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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6章 君王之器

第226章 君王之器
蓝岚已死, 风陵街还负隅顽抗的魔修也在此时扔下武器,跪倒在黑袍的大魔面前,脊背俯下, 宣告臣服。好似风中的蓬草, 起伏的海浪。

风烟散去, 殷无极看向那悬于半空的内城道路。

那是一道向上的天梯,上面却倒着无数的战士, 有敌人, 亦有友军。尸骨化为青石,为王铺路。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殷无极沉默了良久, 才沙哑着嗓音, 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倘若他未曾及时归来, 启明城也不过是青史中转瞬而过的流星,绽放之后又极快陨落, 不留下半分痕迹。

这仿佛警醒,萧珩与他背后的狼王军残部顿住了脚步,想起了那虚幻的和平日子, 并且陡然意识到, 那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北渊洲只相信武力。”领会了主君所要传达的意思,萧珩看向自己的狼王军, 他们的脸上露出渴血与复仇之色。

不止是他们,他们一路走来, 曾经寄身于此的魔修们拿起武器捍卫城池,为的不仅是一座城, 而是他们遍寻千百年,终于获得的一丝安宁。

哪怕那段时光是那样短暂,但终究还是留下了磨不灭的影响。

一颗落于荒原的火种, 化为了燃烧的野火。他们惊醒了。

殷无极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后,是向他称臣的大魔们,是忠于他的将军与战士,是放下兵戈被俘虏的败军。

“殿下……”在短暂的整顿后,赫连景抹去脸上的灰烬,也领着固守于此的战士重归他的身侧。

在绝境中等来了城主,赫连景狂喜之余,整个思维还是木僵的,似乎还没有办法领会到个中含义。

直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他的身侧,看见他持剑而立的背影,手中的刀拿不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抖。

面前的大魔孤高而威严,早就不是那个矿场中的少年。

是惶恐?是畏惧?还是膜拜?不知道啊,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震颤,让他克制不住跪在他面前的冲动,当然,他也如此做了。

“幸不辱命,殿下。”

“你做得很好。”

殷无极看向他背后染血的甲兵,眼底映出了当初在矿场中那个穷途末路,计划着起事为匪的男人。

他被自己放下军中百般历练,如今展现出了自身的才华,有了可以托付重任的战功,不愧于他当年一句“此人堪为千夫长”的评价。

“老师……萧十八将军,因为身受重伤,无法领军,于是将令牌交予我,并授以临时指挥权,风陵街之战,由我主持。”赫连景低下头,手中紧握的狼王军令牌,此时却烫手极了。

“此战截留了岚苍城主力,大体达到目标……但是,十八将军战死……”

赫连景嘴上快速而简练地汇报着,心里却明白,自己原本不该领军,此时是军权的最好交还时机。

照理说,他应当交还给萧珩,但是当着殷无极与全魔洲大魔的面,把军权交给萧珩,这样真的可以吗?

“起来吧,赫连将军,随我去内城。”殷无极听完战报,明白了目前的情况,于是略略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自然看到了他手中的令牌。

他敏锐地感觉到赫连景的犹豫不决,心中却明白,对方是忠于他高于萧珩,才会在此时三思后行。

“殿下,您……”而赫连景却心中大震,因为他压根没有配得上“将军”一称的军职。而城主此时如此称呼他,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他颇有些激动地抬起眼,却见城主平静地从他手中抽出印着狼图腾的令牌,先是摩挲了一下,然后随手丢给萧珩。

“萧十八战死了,这是你托付给他的,做个纪念吧。”

他本可以直接留下令牌,不必解释,但殷无极言语间淡化了军权的政治意义,然后竟然将调用狼王军的令牌,轻易地还给了萧珩。

“十八他……”萧珩双手接住,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无话。

殷无极看向他的两名将军,一人年长,一人年轻,无论未来如何,这二人此时是坚定地守着他的背后的。

大事仍未成,他又何必用猜疑,教这原先关系不错的二人产生龃龉呢?

遥远的记忆中,白衣儒雅的天问先生执着书卷,为他讲述上古的君臣典故,讲到一半,他才轻叹一声,道:“帝王道,远比帝王术,来得更高明。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君王,驭人之法,以攻心为上。”

当年的殷无极似懂非懂,此时却心如明镜。

他若要什么,必须要对方心甘情愿,而不是让他自感愧疚,或源于逼迫。

“随我来。”殷无极拂袖,萧珩和赫连景之间无形的危机化于无形,于是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心甘情愿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而观察着殷无极一言一行的大魔们,却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是激赏之色。

“这就是君王之器量啊,如今北渊,还有哪一位渡劫殿下有如此心胸呢?”禅让先是念了一声佛偈,然后执着禅杖,快步跟了上去。

内外城之间,因为机关的启动,已经有了梯度差。而内城其他三门完全封闭,唯有这一条路。

进入内城的魔兵,在蓝岚已死的当下,正是瓮中之鳖,负隅顽抗者,只会迎来最绝望的收割。

殷无极率先踏上天梯,身后鱼贯而上的,便是持着刀枪的大魔与魔兵们,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蓝岚已死,殿下归来!尔等放下兵器,速速投降——”

