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桃星流坐在黄花梨木桌前, 低头安静地吃绿豆糕。
桌子上堆满已经精光的托盏,整整三十多盏,这是桃星流吃的最后一盘。
小太监上来撤盘子, 动作小心之余忍不住咂舌——乖乖,这美人怕不是饿死鬼投胎, 怎么这么能吃?牛都没他胃口大吧?
屋内阳光灿灿,桃星流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掉了, 一头墨色青丝如瀑般散落,衬着碧绿衣裳, 像是水底舒展柔软的水藻,泛着细腻柔光。
这是个连发丝也惊艳的男人。
谢臣阴着脸,一双狭长黑眸盯着他看。
玉京官场浮沉十年, 大奸臣谢臣杀过的人能从玉京排到青州。被他盯着的官员三秒就会坐立不安,五秒心惊胆战,十秒已经涕泗横流、跪下苦苦求饶。
但此刻,桃星流只是专心地捧着温热的绿豆糕吃, 仿佛完全看不见一臂之隔的阴森督公。
以往督公府没人吃这种甜甜糕点,以至于厨房师傅不太熟练,水和油加得有点少,做出来的糕点很干。
而桃星流又饿坏了, 吃得有那么一丝丝急切,于是成功噎到了自己。
他干咳几声, 神情依旧淡淡的, 却连喝茶也不会, 愣是瞪着一双潋滟桃花眼, 硬生生把卡在喉咙管的绿豆咽了下去。
脑海中,系统犹疑开口。
【宿主, 那不是绿豆,那是毒药……反派在给你下毒,你再吃就要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了。】
桃星流咽下那口甜糕点,继续吃:【我饿。】
饿了就要吃东西。
更何况成精的水豚中不了毒,消化个几分钟就能恢复正常,否则从青州一路到玉京,赵大一直给他喂药,正常人早就被喂死了。
坚强的桃星流继续吃有毒糕点。
几秒后,再次被毒药噎到嗓子,捂着脖子干呕:“哕。”
再呕:“……哕!”
谢臣:“。”
谢大人用力闭了闭眼,伸手倒满一杯茶,砰地放在桃星流面前,溅起的茶水沾湿桌子。
“喝。”他的声音阴得要死。
桃星流没见过茶盏,一路过来,他住的是客栈通铺、吃的是掺杂迷药的简陋饭食,若不是水豚生性淡然中带着固执,桃星流可能早已跑路。
此刻,他盯着面前精致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捧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桃星流淡淡评价:“苦。难喝。”
“这个好看。”
他指了指青瓷茶盏,然后极其自然地拉开交领衣襟,将那茶盏放了进去。原本平坦的胸口瞬间鼓起一个小包,有点像胡人走商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动物——庆朝百姓称之为,袋鼠。
谢臣:“……”
谢臣都有点想笑了。
他看着吃饱喝足的桃星流,一直紧绷戒备的身体终于放松——那几十盘糕点里,每盘都放了一点毒药,药效叠加后虽不致命,却足以令一头公牛浑身无力。
就算桃星流是头牛,这会儿也该失去了抵抗力。
很快,谢臣就听见桃星流的呼吸出现变化。
刻薄的唇角微翘,谢大人这才开口,声音嘶哑中带着意味深长:“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三皇子?
不对,他与三皇子狼狈为奸许久,一个大肆敛财、一个借此图色,即便双方都心怀鬼胎,恨不得弄死对方,但夺位大计为重,三皇子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二皇子?朝堂那群酸腐的文官?
还是说……当今天子?
短短几秒,长满心眼的谢臣脑子里闪过数个名字,每一个都想好了如何报复回去。督公府的地牢很大,不愁没有位置磋磨死人。
谁知桃星流却说:“赵大。”
谢臣一顿:“谁?”
桃星流老实重复:“赵大。”
……赵大是谁?
谢臣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这是个连见他一面都不够格的小商人。
他的目光冷下来,更加像条毒蛇:“你在开玩笑?”
然而恰在此时,变故突生。
咻的一声,锋利箭羽破空射来,急速射向谢臣胸口!男人反应极快,瞬间掀起黄花梨木桌格挡,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猛地朝东南处刺去。
哧!
那刺客被刺得闷哼一声,往外蹿逃。与此同时,客房忽然无声冒出数十个黑衣侍卫,谢臣目光阴冷:“活捉。”
“是!”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刺客只一人,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衣刺客就被抓住,卸掉藏着毒的下巴,压至谢臣面前。
蒙着面的刺客含糊嘶吼:“狗太监,你不得好死!”
