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一天,晏小追,见龙……
晏小追和过去每一次看见时一样。
下巴微抬,三瓣嘴翘起,胖乎乎的脸颊小爪一托,就能挤出一团肉肉。
圆咕噜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比之夜星也不差什么。
小兔一脸“对,是我,怎样”的得意表情,直看得贺方回向来敏捷多思的脑子也霎时空白。
修长的手指动作迅速地一指按在食盒上,将那想探头探脑的小兔压了回去。
贺方回对着侍女颔首道:“请斟酒来。”
赵悬光面露喜色:“贺总捕!你总算想跟我聊聊这天下事?”
贺方回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掠过食盒。
“先吃饭吧。”
贺方回宽大的衣袖笼在食盒上,食盒悄无声息露出一条缝,随后什么软蓬蓬的小东西擦过贺方回的手臂,缩到了他袖中。
“呀。”侍女低叫一声,装着荔枝虾的食盒里竟空空如也。
赵悬光喜新厌旧,菜量不多,菜品却不能少,因此一碟子里最多放三只虾。
但不知是不是厨子太忙,竟忘了放菜?
可这不能啊,厨房一道,总管一道,她们一道,都是见过里边放着东西的。
侍女犹疑抬头,就见贺方回以袖掩唇,好似在咀嚼什么,发出了细细的声响。
啊……竟是刚才开一条缝的时候就吃了吗?
妖怪的动作好快啊。
侍女取了空食盒恭敬退下,心中却想,这位总捕之前淡笑着只抬手挥拒,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原来是没看到喜欢的么?
赵悬光看了侍女一眼,侍女心领神会,再去盛一碟荔枝虾来。
在贺方回袖中,小胖兔脸颊鼓鼓,嘴边沾着裹虾球的油渣,正小心翼翼地嚼着炸得香香的荔枝虾。
早前晏小追闻到贺方回的气味后,本想直接跳上去去找,却发现这满船皆是甲士,守在各个要道。
晏小追本能察觉到这船上并不安全。
躲在盆栽的花花上观察了许久,晏小追发现这些侍女都把食盒一式两份送到顶楼。
左边的给贺方回,右边的给那什么王爷。
于是小兔故意在船边弄掉了一段绑着的绸布,在侍女看来时,就闪电般窜入了食盒!
……好挤呀啾咪!
刚炸好的荔枝虾又极热,都要把小兔子烫熟啦!
小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张开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
于是在食盒打开时,贺方回就看见了那坐在碟子上,脸颊鼓鼓的小胖兔!
“好,好,贺总捕愿意用一些便好。”
赵悬光哈哈大笑,皇室子弟相貌向来不错,纵然心怀鬼胎,表面上看起来也觉姿态翩翩,极有气度。
虽然贺方回愿意吃点东西,不代表他就想和赵悬光一起商讨什么天下事,但这也算是一个可以商量的信号。
“贺总捕,你是不知道,自从你离京,我皇兄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赵悬光又喝了一杯酒,愁肠满腹。
“朝政也不管,这重宝的事也不搭,整日里缩在寝殿里谁也不见,问天贤主到底怎么了,他也只说没事。”
赵悬光忆起之前在皇宫中见到天子时的景象,虽只隔着游廊远远看了一眼,却觉得天子不像是天子了。
相貌自然还是一样,但那行走时的姿态,还有那种回望时,几乎让人浑身冻结的非人眼神,让赵悬光差点挂不上脸上的笑。
