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23章 第四周(上)

第23章 第四周(上)
“你是说席必思?为什么这么说?”

“他……”谢松亭想解释,但情况过于棘手,难以描述,混乱地说,“他变成人了,和我一起住,说要追我。”

毕京歌笑说:“不得不说,你最近的生活还是蛮跌宕起伏的。”

“我的生活和这四个字就没沾边过,用一潭死水形容都叫词汇丰富,”谢松亭在毕京歌的语气下缓过神,说,“遇见他之后才……乱作一团。”

“论谁遇到这些事都平静不了。养了只猫,突然发现猫是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结果这个灵魂又从猫的身体里出来变成人,我梳理得没错?”

“嗯,没错。”

毕京歌进行了个简单的推理:“假如这些都是真的,我是说假如,那是不是说明世界上的确有奇怪的东西存在?”

谢松亭眼神发直,没进入她的思路。

“我是不是得去找个道士驱邪,照你这么说,席必思身体里这东西也可能不是他自己,难道是死了的鬼?道士该去哪找?”

毕京歌笑容更大了。

她说:“你和他住了一个星期,他是不是鬼,你不清楚吗?”

谢松亭:“……”

他把脸埋进手里,说:“他要真是鬼就好了。”

“你不想他是人,反而想他是鬼?”

“你之前和我说,他变成了猫,那他作为人的社会属性就消失了,”谢松亭说,“但他是猫也能和外界沟通。我不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放低声音,轻轻地说:“鬼就不一样了。”

“只有我看到他,只有我能和他说话,只有他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我才能确定,他非我不可。

“但现在他是人。我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去喜欢非得喜欢我?

“你知道和他告白的人有多少吗,我记得特别清楚,就圣诞节之前平安夜晚上,他吃完晚饭回来那一会儿功夫,桌子上能被堆满,一层叠一层,从他那路过的人都会侧身,怕把他桌子上盖好的苹果山蹭倒了……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我,他给我的理由都太简单了,我不信……”

谢松亭不和毕京歌对视时,话都说得非常快,仿佛趁着无人窥视,把畸形的怪物放出来呼吸。

“为什么不喜欢你?”毕京歌说。

像啮合转动的齿轮被人突兀地插入一根筷子,谢松亭一下子卡住。

许久,他说。

“什么叫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毕京歌陈述道:“今天是你来的第四次,也是我观察你的第四次。你是个很分明的人,旧就是旧,新就是新,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有自己的评判标准。”

“为什么在喜欢上,他的喜欢不是喜欢,你的喜欢才是喜欢呢?你不觉得这样判定太过傲慢、太过独断了吗?”

谢松亭:“我不是……我不是傲慢……”

毕京歌耐心地等他回答。

“话不是这么说的,”谢松亭手指绞拧,“我的人生已经停滞了,我定型了你明白吗,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说不明白了,我不想说了!”

他烦躁难掩,自己和自己生气,又想抓头发。

毕京歌把一个皮卡丘的捏捏乐放进他手里。

入手柔软,黄色的。

皮卡丘面带笑容的脸被谢松亭捏至变形。

“手感好吗?”

谢松亭静了片刻:“……嗯。谢谢毕老师,对不起。”

“没关系,别紧张,”毕京歌说,“你不是冲我来的,我分得清。”

她有个凛然的灵魂,让谢松亭被动地跟着寂静。

谢松亭说:“上次说来了要和你谈谈伤疤的事,那我……先说那个吧。顺便和你说说为什么……别人夸我的长相,我高兴不起来。”