一切发生太快。
桃星流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被掀翻的桌子,锋利的箭羽,以及碎了一地的漂亮茶盏。
脑海中忽然闪过类似的碎片回忆——悲惨的嘶吼、流了满地的鲜血、女人无力垂下的手……
桃星流捂着胸口茶盏,心跳重重加快。
谢臣却已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似乎怀疑刺客的出现与他有关。
就在空气寂静凝结之时。
变故再生。
趁所有人都微微放松,两道细如汗毛的寒光无声突袭,沾满剧毒的毒针一根出现在桃星流后颈,一根出现在谢臣后颈——房间里还有一个刺客,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谢臣瞳孔微缩,伸手就要扯过已经中毒的桃星流躲避。
谁知桃星流早已消化完毒药,他似乎被什么刺激到,立刻也下意识伸手,拽住谢大人衣领,一把将人高高举至头顶,躲过毒针。
不等谢臣反应过来,桃星流随手将他丢向侍卫,耳朵一动,瞬间轻点脚尖,飞鸟般轻盈地跃上房梁。
他循声辨位,立刻找到上头缩骨藏匿的另一个刺客,而后一扭身,力道凶狠地一脚将人踹了下来!
——让你射我毒针。
坏人。
躲在暗处的坏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啊!”
那人跌落地面,还来不及跑,就被下面的谢臣狠狠踩住胸口,惨叫声伴随着肋骨碎裂声响起。
谢臣毫不留情,又是狠狠一踩,那人没有蒙面,平庸至极的脸抽搐几下,吐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鲜血,便再没了气息。
先前被抓的刺客目眦欲裂,含糊嘶吼:“师兄!”
谢臣活到现在,除了刚进宫的那几年,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面色阴沉到极点,转身一把将这聒噪刺客的面罩扯下来,看见一张极其年轻的脸。
那张脸男生女相,柔美清秀,只是卸掉的下巴、眼里含着的厚重仇恨,深深破坏了这份美感,反而显得扭曲可怖。
他死死盯着谢臣,似乎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扒皮抽筋。谢臣每天要面对无数个这样的眼神,心中毫无感觉。
他拿过侍卫的长剑,一个字也没问,反手就将锋利剑尖狠狠一捅——
雪白刀刃瞬间从少年张大的喉管捅至后颈,一蓬血雾炸开,力道之大,竟硬生生捅穿身体,将人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溢满房间。
与此同时,桃星流脑子里的系统大惊失色。
【宿主,这个刺客是主角受!】
【现在是小说前传,主角攻受的感情线还未展开——他不能死,你要救他,否则世界会提前崩塌。】
坐在房梁上的桃星流脸色苍白,淡声拒绝。
【他要杀我,我不救他。】
【但世界会崩塌,你会死,我们都会死。】
听到最后的话,桃星流吞下嘴边的“哦”,顿了顿。
【那要多少恋爱值,才能不崩塌?】
比起让坏人活着,还不如提高什么恋爱值。
【反派角色比主角攻受重要数倍,除非反派现在的恋爱值立刻突破40……不,20,20就够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维持。之后只要你在一年内提升至100,那就没有问题了。】
桃星流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才问:【恋爱值是什么?】
【…差点忘了你是只水豚,不懂这些……】
系统语塞,回忆着前任宿主的操作,死马当成活马医。
【大概就是一直笑,保持可爱,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与此同时。
房梁下方。
解决完刺客,满脸鲜血的谢臣盯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轻缓嘶哑:“这就是你们每日巡检的成果?”
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自他锋利的下巴滑落,他没有擦去,任由腥气浸透全身,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地上跪着的侍卫最清楚他惩罚人的手段,当即冷汗直流,开始发起抖来。
没有一个人辩解。
因为谢臣最讨厌无能之人找借口,那样会死得更惨。
不远处,那年轻的刺客喉咙咕噜噜冒着血,眼眸死死盯着半空,竟然还未死透。
——吧嗒。
脚步声响起。
谢臣一顿。
半晌,回过头,看向轻飘飘落下来的桃星流。
房门大开,阴暗交接的光影照进来,将地面分割成两半。
他们一个纤尘不染地站在阳光里,灿灿明亮,一个浑身鲜血地站在血泊中,煞气逼人。
对视许久。
谢臣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少侠好功夫,多谢刚才的救命之恩。”
当今天子昏庸,朝堂之外,江湖势力层出不穷,且酷爱以刺杀狗官扬名江湖。从方才的动作来看,此人必定武功极深。
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想救谢臣一命,还是想以这二人性命为饵,博取信任,图谋更大?
