赏罚不明,让众臣寒心,也让遭灾的百姓寒心。朕是万民的皇上,不是寒门的皇上。”

虞君樊点了点头,古骜道:“不过君樊的考虑也对,丞相之职,事关百官,事关天下,不可轻许。朕准备免了陈江之职,令他闭门思过,让你接任丞相,你意下如何?”

虞君樊一愣:“臣这么多年来,管着京畿禁军、虎豹骑、暗卫,丞相之职并不熟悉,不过若是皇上执意如此,臣也愿意担丞相之任。只是……丞相之职不可轻许,太尉之职,更是一国之重,皇上准备让谁接任太尉?”

古骜道:“朕准备把典不识从燕地召回来,让他做太尉王,再封燕王世子为北侯,然后在燕地设郡,派京官直辖。这几日虎豹骑要调动,燕王入京后,令虎豹骑封住渔阳与上郡的门户,遥慑戎地……至于暗卫与禁军,朕到时候划归丞相管辖便是。”

虞君樊道:“原来皇上已决意。只是如此……燕王能答应?”

“那他还要怎么样?统领天下兵马的太尉王,还不够?”

虞君樊笑了笑:“这样倒也好。”说着虞君樊站起身,来到古骜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用饭了么?我都饿了呢。”

古骜道:“那这就叫。”

虞君樊便坐在榻边陪着古骜。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虞君樊便陪着古骜吃了饭,天色晚了,古骜仍然在忙碌,虞君樊道:“那我先回府了?”

古骜从案牍中抬起头,起身走到虞君樊身前,为他披上披风,道:“朕让人送你回去罢。”

虞君樊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星光洒满了道路,虞君樊坐在回府的銮驾中,靠在褥中想着这些年以来的事……缤纷的水珠从树梢滑下,在暗夜中带来一道细微的流光掠影。

还记得,十多年前刚平定天下那会儿,他与古骜两人为了四海改制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两人忙完了,经常就一起睡在了御书房,即便不睡在御书房,他那时也经常留宿寝宫偏殿……是的……那一段时间最甜蜜,也最安然。他们朝夕相处,又大志方伸,满心踌躇之志,日日神清气爽,每一刻都带着笑意……且天下尚摄于汉军铁骑余威,唯唯诺诺,莫不遵从,因此他们很多事办得也专断厉行。

可是后来,降军降将与归顺新朝的文臣谋士们,慢慢在朝中站稳了脚,随着科举与平世庶的改制都平稳地进行,朝中也随着重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改制,让曾经属于旧朝的人,有了新的身份。他们被剥夺了世家的特权,许多人主动献出了良田,摆脱了与新朝的敌友之别,得到了新朝臣子的身份。

古骜以君臣之礼待之后,真正的博弈才渐渐开始了……

属于古骜的力量与忠诚主要在于军队,以武晋身的将官们天然地崇拜古骜,拥护皇帝,忠心不二。

可‘武’可以平天下,却无法治天下。

治天下,靠的还是朝廷;不是军队。

治天下,靠的还是文臣与官员,而不是校尉与将军。

建国后不久,汝阴王谋反。

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了,但是朝中却仿佛隐藏着暗潮。

奇怪的事正是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汝阴王与朝中众臣有牵连,仿佛汝阴王就是这么平白无故地反了。

从那时候起,虞君樊就多派了人手,盯着上京中的江衢王府。

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毕竟江衢王是朝廷的牌坊,不可轻动。

那时真可谓忙得足不沾地,到头来,结果却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石头沉入了黑潭,没有半点涟漪。

因劳累又受了风寒,未修养好,虞君樊生了一场大病。小时候卧冰求鲤损坏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显出不足来,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在他卧床不起的时候,古骜一直一个人与群臣周旋。那时候古骜还常与陈江古谦他们说:“不要以为天下已平,就万事大吉了,躺在功劳簿上,以后小心摔下来。”

可是说归说,有些事,人之本性,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比如跟着古骜的旧臣,如今哪个不是华服贵冠,广宅高宇,良田美妾?他们穷惯了,穷怕了,仿佛要补上从前失去的不足。一比之下,倒是汉军中的世家子们眼界开阔,仍按部就班。因此建国后,从前出身世家之人升官进爵的多,出身寒门的反而少了。再加上他们科举也考不过世家,想斗勇拼狠,天下却已无战事了……

陈江做的那些事,虞君樊不是没有察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庶一平,不能没有陈江,不能没有陈江培养的这些从前出身寒门的官吏。否则古骜百年之后,又是谁的天下?虞君樊事到如今,最担心的,莫过于世家制度会借机复辟。

这些年,古骜也不年轻了,刚才虞君樊还看见了古骜额边几缕,已有了白发。虞君樊一直看着古骜,他如何不知,古骜做了皇帝,倒不像做汉王时那般,激昂地指点江山、快意方遒了。古骜擅长的战争已经远离了,可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场战争。

虞君樊悄悄观察着古骜,总能看见古骜时而苦闷,时而无奈的模样,甚至,古骜有时不得不妥协。虞君樊知道,古骜并不喜欢妥协。

记得之前自己大病在府中修养时,有一天古骜一个人来了,一进房间便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说:“君樊,我今天在你这里睡,好么?”

那时自己说:“不行,你一个人跑出来,这里的守卫,哪里比得上宫中?我也怕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回去罢。”

古骜摇摇头,说:“我不怕。可我想你。”

他轻拍着古骜的脊背,说:“现在情势复杂,皇上还是回宫的好。”

那时他满心都是平世庶的事,朝廷的事,却没有看见古骜暗淡下的眸子,和垂下的眼。

古骜不服气地嘟哝:“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皇帝,我今天就要睡这里。”

那一夜古骜不顾他的推拒抱了他。他有些生气,他病了,他不想古骜也被他染上,而且他想早点好起来去帮古骜。可古骜那晚一点也不管他的想法,他虽然一开始抗拒,可是到了后来又不知不觉变得半推半就……完事之后,古骜还想留宿,他却恼了,把古骜赶走了。

然后古骜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再与他求欢,他病好了些以后,陪着古骜在御书房坐到半夜,给古骜揉着肩膀,亲古骜的耳朵,古骜却低下头说:“这么晚了,你累不累?病才好,回去休息罢。”

然后他就被送了回去。

心情不佳,似乎延缓了他的恢复。

那一夜,他原本见好的病开始反复,第二天古骜来探望他,认错说:“那天是我不好,不该你病着就……”

他握住了古骜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唇边,古骜却猛地抽开了手,这时正好外面有事禀报古骜,古骜便走了。

那夜他没睡着,盯着帐子一看就是一整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有时上朝,有时在家休养。古骜常来看他,可即使独处,两人也并非是柔情蜜意,你浓我依,古骜有时会拿朝中事问他。商量大事,总是有君臣之别;他好久没叫古骜作“骜弟”了。

病中的虞君樊,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也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已经过了精神最旺盛的时候,身体也许好不了了呢?他有这种感觉。他年轻的时候耗费了太多,先是小时候那些事,后来征南,经常几日不休不眠地连续作战,把他身体的底子都破坏殆尽了。

如果身体真的要一日又一日地衰弱下去,那自己也该做一些打算了。

也许,该让别人去陪伴古骜了。

古骜不可以没有人照顾,没有人陪伴,因为他的日子还有很长,他需要用最饱满的精神,去守护这个他们两人一起建立的新的世界。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君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酸涩。

过去好多事都涌上心头……不过是在脑中想了一想,他都觉得难以割舍。

舍不得。

舍不得。

古骜做了皇帝,干什么事,暗中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有一天在家休养时,虞君樊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奏请古骜纳后宫,一开始说得还婉转,后来不知怎么两派吵了起来,最后有人竟说:“皇上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

古骜本来一直没说话,忽然龙颜大怒,说:“朕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朕太子已立,二妃四妾,育有皇孙。倒是你们,做了多少危害社稷,危害苍生的事,以为朕不知道?上个月你奶兄弟强抢民女,占民宅,朕念你为官不易,还想宽恕你一次,你倒说朕不顾苍生?朕告诉你,中宫称千岁,太尉王也称千岁,这件事以后不要提,也不是你们能提的!”