幼时,谢松亭的两位家长对他还是很好的。

母亲叫李云岚,父亲叫谢广昌。

两个人下地种田,不让他帮忙,只找个阴凉地方给他坐着,让他自己在那玩。

谢松亭拿着写字本写字,捉到一只蝈蝈,捏着它的背听它叫,听没意思了,就把它给放了。

他摆弄妈妈爸爸陈旧的水壶,水壶带着个塑胶提手,用得久了,提手都磨得发白。

他等他们从地头一边走到另一边,喝过水,摘掉手套过来摸摸他的头,聊两句腰酸背痛,最近收成不好,要不种点别的,他则去帮他们捶捶腿捏捏肩膀。

虽然穷了点,但过得不错,至少那时候他高兴。

攀市山上尤其安静,大自然的声响怎么算噪音呢,谢松亭每每起床满眼的绿,站在后山引来的小溪里刷牙。

偶尔,山上还会跳下来两只猴。

猴子很警惕。谢松亭摘家里龙眼树上的龙眼给它们吃,它们会先警惕地爬开,等谢松亭回身走远,才回来抓起龙眼往嘴里塞。到了后面喂多了才算熟悉,还学会了自己给龙眼剥皮。

等到谢松亭三四岁,李云岚念叨的次数也多了。

她说山下的学校离得太远,村子里又没好老师,不能把孩子学习给耽误了,心心念念想搬到城里去。

谢广昌坐在门口劈叉的长凳上,想秃了头,把自家水稻田给填平,改种芒果树。

芒果树前两年亏得血本无归,穷生百事,家里的争吵逐渐多了。

吵架的由头很小,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送礼多给别人送多了,悔得肠子发青,阴阳怪气地互相埋怨。

你可真大方,给别人送那么多钱,生怕不知道你有钱。

小气成那样,多给一点人家不还礼呀,别人喜秀家多少钱就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你怎么给这么多还做不好。

吵到后面撕破了脸,男的骂女的娶你真是我瞎了眼,又不温柔又不心疼我又强势,女的骂男的赔钱,参你一耳屎就知道操持家里多费事了,男的说让你过门是我最大的错误,女的说要离就离别光放屁,男的气得出门找地方打印离婚协议,山里,找不着,但也倔得不回家。

谢松亭那时太小了,小到理解不了为什么吵架。

大人吵架,他只敢无措地站在墙角,等争吵停歇,才拿起粗糙得磨手的卫生纸去找李云岚,给她擦呜呜咽咽的眼泪,被她一巴掌挥开,转个身继续哭。

第二天,谢松亭从山上下来,被远远等在家门口的李云岚迎上来,气得直打他屁股。

谢松亭不喊疼,笑着递给她一朵橘黄的花朵。

萱草花。

李云岚抱着他,又哭了,说亭亭,妈妈对不起你。

谢松亭听不懂。

第四年,谢松亭马上七岁那年,芒果总算得了个大丰收,仅仅一季,把前面三年亏的全赚了回来。

谢广昌在村里扬眉吐气,招呼李云岚去城里买房子,在李云岚再三劝说下,没买在攀市,买在了蓉城。

在那个没几个人买保险的年头,还买了保险。

一家人乔迁新居,谢广昌在这边工地找点活干,家里的芒果地找人操持太过费钱,逐渐荒废了。

谢广昌在之后数年一直念叨这块地,成了心病,总在说,要是当年不来蓉城就好了,我糊涂啊,我糊涂啊。

他在工地,干活勤快,拿得不少,李云岚依旧负责家里的一切,谢松亭也上了蓉城市里的小学。

谢广昌下工地去接谢松亭放学,到家李云岚已经做好了饭,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生活总是在看着不错的时候,给你来一巴掌。

谢广昌接谢松亭下学,和身旁家长聊天,家长看见谢松亭,惊讶地说这是你家孩子?长这么漂亮,白瓷娃娃似的,真不像你,肯定很像妈妈吧。

毕京歌问:“是不是也不像妈妈?”

“嗯,”谢松亭盯着毕京歌的幻觉,这次她背上多了一对翅膀,“他们长得都很普通,几乎是个人见了我,都要问带着我的我妈或者我爸,这是你家孩子?”