桃星流却没有说话。
在梁上时还不觉得。
可一下来,满室浓郁的血腥味瞬间钻入鼻尖。
这股血腥味令桃星流闪回般想起上一世,想起成精那天,他拖着犀牛的残肢和受伤的动物学者,茫然狼狈地在深夜中奔走逃窜。
夜是黑的、呼吸是急的、被枪打穿的腿部是痛的。
听不懂的英文不断在背后怒骂,他精疲力竭,最后终于钻入一片茂盛偏僻的水草深处,等待那群盗猎者远去。怀中的动物学者浑身鲜血,却奇异地看着他人类的身体,似乎在看着什么不可置信的奇迹。
她失血过多,已经快死了。
桃星流低头,怔怔然不知如何救她,低头笨拙地要给被枪打穿的伤口舔舐。可女人却摇头,颤抖着手去摸他的头。
“奇迹……你是奇迹……”
桃星流听不懂什么奇迹,着急地想上嘴叼起她,往长着药草的地方走。
“嘘……”女人制止他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可一双眼睛却宛如天上星辰。
她说:“看,今晚有流星划过,真美。”
“你喜欢吃桃子,又在今夜变成了人类,我就叫你桃星流好不好?”
“你好,桃星流,我叫林珠。”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算了,这不重要。”
“那些盗猎者,我已经拍下来发在网上,他们不会逍遥太久……”
“我没有家人,活了快四十年,动物和大自然就是我的孩子……”
女人的瞳孔已经涣散,手里却依旧死死拽着动物残肢,似乎是因为快死了,开始低声碎碎念。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最后,桃星流几乎是用耳朵贴着她的嘴唇在听。
“我死之后,你换上我包里的衣服,装成哑巴,悄悄地往乡下去……”
“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你的来历,知道吗……”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真可惜,我没有死在故土……”
几分钟后,怀中的人没了声音,双手无力垂落。桃星流茫然地去摸,却只摸到林珠冰冷僵硬的皮肤。
她死了。
死在偷猎者的枪下,死在万籁俱寂的草原。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夜空,默默注视着所有罪行,似乎一切都能被遗忘。
可在这世界上,还有桃星流这只固执的水豚记得林珠。
于是他拿起她的包,换上她的衣服,背着她的尸体,往草原外走。
玉京。
要到玉京去,要送她回故土。
他穿着可笑宽松的女士睡裙,赤着脚,踩过泥土与荆棘。淡淡的、呆呆的眼中是动物才会有的固执。脏兮兮的指尖笨拙地去点女人的手机,开始认字。
然后,他也死了。
自那以后,桃星流讨厌血腥味。
光灿的阳光里,他看着面前浑身鲜血的谢臣,潋滟的桃花眼再次发怔。
系统说,要笑。
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可桃星流笑不出来。
动物有时候很笨,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林珠满身鲜血地死去,此后再也没有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大笑着给他拍照,拍着他的脑袋说,卡皮巴拉真乖真可爱。
半晌。
谢臣皱眉:“你……”
未完的话语一滞。
桃星流伸手,垂眸去拉谢臣的手。
他的怀里依旧藏着那个漂亮的茶盏,有些可笑地鼓在胸腔处,像是不会跳动的心脏。满室可怖的鲜血和尸体,他却只看向谢臣一人,将怔愣的男人着急地拽出血泊。
——血流多了,就会死。
指尖相触。
温热与冰冷纠缠。
从未有过的距离令谢臣的心一跳。
桃星流固执地将人拽过来,伸手去扯他沾满鲜血的外袍。谢臣目光一冷,立刻死死按住他的手,竟来不及顾忌一旁属下的目光,声音压低嘶哑:“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他真是疯了,才会纵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挑战他的威势!
然而桃星流一抬眼,阳光下,那眸光有眼泪在打转。
谢臣一顿。
桃星流看着他,可又似乎没有看他。
“玉京,我到了玉京。”
“不要流血,会死。”
有些固执的动物,会在亲近的同族死后陷入抑郁,本能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以此缓解焦虑。
对桃星流来说,那个开关是鲜血。
他们靠得太近,桃星流水绿色的衣裳也沾染上血迹,上一世积压的情绪终于海啸般袭来。他擦血的动作越来越重,那张漂亮的脸也越来越白,到最后,在阳光下竟显得脆弱透明。
仿佛快要碎裂的瓷器。
——砰!
怀里的茶盏滑出衣襟,摔碎在地。
谢臣心脏一沉,一把接住晕过去的桃星流。
怀里的人脸色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谢臣呼吸莫名停滞,不顾身后乱糟糟的一切,猛地将人打横抱起,步伐略急地往外走。
“叫太医,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