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阴氏祠堂8
阮雪阑没睡成一个好觉。
他蜷缩在阴府的客房中, 床板太硬,烛光又太飘。午时三刻,他在被子里闭着眼,指甲抵着掌心, 听到了敲门声。笃笃。先是两声。笃笃笃。随后是三声。
“谁啊?”他颤着嗓子喊了一声。
敲门声忽然停了, 只留下他未尽的余音。
阮雪阑把脚缩进被子里, 被子笼罩下的心跳愈发鼓噪起来。他想起桌上摆着白天拿到的符咒, 但却没能鼓起勇气离开令人安心的阴影。邪神冰冷的猩红眼神忽然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还有那毫不留情的话语。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他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努力啊?
无限流副本最基础的要求只有活过72小时,他难道不是在努力活着吗?
阮雪阑含泪又往墙角缩了缩。周遭的一切陷入了寂静,但事情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他感受到木门悄然划开, 掠进来一些灰白色的光。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 没有脚步声,只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有昆虫在爬动。
他僵硬成一块木头, 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面书桌上张贴的一副“独占鳌头”, 那只龟冰冷的豆子般的小眼睛紧盯着他。他一紧张,床板终于不堪重负, 发出一声嘎吱的响。
就在那一刻,阮雪阑的余光中瞥到了什么。
他爆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声音足够把这一片沉睡的人都惊醒。他连滚带爬地退到床尾, 求救的声音伴随着哭声在室内炸开,但并不妨碍那个佝偻着的,在地上蠕动的身影一点点逼近。
老人把他的头安反了。
他先是用正脸对着阮雪阑,脸上三个又黑又红的大洞, 还淌着血水。人类三魂被吓没了七魄后,他才发现位置不对,于是转而用灰白色的后脑勺对着人类,一步步倒退着爬近,手里像是捧宝贝一样捧着什么。
“别过来,”阮雪阑哆嗦着,皮肤愈发雪白,嘴唇吓得青灰。
但面前的“老人”充耳不闻。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般爬上了人类的床榻,腐臭的味道几乎令他窒息,血水则滴滴答答地流淌着。它脖颈处仿佛刚刚才被人硬生生地砍断。露出血腥的血管和骨肉。它“看”到了阮雪阑,仿佛大喜过望一般,伸出了一双鹰爪般干枯的手。
枕……枕头?
枕头被硬生生塞进了人类的手里。陈旧,绣着花纹,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老人味。阮雪阑吓得立刻把它扔掉。
面前的人形却忽然动了怒,扭过头来,朝他张开了黑洞洞的嘴。人类几乎要呕出来,它的舌头已经腐烂,有蛆虫爬行其上。
“拿着……嘶嘶,拿好……”那双死人般的眼睛看向的似乎是其他什么人,粗暴地把枕头往人类的怀抱里塞,“别放开……这是你该在的地方……”
阮雪阑不敢再反抗。
他的指尖发白,攥着枕头,眼角含泪。
“乖孙,”面前四肢扭曲的人形却仿佛夙愿得偿,模糊能辨的神情忽然变得慈爱起来,“好孙儿,你一向是最懂事的,一定能懂得我的良苦用心。拿好,枕着它,枕一晚上,必须要这么做,我阴家有望——”
它话说到一半,面前“乖孙”脆弱的神经终于彻底崩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只留下怪物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看着,又伸手把自己的头颅扭了一百八十度。
它似乎不希望人类独自留在这里,于是拉拽着对方的胳膊,把对方从床上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阮雪阑一昏了事,无知无觉地在地上被拖行。
在一片夜色的掩盖中,它带着它的“乖孙”,簌簌地朝着不知名的地方爬去。
天明时,人去屋空。
*
摆在游吝面前的问题有两个:怎样离开这口井,以及怎样处理翠屏的尸体。
前者被证明为卡戎的过度忧虑。人类随身携带攀岩工具,尽管井口逼仄,井壁湿滑,但用双手撑起,成功离开也不成问题。这个方法相当朴素,以至于当游吝重新坐在井沿时,卡戎抽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他的脸。
“手帕是从哪里来的?”游吝眨眨眼。
“刚才在仆役那里拿的,”
人工智能说,“依据我对你行为模式的分析,我预测到它会像现在这样发挥作用。但我忘记了再要一件外袍。从本质上来说,你应该更注意这些卫生上的问题。”
想到卫生,就想到人类刚刚当着他的面往井里跳的光辉事迹。
“……并且,尽管我不会干涉你的行动,我还是更乐意听说你有一个计划。”
