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阴氏祖宅9
“我没杀人, 我只是——”
翠色衣裳的侍女目送着两人离开。她缓缓起身,抱着她那枚腐烂的、脑浆四溢的头颅,似哭似笑,“我走进房间, 老太爷已经死了。他死在地上, 就像是一团佝偻的死肉, 边上都是黑糊糊的血。我走到他边上查看, 已经出现了尸僵。我打算去通报老爷……”
她鬼魅般地朝前几步,抓住了其中一个玩家的道袍。
对方猛地一惊,朝后退了一步,道袍被撕下来一大块。翠屏的脸色有种古怪的漠然, 呓语道:“就像这样!那时候,老太爷的尸体忽然冲我伸出手, 我也是这样躲开的……我为什么要躲呢?”
“如果那时他的头颅碰到了我,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所以,”翠屏轻声说, “老爷说我害死了大家。你呢?你们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
阮雪阑睁开眼睛,四周黑洞洞一片, 弥漫着腐烂的霉味。
这是一个极逼仄的空间。少年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推开眼前厚厚的壁障。指甲划上棺盖, 却只传来一阵粗哑的嘎吱声。在黑暗的环境中,他的身体仿佛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老人。阮雪阑用左手摸向右手, 枯槁的皮肉松松垮垮地搭在鹰爪般的骨头上。
他完全没有搞清楚情况,只觉得一切再糟糕不过,惊惧地摸向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皮肉腐烂,布满皱纹的死人脸。
阮雪阑从肺腑间挤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他在棺材里挣扎着,幸好脖颈下压着一枚枕头,否则一定会把自己撞伤。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随后在他的棺边见怪不怪地停下。
“又在……”中年人浑浊的腔调,“这忌讳真是厉害……上师,我已经请道士念了镇魂咒,但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他老人家早就死了,总不能让我阴家上下给他陪葬?”
“这是‘落枕空亡’,”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煞有介事,“怨气实在是大。老爷,这也是您的不对,三年前老太太死时,不是也把老太爷的丁忧报上去了么?既如此,何必要等到今天,三年前若是就把他杀了……”
“朝廷降罪下来,那可真是——”
老爷的声音停住了,“谁想到他死的这么晚?我已经往他的枕头里放了符。只可惜,我没有想过会触犯了忌讳。”
棺材中腐臭的气息愈加浓厚,那是年迈之人的皮肉长期接触褥子,不见天日时会闻到的潮湿的霉味。这股味道让阮雪阑几乎窒息,他含着眼泪,无力地敲击着棺壁,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的呼救就都变成老人嘶哑又颤抖的喘息,像掰开一截衰朽的木头。
“你们只要派几个小辈,到他的床前哭一哭,便万事大吉。”
上师略带谴责之意,“连表面功夫都没工夫做。也怪不得他最后几乎摔下床,还要扯着那侍女的裙摆。要我说,老太爷是你家长辈,就算是牺牲自己,也不愿与子孙发难的。恐怕眼下的局势也并非他所望。”
“您也知道,犬子好容易熬过丧期,眼看着升了官,我们那时候都在庆功宴上,哪有可能陪在他床边?”
“哼,我看你们就没人去过!”
棺材中的少年浑浑噩噩地听着这些话,感觉和天书一般。
但情况却越来越糟,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骨头也松动起来,仿佛被泡在一汪腐臭的死水中,抬起眼睛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木盖。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在床上等待着腐烂的人形。这棺材是他的枕席,而他的床榻又和棺材无异,死亡的气息每一秒都比之前更浓。枕着的枕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就像是有虫子正在啃食他的皮肉。
某种绝望感涌上他的心头。
只不过是稀释了几千倍的绝望,因为他并没有像是真正的死者那样,确切地数过等死的日子。但那种窒息感还是几乎隔绝了他和整个世界。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府里这副模样许久了,是要接着做法事、守喜丧,还是……”
“那十几个道士,”上师却忽然变化了话题,“他们都多少知道了这里的底细,阴老爷,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自然是一个也不能留。”
“那么,他们现在也都算入了阵。老爷要他们都做替死鬼,再好不过。只是,一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是不知老太爷的亡魂是否按捺得住。就比如……”
他的声音忽然突兀地停住,就像是被裁纸刀割开。阮雪阑听到脚步声又朝着他靠近,有什么东西在棺盖上古怪地滚落。两道视线似乎隔着棺盖刺到了他的身上。
“就比如,在这棺材里待着的,恐怕不是老太爷本尊。”
隔着上好的金丝楠木,阮雪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但诡异的是,他胸口一片寂静,根本就没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他虚弱地呻吟着,声音粗哑又凄厉,而棺盖此时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厚重的木头一寸寸被推开,外界的光打到了他孱弱的眼皮上。
所谓的上师此时流露出了一点欣喜的神色,对着老爷煞有介事地做了两个揖,
“天无绝人之路,老太爷还心念着您和少爷,这不,替我们把替死鬼给找来了。只要用这人重演一遍他死前的模样,阴家日后大富大贵,便有望能保了!”