虞君樊想,古骜这是把他们在其他地方,对他掣肘的不满,借这件事一股脑地发了出来。

下了朝,古骜来了府上看他,语气冷冷:“今天的事你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坐在床边,面色淡然。

古骜皱眉:“你也不拦着,监察百官,你该早跟我说!我也有个准备!你为什么瞒着我?”

虞君樊的确知晓有人会讲,他也的确没知会古骜此事。因为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件事,是管好,还是不管好?——他都没有答案。

不管,他很难过;但是管了,他又觉得对古骜不住,毕竟古骜坐了这个位置,如果古骜能纳那些高门之女入后宫,现在的局面会不会好解一些呢?

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带着兵马倾泻天下的虞君樊了,那时他只想用刀剑划开风雷,今日,他的目光却忧心地注视着四海的暗流。

他从来都是遇弱便亮剑,摧枯拉朽;

遇强便蛰伏待机,缓缓筹谋。

见他沉默,古骜在房内焦躁地踱步,沉沉地说:“……你在试探我?”古骜的声音发抖:“……你拿这个试探我?”

说着古骜转身要走,他忙上前了几步,拉住了古骜:“……不是……只是……我……我也决定不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为什么呢?告诉我一声,怎么是你决定不了的呢?”

虞君樊说:“你是皇帝,如今……”

古骜听了他的解释却仿佛更生气,拂袖而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古骜摇着头叹了口气:“报应,真是报应。当年,我因天下事忽略梅氏,她离我而去。今日,你因天下事忽略我。你想让我做一个好皇帝,我不会辜负你。”

他没有追出去,他以为古骜的意思是会开始纳后宫。躺在床上,虞君樊难过地蜷缩起身体。古骜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他没想到古骜还是没有纳后宫,反而开始了和他持续至今的冷战。说是冷战,也并不是疏远他,而是不再与他亲热。古骜对他自称‘朕’,不称‘我’,他也再也没有叫古骜作‘骜弟’,可他们谈论国事时,还是像往常一般。

有几次,他试探地亲近古骜,却被古骜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古骜变得更沉默,倒是被古骜委派为山云书院院首、兼国子监祭酒的怀歆,带着尚未编纂完的大典来向古骜报告进度时,据说,常常能听见门内传出两人的笑声。

怀歆每次入宫后,都会来看望他。

衣冠羽带,儒雅风流,怀歆仿佛又恢复了从前文士的模样,只是一身素黑,总让人觉得有些暗淡阴沉。怀歆面上挂着一抹笑:“太尉王统天下兵马,不养好身体可不行。皇上在意着呢。呵呵,我给你带了些戎地的夜王蜜,最是滋补,平日里喝着也润肺。”

“怀公子费心了。”

怀歆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身体也不大好,不过幸而皇上派的事也不重,又是我素喜欢的。太尉王就不同了,皇上最信你,委你重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虞君樊笑了笑:“多谢怀公子了……我听说典彪不愿娶亲,尊夫人给他说亲,他却不愿,外面也是传闻纷纷。既然你们府院相临,怀公子也要多劝劝。”

怀歆摇了摇头:“我不劝他。他不娶亲,与皇上不纳后宫,是一个道理,你劝过皇上纳后宫么?”

虞君樊惊讶地看着怀歆,怀歆站起身:“我走了,你好好修养。”

外卷二

虞君樊看着怀歆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时杂陈纷繁。

自从许多年前,怀歆任了山云书院院首之后,便与当时古骜委派予他的副手石敕一齐主持修史与编纂大典的工作。石敕对于皇帝的推崇都在明面上,溢美之词弥漫于各种经过他手的文章典籍。

古骜对于石敕的工作并不满意,说:“你说百官望朕,如望日,盼朕如盼阳光雨露,朕有这么神么?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背后说朕是暴君?你写的这些,朕都不信,你让后来人怎么信?”

而与此相对,怀歆的阿谀之意却全藏在了对于历史脉络的梳理之中。他将前代的弊端分析得条缕入微,又将古骜许多政策写得充满了无数隐性的暗示。让每一个认真读史的人感到客观,却又能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只有古骜可以定鼎中原,只有古骜可以安定天下,因为天命就在他。进而又得出结论——如果没有古骜,这个世界还不知道会败坏成什么样。是古骜一人之力,救了这个世界,救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苍生。

古骜对于怀歆的工作极为满意,常对怀歆说:“编书这样的事,对于怀卿太大材小用了,若不是你身体不好,朕有许多地方要用你。”

每当此时怀歆总是浅浅地笑:“臣心里也愧疚,病体缠绵,无法为皇上分忧,只能把皇上吩咐的事做好。”

虞君樊不相信,一个费尽心思讨好古骜的人,会真的如他表现的那样清心寡欲,对权力没有欲望。可古骜极信任怀歆,就连怀歆家中不睦,古骜也说:“是朕当年错了,不该逼着他成亲。”

听在耳中,虞君樊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

一年一度的燕王入京觐见,在这一年尤其地阵势壮大,排场铺张。

并非是因为燕王又上供了多少宝物给朝廷,而是因为燕王此来,竟直接以燕兵抓了济北太守陈貌,径入朝堂。

一石掀起千层浪,众臣大哗。

典不识昂首挺胸地立于朝堂中,将陈貌往地上一推,朗声便公布了陈貌欺君之罪,又说此人不善治理,民怨甚大,已被自己擒来。若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可接着典不识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了丞相陈江三大罪状——欺君、结党、卖官。就在众臣猜测,燕王此举是不是皇帝授意时,帝座之上的古骜满面怒容,拂袖而走。

陈江则面如土色,当即便跪了下来。

众臣退朝,议论纷纷,典不识却留步,说:“皇上待会儿肯定要找本王问话,本王就留在这儿。”

果然不过一会儿,典不识就被召入。

***

虞君樊许久没有骑马了,这些年,他平日里总是坐车。可是今日,他跨上马厩中相违许久的汗血宝骑,它虽老了,脚力却不慢,虞君樊匆匆赶到内廷门前。

“燕王呢?”虞君樊问道。

“燕王已入宫门。”

虞君樊翻身下马,快步穿过庭院,跨过一道道门,来到御书房外。秦川率领护卫,里外守了几层兵甲,虞君樊上前一步:“燕王进去多少时候了?”