之后他找了由头离开京都。
烛火彻夜不熄,烧融了一根又一根。
赵悬光想了很多,最终确定是在重宝遗失前,天子便生异象。
而重宝关窍在贺方回,全天下都在找贺方回,赵悬光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我恐怕天子已非天子。”赵悬光忧心忡忡。
看着赵悬光这好似心怀天下,忠君爱国的模样,贺方回只淡淡一笑。
若是真忧国忧民,赵悬光在京都时便该传信天下,令镇守四方的大妖进京,且让皇室宗亲皆知晓天子事,驱赶附身在天子身上的邪魔才是。
可赵悬光不曾这样做,只是要坐实天子已死,如今乃是邪魔临朝。
再由贺方回指证重宝遗失乃天子所为,这样赵悬光率众入京,挥泪斩天子,名正言顺登天子位。
毕竟他排行第五,纵然天子身死,按照惯例,若无大功绩,也轮不到他。
侍女又奉上食盒,取出一盘荔枝虾,还有一盘解油腻的山楂凉糕。
贺方回看了一眼,取了山楂凉糕,以袖掩唇,将凉糕给了好奇想探头出来的晏小追。
小兔突然出现,贺方回现下除了叹气,但又不觉意外。
他从出大堤城时,就观察到水流方向不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游阻水。
他往水中扔了一片龙鳞,便知晓却有界阵在前方的湖水中缓缓展开。
那界阵非凡物,贺方回当即连告别都来不及,只好提前离去。
所幸那封信他早早写好,发带也装了进去,也算是留了话给晏小追。
他想过,小兔子看了这封信也许会大发雷霆,当即就跳着要来追他。
也想过晏小追得知他的身份后,被其他捕快劝阻。
当然……是劝不下来的。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这么快,还在食盒里就见到了那总是活泼跳脱的小兔。
贺方回隔着衣袖伸指轻轻抚了抚小兔,不知是在安抚晏小追,还是纯粹就想摸摸小兔,又或者是想抽小兔屁股。
接着又上了各色凉菜并汤品,赵悬光根本看不到贺方回在吃东西,但他桌上的菜肴确实在减少。
赵悬光不是没同贺方回一同用过饭,不过贺方回总是坐得远远的,只偶尔抿一口酒。
实际上真用起饭来,贺方回吃东西好像特别脆,又在桌子上搞出一对耳朵。
赵悬光:?
一对白色的小耳朵出现在贺方回的案桌上。
虽然极小,但那确实是一对毛茸茸的小耳朵吧!
赵悬光突然坐直了,朝贺方回那边看去。
“五王爷,有何示下?”贺方回淡淡道。
赵悬光眨了眨眼,那对小耳朵又不见了,快得仿佛是他的幻觉。
“我好像生了幻觉,你桌子上长耳朵了。”
贺方回点头赞同:“是,五王爷出现了幻觉。”
赵悬光:……
“难道画舫上有谁弄了猫儿上来?”
赵悬光哈哈一笑,接着又在案桌边看到了一点白色的小爪一闪而过。
赵悬光当即朝外边叫道:“画舫上怎么有猫?竟打扰了贵客!”
贺方回抬眸笑道:“王爷,敬你一杯。”
贺方回当即举杯抿了一口酒,赵悬光在侍女慌张进来时,又示意对方退下。
既然贵客不在意,他也不必摆什么姿态,当即举杯同饮。
“王爷所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吃东西特别脆的贺方回,总算愿意对着忧心忡忡的赵悬光接一句话。
虽然这话毫无意义,只是很普通的套话。
赵悬光只淡淡笑了笑:“时间紧迫,还请总捕早下决断。”
贺方回抬眸,像是在看赵悬光还有什么底牌:“若我不愿呢?”
