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等降谷零和同期们交流完情报、提着已经清洗干净的空便当盒返回安全屋的时候,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了。
天光暗淡,行人稀疏,空荡荡的走廊里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清脆的“哒哒”声恍如波纹一样荡漾开, 在接触到墙壁的瞬间复又回弹,形成一圈圈渐低的回音。
分明只有一个人,但那悠悠荡荡的脚步声和回声, 却愣是给人一种数人并行的错觉。
公寓楼道里很黑,廊灯上周的时候出现了故障,但不知道为什么, 似乎一直没有人来修理。因为是熟悉的路,熟悉的地界,从电梯里出来后,降谷零便也没想着打开手机光照明,就这样摸着黑,一步一步朝着公寓门的方向抹黑行去。
但……
很快。
脚步声骤止。
降谷零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右手悄无声息地摸向后腰, 小腿微微绷紧、腰部也无声无息地弓了起来,整个人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随时可以向前扑咬、与敌人厮杀在一处。
——在眼前这片黑暗之中, 降谷零听到一个陌生的、低缓的呼吸,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出现在这条幽黑的走道里。
迟疑片刻,他没有选择直接动手, 而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道呼吸前方数寸的位置。
鼻尖微怂,一股熟悉的腥甜气息、混杂着微咸的海潮味, 就这样钻入了降谷零的鼻腔。
这是……受伤了?
还是说,这是对方身上沾染的、属于其他人的鲜血呢?
——从呼吸声传来的位置来看, 对方应该正靠坐在门边,处于一个偏低、但可以随时发动攻击的位置。
眸色微深,降谷零悄悄俯下身,将提在手里的便当盒轻轻地搁在了地上、腾出了左手,随后左手迅速探入外套口袋。
在摸出手机的瞬间,降谷零在一秒之内完成了按亮屏幕、用刺眼的光晃向对方眼睛,同时右手前送、将冰冷的枪口顶上了对方的额头。
“——你是谁?!”
下一秒。
——在雪白的荧幕光线中,一张微闭着眼、苍白的皮肤上沾染着大片血渍的鬼艳面容,就这样出现在了降谷零的面前。
冷不丁一个激灵,降谷零的手机一下没拿稳,重重朝着地面摔落而去。
砰——
意料中沉重的落地声并未响起。微微垂眼,降谷零就看到,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正正好将他那支灰白色的手机接在了掌心里。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道有些嘶哑、但仍能勉强听出原本的柔滑音色的声音,便自这人口中传出。
“……不好意思,把它弄脏了。”
弄脏……?
在降谷零的注视下,这个靠坐在门边、浑身是血的青年缓缓抬起手,有些吃力地握住浅色的手机、在自己还算干净的白衬衣衣摆上蹭了蹭,把上面沾染的血手印勉强擦掉了一些后,抬手递还给他。
在对方手臂屈伸间,隐约能看见一抹闪烁着的幽绿微光附着在对方袖口。
“……冰酒?”
不是很能确定地,安室透迟疑着,低声唤了一句。
“嗯。”
微弱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气虚,青年微微抬头,汗湿的额发向两侧滑落,露出一双黯淡的薄绿色凤眼。
“!!”
连忙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安室透一边翻找着自己的口袋往外掏钥匙,一边语速极快地问:“你怎么不进去?就这样坐在门口……如果我一直没回来,你怎么办?”
矢目久司歪了歪头,声音很小地应了一句:“……钥匙丢了。”
“那你撬锁啊!”
“……”
没声了?别是晕过去了吧?!
终于找到了钥匙,安室透连忙将人搀扶进屋,为了让对方保持清醒,嘴里不断念叨着:“你不会连这个都没学过吧,冰酒?”
被扶着落座在沙发上,矢目久司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看上去一副随时都会原地去世的模样,在客厅里留下了一长串血滴印。
“撬过……”
忙碌着翻找急救箱的安室透随口应了一声:“什么?”
“我没撬开……”
安室透愣了愣,但很快就想起——这是冰酒的安全屋,如果安全屋的门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撬开的话,那这门的安全性也的确太差了一点。
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安室透就拎着一大箱急救药品,匆匆来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
“还能动吗?”
矢目久司眨巴了一下眼睛,实话实说:“有点没力气了。”
“……”帮对方把被海水泡得湿漉漉的外衣脱掉,安室透有些无语,“那你还挺坚强的——就这样坐门口吹冷风?你坐了多久?”
“没多久吧……”
略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两人动作间,似乎牵扯到了对方腹部的伤口,矢目久司痛得闷哼了一声,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见此情形,安室透直接从茶几下方摸出一把水果刀,缘着那一处被血液凝固住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布料全部切碎。
“你等一下。”
很快,安室透便快步从浴室的方向走出,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和一条毛巾,半蹲到了矢目久司的面前。
“可能有点疼,忍一下。”
这样说着,还不等话音落下,他便飞快地将手里泡过水的温热毛巾,一把按在了血肉模糊的伤口处。
掌心下方,矢目久司腹部的肌肉猛地绷紧、颤抖,很快,疼痛造成的冷汗就再次从他皮肤上沁出,混合着从伤口处漫出的血污,将安室透刚刚换上的干净沙发罩弄得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等到凝固的血痂稍微化开些许,安室透把毛巾丢开,拿过一块干净的纱布,沾着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一边忙,一边继续跟差点噶了的倒霉上司说着话,“你这是在哪弄得一身伤?为什么不去医疗部处理一下再回来呢?”
