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简寻……
简寻。
怎么会是他?
原书中的确有说过,这位未来的帝王出身江城,后从南疆战场崛起,一战成名。
但宁修云也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看上的人,竟是未来要杀他证道。
宁修云把“简寻”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造化弄人,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偏偏是命中注定要送他离开的人。
他猝然便想起,当夜在城门楼上,他问简寻,若有一日他想让一切重归正轨,再度长眠地底,对方可愿送他一程。
那时的简寻拒绝了。
他还遗憾了一阵,毕竟若是陨在他的萧郎刀下,总比将来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上要快慰得多。
可如今再看,简寻或许还会有再次将短刀架在他脖颈上的那一天。
宁修云靠在简寻怀中,闷闷地笑出声来。
真好。
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恐怕只有这个人,能让他生时喜乐,死时无憾。
“怎么了?”简寻有些疑惑地问。
宁修云直起身子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深邃、好似藏着难以言说的心绪。
他伸手覆在简寻颊侧,身上的复杂情愫都在转瞬间被遮掩得干干净净,他调笑道:“简郎怎的如此真心待我,就不怕我负了你?”
简寻神色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会。”
宁修云再度笑出声,他许久没觉得这般快活过,他眉毛一挑,伸手勾起简寻的下巴,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今日拿了你的钱财,明日我便败了个干净,转头又上了别人的床榻……”
简寻抬手捏住修云的手,说:“不许。我不许。”
“不许什么?”修云轻声问道。
“不许你和别人……不许。”简寻红着耳根重复着阻拦的话。
他丝毫不提那一匣子家底,修云随意取用便是,但唯有一点,他见不得修云和别人亲密。
宁修云乐了。
呀,连听都不想听。这醋味恐怕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得到吧。
他笑眯了眼,嘴里好像含了蜜糖一样哄着:“好,简郎既然不许,那我便不做。不过简郎将大半家底交给我,以后怕不是要吃不上饭了。”
简寻沉默片刻,说:“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功成名就之前,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只有这些身外之物,我希望你过得更舒坦自由一些。”
宁修云在心里一叹。
在云公子这个身份之下,醉风楼永远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庞然大物。
可区区一个江城的销金窟,即便再神秘,在宁修云眼中都算不了什么,空中楼阁,不堪一击。
他的简郎既然想给他承诺,那宁修云便给他这个机会。
否则日后生死诀别,总要有些遗憾在他心里。
宁修云放下手,和简寻十指相扣,眉目收敛,看着他,说:“我本来还在考虑如何开这个口,但简郎既然说了,我也有一事告知。”
他表情一改从前的温柔和淡然,难得有些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简寻一颗心都高高提了起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宁修云紧接着便说:“今日一早,管大人便来过,他说看在救命之恩的面子上,有办法能带我离开醉风楼,可‘云公子’的名声在江城太盛,太过引人侧目,但若是假死之后出城,还能隐姓埋名换得后半生的自由。如果我同意,他会派人护送我去湘城。他让我……自己考虑。”
简寻对巡抚管茂实的印象极差,但对方的确是太子的心腹之一,按照叔父所说,管茂实能想办法把修云带出醉风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简寻下意识地攥起了手,他还没能开始努力的事,管茂实却挥挥手便能做成。
虽说他知道修云不适嫌贫爱富、贪恋权势的人,可心中的无力感难以消解。
他沉默良久,内心天人交战。若让修云就这么离开,两人不知道要分开多久,湘城距离国都很近,路途遥远,两人短时间内再难相见。可若是修云不走,修云还会长久地囿于醉风楼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知道修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醉风楼那小小一隅的雅间,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没有人不向往自由,简寻怎么舍得为了他的私欲,要求修云长久的囚困在那里。
只要有机会便要抓住,何必纠结来处。
最终,他开口劝道:“走吧。去湘城。但管巡抚……不像是那么大度的人。”
简寻回答得很快,几乎只纠结了片刻,让宁修云心底微微有些讶异。
但转瞬他又想明白了,他的简郎怎么会和他这个自私鬼一样呢,他只会真心待他好,甚至因此委屈自己。
宁修云低下头,将眸中的笑意隐藏起来,装作凄然道:“莫非,简郎还在乎这些虚名?可我本就不是身家清白的人,若是单听那些风言风语,我早不该活在……”
简寻叹息一声,抬手捂住修云的嘴,他听不得半句用在修云身上的贬低之语,哪怕是修云本人说的也不行。
“又在胡言乱语……”
修云抬眼盯着他看,讨饶的眼神十分明显。
简寻放开了他,说:“……少则半年,多则几年,我会去湘城见你。”
宁修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简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必担忧我,我会一直等着,等你来找我。”
两人将事情说开了,对视一会儿,便同时惊觉,这是分别前仅剩的相处时间了。
宁修云不希望日后简寻回忆起他时,全是诀别时的痛苦,他要在简寻的记忆里有一个完美的退场。
于是他松开手,语气轻快地说:“既然这片庄子都归我了,简郎是不是该向我这个新主人介绍一下?”