秦川道:“有一炷香的时候了。”

虞君樊点了点头,将马鞭别进腰间,只身向里走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帷帐后典不识大嚷着:“大哥你什么意思?”

古骜的声音传来:“……丞相之事,事关重大,你为何不私下先与朕商量?这么多年,朝廷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为何从前不见你写信给朕,不闻不问,怎么今日忽然要搞这么个阵势?”

虞君樊走了进去,只见古骜坐在龙案之后,典不识站在案前,须发贲张:“陈江为了一己之私耽误救灾,这还要私下说?济北那三个县,到处都是饥民!大哥你是没看见,可我来的一路上看见了,不绝于道!我怎么能不说?他做了这样天怒人怨的事,我难道还要替他遮掩?大明天王当年怎么成势的?不处理陈江,济北就藏着无数个大明天王,大哥,你忘了咱们为什么起兵了?”

“这么说,你觉得你可以处理他?他是丞相,你是燕王,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处理他?把他的错处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天下人都不能,为何你能?”

“天下的事天下人管得,我若不管这样的事,当初也不会起兵。”

“好……好!”古骜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朕倒是冤枉了你这一番赤子之心!”说着古骜语调一转:“可他是朕的臣子,要贬他,斥他,得朕来开这个头!你有想法,也该先跟朕说!你今日搞出这么个局面,是逼着朕按你的路子办!”

“哼,正是因为大哥没处理他,我才替天行道!”

虞君樊几步跨进去,打断笑道:“……原来是燕王到京了,我这几日身体不好,在府中修养,倒是没为燕王接风。”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都沉默下来。

典不识揉了揉鼻子:“太尉王来了。”

古骜靠在椅子中,面色阴沉,虞君樊拉着典不识坐下:“你们说话这么大声,也不喝口水,我走来的时候急,我都渴了。”

说着虞君樊从宫女手中接过茶,给古骜和典不识各端了一盏,典不识喝了茶叹了口气,对虞君樊说:“太尉王你评评理,有人犯了弥天之罪,该不该罚?该不该把他犯的错昭告人前?”

虞君樊微笑:“犯了错当然是该罚的,可是看在他以前照顾你弟妹的份上,也该给他留一点面子,留一些余地。”

典不识变色道:“太尉王你不提还好,提了我更生气。当年我把弟妹交给他们家,他们家怎么看顾的?我妹妹本来在汉中好好的,结果非跑到渔阳,难道不是他们家没看好?还是根本就没上心?到了渔阳也罢了,他又任着小妮子去打仗送死!哼!我从前在陈村的时候,他们就一伙儿地笑话我,看不起我,若不是我去了戎地,我还以为人人都是如此。戎人部族之中遇见失孤幼小一人讨生活,都是夸赞之辞,哪有笑话排挤之理?”

古骜开口了:“这是谁撺掇你的?”

典不识再一次站起身,道:“撺掇?他若是做的好,济北没遭灾,用得着人家来撺掇我?”

虞君樊拉着典不识坐下:“好啦……好啦……”

典不识道:“我该说的也说了,太尉王,皇上,我告辞。”说着典不识往外走,穿过廊,却看见了跪在门口,穿着官服的陈江。原来陈江下朝也没走,而是直接跪在了这里。

典不识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江,道:“二哥,当年我犯错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条鞭子在我身上抽,今日你犯错了,我等着罚你的那一日,鞭子我已经备好了。”

陈江一言不发,抿了抿唇。

典不识走后,秦川进殿来报道:“禀皇上,丞相跪在外面呢。”

古骜冷道:“让他跪着。”

虞君樊犹豫地走到古骜身边,揉了揉他的肩膀,唤了一声:“皇上……”

古骜摇了摇头,“陈江固然有陈江的错处,只是典不识……”古骜又摇了摇头:“典不识……他这是带天行命,有一天我死了,疆儿怎么办。”

虞君樊在古骜身旁坐了下来,肃然道:“燕王的事,我本以为是捕风捉影,不过他现今几位僚臣中,有从前廖勇的人,前阵子为了燕王来京之事,也与江衢王府过往甚密。可能是燕王听到了什么风声,毕竟近几年,异姓王废的废,死的死,囚的囚。济北王弃爵,汝阴王谋反,之前广平侯也获罪……最近虎豹骑又频繁调动。”

“他果真与廖去疾有来往?”

虞君樊点头:“是。”

“他们说什么了?”

虞君樊道:“说皇上纵容陈江,百官生怨。燕王说,若是他有一日主持朝政,便再也不会让圣聪蒙蔽。”

古骜冷笑了一声:“又是廖去疾……竟挑拨着我们兄弟阋墙。不过他做我的人偶心里不畅快,做些事恶心我,本就可以预见。只是典不识……真没料到,廖清辉都知道避嫌,他不知道?他与朕还有陈江、陈家子一干,当年结拜兄弟,朕是大哥,陈江是二哥,义理之上可以节制他,现在他要把老二陈江废了,想做什么?”

虞君樊叹了口气,落下一句:“燕王统帅燕地汉戎之军,十年之后,虎豹骑远离马场,未必是对手。”

古骜沉默了片刻,道:“让陈江进来。”

过了一会儿,秦川打起帘子,陈江低着头进来了,一进门便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臣辜负皇恩,罪该万死。”

古骜道:“你也知道你辜负皇恩!济北出了灾情,你摸着你的良心对朕说,你为何要隐瞒?”

陈江流泪道:“都是臣的错。臣心中想让陈貌保住太守之位,因此他写信给臣说遭灾不严重,臣就信了。臣不是故意欺瞒皇上,臣也是苦出身,知道那些流民是最可怜的。陈貌骗了臣,臣便欺了君,求皇上责罚。”

古骜道:“今天你知道要朕责罚你了,之前那么多天,你做什么去了?你指望着朕一直不知道是不是?你好把这件事盖过去是不是?”

陈江道:“臣确是想把这件事盖过去,臣以皇上给臣的封地,筹集了两千石粮食运去了灾区。还有臣曾主政济北,臣从济北有粮的富庶之地,筹集了一共一千石粮草,也分给了灾民。臣心怀侥幸,臣有罪。”

“哼,要不是朕知道你把自己封地之粮也运过去救灾,你的人头早就落地了,朕还会留你到今天?”

“臣有罪。”陈江再一次重复,“臣有罪,皇上明察秋毫。”

“你当然有罪,你怎么没有罪?你现在救了灾,可你知道之前死了多少人?你可知道若是你再晚一步,济北就要派军队去剿了!”

陈江道:“臣愿受一切责罚。皇上若是要杀臣以谢天下,臣不敢怨。”

“欺君、结党、卖官……陈江……二弟……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陈江将头伏于地:“臣有罪。臣安于享乐,迷失心智。臣对不起皇上,对不起苍天,对不起天下人,求皇上降罪。”

“朕若罢免了你,你推举谁继任丞相?”

陈江双目一动,嘴角抖了抖,却垂下眼:“这……臣……臣没有想过。”

“察人之责也没有做好……你每日在做什么?嗯?”