妖本就不该掺和到人间朝廷的事里,何况是天子轮换之事。
赵悬光抚摸着戴在右手大拇指上的一枚青铜扳指,朝贺方回淡淡一笑。
“那么便只能取了总捕首级,去向天子讨赏了。”
外人听了,会觉得赵悬光好大的口气。
但贺方回久居京都,这一代的皇室宗亲都算打过照面,知道赵悬光不像面上这样真就是个闲散王爷。
他定有后手。
他故意留在此处,张开一处人力难及的界阵,本就是为了向贺方回彰显他之能为。
贺方回早将途州府的地志看了个遍,猜测赵悬光的后手许与大禹有关。
绝地天通前,共工一族于在凡间兴风作浪。
海水倒灌,良田城镇皆成海底亡魂,凡间几如炼狱。
人皇授命大禹治水,大禹便持禹王槊驱逐共工一族。
彼时人皇一族有盘古神血,个个生得如同巨人一般,纵然与神相争,也不曾落于下风。
最终大禹将五湖四海之中的共工一族逼退,召应龙重改河道,令山河生百川,疏洪水,汇入海中。
大禹便因这护佑生灵之大功绩,得证灵天。
贺方回的视线落在赵悬光时不时抚摸的青铜扳指上。
赵悬光是得了什么关于大禹的神器或术法?
这一代的皇室宗亲,说是承自人皇一脉,但神血早已稀释得如同凡人。
纵然可以驱使神器,又能用几次?
真这么挥洒自如,早就在京都杀灭天子,何必离开。
见到贺方回,也可直接拿出神器压迫。
赵悬光不曾这么做,必定有次数限制。
贺方回镇定自若,他朝赵悬光一拱手,便起身离席。
他去哪里,为何要走,从不必向任何人交待。
赵悬光心知贺方回已算好了,便自顾自低头饮酒。
啧,贺方回若是再笨一些就好拿捏了。
不过图穷见匕之时,他也不介意用一次。
–
贺方回来到赵悬光给他准备的华室之中,这里十分宽敞,用品奢华,自不是途州府境内的客栈楼阁能比。
贺方回把袖子放在桌上,小兔便滴溜溜地滚了出来。
方才贺方回给晏小追递果子时,差点露馅,不过贺方回也不在意。
一切都当做是赵悬光的幻觉便是。
贺方回原本还等着晏小追暴起,举着小爪指着他“大胆罪妖,竟敢诓骗于我”。
可谁知晏小追在桌上站定后,看着贺方回,就像是第一次见一般,细细打量。
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阿回还是那个阿回。
“你真的是贺方回吗?”晏小追仰头问,他坐在贺方回袖中早已把事听了大半。
贺方回坐在桌边,朝晏小追拱手致歉。
“正是,抱歉,是不是让你很失望呢?”
没有十八个头,也不是顶天立地的大怪兽,更不会一出场,就引雷唤雨,携带雷霆之威。
晏小追看着贺方回的笑脸,突然跳到贺方回的手背上,像猫儿溜达一般,一路踩着贺方回的手臂。
先是走到肩上,又跳到另一边肩膀,又噔噔噔的从另一只手臂上跳到桌上。
没有原因,也不打招呼,惯例是小精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动。
贺方回只觉手臂像被晒过太阳的软软毛球滚过。
“你怎么会弄丢宝物呢?”晏小追问道。
“自然是被奸人所害。”贺方回答。
“那你身体也很好咯?”晏小追再问。
“一直康健。”贺方回就没有生过病。
小兔子鼓起脸颊,像是被气的。
但见贺方回又对他一拜,晏小追就拿出了贺方回送他的发带。
“这个,你让我怎么用呢?”
贺方回看着发带,将之拿起,轻轻地绑在小兔翘起的头毛上。
之前他就想,晏小追总是这么辛苦地烫头,不如在头上扎个揪揪。
小小的兔儿头上顶着一个小揪揪,他伸爪扒拉着垂下的红发带,歪头看着贺方回。
“那你早就看见我平日里那个……毛毛的样子咯?”晏小追又问。
贺方回只笑道:“打仪容是好事。”
只字不提小兔是用头毛对身高作假之事。
晏小追盯着贺方回最后问了一个问题:“那你,还有什么地方骗我?”