简寻顿时失笑,牵起他的手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这片庄子是简家的祖产,除了良田还有这片草场,田地是雇了附近村庄的村民帮忙照看,草场只是顺带的。马厩养了几匹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田边捡到的……小动物。”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勉强,语气有些微妙。
修云来了兴致,隔着一段距离,看向马厩里面,那恰好是一片月光照得到的角落,茅草上居然团着一只体型不小的刺猬,身上的长刺随着呼吸翕张。
他顿时沉默了,理解为何简寻看起来好像有难言之隐。
简寻注意到了修云的视线,他挠了挠头,也有些苦恼,说:“自从在山脚捡过一窝松鼠,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修云轻笑:“万物有灵,看来它们也都知道简郎心善。”
简寻有些无奈:“是知道我好欺负吧?”
江城这个地方山水都养人,往前倒三十年,从来没出过大灾,人不缺粮食,倒是山野里的动物们偶尔因为天敌侵扰四处逃窜,自从简寻救过一个之后,倒在庄子附近的动物就多了起来。
说到动物,简寻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个口哨。
声音并不尖锐,马厩里的马闻声也有些异动,但没有后续的哨声,便又平息下来。
而马厩后面的山林之中,随着这一声哨向,一大片模糊的黑影
从丛林里飞了出来。
简寻从马厩边上的挂篮里掏了一把陈米,随手洒在地上。
黑影窸窸窣窣地落地,翅膀扑棱翻飞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竟是一群鸽子,在简寻的哨声下被唤了出来。
“你养的?”修云对这群训练有素的鸟雀很感兴趣。
他眼力不错,看得出来这是一群蓝鸽,深蓝色的羽毛颜色都有些泛黑,很容易融进夜色之中。
这种鸽子经常被训练后作为信鸽使用,简寻的这些鸽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处。
“原本只放养了十几只,都飞在南山的树林里,不知不觉就变多了。”简寻又往草地上扔了一小捧。
这群鸽子明显不怎么怕人,粟米都飞到边上也没被惊动。
宁修云看着就觉得有趣,他略微往前走了几步,鸽子们还在原地踱步,只知道把食物搜罗进肚子里,全然不知道逃跑为何物。
宁修云蹲下身,距离他最近的一只鸽子还蹦蹦跳跳地踩着小碎步凑了过来。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掌,鸽子居然在他手掌心里蹭了蹭,宁修云惊讶极了:“你是怎么把它养得不怕人的?”