“臣有罪。”

“你总说你有罪……你罪在何处,朕替你来说。”古骜放缓了语气,叹息:“这些年,你做了陈家族长,便总想提携小辈。陈村是当年跟着朕出来的,朕何尝不想提携他们?可你不能用考核舞弊,卖官这样的手段,你用了这样的手段,败坏风纪,以后朕怎么信你?朕怎么用你荐的人?”

陈江流泪道:“皇上,陈伯临终前,把族长之位托付臣,臣……臣一时分不清轻重,酿此大祸。”

古骜道:“唉,你们一个一个,都不给朕省心。典不识居然和江衢王有来往,你说朕该怎么办?”

陈江一愣,抬起头,涣散的目光集成一道利光:“燕王和江衢王有来往?”

古骜点了点头。

陈江失声道:“……他怎么能和江衢王来往?他……”

古骜看着陈江,不言。陈江神色一凛,道:“皇上,臣愿为皇上分忧。燕王若真与江衢王勾连,则国本动摇。燕王守天下武地,江衢出朝中文臣,怎能如此不避?”

古骜道:“这次的事,朕未必能保得了你,不过朕答应你,陈家族子朕总是要看顾的。但如果有一日,朕不在了,燕王掌了天下兵马,江衢王掌了朝中文臣……”

陈江伏地叩首:“臣明白了。臣愿为社稷出力,为皇上分忧,将功折罪,死亦不惜。”

古骜站起身,缓缓走到陈江面前,把陈江扶起了:“好,好。朕再信你一次。”

陈江退了出去,虞君樊看着古骜。古骜考虑了片刻,下定决心一般地抬起脸,对虞君樊道:“君樊,今夜你带着虎符,调禁军换防。全城戒严,不过不必过于惊动,特别严加看守江衢王府、燕王行府。另外,发飞羽信令古谦从上郡调防渔阳,统济北、渔阳、上郡三郡军事。另外,让廖清辉来见朕。”

“是。”

***

这日,典彪穿着便服,坐在怀歆府中花园里的石凳上,望着天空发呆。

风云变幻,白蓝相间,勾勒出变动的图案。

怀歆走上前去,从背后拉了拉典彪那只飘在身侧空空的袖筒,道:“坐在外面冷,进去坐。”

典彪仰起脸:“我阿兄今天要来京城,我就不留在这里用饭了,我回府等阿兄。”

怀歆叹了口气:“我听说刚才他在朝廷上闹得很大,今天你别回去了。”

典彪一愣,道:“为什么?”

“坐下来陪我不好么?”怀歆摸了摸典彪的头。

“陪你?”典彪笑了起来,少年般天真的表情和青年冷酷的轮廓线条融合一体,“你新娶了夫人,把我姐也忘了,还需要我陪你么?”

典彪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飘在一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斜睨了怀歆一眼:“你不也不要我了?”

怀歆放轻了声音:“我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典彪道:“你娶了亲,就是不要我了。”

怀歆拉住典彪的袖子,典彪只好站起来,怀歆拽着典彪的袖子,带着他往院子里走。典彪亦步亦趋地跟着怀歆走进了院中,怀歆对一个打扫的仆役说:“出去。”

那仆役出去了,怀歆在典彪身后把门关好了。

“今天你别回府了,好么?”怀歆问。

典彪笑了一笑,头望向别处。

“你从前这么对我说话,挽留我,我心里一定高兴极了,可是我现在高兴不起来……”说着典彪望了望自己的断臂:“我是个废人了,我不配你喜欢。”

怀歆走上前去:“别说自己是废人,皇上给你加官进爵,还赐了你府邸。你若想带兵,也不是不可能。”

典彪摇了摇头:“我不带兵了,我带不了兵。”说着典彪站起来:“我要走了,阿兄要下朝了。”

怀歆挡在典彪身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把他抱住了。

典彪身体一僵,“姐夫……你……”

怀歆低下头:“别叫我姐夫。”说着怀歆凑了上去,飞快地亲吻了一下典彪。典彪呼吸粗重了起来,刚毅的轮廓有些扭曲,他别过脸:“……姐夫……”

怀歆低着头:“今天别走了,也别见你阿兄了,以后再说。”

典彪的脸上霎时间红了一片:“你……你……我……我……”

怀歆看着典彪,再次一点一点靠近,牵起典彪那只健全的手,放在唇边亲吻,然后轻轻地解开了他的腰带。

典彪先是怔忡般地凝视着怀歆,然后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滚热的泪水:“可我的手断了啊……”

怀歆道:“幸好你没死,你死了,我会想你。你没死,就能陪在我身边。”

“可我手断了……我不值得。”典彪泪流不止,重复着。

“我不嫌弃。”怀歆道。

典彪第一次揽怀歆在怀,目光迷蒙,道:“我不懂,为什么是今天,我等了这么多年,以为你永远不会看我一眼,我不懂,为什么是今天。”

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吻了,典彪带着震颤般的心情抚摸着怀歆的脸,怀歆闭上眼睛,安静无言,任其施为。深吻之中,典彪将怀歆紧紧地圈在了胸口,他做梦一般地把怀歆牵进了房中,抱上了床……

……

……

……

……怀歆理了理乱发,回首看着熟睡的典彪,松了一口气。刚才感觉真的很痛,不过也没有办法,明天,一切都会见分晓。

杀戮会见血。

而自己会再一次走到舞台的中央——不是他主动争的,是古骜要来请他出山。

在这个局面中,古骜不得不启用他,哪怕他万般推辞。

廖去疾不甘寂寞,太蠢。

典不识恋上了权力的滋味,冲动。

典彪因为失去了手臂而尤其执着、痴情。

陈江自小的经历令他总以兄长自居,护短。

每一个人都给他做了嫁衣。

他等待了很久,历史终于要将他推向他想要的那个位置。

而这一切是不动声色进行的,连古骜也不会察觉。

闭上眼,古骜如果有一天知道这一切,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勾起嘴角,怀歆忽然很想知道。

“姐夫……”背后忽然响起典彪的声音,“你又在想皇上么?”

怀歆回过头,见典彪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他残缺的那只手臂,眸子晶亮,正带着些不恭又认真的神色,凝视着他。

“不,没有。”怀歆俯下身,吻了吻典彪的唇。

这时有人敲窗:“爷,夫人问,您今日回房睡么?”

“不回了,我就睡客房。”

“是。那小的去回禀夫人。”

****

晚间时,虞君樊安排好了一切,再一次来到了古骜身边。古骜尚未就寝,他面色深沉地立在门边,看着夜色。

虞君樊进屋,古骜目光未动:“都安排好了?”

虞君樊点了点头:“皇上放心。”

“安排好了,就回去休息。”

虞君樊走到古骜面前:“今天,让我陪着你。”

古骜无言了片刻,终道:“陪着我也好。”

虞君樊牵着古骜来到榻边,古骜被虞君樊引导着坐下。虞君樊发现,古骜满怀心事,因此尤其地顺从。

两人坐在那里,沉默弥漫满了空间。

过了一会儿,虞君樊心疼地用双臂拥住古骜,吻了吻他的脸:“……为什么不说话?”

这是一个久违的吻。

古骜看了虞君樊一会儿,却笑了:“怎么,你今天有兴致?”

这是两人很久没有触碰的话题了,虞君樊垂下眼:“你有么?”