老爷附身往棺材内看了一眼,神情也是大喜。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又有些疑虑地端详着棺材里的这张脸。阮雪阑浑身难受,但哪里也使不上劲,只听见老爷说:“只是,我昨晚安排到那间房里的,并不是这个道士,而是另一个棘手的人……”
“再棘手也不足为惧,”
上师摆摆手,“以阴宅为阵,给老太爷送上十数个祭品,非但能化解‘落枕空亡’之死局,还能转祸为福。你说的那个人现在不死,日后也得死——”
“是在说我吗?”
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响起。
站着的两人立刻转过身去,恰好撞见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角的。那人皮肤苍白,眼底一枚鲜红色的小痣,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指尖薄薄的、糖果形状的一枚贴纸。下一秒钟,贴纸被他的指尖啮咬开来,变成了落在脚尖的碎末。
游吝的嘴角弯弯,一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的模样。
但落在外人的眼里,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带着一股天然的危险气息,他神色带着笑意,眼眸却冰冷。碎纸片从他的指尖落下,他向上扯了扯黑色的手套。
“我原本不想打扰你们,”
游吝彬彬有礼地说,甚至礼貌得有点夸张了,“比如你们莫名其妙的忌讳,以及那些杀人计划——无论是已经杀了还是将要去杀。我是说,我也没有救人的意愿。但我恐怕再不开口,就要听到我的名字了。”
上师厉声说:“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阴家祠堂?”
他身材矮胖,秃顶,胡须也稀疏,整个人就像是一枚光洁的鸡蛋,身上却穿着仙风道骨的道袍,绣着金丝,质量看起来比他们这群假道士要好得多。
“我是那个‘不足为惧’的人类呀,”游吝微笑着眨眼。
他整个人站在阴暗处太久,以至于很快就暴露了本性。这时候并非深夜,但祠堂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黑暗,他站在一片林立的牌位之间,仿佛在墓碑之间。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游吝的瞎话张口就来,“有东西落在祠堂里了。所以才想着再来找找,这可真是不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胡说,你能有什么东西——”
“炸弹。”他耸耸肩,“我手头的热兵器不够了。真遗憾背包的空间有限,而这个世界又没有合适的武器库。或许这就是我不喜欢这里的原因。”
老爷的视线移向那位上师。
在人类的视角中,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位老爷。这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脸上蒙着一层黑气。这不是一个比喻,青黑色的雾气挡住了他的五官,让他看起来格外诡异,又有点滑稽。老爷请示般地和上师对上视线,下一秒,他们脚下的地面隆隆地震动起来。
“你不该再来这里。”
老爷沉声说,“这地方不欢迎你。”
室内霎那间昏暗下来,角落处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们都长着漆黑的眼睛,有的还不止一双。游吝仍旧保持着嘴角弯起的表情,朝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指间多了一枚匕首,刀锋轻薄,闪烁着银亮的光芒。
游吝没什么诚意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就当做个利益交换。我不介意你把其他人都献祭在阵法里,只要我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十成十的反派发言。
角落的阴影竖立起来。在祠堂诡谲的光影中,他们像木偶般一步步前行着,迈着诡谲的步伐,逐渐将人类包围起来。老爷冲着上师点了点头,对方半阖眼睛,手掌翻转着,仿佛结了个什么印,四周刹那间又冷了几度。
“你没有任何筹码,”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你身上只不过有一柄匕首,一些符咒,莫名其妙的道具和十几颗糖。照我的观察,你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道士。同样的伎俩不会生效两次,这里没有任何炸药——”
人类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左手边的牌位。
声音停顿了,随后变得更恶毒了几分,“而且,谁要是毁坏了牌位,阴氏的祖宗就会降下诅咒。这是忌讳,尤其对外来者而言。在祖宗降罪于我等以前,你会先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你们似乎很看重忌讳啊。”
游吝同样漠然地收回手,慢慢地说,“‘落枕空亡’……风水学上,指老人断气时头颅没有倚靠亲人,而是落在了枕头这一死物,犯了大忌。这个说法不错。然而一般不会招致如此严重的诅咒。可惜他的枕头也有问题。‘寸土无光君莫犯,亡人受病子孙穷’,如此谶言,对阴家来说恐怕十分严重。你又为此杀了不少人……”
“你若是要在这里装道士,就和你的那些同伙去念镇魂咒!”