这只鸽子体型不大,但生得格外好看,深蓝色的羽毛,在脖颈、双翼和尾部都带着两圈翠绿,让宁修云觉得它若是振翅飞翔,看起来估计会很像孔雀开屏。
有些风骚,都说宠物随主人,这只鸽子就不太像是简寻能养得出来的。
简寻也很百思不得其解,他说:“除了和我师父学过一点驯兽技巧,我没教过别的,可能是天生的吧……”
宁修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自己都能死而复生穿进一本书里,出现不怕人的鸽子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它有名字吗?”宁修云问。
简寻摇了摇头,说:“没有。”
这些鸽子长得太相似了,原本数量少的时候简寻还能分得清楚,鸽群繁衍之后数量变多,他就分辨不太出来了。
虽说是当作信鸽训练的,但至今在简寻的庄子上都还是一群吃白食的。
简寻到底不是太心细的人,每日事务繁忙,能抽空来训练一下都是勉强,也就没那个心思一一取上名字。
宁修云盯着这只胆大包天的鸽子瞧了瞧,若有所思,道:“就叫‘小孔雀’吧。”
简寻立刻答道:“好听。”
这回应的速度实在太快,宁修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地怀疑简寻在这方面根本没什么审美可言,就算自己给鸽子起名叫“铁柱”、“旺财”也会得到一样的赞美。
简寻看着修云摸着鸽子翅膀的动作,有些犹豫地说:“你喜欢他吗?不若就把他带走,江城和湘城之间相距甚远,但还在这些信鸽的飞行距离里面,等你到了湘城也好给我报个平安……”
说着说着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简寻把这群鸽子唤出来就是为了让修云带走一只,这样就算两人分隔两地,也能经常得到彼此的消息。
飞鸽传书,纵使久不见面,也能勉强解了相思之苦。
宁修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简寻看得有些赧然。
“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
“名字都取了,不带走岂不是让我白费心思了?”
宁修云带着笑意打趣道。
简寻闻言便知道这人方才又在逗弄他了,和之前的几次一样,他发觉宁修云似乎格外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
但简寻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在看他笑话,修云肯接受飞鸽传书联系便好。
宁修云还蹲在地上,他试探性地两只手把鸽子捧了起来,顺了顺它的羽毛。
手感不错。
‘小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比其他兄弟姐妹提前上岗,还在用两只豆豆眼还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
看得宁修云又怜爱地搓了鸽子一把,这小家伙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吃白食了,不知道会不会累瘦。
他还挺喜欢这种有灵性的生物,回去得叫沈三多准备些饲料,好好养着才行。
“他会自己认路吗?”宁修云站起身,小孔雀停在他掌心,一人一鸽子同时看向简寻。
简寻看着这幅画面心尖一跳,觉得今夜的修云格外活泼可爱。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了几下,忍住了摸修云脑袋的欲望,轻咳了一声,说:“你一路带着他,等到了湘城再放飞,他会自己飞回江城来。”
“我记下了。”宁修云应了一声。
拿到了用于传信的鸽子,简寻便将饲养信鸽的注意事项都交给了他。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都放在夸赞小孔雀这个族群飞行能力有多强,持续飞行时间有多久、跋山涉水的耐力有多好上了。
宁修云当然能看穿这点小心思,简寻这便是在拐弯抹角地和他撒娇,希望日后的飞鸽传书频繁一些,反正小孔雀是信鸽里的翘楚,一定能胜任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宁修云听着听着,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小孔雀一眼。
这家伙还傻呵呵地跟着扑棱翅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前任主人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繁重的任务。
随后两人带着小孔雀在草场上散步,小孔雀就飞在两人身侧一两米高的位置,累了就在宁修云肩上站一会儿,一点儿都不认生,已然认主了。
到了这个时候,简寻计算了一下时间,遗憾地发现已经该回城了。
从草场到田间再到庄子入口处,简寻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等牵了马儿过来,神情已经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宁修云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提醒道:“该回了。”
“……嗯。”简寻语气沉沉地应了一声。
两人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庄子上出发的,一直到天光熹微时,刚好返回了醉风楼。
来去匆匆,骤然从山野间回到人声喧闹的地方,修云还有些不适应。
小孔雀就跟在两人身后一路飞到了城内。