古骜说:“我没有。我克制太久,已经习惯了。”

虞君樊把下巴搁在古骜肩膀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伏在古骜的胸口蹭了蹭:“你今天这么累,我不放心你。没有就没有,但我想守着你睡,行么?”

古骜点了点头,便推开了虞君樊起身到了内间,虞君樊跟了上去。古骜二话没说,脱衣上了榻。虞君樊也脱衣躺在古骜身旁,盖好了被子,对古骜道:“睡吧。”

轻轻拍着古骜的背,古骜很快睡着了。虞君樊也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半梦半醒间,虞君樊却感到颈项湿漉……有什么压在身上,却原来是古骜俯身在吻他。

吻很快结束了,古骜的声音响在耳边:“醒了?”

他刚点了点头,就再一次迎来古骜的唇舌,仿佛要把他嘴里的一切都嚼碎,又仿佛要吸干他能呼吸到的所有的空气——以填补空缺的感觉。

剧烈地喘息着,虞君樊感到吻顺着他的颈项向下而去……

古骜的动作并不轻柔,好像要把一切都席卷,带着许多游走的怒气,却又好像很无助,想去掌控住什么,疾风骤雨之下,虞君樊闭上了眼……

……

……

……

古骜最后又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他抱着古骜赤裸的脊背,不知为何,眼睛一涩,忽然落下了泪水。

“我很在乎你,”看着帷帐,虞君樊用手臂环抱住古骜,在暗夜里小声地说:“我很在乎你,骜弟。”

古骜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

***

第二日,丞相陈江上朝,矢口否认燕王典不识的一切指控,济北太守陈貌自陈其罪,全担罪责。而与此同时,陈江公布了江衢王与燕王勾结的无数旁证,并抛出了江衢王暗中操纵朝论,以图谋反的诛心之论。

一时间朝内朝外巨浪滔天!

两派互相以最恶毒的揣测攻讦,毫无退让。

燕王典不识几次要动手打人,被侍卫拦下。

古骜坐在帝座之中,一言未发;冷冷看朝中变幻。

这一架吵到最后,言语辛毒之处,诛心之语,比比皆是。陈江一派牵强附会,毫不留情,最后说得典不识都百口莫辩。

按照他们互相指责的言辞,两派之中,都有一大批人是死罪。

最后,两派人马不得不请古骜决断。

古骜颁旨:

济北太守陈貌死罪,斩首抄家。

丞相陈江失察,停职留用,闭门思过。

燕王多项行为不检、多年前冒领军功、污蔑朝廷命官、滥杀燕地大臣,贬王爵,赦为绥阳侯,迁京城居住。

江衢王妄议朝政,勾连文臣武将,贬王爵,废为庶人。

太子疆即日启程,赴燕地镇守,着山云书院院首怀歆为太子太傅,随同前往,有调兵之权,家眷留京。

上郡太守古谦以北军护送太子至于燕地。

****

燕地闻燕王被贬,一片嚣然。

怀歆与古谦各率两路兵马威慑之,太子颁令以德化之,大赦燕地,燕地方安。

太子古疆入燕镇守,设北燕郡,上京直辖,怀歆为北燕郡丞,兼太子太傅。

燕地自此,以太子为翘首,统领汉戎兵马。

上京之中,更是血雨腥风。

太尉王误信丞相陈江之诬告,四处以暗卫捉拿江衢王党羽,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怨声四起,帝闻之,遂止,众臣称圣明。

滔天巨浪之中,停职留用之陈江,率亲族往济北救灾,跪地向父老百姓叩首,百姓谅之。

不久后陈江官复原职,得以全身而退。

自此之后,丞相府所辖之人,气焰更盛。

上京之中,皆横向仰面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吕谋忠和皇帝的番外外卷完结以后会写。

外卷三

廖家大树既倒,猢狲四散。

廖清辉闭门炼丹,在深山修宅,如其父廖兴,只想成仙得道,不问人间世事。其与陈江、廖去疾两人都断绝往来已久,常入宫与帝探讨长生不死之术。因此江衢王被废之余波,未波及廖清辉。

怀歆之妻廖氏却自此之后,受尽怀歆冷落,又曾多次撞见怀歆与典彪二人在府中不顾形色,遂于怀歆带典彪入北燕后,幽愤而死。

古骜闻之,自觉对不起怀歆,思忖当初逼迫太甚。让怀歆娶亲的是自己,如今贬谪廖家的也是自己。怀歆家室如此,古骜心中愧疚,怀歆却对古骜说:“皇上有皇上的难处,臣愚钝,不能立于皇上左右,只能以此为皇上尽忠。”

古骜叹息。

“是朕对不起你。”

虞君樊闻之,越发猜忌怀歆,曾劝古骜:“皇上贬了燕王,燕王之弟便也该有所抑,怎么还让他一道往燕?”

古骜说:“典彪与典不识之事,本无牵连。怀歆无人陪伴,这么多年,总为朕牺牲。如今他喜欢典彪,就让典彪陪他去罢。”

廖氏亡故,怀歆得知妻子死讯,从燕地赶回,主持妻子的葬礼。葬礼中,许多廖氏族人都来了,其中也有女眷。怀歆夜晚一个人守着妻子灵柩时,一个年轻的贵女少妇避开人,从侧门而入,找到了独处的怀歆。

“求姑父救我。”那少妇迎面拜道。

怀歆认出这是廖去疾的幼女,太子古疆的侧妃,二皇孙的母亲。

怀歆垂目:“我如何能救你?我对不起你姑姑,你为何来问我?”

廖妃再拜,道:“别人不知,我却心如明镜。我知姑父早料到了这些事,是为了保全和姑姑的孩子,所以才故意冷落姑姑。可姑姑心里难过,自己去了,怪不得姑父。”

怀歆这才抬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廖妃少女般的面庞,只见她面容有些像廖去疾,只是更柔和,目光却深藏着涵韵与神采:“你不简单。”怀歆道。

“求姑父救我。”

“你为何不去找你父亲廖去疾?”怀歆问。

“我父亲不足与谋,大事糊涂,小事多智,就是他与燕王勾连,犯了皇上大忌,才将廖家引入死地。我怎能问他?”

怀歆又问:“那你是想报仇,还是想保护你的娘家人?”

“我不想报仇,也保护不了我的娘家人,我只想保护我的儿子。”

怀歆道:“果然,为母则强。”

“是,求姑父救我。”

怀歆道:“你自求废侧妃之号,将二皇孙古霄交予太子妃辛氏抚养,可全。”

古谦原姓辛,辛氏正是他与田小妞之女。田小妞从小在古贲家中玩耍时就照顾古疆,后来虞君樊率军征南,古疆又养在古谦府中,亦由田小妞照看,两人情如母子。古疆与辛氏青梅竹马,因此古疆长大后,便求娶了辛氏为太子正妃,育有皇长孙古元。

“可他还小啊,他离不开我。”廖妃的眼眶红了。

怀歆道:“辛氏宽厚,与你无仇,虽不会宠爱他,倒也不会特别为难他。太子当年亲自求娶辛氏,为的是幼年同居一府的情谊,不同一般。孩子只要养在辛氏膝下,宵小之人,谁敢动他?至于他的前途,我会留意,也看他自己的造化。至于朝中之事,我会尽力保护他。你放心了?”