村子里人少,又都住在山上,再加上谢松亭小时候没长开,很少有人有这些疑问。

但渐渐大了,这样的问题就多了。

问得多了,人会烦。

会很烦。

也是从那阵子起,谢松亭开始挨打。

第一次被打时他简直吓蒙了,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像根杵在地上的萝卜,好几秒后才想起来哭,可喉咙和嗓子都不熟悉怎么哭,像第一次运转的机器,哭得磕磕绊绊,不生不熟。

哭只会让打他那个人更烦。

他很快学会了讨好,第一次挨打,打到快结束,他已经不流眼泪了,只是小声求饶。

六七岁的小孩,白白嫩嫩,能经得住壮年男人抽几下子?

从外面买菜回来的李云岚尖叫一声,把谢松亭翻过来,像翻一条死鱼,看到是皮外伤没有大事,拽着谢广昌关上卧室门开始吵。

从,不该在城里买房子你毁了我的果园,你自己没本事别拉上我,到,要不咱俩一起去死了算了!谁他爷爷的想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去死!

房子隔音还行,吵得什么谢松亭听不清,只记得自己很疼,背上特别疼。

也是从那时他知道,哪有什么突发奇想,冲动上头。

谢广昌就是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但之前他小,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他被一个成年人从根本上厌恶着,再加上谢广昌……没有理由打他。

第二天,他问谢广昌自己为什么被打。

谢广昌说,这次是不是没拿第一?

谢松亭走到自己屋里,把那张九十五分的卷子誊抄了一遍,接着撕得粉碎。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第一。

他不给谢广昌打他的借口,即使他根本不知道谢广昌为什么要打他。

从此以后,他总被谢广昌盯着看。

看的是哪?

看的是脸。

谢松亭如芒在背,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差,从初中能住校开始就一直住校,能不见就不见,愈发冷漠。

到了高中,家里条件每况愈下。

谢广昌在工地干活被钢筋压了脚,治好之后脚背到脚趾都没了知觉,走路没问题,但彻底没法干工地的活了。

家里仅剩的一些积蓄李云岚拿在手里,她想方设法买了个小推车出去卖煎饼,每天起早贪黑,赚了一个月,刚把办证的钱赚回来。

谢松亭在学校住,节衣缩食,勉勉强强够自己温饱。

他没钱买衣服,没钱买学习资料,找李云岚要她倒是也给,但她总是露出那种……贫穷才会有的眼神。

那种你怎么花了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不信任地问他真的要这么多钱的眼神。

那种犹豫的、迟迟不回答、给了之后说你好好用别乱花的眼神。

谢松亭知道她没有恶意。

可他被刺伤了。

他知道这不是李云岚的错。

他把课本翻烂,找老师借辅导资料,也不再找她开口要钱。

他养成了攒钱的习惯。

年级第一学校奖励两百块,他把这两百划得又碎又仔细,很久才买一本资料,一买下来就如饥似渴地看,恨不得把每个字当作灵宝,烧给自己的灵魂,死了也忘不了。

高一高二冬天里,谢松亭坐在教室被冻得牙齿冰凉,边发烧边写,也没人在意他。

但还好,谢松亭习惯了。

就这么到了高三。

到这里,才和席必思相遇的故事接轨。

他遇到席必思,喜欢上他也理所应当。

席必思每周六晚上回家,会把自己买的辅导书都堆到谢松亭桌子上,说,我写不完,你帮我写点吧,随便写,我妈看见我买那么多没写又要说我了,填上就行,我知道你最好了。

谢松亭默不作声,看着他拉着行李箱出门,和自己挥手说再见。

他又不是傻,怎么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他越喜欢越觉得痛苦,越觉得难过。

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他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他踽踽独行惯了,被人关心竟然觉得负担。

他既要又要。

他贪得无厌。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考虑那么多,他连自己以后十年都涉及了。

总不能到二十七岁,他还养不活自己吧?