贺方回摇头,然后就见那原本气鼓鼓的小兔又弯了眼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那平日里对我好,对旁人好,就是真的了。”
晏小追竟是为了这个高兴。
巨兔肚里能撑船,并不为贺方回事出有因的欺骗而生气。
反而因为贺方回是只好妖而感到高兴。
湖上清风吹着窗,发出轻微的响声,原本该去关窗,好停了这令人心烦声响,但贺方回也没有行动。
他看着晏小追的笑脸,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兔脑袋。
“多谢小晏捕快宽宏大量,你是为了确认这个来的?可这世上诸事,不可因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晏小追摇摇头,他时常被老人家摸脑袋,应该习惯了,可被贺方回一摸脑袋,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我才不会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小兔子堂堂正正挺起胸膛,“我信我自己看见的。”
言下之意,岂不就是晏小追信任贺方回?
小兔挪着小碎步,抬爪抓住贺方回的一根手指拉扯。
“而且,你还是我管辖下的‘罪妖’呢,我是来带你走的!”
晏小追仰头看着楼上,想起在贺方回袖中听到的话,不由皱眉。
“那个王爷不是好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不能留在这里!”
贺方回反手将晏小追托在掌心,将之举高,与自己的视线齐平。
“我也很想与你一起走,但是不行。这界阵我暂时出不去,若这界阵奈何不了你,你便在外等我……”
贺方回话还没说完,就见晏小追已经举起双爪,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大拇指。
软软热热的脸颊贴在手上,这就是打死也不走的意思了。
开什么玩笑,哪有捕快脱逃的道!
“我好不容易才逮到你!”
小兔犟起来,贺方回也没有办法。
“你也听到了,那王爷是有依仗的,说不得他手中就有当年大禹遗留在人间的神器。神器之威,移山填海都是轻的。你被卷入其中,发生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贺方回与晏小追说着话,就见小兔耳朵两只都向下合了起来,贴在脸颊上。
显然是……兔不爱听的意思。
“那我们趁他发难前,将那神器取来,不让他用就是!”晏小追单刀直入!
这确是个办法。
不过依照赵悬光谨慎的性子,说不得拉扯一番,他担心京都发现,界阵一收就让他走了呢?
晏小追自觉想到了好办法,放松下来,见到桌上茶壶,正想自己倒水,就被贺方回抬手轻轻挡住。
“我们不喝这个。”
小兔疑惑抬头,就见贺方回打开门,走到外间,低声吩咐让人送新茶来。
“里边有毒?”晏小追打开茶壶盖嗅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古怪的气味。
“不是,茶已放了一段时间,味有些涩。”
贺方回私心不想让晏小追喝这个,却见小兔十分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你平日里这般娇生惯养。”
贺方回:“…* …”
贺方回没说话,伸出两根手指揉了揉小兔脸颊。
小兔子还十分疑惑:“啾,啾咪?难道不对,你是恼羞成怒了吗?”
贺方回想,就当是吧。
对着小兔谁能发火,但又不甘心,揉脸颊就当做是被误会的报酬了。
贺方回微微一笑,起了坏心:“娇生惯养?也许是吧,我平日里就爱喝新茶,用好水。对了,还有一味菜,我特别喜欢。”
“我平日里还爱吃小兔,特别是你这种只有巴掌大的小兔,月初时蘸酱油吃,月中则与汤圆同煮,月末便要与春饼卷了与葱白同食。”
晏小追:啾咪咪——
贺方回说得这么详细,好似真的吃过许多小兔一般,晏小追当即窜到茶壶后躲起来。
……又探出半边胖脸小心地偷看。
待发现贺方回大笑起来,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大胆!不许骗兔!”
小兔跳出来,作势要咬贺方回的手指,便见贺方回柔和了眉眼,又摸了摸他的头。
“小追,你来找我,我很高兴。我知你除了职责之外,还担心我。”
晏小追听了之后,突然把脑袋顶起,在贺方回掌心里蹭了蹭。
“小意思。”
小兔捕快义薄云天!