廖妃叩首道:“多谢姑父。”

***

天启十八年,镇国公叶雄关薨于汉中,太尉王亲往祭奠之。

天启二十一年,忠国公田松染病而亡,其子袭爵。

天启二十三年,太尉王重病,帝日夜陪伴,形容消瘦。无心理政,不常上朝。

自此,丞相陈江在朝中权势滔天,一手蔽日。其门下中人,常举绥阳侯典不识错处于御前,日日如此,月月如此。

一日,绥阳侯典不识又闻有人告状于御前,遂仗剑入宫,砍伤侍卫无数,无人敢拦,终杀告状之人。侍卫长秦川护帝身前,斥典不识无礼。典不识掷剑于地,大呼冤屈。帝深责之,又赦其闯宫之罪,令其思过反省。绥阳侯心灰意懒,遂从此闭门不出,亦不见客。

丞相门人愈得意,在市井之中,挑绥阳侯世子斗殴,杀之。

绥阳侯赶至,杀人者早已一哄而散。

绥阳侯咆哮街市,无人敢理。

是夜,绥阳侯自缢于府。

***

这日,古骜听说了典不识与女戎王之子死去的消息,前往侯府看望典不识。

刚进了门,就听见里面沉痛呜咽声,如困兽般嘶哑,震撼人心。

古骜迈步而入,只见典不识双目赤红,披发裸身,露出背上狰狞的鞭痕,只穿了一条马裤,光裸着双足。他趴在棺木上,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滚!都给我滚!”典不识喉咙已破,声如破鼓,哑的不成样子,气喘吁吁。

古骜没有离开,反而向典不识走去。

脚步声渐近,典不识转过身,这才发现了古骜,他满目泪水,看着古骜的表情呆滞而怔忡。半晌,他动了动唇,嘶声道:“我儿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秦川上前一步,挡在古骜与典不识之间。

古骜摆手让秦川退下,径自走到典不识面前,深深叹息一声:“三弟,我知道,所以我来看你。”说着他将手放在了典不识的肩膀上。

典不识脸颊抽搐,凝视着古骜,喑哑道:“……没想到,我典不识死了儿子,没人敢来看望,第一个来的,竟然是皇上……竟然是皇上……”说着典不识双目中再一次滚下热泪……月光照入,勾勒出他脸上风霜深刻的皱纹,泪水在他的脸上晶莹。

古骜这才发现,典不识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你既来看他,我就再叫你一声大哥。大哥,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相信陈江,不相信我呢?为什么呢?他们倒了我一身的脏水,我洗不干净了。可你多次赦我,让我有苦难言。我本没有罪,你为何要赦我?我本没有罪,你赦了我,倒像我有罪了。”

古骜闻言,再次叹息了一声。

典不识苦笑,自问自答:“……我知道,我心里明镜一般……因为你怕我成势,你节制不住了,因此你拿陈江压我。也是我傻,仍记着你从前跟我讲的大明天王的那些事。”

古骜摇了摇头:“你不该与廖去疾暗中往来。我因这件事降你王爵为侯,难道错怪了你?”

典不识嘶声笑了一下:“你没错怪我,我当时心大,又有传言说你要封我做太尉王,一下子冲昏了头脑。当时陈江搞的那些事,我真看不过眼,于是就想乘廖去疾之势,整顿朝纲,再建功业,令朝中风气一清。”

“武将干政,天下就会大乱,前车之鉴明明白白。七史之中连篇累牍,我教过你,你怎么忘了呢?”古骜说完沉默下来,典不识也沉默。

过了一会儿,古骜又说:“你这是想做皇帝了,我想过,你做皇帝不行,不如我来做。”

典不识的目光停留在儿子的棺木上:“大哥呀……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儿子死了。我不死,没办法为他报仇,因为做大哥的护着二哥。我死了,大哥就没有忌惮了,到时候,你帮我报仇,好不好?”

古骜道:“好。”

典不识道:“唉,你做了皇帝,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你说,大哥,如果当年你没做皇帝,只做了一个山大王,我们现在会不会还是兄弟?”

古骜也流下泪水:“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兄弟,只是帝王没有家事。”

典不识苍凉地笑了:“好,好。大哥,你记得答应我的话,我今夜就走。”

***

典不识的死讯传到了北燕,都传说丞相因为当年揭发之事嫉恨在心,逼死了绥阳侯。

怀歆心道:“丞相逼死绥阳侯,也是皇上纵容的,没有皇上纵容,他敢么?不过皇上纵容丞相这么久,也不是为了让丞相成势,而是为了纵着他打击燕王、打击廖家。丞相以为自己是皇上的刀,却不知道皇上也在等这把刀露出破绽,皇上好把这把刀再收回去。皇上等了这么久,拿下陈江如今已经水到渠成。”又想:“皇上这些年是真的老了,否则他为何如安排后事一般接连处理权臣?他要给继任者流下一个太平的天下。”

果然,不久后圣旨来燕,令定国公怀歆归朝,代太尉之职。怀歆入京,立即着手整饬官员风纪,举贪赃枉法于御前,丞相门下多下狱。

帝曰:“老成谋国,怀卿也。”

丞相求见皇帝为门下之人求情,皇帝将其数年贪赃枉法罪证皆摆于前:“二弟,朕给过你机会,你说‘将功折罪,死亦不惜’,朕信了你。可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朕,朕不再信你了。”

丞相惭,遂罢官归家,不久忧郁病死,死前大呼:“臣若有不忠之心,天厌之!天厌之!”气绝而亡。

后,丞相门下株连百人,皆下狱。

帝自此,常召安国公廖清辉入宫,谈长生不老之术。

***

虞君樊的病越来越重,古骜每日都会分出时间,陪伴着虞君樊,后来干脆让虞君樊搬入了宫中。这日夜里,虞君樊翻动了身体,唤了一声:“骜弟……”

古骜忙爬了起来,点了一盏灯:“我在呢,我在呢,你感觉怎么样?”古骜将灯放在床头,然后握紧了虞君樊的手,一片冰凉、消瘦。

虞君樊轻声道:“……扶我起来,好么?”

古骜点了点头,扶着虞君樊便坐了起来,虞君樊叹了口气:“想喝水。”

古骜转身倒了水给虞君樊,虞君樊就着古骜的手喝了水。他垂着头,古骜凝视着他,这些年,虞君樊的头发渐渐灰白了,垂在脑后,只用一条绳子扎着。他一身白衣,更衬了萧然。

只听虞君樊叹了一口气,说:“骜弟,我日子不多了,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好么?”

古骜眼眶红了:“别这么说,我们慢慢治,慢慢治……总能……”虞君樊的手指轻轻按上了古骜的唇,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我自己,现在不说,以后没有机会了。”

古骜落下泪来:“君樊……”

虞君樊伸手擦去古骜的泪水,微笑:“好了……好了……”说着虞君樊摸着古骜的脸:“你老了……”

“人都是要老的。”古骜道。

虞君樊笑了笑:“可我还记得年轻时候的事。”

古骜道:“我也记得。”

虞君樊道:“……说说看,你当初为何喜欢我?又为何要与我相守一生?”