“噢,”游吝嘟囔着什么,很快又全无瑕疵地笑起来,“小AI,还没有人像这样管过我呢。我有没有说过,你还挺贤惠的。”
“没有。”
“那从现在开始就算我说了。”
“……”卡戎专注地擦拭掉沾在他头发上的苔藓,半响才留意到人类还在盯着他,才想起来回答,“谢谢,我会记住的。”
人工智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他习惯保持干净,在中央控制室时,也定时指挥家务机器人维持线路和零件不要积灰。
人类总是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他早就想要一片手帕了,就像是对方迫切地想要一把好用的枪那样。
人类笑得咳嗽起来。
“你真有意思,”他说,“卡戎,尤其在幽默感方面,你发挥的水准起伏不定。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有一点小小的背离主线。但来这里找尸体总比待在房间里等待着时间白白过去要好得多。何况我们答应了翠屏——”
“我。”人工智能纠正道。
这是个小小的事故,来源于卡戎本体内严丝合缝转动的某粒齿轮,以及他头脑中浮动的黄金律令。
每一个副本都是一个崩塌的位面,在这里,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卡戎努力维持着它们的存在,维持着这些副本NPC一次又一次地复现,在世界摇摇欲坠的边缘按照它们自己的逻辑生存。
这意味着他希望一切回归正常,哪怕只有其中的某一部分恢复正常。
在翠屏作为NPC存在之前,她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只要她是人类,卡戎就无法不尝试着令她得到安息。
“但是我没有问过你,”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人类的影子,平静地说,“就做下了决定。实际上,你并不需要真的这么做。因为只有我答应了她。”
换位思考是他最新学到的技能。
“我们。”
游吝弯弯眼睫,语气散漫地又纠正了一遍,
“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对恋人,你做的决定当然要算在我身上。”
卡戎已经对这种说法见怪不怪了,只是镇定地“嗯”了一声,随后收起手帕,打量着面前这个被擦得崭新的人类,“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游吝已经脱下黏糊糊的道袍,只剩下一件沾染了血迹的单衣。他头顶的道冠是昭示着这个年轻人身份的唯一道具。
卡戎察觉到他的视线追着自己移开的手,稍微有点病态的迷恋,但并不令人讨厌。当人类思考时,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就愈发显得难以捉摸:
“阴宅有许多诡异的事,”
人类说,“翠屏是其中的一件。正常来说,我们不可能认识她,也不可能和她攀上关系。她不是因为被人折下脑袋而死去,说明她生前触犯了另外的禁忌。再想想昨晚来找我们要枕头的那个怪物,他不是随便选中了某间屋子,裙摆的一角当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角落。最有用的是,我们已经触怒了老爷,他恨不得我们早点去死,想必现在也渴望得发狂。综合来看,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他的语调莫名其妙轻快起来,就好像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等等,”
卡戎问,“你说什么真相?”
人类看起来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意识。他甚至错过了早晨的道士集会。
人工智能以为他压根不在意这些,譬如阴府奇怪的习俗,老太爷的新丧,以及许许多多散乱无章的事情。
“我们昨晚住的房间呀,”
游吝冲着卡戎眨了眨眼睛,“笔墨纸砚残留了太多的使用痕迹。那不是提供给宾客的房间,而是主人的。翠屏的衣角出现在那里,意味着她是最近调过去侍奉主人的侍女。至于这个地方为什么空出来让我们住进去,则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是死者本人。”
“阴老太爷。”卡戎说。
人工智能的声音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游吝的卖弄玄虚,不过他并不在意。
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啊哈,昨晚恰好是他的头七。这不是一个很复杂的结论。”
他接着说:“我想,他的死因是这个副本的关键,我们遇到的每一件事……空棺材,翠屏,地上爬行的老人,以及现在的这口井,其实都可以和它扯上关系。不过我没有太多解密的闲情逸致,我只想要拿到满足任务条件的‘关键物品’。”
“那是什么?”
卡戎问,心中却已经有定论,人工智能微微偏过脑袋,将一只手放在游吝的肩膀上,问,“你为什么要把它给出去?”