贺方回的船舱内一片欢声笑语,在画舫底层,则有两人隐于暗处悄声计划。
“不能让赵悬光拖太久,拖太久他就想得多。”
“一想多,这事就办不成了。”
“送上门来的机会,务必让他驱使神器,在此灭杀贺方回才是。”
“如何做?”暗处另一人问道。
“自然是,赵悬光自觉性命堪忧,不得不用。”
–
赵悬光站在大殿之上,此处无人,只有一面铜镜。
他正与镜中谋士商议。
“贺方回不会直接答应,他根本没考虑过你,”谋士断言道,“他性高傲,又只想着重宝之事,无暇会京都。”
“那我等他寻回重宝再说?”赵悬光说完,自己也否定了,“到时他腾出手来,说不定就回了北海,哪管人间事。”
还是要迫贺方回在这画舫上定下契约才行。
“王爷,他如果不曾一照面就对你动手,说明他早已知晓你手上或有可克制他之物,还请小心。”谋士提醒道。
赵悬光听了这话一顿,在他身后突然凭空现出一把长枪来。
长枪来势汹汹,只为取命而来!
只是长枪在距离赵悬光还有三寸之处便停了下来,好似被什么看不见的盾牌所挡,不得寸进。
赵悬光回过头,当即抬手握住了那柄长枪。
但随后,又有成千上百支长枪骤然出现,朝赵悬光直刺而去!
一声铿响之后,那些长枪全都断成碎渣,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有守在外边的侍从闻声要进来,却听得大殿来传来一声:“滚——”
见赵悬光眯起眼,镜中谋士忙道:“王爷!想必是有奸贼混入了船中!”
“我知道,贺方回的手段没这么蠢。”
赵悬光一边说知道,却又一边转动着手上扳指,显然是动了杀机。
“我下了界阵之后,本就没打算让这界阵内的其他人活着。贺方回若答应,他活,若不答应,便与其他人一起死。”
赵悬光看谋士仍要说话,便笑道:“我不就是因为这个,才让你们都别上船的吗?没想到已经这样周密,仍是被混了进来。”
有旁人知道他要拉拢贺方回,便拉拢不成了。
将来阻碍不知多少。
他总得选一条最平坦的路。
赵悬光叹了一声,将那还想劝说的铜镜盖下。
看来只能是最差的那个结局。
晏小追喝了水,站在窗台上,摩拳擦掌正想上楼去拿神器,却见船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那漩涡越来越大,扬起风来,几乎要把小兔也吸进去。
贺方回一蹙眉,抬手将晏小追塞到自己的衣襟里,大步往甲板上走去。
外边已经有人惊慌地大喊:“快靠岸!”
但已经晚了。
这漩涡骤然一缩,随后便有千尺浪头高高扬起,如同水壁般将这艘画舫围成囚笼!
“想活命,全都回房中,紧闭门窗,不要出来。”
贺方回扬声道,因他神情镇定,又极有上位者的气质,有些不知他身份的人,心中一惊,按着他说的话行事。
“看来他等不及你去取神器了。”
贺方回摸摸在他衣襟里的小兔,轻声道。
“趁此机会,你回岸上,跑出界阵之外吧。”
晏小追当即从贺方回衣襟里跳出,站到了贺方回的肩上。
“我才不走!”
小兔按刀,早已蓄势待发!
贺方回当即笑道:“好!”
他不再劝第二句。
妖精修行本就披荆斩棘,劫难无数,若是踌躇,若无锋锐进取之心,又何谈逆天而行?