轻轻摇了摇头,矢目久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半阖着眼、默默注视着正蹲在自己身前忙忙碌碌的安室透。
湿漉漉的睫毛搭在他的脸上,在眼下透出一小片阴影,叫人看不清矢目久司眼里的神色。
两分钟后。
终于完成了清创,看着对方腹侧那一小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安室透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他迟疑了一下,紫灰色的眼里掠过一抹复杂,“你这是……徒手把弹头挖出来了吗?”
“嗯。”
微垂着眸子,矢目久司盯着伤口处、仔细检查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没发炎,还行。”
“……”
“还愣着干什么?你该不会是要伤员自己动手缝合吧?”半开玩笑似的,矢目久司撩起眼皮,睨了安室透一眼,“——针线在医疗险最下面的密封袋里。”
“不、但是……”有些艰难地动了动唇,安室透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脚底也像是生了根似的,就那样直挺挺戳在离对方半米远的地方,踟蹰着不敢上前,“……我没有麻/醉药。”
稍微撑起身,矢目久司冲对方扯了扯唇角,露出个苍白又虚假的浅笑,眉眼间的神色意外的温和。
“来吧。”
他说。
半小时后。
安全屋里的血腥味更加浓郁了一些。
处理完最要命的伤口后,矢目久司就把可靠的部下打发去处理楼道间的血迹,自己则勉强打起精神,缓慢地包扎着其余较轻的伤口。
等到安室透拎着清洁工具、再次返回安全屋时,看见的便是已经穿戴整齐的矢目久司,那副伤痕累累、伤上叠伤的躯体,此刻已经被一件材质轻薄的纯黑色衬衫遮盖住了。
沉默着将工具归位,反锁好房门后,安室透缓缓来到沙发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落座在了左侧的单组沙发上。
眨巴了一下眼睛,稍微恢复了一点元气的矢目久司温声道谢:“刚才麻烦你了,波本……唔、不好意思,把沙发也给弄脏了。”
“……不、那不重要。”
安室透抬眼瞥了矢目久司一下,然后很快又偏过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想了想,矢目久司主动搭话:“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强笑了一下,安室透微垂着眼睑,浅金色的碎发搭在他的眉弓处,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细碎的阴影,“最近没出什么任务,打工的便利店那边生意也比较冷清——我最近休息得很好。”
“嗯。”
矢目久司淡淡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后,忽然问:“你看最近的社会新闻了吗?”
“你是指……频发的各类案件吗,冰酒?”
点了点头,矢目久司提醒:“外面这段时间比较乱。如果你的经济状况不太紧张的话,不如把兼职辞掉吧,就当是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
“……”沉默了一阵,安室透垂下眸子,低声应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找咖啡厅的老板请辞。”
这句话说完,他很快就站起身:“没事的话,你也早点回房间休息吧,冰酒。我把沙发罩拆下来清洗一下,血迹干了的话就洗不掉了。”
沉凝了片刻,矢目久司还是没有说出“那就别洗了,直接扔了换新的”这样的话,只是默默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拎着自己那件已经被拆成碎布、完全看不出原貌的白衬衣,拖着脚步上了楼。
回到房间后,矢目久司先打开了电脑,登录上自己的邮箱之后,给马提尼发去了一封邮件。
[苏格兰最近有什么动向?——冰酒]
很快,他就收到了马提尼的回信,仿佛对方一直守在手机边上似的。
[很安分。我取消了他近期所有的任务,前段时间他闲着无聊,跟乐队的朋友一起去米花公园办了一次义演,除此之外就一直呆在安全屋里,哪也没去。——马提尼]
刚看完,下一秒,又有一封新邮件传了过来。
[您就这么看好他吗?恕我直言,冰酒,如果您想要狙击手,最近训练营那边有不少水平还不错的苗子,您没必要非得死守着苏格兰这一个——他现在已经被琴酒的行动组盯上了,如果不是您护着,他早就被当做叛徒处刑了,根本无法以狙击手的身份为您带来任何的利益!——马提尼]
[这段时间的事我有所耳闻……冰酒,他真的值得您做到这一步吗?——马提尼]
一封接一封的邮件源源不断涌入邮箱。只看了几份,矢目久司就有些烦了,干脆没再点开新邮件,只是戳开了编辑邮件的地方,忍着腹侧痛觉神经的侵扰,一点点缓慢地敲字。
[马提尼,我之前吩咐你跟进的黑方的事,你做得怎么样了?——冰酒]
不断新增的未读邮件数量止住,过了一会儿。
[我一直盯着的,目前因为上次港口走私案的事,警方大获成功,因此警视厅方面召开了相关发布会,已经将舆论剩余的热度彻底压下去了。不过相对应的,警视厅上层也直接动用了免考特权、把刚回国复职的矢木雅人提上了警视的警衔。——马提尼]
细品了一下这则邮件,矢目久司的眉心微微蹙起。
“……只有警衔吗?”