老爷忍无可忍,
这个人从进入阴宅之后,就没有做过一件和道士身份相关的正事。此时此刻竟在这里夸夸其谈,他身边的阴鬼如提线木偶般前进着,而游吝笑了一下,接着说:
“最关键的是时间。我在进阴宅前,就看到红纸的对联,上面写着……嗯,写着‘大小孝期一日除’。这段日子对你们来说很关键,以至于不能声张‘这里又死了一个人’,否则功名利禄又要再拖延个几年。以防万一,你们处死了大部分下人……”
游吝朝后退了一步,“好吧,我想你们太热情了。”
那些阴影汇聚成的人挥舞着手臂,他们的面容扭曲成一团,又整齐地朝前迈进一步,收缩了包围圈。它们几乎就要在人类身上划出一道道印子。而老爷阴沉着脸色——虽然他的脸无论什么表情都是阴暗的——并不想听人类再说一句话。
人类指尖的匕首对这些怨灵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后退时碰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牌位发出轻微的响声。上师半阖着眼睛,一副虚怀若谷的模样,而游吝瞄准了他那张白面似的脸庞,忽然松开手指,笔直地将刀刃掷了出去。
刀尖锋利,危险地擦着上师的脸颊滑过,逼开了他窄缝般的眼睛。他用那双黑豆般的眼眸怨恨地看了游吝一眼,嘴中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人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脚跟处生长出来,将他牢牢地钉死在原地。
“你的确很棘手,”对方缓慢地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同样深陷于我的阵法之中。”
阵法成型有诸多条件。
游吝没有品尝阴府的食物和水,身上也没有穿着道袍,这导致阵法对他的控制力微弱了几分,但是,人类在阵眼处过了一夜,同时也使用了阴府提供的符咒。假如说他们这批人从走进阴府开始就走进了一个局,那游吝也难逃它的掌控。
上师微笑着伸手抹去脸颊上的血痕。
“你不是我们要找的替死鬼,在这里杀了也无妨。”
而游吝往上弯了弯嘴角,他轻声说:
“那么你身后的那位‘替死鬼’,死了也没关系吗?”
上师猛地瞪大眼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到刀刃落地的声音。
转过身去,他的视野被一个苍白的人形占据。这不是他熟知的鬼魂,鬼魂死于怨气,身上多少都有污浊的地方。而面前的“鬼”则显得没有瑕疵,银白色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一双眼睛像是午时的天空,带着一点青灰的蓝色。他的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刹那间,众人的视线聚焦在卡戎身上。
而卡戎俯下身,刀刃正对着棺材里人类的心脏。
*
卡戎握着手中的匕首。
他不习惯握着这样一把实体的刀刃,上面还残留有游吝指尖的温度。他同样也不习惯将一柄利器置于一个鲜活人类的胸口。阮雪阑惊恐地看着他,脸色难看,少年此时古怪地佝偻起来,动作也显得迟缓,仿佛身体里换了个老人的芯子。
他喃喃地说:“不要,不要,救命。”
而卡戎反复计算了好几遍安全距离,才又把刀刃向下压了压。
他身边两人的脸色都肉眼可见地变了。
导致阴府变成这样的,是老太爷的死亡留下的诅咒。而老太爷亲自找来了解决之法,也就是此时棺材里的人类。他晚一点自然要去死,但不能现在死,活人是拗不过死人的意见的。他们无法忤逆老人找来的关键对象,因此,游吝又一次次死死地踩在了他们的禁区。
游吝身边木头人般的阴影停住了,阴影汇聚成的刀刃就悬在他的头顶。
人类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游吝的笑声回荡在这件空荡荡的祠堂,笑够了,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现在呢?”他问。
那是一柄普通的匕首,或许对在场的所有人都造不成太多的伤害,毕竟,这是个荒诞不经的世界。——除了这里唯一一个脆弱的人类,已经近乎晕厥。
而卡戎,尽管他没有太多力量,但看起来完全有条件杀死人类。
只有卡戎知道自己在狐假虎威。
他不会真的把匕首捅进任何人类的心脏,这违背了他最大的核心原则。刀尖锋利,阮雪阑拼命地含着腰,而刀刃始终冰冷地紧贴着他,如那双冰蓝色的瞳孔般不带任何感情。卡戎的指尖没有颤抖。