贺方回脚尖轻点,便来到顶层。
在那里,赵悬光立在大殿正中,手上扳指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赵悬光右手抓着一根手腕粗的铁棒,头部铸着一只手,那铁手中握着一根双头钉,瞧着形状古怪,却取的是“执掌权衡”之意。
乃是大禹遗留人间之物。
“这神器我想贺总捕也能猜到。”
赵悬光将禹王槊在地上轻轻一转,那厚重的木板瞬间就生出了数条细细的裂痕。
“我的谋士颇为得力,给我在这边寻到了禹王槊的蛛丝马迹。我过去每年都来此处,酷暑寒冬都潜入水中,终于寻得此物。”
赵悬光长叹一声,像是觉得自己过去过得实在苦。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与总捕详谈,又被人从中阻挠,实在可悲可叹。”
贺方回神色不变,他只从袖中取出了一柄玉扇。
晏小追从未见贺方回用过这玉扇,只见贺方回手腕一转,那玉扇便化作一柄足有四尺长的横刀。
贺方回抬手拔刀,他的动作很轻,很快,好似手刚按上刀柄,那刀光如照雪般的长刀便拔了出来。
“我刀取鲲鹏肋下骨所锻,不知能挡禹王槊几刀?”贺方回笑道。
个个都在说自己的兵器,小兔不甘示弱,举起自己的横刀,认真道:“我阿爹给我打的!”
赵悬光像是才发现贺方回肩上的那个小家伙。
哦,这就是之前在案桌上探头探脑的小东西吧?
“原来贺总捕还带了帮手。”
赵悬光抬袖擦着眼角,像是为贺方回可惜,但擦着擦着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种小兔子能干什么啊,吐口口水就被淹死了——”
赵悬光话未说完,只听“咚”一声巨响,如巨木击山,贺方回的刀已直直砍向了禹王槊!
他根本不在乎他的鲲鹏刀是否会在触碰神器时便直接断裂,而是一开始就使出全力!
这一击又沉又重,真如铁锤当空,将赵悬光从大殿上直直撞到了画舫数百尺之外!
然而在赵悬光稳住心神,在水面上刚刚站稳时,第二刀已至。
“你尽可取笑我,但不可取笑小兔捕快。”
贺方回压低眉眼,那张晏小追初看觉得好似颇为温文的脸,瞬间如刀锋般锐利,透着浓浓的杀气!
赵悬光举起禹王槊挡住贺方回的这一击,他肉眼可见禹王槊的护罩似乎出现了一点细细的裂痕,正是被贺方回追击之处。
“传闻你的妖力已被封禁,看来是假的?”赵悬光啧了一声,竟还有闲心打探。
他的视线落在贺方回肩上的晏小追,对着小兔挑衅一笑。
“可我就是瞧不起他,又如何?”
不如何。
小兔会当场揍你!
赵悬光眼睁睁看着这包子大的小兔就这么窜入了护罩里,对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拳!
赵悬光当即被一拳揍飞,在水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溅起数尺高的浪花,才勉强站起。
晏小追落回贺方回肩上,握紧小兔拳,威风地啾咪了一声!
赵悬光连忙伸手敲敲禹王槊,他还不累,禹王槊也没有破损,那小兔是怎么越过护罩进来的?
难道是因为那小兔太弱小,护罩觉得他如清风一般,根本无需防御……个屁啊!
“口口口!”赵悬光当即骂了句让人捂耳的脏话,往水中吐了口唾沫。
“京都的王爷……一点风度也没有吗?”晏小追听到那话,大为震惊。
贺方回点头扣锅:“他们京都的王爷是这样的。”
赵悬光不知晏小追用了什么妖法,但已经知道那小兔小归小,力气却大。
他虽有禹王槊加持,身上受到击打的伤害仍是在的。
水流涌起,如长鞭般护持在赵悬光身侧。
他从来不是蠢货,当即拉开距离。
禹王槊当年能阻共工,便是因水之力于它无效,甚至能夺走共工之力,转而逼杀。
“现在就用禹王槊,五王爷,你能撑着用几次?”
贺方回无视水流,哪怕他已经感受到禹王槊下,对水族的压制之力。
但他面上仍是一派淡然,直视着赵悬光的双目。
“寻回神器是好事,但过了这么久,连日月星辰都换了模样,这神器还能遗留多少神力?”