“我向来喜欢你……你骑在马上,背着战戟的样子。很好看,我看过,就记在心里了。”古骜哽咽道。

虞君樊微笑,看着古骜:“这么说,不是因为我是黔中太守,手握雄兵?”

“君樊……你又何必追根溯源?当初你亲近我,答应我,不也是为了平世庶?可我爱上了你,我并不后悔。”说着古骜抱住了虞君樊:“君樊……我并不后悔。”

虞君樊也回抱住了古骜:“我也不后悔……骜弟,我还想多陪陪你……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君樊……”古骜泪水模糊地看着面前的人。

虞君樊摸了摸古骜的脸:“我走了以后,不要难过。”

古骜摇头道:“你走了……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我们两人本是一体,你命带天罡,我贪坐杀狼。天罡走了……杀狼之人还能留多久……”

虞君樊笑了:“骜弟,别怕,别怕。”说着他叹息了一声:“骜弟……我好累……好累,我睡一下……”

虞君樊在古骜的怀中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太尉王薨,帝悲难抑,大病。朝政尽委于定国公怀歆。

次年,燕地忽发部族暴乱,太子古疆不听劝谏,正面强战,孤军深入,中伏,战死沙场。

帝闻之,病情愈重,急派皇弟古谦入燕镇守。

是年秋,帝立嫡长孙古元为太孙,封次孙古霄为秦王。

***

天启十五年时,古骜在古霄长大后第一次见到他。

古骜有些惊讶于古霄的容貌。因为古霄长得像自己少年时,又像年轻的廖去疾。

古骜见到他还有一段因缘。

原来被圈禁为庶人的廖去疾常常被丞相门人骚扰,有一天,七岁的古霄提着剑挡在廖去疾府宅门口,与他们发生了冲突,古霄大斥道:“我外公乃是皇亲,天下是我古家天下,尔等凭何胆敢动我?”

古骜听说后,立即派人把古霄接入宫中。古霄小小年纪,小脸上却尽是冷峻之色,他被辛氏牵着,来到古骜面前,辛氏伏地:“皇上恕罪,是我没管教好他,让他跑出了府去,皇上要罚就罚我罢。”

古霄却上前一步:“皇爷爷要罚,罚我便是。不干她什么事。”

古骜却笑了:“朕罚你做什么,你做得对……过来!”古骜招了招手,古霄扑进了古骜怀里,“皇爷爷……”

古骜道:“霄儿,你以后在宫里陪爷爷好不好?”

古霄点了点头:“好。”

古骜对辛氏道:“你回去罢。”

古骜老了,他有无数的时间,陪着他的孙子,教导他,给他讲故事。就像曾经的古贲一样,古贲把所有的慈爱都给了幼子古骜,而古骜,则将所有的慈爱都给了古霄。

有一天古霄在房里玩木剑,古骜陪着他,古霄仰面问道:“皇爷爷,天下的关窍是不是在军旅?”

古骜笑道:“霄儿觉得在军旅?”

古霄道:“不过我从山运书院借来的书上说,在平世庶。”

古骜摇了摇头,微笑地看着古霄。

古霄挑眉:“难道像有些酸腐文人说的,天下的关窍在科举?”

古骜道:“都不对。”

“那在哪里?”古霄问。

“在耕战,耕是均田,战是府兵。至于平士庶、科举,那都是花架子,做给人看,说给人听的。”

“喔,原来如此。”

古霄抛了剑,一溜烟地跑了。

***

天启二十五年,太孙古元监国,秦王古霄掌管禁军。

古骜病得重了,睡一阵,醒一阵。

古骜这天醒了,叫道:“秦川!”

没有人应答,古骜又叫了一声:“秦川何在?”

怀歆的声音从外面响起:“侍卫长告假了。”怀歆不再穿着黑衣,而是穿着太尉的官服,华贵刺眼,威风之气扑面,状似其父怀劲松。

古骜吃力地想撑起身体,怀歆上前几步,扶起古骜,古骜道:“怀卿,你怎么在这?”

怀歆给古骜倒了水,递在古骜面前,古骜摇了摇头,没有喝。

怀歆笑了笑,将水盏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上,道:“我以你的名义发了命令,调来了军队,控制了上京,也控制了皇宫。太孙古元在我手上。”

古骜僵硬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方回过神,看了怀歆一眼,咳嗽了一声:“……以我的名义?”

“以你的名义,你要更储。”怀歆道。

古骜怔怔地道:“我要更储?”

“是。”

古骜的声音发抖,抑制不住的怒气好像游走在他的全身:“……我是觉得古霄不对劲,原来他背后的那个人是你!那年,他去廖去疾那里,也是你出的主意?让他引起我的注意?”

怀歆一怔,摇了摇头:“我从不走险招,那是他自己跑去的。我本准备找人专门教导他,没想到被你接入宫中。”

古骜冷笑:“对了,你怎么不叫我皇上了,也不自称臣了?”

怀歆挑眉:“你在我心里向来是骜兄,从来也不是皇上。”说着怀歆伸手摸了摸古骜的额头,见有汗渗出,便拿出手帕轻轻地给古骜拭去了,缓声道:“这些年,你老了,又自大,又骄傲,政策也偏颇了,正好让小辈儿改一改,收一收人心。”

见古骜不说话,怀歆收起了手帕,道:“我这辈子,做什么,都败给虞君樊。可是在培养皇嗣上,我的眼光,却比他高多了。感情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喜欢你,所以他选了最像你的皇位继承人……可古疆真是不堪造就,在燕地的时候,我教了他那么多,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没有你的才华气魄,却和你的牛脾气一模一样。”

古骜的嘴唇颤抖了:“……你……疆儿之死,难道……”

怀歆扶住古骜:“骜兄,别这样,对身子不好。”古骜想推开怀歆,怀歆却道:“……不是我。可我在燕地呆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那里有多艰险,也知道只要我不在,他出事是迟早的事……但是我没有告诉你。”

“你……”

“好啦,好啦,你再与我置气,我就走了。”

古骜猛烈地咳嗽起来,怀歆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拍着古骜的肩膀,动作轻柔。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可是没想到,却是我活得最久,最后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走。”

古骜咳出了血来,怀歆给古骜擦了血,又给古骜喂了水。

怀歆抬手缕着古骜的头发:“看看你……头发都白了。”

古骜苦笑,又开始咳嗽。

“与我说话这么辛苦么?”怀歆轻声道,“再睡一会儿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怀歆离去了,看着怀歆的背影,古骜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遇见怀歆的时候,那方青竹,那块黑石……还有山云书院……在他被排挤的时候,是怀歆帮助了他。现在,他要还债了。

半梦半醒间,听见了外面卫兵交战的厮杀声,人的脚步声,重重叠叠。

秦川满身是血地跨入了古骜寝宫之中,道:“皇上,您要见的人臣给您带来了。”

古骜点了点头,站在秦川身旁的廖清辉,上前一步,扶起了古骜,古骜哑声道:“……你来啦?”

廖清辉清淡一笑:“皇上,我来了。”

古骜笑道:“你上次与我说,你想知道成仙是什么样,你现在知道了吗?”