枕头。
满足条件的关键,现在想来就是那枚枕头。
“那时候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游吝带着冷峻的微笑说道,“我不是马上就要把它取回来吗?我往枕芯塞了一枚‘双生糖’,现在只需要顺着另一枚的引导……”
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卡戎忽然觉得自己的胃不舒服地痉挛了一下。尽管人工智能并不是真的需要胃来吸收食物,非要吃的话,在咽下喉咙的那一刹那,食物的可食用部分就被分解为了他电路里的能量。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想起了他从人类口袋里没收的那一枚小小战利品。
他抿着嘴唇,感受到带着一点苦涩的甜味蔓延开来。而游吝开始捣鼓他的口袋,试图从中翻找些什么。
他这次找的时间或许有些太长了。
长到卡戎忍不住打断他:“其实我——”
但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又同时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独处的宁静。
率先走进院落的是翠屏。绿裳侍女脸贴着胸脯,头顶着乌黑油亮的发髻走了进来,“见”到人类和他的伴生灵,躬了躬身以示问候。卡戎看不到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目光透过他,直直地落在了后面的那口井上。
他们坐在这里聊了半天,还没来得及把她的尸体捞出来。
人类和人工智能都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产生愧疚情绪的存在。而侍女也没有怨怼的意思,只是侧了侧身,让她身后那一片嘈杂而细碎的脚步声能够踏进这一隅庭院。
她冲着卡戎再度一行礼,便离开了。
“天杀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随后踏进庭院的人类脸色煞白,恶狠狠地挤出一声咒骂。
这些人都身穿道袍,头上也整整齐齐戴着道冠。
游吝反而成为了其中的一个异类,他里衣上溅起的放射状血迹就像是个令人迅速沉默的徽记。人类带着笑意,眼眸的底色却是阴郁的。他垂下眼睛,扯了扯自己的手套,漆黑的布料像是一层轻薄的皮肤。
只不过是这个微不可闻的动作,就让对面的人群颤抖着举起了枪。
枪口瞄准人类。当然,还有一部分瞄准的是他身边漂浮的苍白色人形。
这些玩家似乎完全搞不明白副本里怎么会多出一个参与者,又或者说把卡戎当成了这个副本土生土长的亡魂。尽管他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扣下扳机的气质。
权威、冰冷、完美、冷淡。
游吝的嘴角忽然被抹平了。他朝前一步,挡在卡戎面前,完全不在乎那些对准他胸口的武器,只是乖戾又冷森森地地说:
“如果不想死,就把对着他的枪口放下。”
“游吝,别以为我们这么多人还会怕你一个。”
对面的玩家阵营皱眉,“果然如我们所料,你和这个副本的怪物勾结在一起了,先是那个侍女,再是这个亡灵……你难道不认为你是人类的一员吗?同样身为玩家,我们就不能和谐相处吗?”
“这个问题应该问问你们。”
游吝“哈”地笑了一声,语调十成十地轻蔑,“我已经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去招惹你们,事实上,这种做法也挺辛苦的。因为你们这些蠢货总是想要来送死。”
“阮雪阑说的是对的,”对方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杀意,“但就算你再讨厌他,你也不能真的对他下手。你真的认为你能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吗?”
“你们的幸运儿又怎么了?”
人类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仿佛结了冰,弥漫着天真的疯狂和残忍,“死——了——?真是个好消息。我要是他,我已经死一千次了。”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游吝感到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靠近脖颈的部位,冰凉。他此时恰好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觉得手心处的伤疤发烫。
好在他此时没有一把趁手的远程热兵器,否则他一定已经克制不住自己,提前一步扣动了扳机。
被枪莫名其妙指着的感觉并不好,自己的所有物被威胁的感觉则更糟。
“不,”游吝慢慢地说,“这次不要。你知道,我已经厌烦了和其他人类解释。解释一千遍他们都不会听的。小AI,别想着阻止我,起码不是现在。我保证不把他们真的杀——”
“他说的对。你们不该妄下定论。”
卡戎打断了他。他面对着各位玩家,明确立场,冷静又克制地为游吝辩护。
“噢,你想要为我说话。”
游吝的声音一下子轻了下来,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话,“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吗,卡戎?”