但他正在压抑自己的应激反应,成千上万条的警告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游吝承诺过……
“你让他放开刀,”上师审慎地说,“我们会答应你的要求。”
“噢,”游吝眼底的小痣随着他提要求时的语句,仿佛在微微地发亮,“让我想想——我要带走那枚枕头,因为那是和任务目标最接近的东西。与此同时,我还要上一次你给过我的东西,只是再要一份,阴府家底殷实,应该不会介意?”
这似乎是一个略微逾距,但仍旧能被判定为合理的要求。身着道袍的上师朝着老爷看去,对上那张阴沉的脸,无声地点了点头。
卡戎松了口气。
配合游吝演这场戏,对他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心理压力。他的指尖不再攥得那么紧,以至于能够清晰地感受出刀柄上的暗纹。
阮雪阑看起来只恨自己此时为什么没能赶紧昏迷,他紧闭着眼睛,一副马上就要命丧黄泉的模样,以至于错过了人工智能眼眸中一串鲜红的报错,以及流露出的近乎庆幸的神色。
“那么,”上师说,“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不对。”老爷却忽然开口。
卡戎的指尖又重新分毫不差地扣紧了。
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如锋芒般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位即将第二次上游吝的当的老爷阴晴不定地思索着,打量着他,打断了另一人的判断:
“上师,您再看看。我对这道士和别人说过的话有印象,他的背后灵心思纯善,从未杀过人,也不会真的下手。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嗯?”
身着道袍的大师也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卡戎,犹豫着说,“他的身上的确没有凶煞之气,但我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灵体。唔,这倒是符合道典上关于善灵的记载……”
糟糕。
阮雪阑没能成功昏迷,仍旧或多或少听到了旁人的说辞。他恳求般地睁开眼睛,望向手持刀刃对准自己的卡戎,还有他披散着的银白色的发丝。人类的瞳孔能够触发卡戎的保护机制,人工智能尽可能将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身后的游吝身上,倾听着室内的声音,将游吝的呼吸声从潮湿的空气中剥离。
平稳的,丝毫没有任何动摇的呼吸。
人类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甚至带着轻微的笑意:“我没想到,你们在最后关头还会功亏一篑。怎么,你们是想要牺牲这个祭品的命,来试一试我背后灵的品德?”
“你曾说过,你的背后灵‘心善’。”
“偷听是个糟糕透顶的习惯。”游吝眯起眼睛,“妄下判断也是。”
刀柄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在不和人类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卡戎并不经常开启温度模拟功能。刀刃一如既往地冰冷,只需要再向下压一压,就能划破人类的皮肉,刺穿他的骨血,切开他的心脏,让这条生命在手下逝去。
人工智能能够冷静地思考这一切,并不意味他会这么做。
老爷却也沉着嗓子说:“如果他真的能下手,你不会说这么多话。我想你不介意让我们先见识一下。”
“当然,”游吝漫不经心地说,“当然。”
卡戎敏锐地捕捉着他声音中的任何一点不同的情绪。他的指尖仍旧是垂直的刀刃,而他的眼睛不能回头看,只能看着面前脸色煞白,楚楚可怜的气运之子。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是刀俎上的一片雪白的鱼肉。
这是关键的抉择。
偏向这一边,偏向那一边,往往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决定。
人工智能感到又一道视线注视着他,而这道视线漆黑冰冷,他熟悉这种疯狂。游吝盯着他,低声开口:
“卡戎,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