岚苍城魔兵数量再多又如何,他们是豢养的私兵,只为资源挥刀,此时听闻大魔已死,大多数人感觉大势已去,便纷纷放下武器做了俘虏。

如今的内城,只有少数地方还在交战,而这些负隅顽抗的势力,最终会被入城的殷无极,摧枯拉朽般毁灭。

殷无极一入内城,便看见那条曾经花灯巡游的街,如今已经是坑坑洼洼。

数十日之前,他还坐在城主府最高处的阁楼,凭栏远眺,饮酒赏灯,此时却看见满目疮痍。

物是人非啊,他明明只离去了七天,却像是离去了一辈子。

城池破,琉璃碎。他的理想之城,最终还是被裹挟进这刀兵四起的乱世中。幻梦惊醒,北渊露出它蛮荒的底色,无论他如何用仁与礼教化,血性才是魔的本性,没有人能够例外。

“呜呜呜,老师,你醒一醒……”

“老师,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剑魔吗?为什么啊……”

殷无极听到一群稚子的声音,于是循声看去。

他却见一个满头白发,身材却高大巍峨的男人跪在地上,手中支着巨剑,如同耸立的龙骨,而铁一样的臂弯之下,是几个扒着他胳膊的孩子,被他残留的魔气护住,此时正哭的不成样子。

“那是剑魔,他居然也在启明城。”林烟霞先是蹙眉,然后恍然,“也难怪,他无法再进一步,寿数快尽了,所以来此养老的吧。”

兴许是“老师”一次触动了他的神经,殷无极疾步走去,似乎想要去看看他情况如何。

那白发的男人再抬起眼时,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布满衰败的沟壑,他太老了,已是魔的风烛残年,剩下的魔气尽用来护着他剑道馆的孩子了。而所幸,恶战之后,他终等到了城主归来。

“啊,是城主啊……”剑魔的声音也是苍老的,浑然不似他第一次见到殷无极时,那目空一切的高傲。

那时的他,只是听闻有个年轻的殿下夺下一座城,更名为“启明”,其中勃勃的雄心,让他这个混迹魔洲已久的剑客,忍不住一笑。

无他,有这样雄心的人,在北渊洲有很多,但他们都死了。

死于明枪,死于暗剑,死于倾轧,死于背叛。

剑魔只是抱着一股轻蔑之意,来到了这里修行,以为自己至多一周就会离去。可是一月过去,三月过去,他不走了。他在这座城中开起了剑道馆,招了学生。

他的前半生一人一剑,荒野独行,用血来喂养魔剑,可当他真正歇下来时,在教学生剑法的过程中,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

修真者的生命已至终末时,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大抵,是传承吧。

剑魔看着那黑袍逆光的城主微微俯身,似乎想要给他输送一些魔气,但老人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寿数已终,老朽要死了。”在谈起所有修真者都忌讳的那个词时,剑魔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会暴怒或者怨愤,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还露出了微笑,“只是这些孩子,交给城主了……”

他吃力地挪开自己已经快要僵冷的手臂,淋漓的鲜血滴在了那些孩子惊恐的脸上,与他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

“老师,您在说什么?”

“我不要老师死掉,老师那么温柔慈祥……”

这些稚嫩的生命太年轻,但生于北渊洲,又如何不懂死亡的分量。

“我会保护他们。”殷无极将一名最小的孩子从他臂弯中抱起,然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道,“前辈,放心吧。”

“好、好啊……”剑魔笑了,浑浊的眼中好似有着光芒闪过,下一瞬,那神光就缓缓熄灭了。

方才百战也不倒的男人仰面倒在地上,看见黑云散去,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极为炫目,让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老师,老师……”孩子们围到他的身边,有人抱着他的头颅,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有人扒着他的胳膊不放,有人在他的身边放声大哭。“您保护了我们,自己却死掉了,您太坏了,是大骗子。”

“老师你不要走,我们都是你的门徒,教我们学剑啊……”

“我以后不逃课了,也不开小差了,您叫我挥剑一千次都行——”

“……”

半生厮杀,半生流离。征战一生的剑魔最终在孩子们的簇拥中闭上了眼睛,好似死于春意盎然的花丛之中,脸上带着一抹微笑。

“为人师长,总是如此吗?”殷无极看着那些惶恐不安的孩子们,原本沉默着,忽然又轻声自语道。

他们这一路上有不少类似的插曲,被他用火焰精准烧过几轮,受此力量的震慑,许多人皆是不交战便放下了刀剑,纷纷跪在他面前。

兴许是因为龙脉的力量,他的风姿本就世无其二,此时更是平添三分威严慑人。

剑魔的后事与孩子们的安置,他指派了人留下处理,然后接着前行,来到了最后的战场,城主府之前。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

“殿下万岁!”

与脸上点燃了振奋的启明城战士不同,岚苍城的余党则是面色一片灰败,有人近乎顽抗地向殷无极发起进攻,黑色的火焰却转瞬间席卷了他们,让那些攻向他的人灰飞烟灭。

大魔的黑袍临风,踏过黑火,踏过血海。

人群如分海,殷无极走过时,魔修们也纷纷退开,浩荡的战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个人都注视着他,好似仰望着他们的神。

战场的尽头,银发的少年刺客提着何不为的脑袋,疾步走向黑袍的大魔,他的身侧,白衣的女子执剑,衣袂飘扬,仿佛未来魔君身侧的暗影。

将夜收起袖剑,看向在短短的时光中经历大变的男人,他将一切个人的情绪封于心底,脸上不再有平日那种温和平静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属于王的孤高。

“这是预付。”将夜将头颅掷于地下,看向那神情微动的男人,仰起头道,“你助我报仇,我助你霸业。殷无极,我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