面前的玩家有一个、两个……至少七个。每个玩家都如临大敌地用武器指着身边的青年,而游吝手上空空,至少现在看起来如此。随时都有可能有一枚子弹试图击穿他的心脏。
“我不希望看到有任何人员伤亡。”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如飓风来临前的海面般平静,“因此,我还是更建议你们沟通。但是,我必须说,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游吝,你完全是正当防卫。”
“那就没问题了。”
人类的声音中隐约夹杂着一点兴奋的愉悦,“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的对话完全被对面的玩家群体听在耳朵里,蕴含的信息量似乎不大,一时半会却又让人反应不过来。以至于玩家们憋了半天,最终也只在人类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指着卡戎问: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背后灵啊,”游吝又笑起来,眼底那枚泪痣绯红,“怎么,你们没有吗?”
他问的太过于理直气壮,以至于面前的众位道士面面相觑,差点真觉得自己忽略了某种副本自带的能力。但彼此对视之后,他们才发现被年轻的人类耍弄了。他们连忙重新调整愤怒的表情,作着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你到底把阮雪阑带到哪里去了?你已经把他杀掉了吗?你——”
为首的人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意识到他们此时正站在一个颇有嫌疑的地点。
这里狭窄,四处都掩映在刑堂的阴影中,院子中空落落两棵树,树杈的高度恰好适合缠绕着吊索。
院落里空洞洞一口井,仿佛深不见底。就在井口边沿,还搭着一条麻绳。
游吝的神情诡秘:“你们猜呢?”
人们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们咬牙切齿,仿佛真的因为少年的遇害对面前的人类恨之入骨。不过游吝多少能猜到中间发生过些什么。
他错过的集会,不可能单纯的集会。恐怕阴宅的老爷已经将这些玩家挑动起来,并且许下了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那会是什么呢?——任务道具?
对面的这群玩家似乎已经得知了最新的消息,他用的趁手的手/枪被扭成了废铁,或许有人恰好瞥到了这一幕,或者在最后的疏散中目睹了枪的模样。
所以他们笃定游吝此时身体虚弱,而且丧失了一定的还手能力,这才肆无忌惮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啊,”游吝拍了拍手,“虽然我不明白那个幸运儿是怎么出事的,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们想要我的积分,而不是真的在为那个幸运儿报仇。很难说出口吧,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保持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也是一种规范。”
“不,这完全是胡说!”
对面显得格外义愤填膺,“你杀了很多人,还杀了我们的同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上是惨烈的血迹。我们就算真的杀了你,也完全是为民除害。”
“不错的解释。”游吝评价道,随后又捏了捏卡戎的手指,“以及不断滑坡的逻辑。真应该让你们到我昨晚住的房间欣赏一番。”
他敢说很难有犯罪现场更加惨烈。
人类眼底的笑意愈发幽昧起来,他拽着卡戎,冲着右手边的树下走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后背对着身后的人们。
不是所有人都没有良知,这是当然,但是,有一枚子弹还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瞄准了他,裹挟着一阵烈风试图穿透他的心脏。
人工智能的指尖绷紧。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闪烁过一串银白色的代码,仿佛神谕。他弯曲修长的指节,此时的他虽然仍旧算不上状态良好,然而对所处的小世界,掌握的控制权还是要大一些。
子弹在半空中硬生生改变了弹道,偏离了人类的心脏。
但就在它即将穿透人类的那一瞬,游吝站定,转过身来,眼眸里一片灼灼的笑意,他抬起手,子弹应声落在地上,仿佛掉落了一枚石子。
“顺便一提,”游吝说,“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想到这种方法的人。所以我的经验比较丰富。”
他低下头觑了子弹一眼,遗憾地评价:
“准头不怎么样。”
实际上这个倒霉蛋的准头很好,但人类怎么也不可能意识到子弹的弹道在空气中发生了偏差。
不管怎么说,人类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漆黑的瞳孔闪烁着,站在树下。玩家们一时半会意识不到发生了些什么。直到游吝算得上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指向那口井。
“现在可以去确认你们的猜测了。”他说,“你们的幸运儿指不定就在下面呢?”
他就像是一个牧羊人,但面对的却是一群不信任他的羔羊。又或者说,他是羊群中格格不入的那只黑羊。
有玩家小心翼翼地朝着井口走去。井很深,看不清地下的东西,只能望见模糊的轮廓。他们不时警惕地朝着游吝看一眼,仿佛他是枚时限未知的定时炸弹。
他们试图抽动绳子,几声惊悸的尖叫忽然响起。
“是人!”有人颤颤地用指尖比着井底之物的轮廓,“里面真的有一个人!”