最终在两人回到雅间时,这只蓝羽鸽子也跟着落在了窗檐边上,目光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两人站在窗边,简寻用手轻抚着修云额角的长发,那视线炽热发烫带着贪婪的欲念,好像要把修云此刻的神情完完全全刻印到脑海中。
宁修云不闪不避,便就这样任他打量。
因为他知道,或许今日一别,再见面就是生死之间。
宁修云把那个装着简寻大半身家的匣子交还给他,说:“既然要去湘城,江城的产业我也用不上了,简郎还是自己留着,日后置办些什么,万一没有钱财可怎么好。”
宁修云揶揄的视线落在简寻身上,简寻这才猛然发觉,自己深夜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修云全都明白。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不管是共度余生,还是洞房花烛。
他也还和之前一样,不贪图简寻的任何钱财。
简寻声音嘶哑:“我不会缺这些东西,地契你拿着变卖成盘缠,到湘城路途遥远,路上肯定有需要钱财的地方。”
简寻这次打定了主意不想收回这些东西,宁修云拿他毫无办法,只得顺了他的意。
“我等你来找我。”宁修云笑意盈盈地看着简寻,说出了自己的承诺。
“但简郎可要尽快,万一湘城的小郎君也和简郎一样风流倜傥,难保我不会移情别恋。”
简寻并不生气,只笃定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我还活着。”
宁修云轻笑一声,满意极了。
至少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一致。
此生结束之前,宁修云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有简寻一个可以谈及情爱之事的人,简寻也给了他相同的承诺。
无关身份立场,宁修云不在乎简寻是谁,未来如何功成名就,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死在喜爱之人的手上,终归是不会有遗憾的。
光是想想,宁修云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热切的目光。
简寻本来已经松手,即将转身离开,便又被修云的眼神勾了回来。
两人在晨光中对视两秒,同时上前,双唇相贴。
“晚点再走……”
目光纠缠,宁修云遵从内心的欲望,嘶哑出声。
简寻闷不做声,把他揽在了怀里。
这个吻急切、激烈,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仿若带着不舍的抵死缠绵。
“唔……”
宁修云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思维都在这黏腻的亲近中被放慢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修云甚至以为简寻想在这里把他拆吃入腹。
除却坦诚相见的那一夜,宁修云从未见过简寻对他如此凶狠的模样。
“叩叩。”房门恰好在此时被敲响了,门外传来沈三犹豫的声音:“公子?起了吗?该用早膳了,管大人想和您谈些事情。”
简寻原本都准备放手了,“管大人”三个字不知道戳中了他那根神经,他捏着宁修云的后颈把他往怀里按,动作狠厉又强硬。
宁修云从胸腔里溢出一声轻笑,被简寻恼羞成怒地堵了回去。
他放纵地让对方肆意妄为,把自己全权放开交给简寻支配。
伸手轻轻抚着他微弓的脊背。
‘乖。’
*
三楼雅间门外。
“稍……等片刻……”宁修云嘶哑的声音从里间悠悠传了出来。
沈三告罪一声,后退一步和边上叼着桂花糕的沈七排排站。
沈统领从来没有这么后悔把耳力锻炼得如此之好,隔着门板和一间房屋的距离,那亲密的声音好像就响在他耳边。
他涨红了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表情装得十分正人君子,心里止不住地哀叹。
不知道他们这些听过墙角的,会不会被太子殿下制裁。
反倒是沈七拖着下巴,脸颊泛红,表情略有些痴迷,含着嘴里的食物模模糊糊地嘟囔:“那两位真幸福啊……”
太子殿下也很有情趣。
沈七在心里如此感慨。她本就常年游走于烟花柳巷之地,入护卫营之前,也是个能用手段让爱慕者死心塌地的花魁,她太懂得该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让别人为自己着迷,以此来活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要是和太子殿下比起来,沈七甘拜下风,甚至还想向太子殿下取经。
沈七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突然语气正经地问:“你说,公子会愿意收我为徒吗?”
沈三没能和这位同僚的脑回路对接上,就听见雅间内窗户关合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逐渐向门口靠近。
沈统领还没来得及接话,雅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宁修云站在门口的光影处,一身衣服明显被细心整理过了,能看得出被拉扯捏拽的褶皱,但却不显凌乱,长发也梳理得当,半点不见狼狈之态,只有泛红的薄唇能看得出他经历过什么。
他还带着一层水雾的眼终于逐渐清明起来,目光悠悠地向外一瞥,便从慵懒转变为了冷冽。
沈三和沈七瞬时错开了目光,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附身遥遥一拜。
“公子,日安。”
宁修云有些不耐,声音略带嘶哑地问:“什么事?”