[职阶呢?——冰酒]
[没有。因为警视正的选考还没结束,所以警视厅内部暂时没有空余职位给他。等到这次备考的那两名警视升上去之后,空出来的职位就会交到黑方手里。——马提尼]
[嗯,辛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后面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冰酒]
发出这封邮件过后,矢目久司就想要关机上床休息,但还没等他关掉邮箱页面,下一秒,未读邮箱里又再一次多了一封新邮件。
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矢目久司还是打开了收件箱,点开了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封未读邮件。
[冰酒,我还是没有弄明白。制造舆论、裹挟警方、为社会制度制造信任危机……这些事对我们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好处。从组织的角度来说,如果警方的权威崩塌、制度陷入毫无束缚力的状态,那么我们也将失去攫取利益的工具,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我们的存在,跟规则、制度是相依相成的……我实在没有弄懂,您为什么会这么做。——马提尼]
[?——冰酒]
[您是为了黑方吗?但恕我直言,他作为我们送进去的卧底,本就。不应该跟我们有过多的接触,是死是活、是升是降、是顺利还是坎坷,都是他作为卧底所需要考虑的事情,这些事本来就不应该您来替他操心。您没必要为了他如此耗费心机。——马提尼]
电脑屏幕莹白的光映在矢目久司的脸上,照出一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他眉眼低垂,没有丝毫笑意,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维持着惯常的冷淡萧疏。
在某个瞬间,那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沉默了半晌,没有去理会扔在持续增加的未读邮件数量,矢目久司轻抬起手,遍布软茧的指尖缓慢地落在键盘上,敲击出一行行跃动的纯黑色字符。
[只是我想。只是出自我私人的意愿,我想要这么做——这个答案,你满意吗?——冰酒]
这封邮件迅速变为已读。
矢目久司继续敲字。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月食,马提尼。我的狗只会听从我一个人的命令,那么——你呢?——冰酒]
网络的另一头,不断发送着邮件的人,似乎是怔愣住了似的,在看到这封邮件之后,凝滞了好半天,却迟迟没有回信,也不再发送新的邮件过来。
半晌后,一直到矢目久司困意上涌、上下眼皮开始不断打架的时候,电脑的音箱处,才再次传来一声低低的提示音。
叮——
一封信邮件在屏幕中央弹出。
[……很抱歉,冰酒!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僭越了——您现在已经忙完了吗?关于您之前让我查的、关于「伏黑惠」的事,我稍微有了一点头绪,方便跟您见一面吗?——马提尼]
注视着屏幕中那行冰冷寡淡的纯黑色文字,矢目久司几乎能够想象得出,坐在电脑面前的马提尼,是如何惊慌失措地尝试转移话题的。
淡淡地扯动了一下唇角,矢目久司似乎是想要露出个笑,但努力了很久,面上却仍然一片淡漠。
……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微笑的能力。
望着微微反光的屏幕,矢目久司试着像曾经那样弯起眸子、浮动嘴角,但最终出现在屏幕反光的人影脸上的,却是个虚假无比的冷笑。
“……”
强行提起的唇边弧度,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飞快坍塌。
沉默了小片刻,他开始一下下敲击键盘,艰难地回复着邮件,
[我近期不方便出行,有什么事,你直接邮件传送给我吧。——冰酒]
过了一会儿,一则带有附件的邮件传了过来。矢目久司点开一看,发现是一小段视频,视频下方还附带着马提尼的一行文字。
[我查过了——您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里,医院监控出现了一小段空白,根据时间推断,正好是您进入放射科监察室的时候。那段消失的监控没有任何人为干涉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信号受到自然干扰所导致的,我暂时无法复原,也没查到销毁视频的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但,这个结果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马提尼]
的确是这样。
如果说自己进入放射科监察室前后的视频都消失不见的话,那么……
在那段时间里,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不就只有那位名为「伏黑惠」的少年知晓了吗?
薄绿色的眸子缓缓眯起,矢目久司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便很快关闭了电脑。
正在矢目久司准备关灯上床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转过床头柜,随后立刻便凝固了。
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只棕色的小狗花盆。
在小狗头顶正中央的位置,有一株小小的、淡绿色的嫩芽,正颤巍巍地伫立在空气之中。
——月季发芽了。
这盆因为任务繁忙,被自己抛在脑后、彻底遗忘在安全屋里的纯白色月季,在两个月后,终于还是努力地钻破了土壤、从花盆里探出了一枚小小的嫩芽。
眸色莫测,盯着嫩芽看了好半天后,矢目久司凑了过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土壤。
“太干了……”
他轻声呢喃。
——睡觉的计划暂时取消。
仔细着不要扯到伤口,矢目久司快速下了床,在卧室里翻找了一阵后,从壁龛角落摸出一袋乱七八糟、有不少甚至还没来得及拆封的养花必备材料,打开大灯,大半夜地,就这样开始侍弄起自己的宝贝月季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