如同各州府存放的夔鼓,当年一敲便能震慑战场,现十万八千色。
如今又是何模样?
“五王爷又是人身,强行驱使神器,恐怕对寿数有损。”
谋士曾对赵悬光说“与贺方回对谈时,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虽是龙孙,地位超然,却天生擅察人心,若是有意,几句话就能诱人心魔,千万小心”。
赵悬光是知道的,他也自恃聪明,不轻信于人。
可贺方回几句话就直击要害,让他不得不多想。
这些妖怪就是如此,活得长些,见过的事物一多,知道一些缘由就能顺藤摸瓜去猜。
“放心,收拾你的余力还是有的。”
赵悬光淡淡一笑,当即挥动禹王槊,四周水流如利剑般朝贺方回射去!
贺方回身形微滞,他脚下的水面如泥潭一般,正在吞吃他的脚踝,令他失衡。
“小追,我的左侧就交给你。”贺方回说了一声,便挥刀迎击!
晏小追也毫无犹豫,当空跳起,将那些水箭全数劈成两半!
“你还真信他。”赵悬光一击不成,神色登时阴沉。
他与长年累月修行不止的妖精不同,纵然习武,也没人真的与他搏杀。
因此真的对战,总想一击取胜。
战况一旦僵持,便会心生烦躁。
“一路行来,小追的能为我自是看在眼里。”
贺方回既挣脱不开禹王槊的影响,索性不管,只管用龙躯之力强行朝赵悬光奔驰而去!
“五王爷若是也能稍稍相信别人,想必不会在此孤军奋战。”
禹王槊再次被贺方回用横刀一击,那护罩上的裂纹再次扩大。
赵悬光毫不怀疑,若是贺方回手中横刀断裂,他会抛下兵器,以肉身抗击禹王槊!
贺方回的眼中金光泛起,无一丝惧色!
然而水面突变,一尾巨大的金色鲤鱼从水底飞起,将贺方回直直撞了出去!
“阿回!”晏小追大喊道。
受了重击,贺方回仍记得第一时间抬手护住肩上小兔,在水面上拖行了长长一段水路后,贺方回站稳脚跟,又再次起跳,避开了那鲤鱼的二次撞击。
贺方回垂眸看去,这鲤鱼头上已经生角,也许再过不久能化成蛟龙。
是了,若禹王槊是在这湖中寻到,神力长年累月滋养这里,生出无数灵怪也是应当的。
“滴答,滴答”。
又有数只金色鲤鱼从湖水中浮出,鱼身几如纯金,阳光照射下,好似水中开了金色的繁花。
只是这繁花眼中都流着血泪,染红了这清澈的湖水。
它们并不愿攻击任何人,但神魂受到禹王槊控制,根本无法抗拒。
它们生性温和,喜欢世间一切生灵。
只行好事,在水中救起无数生命。
有人为它们建了小小的鲤鱼庙,也有被它们救了的小动物在水边磕头感谢。
它们只想一直这么下去,不必任何人言谢,只要见到他们脸上小小的笑容便已知足。
也许有朝一日,它们修得人身,便能上岸,见更广阔的天地,守护更多的生灵。
可如今……它们都做了什么啊!!!
【对不起,对不起,杀了我们吧!!!】
痛苦的哀泣在晏小追心中响起。
那悲意滔天,几乎能见它们将要损毁的道心。
他狠狠瞪向躲在这些精怪身后的赵悬光,举起手中横刀。
“你该死!”
晏小追的怒斥,却让方才处于下风的赵悬光如饮甘霖。
“略施手段罢了。谁让这把执掌权衡的神器,认我为主呢?”
晏小追看着那把禹王槊,不知为何笃定对方不曾认赵悬光为主。
“它才不管你!”