沈三斟酌道:“恢复身份您需要在车队进江城之前和沈五交换,我们必须提前出发,沈七会为您收拾行李,还请您先用朝食。”
宁修云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回身进屋,余下两人井井有条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沈三去取朝食,沈七进到屋子里将宁修云的所有物品打包装箱。
然而甫一进里间,她一眼就瞅见了窗边站着的那只鸽子。
一只漂亮又机警的蓝鸽,脚腕上还绑着小竹筒,一眼就能看出是只信鸽。
“公子,这只鸽子,也要带走吗?”沈七斟酌地询问,估摸着这鸽子应该是太子殿下和萧公子今早从南山那边带回来的。
萧公子武功太高,昨夜又是沈统领跟着,沈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有一种自己追着看的话本子突然少了一节的憋屈感。
宁修云说:“带着,记着给它准备最好的饲料,让人带它往湘城的方向走一圈,认认路再回来,日后传信别跑错了方向。”
小孔雀若是传信时连江城都不出,简寻便很容易会发现问题,既然‘云公子’要走,那必然要走个彻底才行。
沈七点头应是,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沈三带着朝食回来,放在桌上,宁修云站在桌边瞥了一眼,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但这具身体实在弱气,只通宵了一次便精神不济,不进食他怀疑自己会在回车队之前先倒下。
宁修云简单用了些饭食,便放下了碗筷,就好像那些大厨精心烹饪过的珍馐实际上是穿肠毒药一般。
沈三一边感叹一边收东西,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宁修云一个闲人。
这两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宁修云便肆无忌惮地站在妆台的铜镜前,轻轻扯开了衣领,之间那薄薄的一层布料下,白皙的皮肤上是一圈泛红的痕迹。
宁修云摸了摸锁骨处的咬痕,想起那人临走时被他调笑的话语招惹。
“你继续做下去,外面的就知道我在偷人了。”
“那就让他知道。”
简寻气恼地在他身上留了个印记,凑了过来却没忍心下死手,因此伤口处只显暧昧不见狰狞。
宁修云盯着欣赏了一会儿,不由得失笑。
小孔雀恰好在此时飞到了妆台上,在桌面上踱步。
宁修云朝它一抬胳膊,蓝鸽便仰着小脑袋站到了他腕间的衣料上。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瓜。
他噗嗤一笑,道:“你可比他沉稳多了。”
宁修云和小孔雀玩了一会儿,沈七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了,招呼几个同僚把箱子抬走,他就已经到了要和这里说再见的时候。
宁修云站在雅间门口,长久地注视着这一小片天地,离开这里便是脱离了“云公子”的身份,作为太子宁远,他和简寻唯一的瓜葛,便是几个月后被对方一刀割喉。
他锁骨处的伤痕好像在隐隐发烫,知道下一次,横在这里的将是冰冷的刀刃。
宁修云很期待,却说不准是期待奔赴死亡更多,还是期待久别重逢更甚。
小孔雀站在他肩上,爪子勾着布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他仿若未觉。
长久的寂静,直到沈三忐忑地开口询问:“公子?”