一时间,方才不详的预感得到了印证。
他们看向游吝,警惕而不安,眼神中已经为他宣判了死刑。他们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要怎样打捞出同伴的尸体,围绕着井边,有不少人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
井绳一截一截被抽上来。
直到最后,一具脚踝绑着绳索的女尸带着井底的淤泥,出现在了玩家们的面前。
游吝闲聊般地对卡戎说:“比起沟通,我还是更喜欢利用——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不用牺牲自己,得到的却是更多的收益。”
玩家们终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
他们扭过头来,愤怒地逼视着人类。然而,他们的视线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身影。一时间,有人断断续续地抽着气,看起来快要当场晕厥。也有人又应激般地抽出了枪。
“该死,又是那鬼东西!”
翠色衣裳的侍女亭亭地立在他们身后,几乎脸贴着脸,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的头仍旧挂在颈上摇摇晃晃。她低着头,就像是要保守一个秘密,或者把她的自尊压抑至地底。她怪诞又扭曲,一个全新的噩梦。
和地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受这种刺激。翠屏却渴盼地伸出手,她跪下来,这个姿势就好像抱着她的脑袋。她的指尖触碰到了尸体惨白而无血色的皮肤。
在被扔进井底的过程中,这具身体被撞断了脖子。但这本来就无关紧要。
翠屏的脑袋一点点直立起来,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她腹部的衣料忽然漫上了一层腥臭的血,继而是她摇摇摆摆,终于安放在脖子上的脑袋。有什么东西顺着她乌黑的头发粘腻地向下流淌,散发出阵阵恶臭。她终于挽起了她的头发。
脖颈处的皮肤是光洁的。
但就在稍微往上一点的位置,后脑勺的下半部分,却有着一个惨烈的豁口。从中可以直接看到浑浊的、白花花的组织,而且坐在不断向下滑落。当意识到这是什么之时,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脑子。那是尸体浑浊的、粘稠的、不断向外流淌的脑浆。
翠屏露出一个微笑。她的嘴唇抹成朱红色。
她之所以一直低着头,不是因为她脖颈处有什么裂口,而是因为一个更简单的原因。她不能够让她的脑浆在维持直立的情况下不朝外流淌,于是不得不将自己的脑袋掉了个个,把容器的开口从下面换到了上面。
肝脑涂地,莫不如是。
她受的家法,绝非冒犯禁忌,而是意存杀人之心。
玩家们看起来极度震惊。
这一幕对任何人类来说都有点难以承受,他们呆愣在原地,目视着眼前不可思议情景的发生,忽视了他们留在身后的头号危险分子。
游吝的指尖,一把匕首正在不休地旋转着,跳着银色的舞蹈。
他想象着匕首刺进那些人的心脏中时,指尖将会传来怎样令人战栗的快感。翠屏是舞台上的演员,而他们则是观众席下潜行的阴影。游吝的神情隐约流露出一点疯狂,他朝前一步,刀刃转动的速度加快,与他覆盖着指尖的黑手套相得益彰。
而一只修长又冰凉的手再一次按住了他的肩膀。
随后顺着他的脖颈向上,摸了摸他的头发。卡戎低声说:“不要陷入疯狂,不要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人类这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将匕首收回到刀鞘中,含糊地笑了,“小AI,我听你的。我不杀人。”
在这种时候,游吝需要一个声音来压抑他沸腾的血液。否则他总是在事情变得太难看的时候才醒悟。他脑海中把人工智能的话慢慢地转了一圈,沉默了几秒钟,才不愿意吃亏般地说:“但你也要给我加些好感,这个要求不算很过分吧?”
卡戎望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找到了和人类相处的某种平衡。
游吝伸手在口袋里乱摸,试图找到那一颗对应的“双生糖”。东西被弄乱了,所以很难找。他尝试了半天,都徒劳未果。手指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绞在一起。
面前的人工智能忽然间又垂下了眼眸,那双冰蓝色的瞳孔似乎藏匿着某些他看不懂的情绪,随后抿了抿嘴唇,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找到了!”
游吝打断他。
人类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托出了“双生糖”,不无得意地对着卡戎笑了笑,“姑且让他们欣赏表演,我们先去回收副本的重要道具。”
卡戎咽下了他酝酿到一半的坦诚。
的确,对方口袋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糖,恰好要挑走其中的一颗,怎么想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就算是人工智能也没有想到,人类的起名风格总是令人出乎意料,居然让他也陷入了误读。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
“双生糖”根本就不是糖。
——而是一张糖果形状的小型贴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