那也……

那也太不成器了。他天真地想。

高三寒假,谢松亭回家。

十年前的高三不像现在只放几天假,学生们紧赶慢赶过了个年,年味还没散干净,四下还有人放鞭炮,就又坐在教室和大家一起卷生卷死。

十年前的高三……有一个月假期。

也就意味着谢松亭要从那个舒适的双人宿舍回来,回到冰窟一样的家里,和两个大人待一个月。

谢松亭问了班主任好几次能不能不回家,他想在学校住。

班主任劝他说,你在学校干什么,等到过年这里连人都没有,停水停电,你去哪吃饭?就算不喜欢爸妈,好歹也一起过个年吧?你们这些小孩,一点都不心疼爸妈的付出,不体谅爹妈帮爹妈做家务就算了,还闹脾气,真是,哪像我们小时候,打一顿就好了……

班主任教语文,谢松亭懒得听他放爹味老屁。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活动肩周:上周被谢广昌打的伤还没好全,这周写字都泛疼。

席必思不知道从哪听到的,放假前来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住。

谢松亭反射性摇了摇头。

小时候他住在小学同学家一晚,临近晚上都和同学妈妈说好了,李云岚突然反悔,大半夜骑着自行车来接他,连连道歉,回到家骂了他一晚上,不让他和朋友一起过,说你把妈放在哪里,妈只有你了,你不能这么对妈……

谢广昌在他小学那段时间出轨过,有一次他从工地吃饭回来,形状奇怪的领子上有半个刻意藏起来的口红印。

李云岚和谢广昌大吵一架,结果谢广昌半个月没回家住,半个月没给她钱。

她等啊等,等啊等,在谢广昌回来那天做了六个菜。李云岚吃完饭收拾碗筷,拿着谢广昌给的钱把借邻居的钱还了,一个人偷偷蹲在厨房里哭。

谢松亭找到她,被她抱紧了哭。

她像离了岸的水母,眼泪湿透谢松亭的衣服。

谢松亭默默给她擦眼泪。

李云岚把自己哭干了,张嘴第一句话含着沙似的,干哑地说。

亭亭,你要争气。

要考第一,要上最好的学校,要找个好工作,要找个铁饭碗,别像妈妈一样。别人都靠不住。

谢松亭点点头,说,好。

从那以后,她的安全感就离家出走了,控制欲激增,谢松亭到哪,去哪,走到哪,都要和她报备。

谢松亭不恨她。

他怎么会恨生他养他的妈妈?

他只是觉得她很难过,所以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很少忤逆她。

好好学习,帮她做家务,给她锤锤背,不给她添麻烦,能做的都做了。

但他在这个宿舍里待着,这么舒适,被席必思养得越来越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他竟然不想回家了。

谢松亭看着席必思哀求的眼神,最终还是拒绝了他。

他得回去看妈妈。

他坐上公交车时才发现被席必思送了个猫咪吊坠,拴在了书包拉链上,塞进书包里。

很隐蔽。

他百无聊赖地摸书包时才发现,把吊坠拉出来,思来想去也不可能是别人送的,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高兴了一路。

奶牛猫吊坠。

黑白分明,胖胖软软,带着软篷篷的尾巴。

摸了一会儿,又不舍得摸了,怕把白色的部分摸脏,就只摸黑色的部分。

不过他的高兴只维持到……到家门口的那一刻。

此时谢广昌已经是个跛脚男人,在家附近织布厂踩缝纫机,他周末准时在家等谢松亭回来,带着新鲜的藤条。

而李云岚年过半百,风吹雨打也还出自己的煎饼炒粉摊,煎饼早上卖,炒粉晚上卖。

回到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就像进了冰凉的盘丝洞,蜘蛛都走了,留下一地狼藉的旧网。

踩上去不是很黏,因为不新。上面早已粘住了妈妈,也粘住了爸爸,剩下的只够把你粘住。你拽不掉,使劲撕扯也仍有几根丝残留在身上。扒住你,挽留你,不放过你。

他连忙把吊坠塞进书包里才敢打开门,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厨房里备菜的李云岚说:“回来了。”

像巢穴深处的短音。

谢松亭喉结滚动,空咽一口,说:“嗯,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