宁修云深深地回望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回答道:“走吧。”
*
回归车队的事很顺利,沈三和管茂实都算是有能力的,把一切都替修云安排妥当。
管茂实早早以巡抚的名义,用太子施压,让醉风楼勉强放弃了追究云公子的去向,随后向外散播云公子急症去世的消息,最后派了一辆马车出城,伪装成暗中送云公子金蝉脱壳的样子。
想必从今日往后,江城关于这位身死的醉风楼头牌,消息只会越传越少,最后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而车队那边就更好搞定了,有护卫营的人协同帮忙,宁修云顺利地和沈五交换了身份。
车队停驻地点附近的森林里,再度将那层叠的面具覆在脸上,宁修云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反倒是面前的沈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看得宁修云嘴里忍不住溢出了一声冷笑。
他换回了一身玄色蟒袍,人/皮面具和皮肤贴合得严丝合缝,上半张脸再附上一副铁面,整个人显得神秘又威严。
身份的更换也让身边的护卫们面色肃然起来,连平时最喜嬉闹的沈七都格外收敛,附身为太子殿下整理衣衫。
这套蟒袍带着大启皇室独有的华贵和繁琐,和在醉风楼穿得那些单薄衣衫不同,宁修云自己是打理不来的。
他站在那里等着沈七将他当成衣架子似的调整衣袍,视线百无聊赖地落到了沈五头上。
沈五长相普通,沉默寡言,若是不主动开口,鲜少有人会知道这么个
不起眼的人身上却有着一手拟声的绝活。
宁修云在发现他之后,还真的考虑过干脆让沈五一直当这个太子算了。
可惜沈五的心理素质实在一般,遇上车队里裴延那种人精,几句话就要露馅,宁修云才歇了这个心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下属,却发觉对方表面上恭敬地垂眼,余光里似乎一直在打量正在忙碌的沈七。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联想到沈七也略懂拟声的技巧,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但看着沈五单方面和沈七眉来眼去,他莫名有些不爽。
于是等到沈七整理完衣服退下,宁修云挥了挥袖口,抬手一指沈五,说:“沈五,你这段时间如果留在车队里,难保不被裴延发现异样,你带着‘小孔雀’,往湘城的方向去。”
沈五顿时大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悦,他这一个月以来战战兢兢,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湘城可在国都方向,他被派去那里岂不是要远离太子的核心队伍,以后这护卫营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忍不住心中凄然,下意识看了沈七一眼,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才归来。
沈五战战兢兢地认命,但语气里遮掩不住迷茫:“属下领命……可是‘小孔雀’是……?”
沈统领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下属是撞枪口上了,太子殿下刚和萧公子分别,如今见到沈五那不加遮掩的视线,心里不痛快也是理所应当。
沈统领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多说,唯恐自己也被太子殿下记上一笔。
宁修云则吩咐旁人把那只信鸽捧上来,看起来十分和善,他对沈五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让‘小孔雀’熟悉向湘城方向飞去又往返的路线,在中途找个地方驻扎,暂且别回来了。这可是件要紧的差事,把这个任务交给你自然是看重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做好这件事吧?”
沈五眼神渐渐亮了起来,知道自己不是被调离护卫营上层便放下心,郑重应声:“是!”
宁修云很满意,这家伙是个傻的,这样的人用起来他才放心。
对沈五的安排就此作罢,宁修云带着一众护卫回到属于太子的马车上,车队里大小官员和侍从们都在休息,他一经过,便是此起彼伏的一句句“太子殿下”。
不知道还以为在叫魂呢。
宁修云着实有些厌烦,不耐地朝周遭挥了挥手。
“免礼。”
出口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和宁修云的本音截然不同,这是原主在人前的伪装之一。
原主早便习惯了压低嗓音说话,身体甚至残留着肌肉记忆,宁修云是自己调整了许久才勉强让嗓音回归正常。
这个看似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在世人面前却无半点真实可言。
宁修云脚下步子不停,沈七跟着掀开马车的布幔,太子殿下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周遭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自从太子殿下病愈,这位的脾性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