廖清辉道:“我知道了。我求索很久,求索了一辈子,终于知道了。”廖清辉的眼角有细纹,说话时细纹微微弯起,瞳色却更清澈,他半跪在古骜床边:“小时候,我父亲每天都琢磨怎么炼丹、升天,我就常想,他那样真的可以成仙吗?我觉得那样很可笑,我觉得他不能成仙。我小时候看了很多志怪、奇侠,我知道,天人与阿修罗也有战争,天人以战止战,活人无数。那时,皇上在北地抗戎,我当时想的并不清晰,也没有一个思路,我只知道,父亲所求的,也许在外面的世界中,不在炼丹里。”

古骜点了点头。

廖清辉道:“其实我很胆小,小时候我连畜生也不忍心杀,可那时候有一股力量推着我向前走。……跟着皇上,我学了很多,学会了打仗,学会了治理地方,也学会了杀人。我那时候虽没理清楚,但我隐隐知道,皇上活人无数,抵御外侮,也许就是仙人了。我那会并未想清楚,但这样隐隐的感觉,却带着我前行。”

古骜插话:“可我也杀人无数。”

廖清辉继续道:“皇上平了天下,我回河间的时候,去我父亲书房看了,才恍然惊觉——原来我和他一样,其实我很像他,他不问世事,只想成仙,我不管世家风云变幻,却只跟着汉王抗戎。其实道理相类,他求成仙,路子在门内,我求成仙,路子在门外。我也明白了皇上登机以后,为何我不想做官了,因为我觉得那不能成仙。”

“那你现在找到成仙的办法没有?”

廖清辉笑了:“这些年我寻访隐士仙人,走遍名山大川,最后我发现,仙人不在山里,仙人在尘世中。只要能撑起一个太平天下,就像给污浊的世事施了魔法,那就是仙人了。”

古骜点了点头:“所以你答应了我,跟着秦川回来了。”

“是的。”

古骜问秦川道:“现在外面怎么样?”

秦川道:“原来皇弟古谦上个月已病死在燕地,他怕燕地军心摇动,秘不发丧,太尉把这件事压下来了。”

古骜道:“朕也想,也许是古谦出事了,否则怀歆怎么敢动古元。”

秦川继续道:“典彪如今已统燕地军事。”

“原来如此。”

这时,门外声音响起,秦川苦笑道:“臣进来的时候,拖了许多老朋友帮忙,可没想到惊动还是大,皇上,有人来了。”

门轰然而开,只见古霄满身战甲,披坚执锐入内,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怀歆,后面则全是森然的卫兵。

阳光从古霄背后射入,描摹出他发光的轮廓,只见古霄的战甲上沾了鲜红,他手上提着一个年轻的头颅,正不断地滴血。在有一瞬间,古骜看着来人,几乎以为那是廖去疾。

目光移到那头颅上,古骜实不忍视,闭上了眼睛。

古霄几步来到古骜床前,笑了一声:“皇爷爷想见旧臣,跟孙儿说一句便是了,怎么倒在宫内与侍卫们见了血?吓了孙儿一大跳,孙儿大惊之下,便把兄长杀了。”

古骜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出去罢,朕有几句话要和霄儿说。”

古霄对怀歆道:“你们都出去罢。”

于是众人都出去了,怀歆将门阖上。

古骜招了招手,道:“霄儿,你过来。”

古霄走了过去,古骜道:“昨天晚上,我梦见战场了,到处都是喊杀声,马蹄声。君樊临走前,告诉我说,他也梦见喊杀声,满目一片人间炼狱……我也梦到了,如今,我命不久了。”

古霄将那头颅放在一边,在古骜面前半跪了下来,握住古骜的手,轻声道:“皇爷爷,我知道,御医也这么说。他们说,您熬不过这三天。”

古骜苦笑:“你都打听这么清楚啦?”

古霄看着古骜:“皇爷爷,其实霄儿很舍不得你。”

古骜叹了口气:“……皇爷爷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处理得也很偏颇,可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更换了统治之人,哪一次不是尸山血海?慜帝雍驰篡位可不算,他只不过换了前台之人,却没有换统治之人。因此他杀的人,没有我杀的人多。我夺了那么多人的地,他们能不恨我么?我毁了那么多人的家,他们能不怨我么?那些人支持你,却不支持古元,就可窥见一二,他们心里有多恨,多怨。可你不同,你是新君了,又是弑兄夺位,对于他们,你与我不同,一切,你都可以重新开始。”

古霄点了点头,“皇爷爷,我明白的,这是我们古家的天下,我不过是用一用他们罢了。”

古骜道:“权臣重臣,我都给你处理好了,还给你留了一个顾命大臣,牵制怀歆,就是你外叔祖廖清辉。”

古霄一愣:“……皇爷爷……你猜到我要……”

古骜点了点头:“我猜到。”又摇了摇头:“可我没猜到你这么性急,也没猜到我的身体垮的这么快,君樊走的那么急。”

“皇爷爷……”

古骜叹了口气,“还等什么?拿我的大印来,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写道圣旨,传位给你。”

“是。”

古霄立即将准备好的绢帛、毛笔、大印,摆在了古骜面前。古骜很快就写好了圣旨,可在按大印的时候,古骜却忽然跌倒了。

“皇爷爷……皇爷爷……”古霄忙抢上了一步,抱住了古骜,将他扶着躺下了。

古骜长叹了一口气:“骜是骏马,五行属火。霄是大雨,五行属水。你补我的五行,所以我最宠你,临死之前,也要见你一面。可你来了,火灭了,我就要走了。”

古霄流下了泪水:“……皇爷爷,你怪不怪我,你怪不怪我?”

古骜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古霄的脸:“……你做个好皇帝,我就不怪你,不怪你……”

古骜的手落了下去,古霄哭出了声。

****

天启二十五年,太祖薨于天显阁,传位太宗,以安国公廖清辉、定国公怀歆为顾命大臣。

太宗登临,大赦天下。

太宗为人,屈己纳谏,任贤使能,宽厚爱民,四十年治,天下称焉。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这篇文写得很粗糙,但无论如何,总算写完。鞠躬。

其实这篇文我有很多遗憾,比如感情线,比如雍驰塑造(雍驰其实是一条隐线CP),但是已经尽力,我修改过很多次,目前这个版本我勉强满意。

外面有盗版我也下载看了,很多错误,很多关键的地方都没改。对于一个改文强迫症的作者来说,看着错误版本到处流传,还有人看了错误的版本以后跑来文下吐槽,大家能想象强迫症患者内心是如何狂躁崩溃的么?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经历。

说到这里我要再次感谢正版小天使们,特别是十来位经常留言的小天使。是你们给了我无穷的动力,在我不成熟的时候不离不弃,尽管多次断更,却一直等候着我。你们对我来说是这段写作经历中最珍贵的宝物。

谢谢大家。

老吕和皇帝的番外我还在构思,有了灵感就会写,究竟是以一个短篇写在本文后,还是开个新文写个中篇;是转世到现代还是古代,我都还没想好。想好以后会写~

《梦中情人》作者:阳关大盗

文案:

本文是《反骨之人》的延伸篇,本文的主角是反骨中先帝和吕太守的转世。

先帝在新的一世里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吕太守还记得。

这篇文就是个谈恋爱的小短文,两个人会很甜蜜地在一起的。吕攻凌受。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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