小兔子的叫嚷在赵悬光听来只是无能狂怒罢了。
他挥挥手,示意那些金色鲤鱼再次进攻。
随后,赵悬光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画舫上。
“我刚才还想,贺总捕确实神威盖世,纵然妖力被禁,一样天下无双,因此敢于直接与我相争。”
“现在静下心一想,贺总捕该不会是想救那画舫上的人吧?”
赵悬光“恍然大悟”,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像是觉得自己实在是笨。
“我听说贺总捕杀过许多恶妖,邪魔,恶徒,却从未听说贺总捕误伤过哪个平民。”
赵悬光笑起来,笑得眼角沁出了一点泪水,他朝贺方回恭敬地行了一礼。
“多谢。”
多谢你让我发现了这个破绽。
赵悬光当即一挥禹王槊,巨大的水流幻化为一条巨龙,朝画舫猛地冲击而去!
贺方回立即朝画舫那边追去,临行前他看了晏小追一眼,晏小追重重点头,他们便在半空中分道扬镳!
贺方回仍然施展不出妖力,只能用自己的身躯去扛!
而小兔落到水面之上,就如闪电一般踩着那些鲤鱼的身子朝赵悬光奔去!
“我给你们报仇!”
晏小追穿过护罩,在赵悬光惊恐的视线里,将刀朝他握着禹王槊的手腕狠狠砍去!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贺方回在距离画舫还有一丈远的地方,终于抬手死死阻住了那水中巨龙。
画舫里传来尖叫声,高高的浪花拍打着画舫的船壁。
小小的画舫在这几乎可以遮挡半边天空的水龙之下,显得这样渺小。
贺方回身上的气力正在渐渐消失。
这拥有禹王槊神力的水龙正在吸取他身上的力量。
但他仍然僵持着。
“喀拉,喀拉,喀拉。”
他体内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贺方回突然笑了起来。
“神力真是好东西。”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
下一刻,只见他双目登时变为金色的竖瞳,张开双臂将自己融入了水龙巨口之中!
而在另一边,晏小追的刀没有砍到赵悬光的手腕。
他挥着禹王槊避开了。
说来也可笑,小兔手上的横刀如绣花针一般,赵悬光居然也要躲。
但他本能的觉得必须闪躲,只听一声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响起,晏小追的横刀与禹王槊狠狠撞上!
一般的兵器碰到神器,不必近身就已化为齑粉。
晏小追这把“阿爹打的刀”本该也是如此。
但是这一刀之下,赵悬光竟觉虎口剧痛,晏小追爪中的刀非但没断,反而依然光亮锋利!
莫非晏小追的刀也是什么鲲鹏骨做的不成?
赵悬光犹疑之下,没有发现禹王槊在小兔爪子触碰到时,竟发出了微微的白光。
像是在欢喜。
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在湖中响起。
这世上龙族全都在四海之中,这小小的金络脑里又何来龙吟?
晏小追转头看去,只见那画舫之前突生漩涡,一点青色鳞片在水中缓缓浮现。
随后这鳞片如长桥一般,从画舫那头迅速铺展,一路来到了他面前!
巨大的龙首如洪荒巨兽从水中浮现,顺着龙首流下的水花如白练瀑布,浇得赵悬光都被水浪逼退了几尺远。
“贺、贺方回?!”赵悬光难以置信,“你被封禁了妖力,又如何能化回龙身!”
青龙微微垂眸,如视蝼蚁。
“多谢禹王槊的神力,解我封禁。”
贺方回身上的封禁乃九幽半臂魔的命咒,至阴至邪。
然而一朝得遇神力侵身,神力之下,邪魔避退。
“多谢。”贺方回重复着之前赵悬光的话。
金色的龙目看着晏小追,透出微微的柔光。
晏小追与之对视,终于得见那日在漆黑的湖水,那突然生出的怪物原形。
但在小兔心中,依然如初见时一样,烈烈如阳,不觉可怕。