护卫营里莫名其妙少了一半的人,曾经最得太子殿下赏识的伴读裴延也许久未被召见,反倒是一个无名小卒被太子一手提拔,如今在车队里说一不二,都快爬到他们这些身份贵重的人头上了。
不少人对此都十分不满,他们本就是被迫离开国都,如今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还要被看不上眼的人压上一头,如何能不怨怼。
沈三没上任多久就跟着太子殿下离开,在车队里消失太久,不知道这帮眼高于顶的官员们还记不记得他是什么人,眼下正是个重新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他换下了一身粗布麻衣,换了带玄甲的衣袍,佩戴上了属于御前侍卫的腰牌,取回的佩刀握在手中,他迅速拔刀而出,雪亮的兵刃立时插进了身边的一辆马车上。
沈统领冷声道:“诸位要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沈某不介意帮帮你们。”
护卫营如今被太子赐姓“沈”,虽说除了升任首领的沈三,其余人并无官位也未晋升,但没有一个人敢小瞧这些太子亲自提拔上来的人。
周遭猝然寂静,所有人都不由得胆寒。
太子远不像刚出国都时那么好说话,那时候的太子面对车队里的官员十分谦恭,甚至会被一些老臣不知不觉地牵着鼻子走。
而如今他们并不怀疑,就算沈三在这里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提刀斩了,太子也只会冷眼旁观。
就好像蛰伏已久的幼兽脱离囚困,终于舒展着身子,亮出自己的獠牙。
隔着老远的距离,几个中书省的文官缩在角落里控诉着沈统领的威慑行为。
“沈三……得了个太子殿下的赐名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慎言,如今这个形势,连裴公子都失了太子殿下的欢心,你我日后都要小心行事。”
“沈三……裴三,哈,那位果然意有所指,裴三郎曾经多神气,人人都说他会走裴相的老路,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首辅,现在不也如丧家之犬……”
说话的官员本就看不上裴氏父子贯会惺惺作态的模样,如今见裴延势颓,自然要好好讥讽一般。
然而这话一出,却没人敢应,四周顿时静了几分。
那位官员对面的同僚挤眉弄眼,示意他闭上嘴,他顿时不解:“你脸皮抽筋了?”
就听身后传来悠悠的一句:“丧家之犬……裴某许是还没有悲惨到那种地步吧?”
众人的目光落到声源处,就见一位绿衣公子站在那里,面如冠玉,嗓音温和清润,面上带着从容的浅笑,似乎全然不介意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人名裴延,字逢君,当朝右相之子,右相裴问之有三子,皆为嫡出,裴延行三,故此在都城,不少人都愿意称呼他一句“裴三郎”。
裴问之有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和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好在出了裴延这么个天才,这才没辱没了右相的名声。
裴延七岁入尚书房,是太子太傅亲口称赞的天资聪颖,随后被嘉兴帝选做太子伴读,十七岁连中三元,入翰林院当值,风头无两。
如今他虽只换了个礼部的闲职,实际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宁远的心腹幕僚,只要太子能够顺利登基,裴延便会封侯拜相。
太子原本对裴延是十足的信任,据说太子的大部分决策都是裴延在背后引导,两人关系之深,可见一斑。
但谁能想到南巡路上,裴延只病了半月,立刻就被太子丢在了一边。
和曾经的风光比起来,裴延如今当真算得上落魄极了。
不过哪怕是撞上这种被人背后奚落的事,裴延也表现得十分从容和善,他似乎要往别处去,路过这几位同僚时,还好声好气地劝告:“日后在背后说人闲话时,还是找个避开人的地方吧。”
说着他带着身后的侍从,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说话的那位原本面色紧张得直流冷汗,见裴延似乎不打算追究此事,这才放下了心。
他虽嘴上好像瞧不起裴家一样,实际只是嫉妒罢了,毕竟两人同为一年的进士,裴延能当得起未来的宰相,他却只能在翰林院做些杂活。
但若真算起出身来,整个车队里没人比裴延更算得上高门子弟。
他这一句奚落的闲话,若是裴延在裴问之面前说上一言半语,立刻便会断送他的官场生涯。
“裴三郎果真大度……有乃父之风。”他对着裴延还未走远的背影附身一拜,嘴里忙不迭地找补。
裴延并未回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苍白的辩解,脚下没停,往车队另一边走去。
倒是他身边的随侍有些同情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视角里,裴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冷若寒星,眉宇间阴沉沉的,他原本压在心底的憋闷和怒意,如高高摞起的茅草,被那最后一句恭维骤然点燃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问:“殿下的马车今日停在哪个方向?”
侍从犹豫着说:“今日也要去吗?公子你已经连续九日被殿下拒绝召见了,再去怕是……”
裴延在心里嗤笑一声,表面上仍然装得八风不动,温声说:“逢君如今过得这么惨,殿下怎么可能忍心不见我?你带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